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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 第61——82章

作品名称:终南山      作者:林仑      发布时间:2012-11-29 14:08:04      字数:96919

  第六十一章
  
  今年的春天对耀昭是个灾难的季节。他想不明白他的哪个行为得罪了神?招致这么大的惩罚。就因为吉曼莉吗?
  昨天下午将近下班时间,吉曼莉把耀昭堵在楼梯口。她早已被乐天平调至总编办,乐天平恨不能用一根绳子把她栓住。
  “耀昭,你带我走吧。咱们一齐离开这个地方。”吉曼莉眼里盈溢着泪水,眉眼间挂满了追求、渴望,神情像秋天故乡庄户人家院落青睐的红辣椒和黄灿灿的包谷串。
  “我妹一家还在这啊!”耀昭被吉曼莉的心情所感动,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你表哥能准许吗?他能把咱们的档案关系给咱们吗?”
  残阳落尽,报社办公大楼倏一下跌进了阴晦之中。干燥的风还在树梢上狂舞,但不再让人感到寒冷。
  噢,晓春的柳树在夜漫上来时的一瞬间就爆出了串串新芽。
  乐天平从墙拐弯处幽魂一般闪出了瘦小的影子,灰蒙的天色下小白脸阴森可怖。他看到耀昭正抓住曼莉的双手,脸唰地转了色,本来上翘的嘴角一下子坠拉下来。仿佛忍受了莫大的屈辱似的。他抖着白小的手,指着耀昭,气咻咻地叫嚷:“颜耀昭,你……你听着,我已经给你几年的悔改机会了……我看你是朽木不可雕了!”
  乐天平气得音带发生了故障,本就细于男性的音调更加古怪尖哨,在耀昭的耳鼓上击打着,像下地狱的冤鬼似的嚎啕。一个东西,又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尾随着乐天平的尖叫钻进了耀昭的躯体,耀昭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次是从他耳后的翳风穴钻进去的。他马上呼吸短促起来,胸腔憋闷得似要炸裂一样,头剧烈的疼痛起来。他甩开曼莉的双手,像唐僧念了金箍咒的孙悟空,一尻子蹲坐在楼梯台阶上,双手抱住了头。
  吉曼莉慌了神,但耀昭心里很清楚,知道是那东西又来折磨他来了。他扭动着身躯,一声不吭,不住地折腾着。
  “我的天哪,你到底想咋呢?”他在百般痛苦之中邀出了灵魂跃上天际头,对着苍茫宇宙射向他这里的电波源头高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不该有个女人吗?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无情?茫茫人海,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的,顺道而行的,为什么偏偏到了我身上就逆向了?你们这般对待我,才真正有悖于天道呢!”
  “这就是定数。”谁在搭腔?似男似女:“世上的美女如云,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得到的。安抚你的感情吧,不然它会给你招致无穷的肉体痛苦。”
  猛一抬头,耀昭看到了百年老沙枣树,它在春风撼动里爆出了满枝的新芽,宛若大地擎起一树的哲理。
  “噢,我彻底省悟了。我彻底明白自己了。”耀昭的魂灵敬畏无限地从老沙枣树梢上滑下来。
  吉曼莉慌手慌脚地要搀扶着耀昭上医院。乐天平过来白煞着脸怒不可遏地喝叱:“曼莉,你……你……咱走着瞧!”
  “你太没人性了!”吉曼莉绯红着脸颊第一次敢冲着她的“表哥”说出一直埋在心底的话:“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怕你的权力会整死耀昭,我会理你吗?你,一个肮脏不净的灵魂!你以为谁会屈服于你吗?是屈服于你的权力!”
  “好,好,好。”乐天平连声说道,他的声音跟着手和腿一并在颤抖。一扭身,风似的旋走了。
  吉曼莉要耀昭去医院,她说出去叫一辆“的士”来,被耀昭阻止了。
  过了一阵子,耀昭感到身体渐渐恢复了,有了轻松感,只是暂时还浑身无力,恰似从阴间走了一遭又回来的人,双腿困乏得难以直立。他站在楼梯台上,仰脸看着曼莉,有气无力地说:“曼莉,看来咱俩是命中注定不能结为夫妻。对不住了!”
  两股又大又猛的泪水从颜耀昭的眼里涌了出来。
  吉曼莉蹲下身子,一头扑进耀昭的怀里,哭了:“我不信,我千里迢迢寻到这里,寻来的是一场空!这不是在做梦吧?啊?”
  “咱们……认命吧。”耀昭伸手抚摸着曼莉的头,满脸泪痕地对着天空说:“从现在的这一刻起,咱俩尽量少见面……”
  第二天一上班,报社就召集全体人员召开工作会,总结今年第一季度的工作,安排部署下个季度的宣传报道。在总结会后,乐天平宣布了一个令耀昭十分震惊的消息。
  “第一季度报社的全体员工表现良好;颜耀昭同志自视才高,目无领导,在工作上不求进取,仗着他的报告文学得到社会各界的肯定,自傲自大。为此,报社经过长期的教育,并给了他两年多的悔过机会,该同志依旧我行我素,在社会上造成不好的影响。因而,经社委会研究决定,颜耀昭同志已不适合在编辑部工作,调离到广告部去……”
  “嗡”一声,耀昭感到头一下爆炸开了。他的脸黄得吓人,“霍”一下站起来质问:“请问乐社长,你所说的自视才高,目无领导,具体表现在哪个方面?体现在哪一件事上……”
  不等耀昭说完话,乐天平就宣布散会。
  人们“哄”一声都怀着各自对此事的看法,不声不响地离去。
  空荡荡的大会议室孤零零地剩下颜耀昭一人。
  他一直站立着,面对着领导的决定,傻了似的。
  足以容纳二百人的大会议室就设在一楼下,刚好处在楼梯与乐天平办公室的中间。此时,早晨的新太阳正暖暖地照在会议室的大玻璃窗间,把桔红的色彩反射在室内,与明晃晃的红桌椅相辉映,折射出了一个被阳光包裹的世界,颜耀昭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享受者。
  随着散去的人流,耀昭在一刹那间的震撼下心情很快平静了下来,像渍洇在宣纸里的水彩,在他的心头浸染成一幅美妙的水墨画。他把全身都浸入到春天的阳光里。多滋润,浑身舒泰。噢,春天真美好。春天的早阳就是新的神灵,天使般从天外飞来,直射在立体的玻璃窗上,再绕着弯子映照着整个会议室。天体学家总以为光簇是直射的,这会儿却被耀昭惊奇地发现那光簇其实是有一定弯度的。他认为,光不仅仅是直的,还是曲的。光容了垂直与曲线的两重性,具有阴阳双极的美。也括囊了大千世界里刚和柔的力量。世界不正是由阴阳构成的吗?所以,人间也就有了男人和女人。刚与柔左右着浩浩漠天,男与女掌握着人间世道,这是天的意诣。
  灾难让人发现真理。灾难使人产生奇迹。耀昭在人为的惩罚面前,心静如秋天的湖水,创奇迹的思想也爆开了花。
  “嘻嘻嘻。”谁在窗外笑!噢,还是老沙枣树。
  老沙枣树老顽童一样在和煦的春风里,在温暖的阳光下摇摆着欣喜的身子,把一树的春芽胀满了芳心,对着室里的耀昭发笑,说:“这就对了。他老是用木刀割你,痛则不快!”
  耀昭凡心难泯:“广告部,那可不是国家干部干的工作哇!”
  “嘻”。沙枣树晃了晃身躯,轻蔑地摆了一下头:“你们动物界真好笑,连马呀牛呀都同槽相咬相踢,更不用说你们人类了。你们把自己分成等级别,上级用权利制约你们,同时也制造罪恶,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悲剧。人本就是罪恶的原体,聚制人的权于人身,还会有好结果吗?你们人类的聪明,尤其是权力层,不去挖掘真理,发现自然,顺着天体地气的趋势去发展,却一直在戏耍真理,黑说白道,愚弄自己,这难道会有好吗?看我们植物界,谁也不欺谁,谁也不制约谁,各自想着法子顺应自然,求得生存、发展。看我们,再恶劣的气候、多不良的土质我们照样开花、结果;看胡杨树们,不结果,却把真理直插兰天。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不断顺应自然,调整自己,才得以生存、壮大。你们人类却视我们为不齿,动不动砍伐我们……其实,砍伐的是你们自己啊!任何事物都会为他的残酷付出代价的。”
  阳光愈来愈明亮,满大厅到处飞扬,把天籁之音弹响,把光瀑中的天体万象灌输给了耀昭的神经末梢,他让阳光捎去他深深的感激:谢了,老沙枣树!
  会议室门外传来报社人的嘈嘈声。
  一个说:“吉曼莉走了。听乐社长说昨夜坐火车离开的。”
  另一个压低了嗓门:“屁的表哥!硬是把人欺负得没法子了。”
  “都那么老了,干这事还挺认真,当成大事弄呢。活活把人家一对男才女貌的好婚姻给搅黄了。”
  走了。吉曼莉走了。带着少女被蹂躏的爱情,拖着一位水乡女子梦幻般追寻心中情郎的伤痕离去了。也带走了耀昭丢不掉的情思,去了。这下好了,痛则痛快。她的决别也割断了他的牵挂,他又成了光杆司令了,无牵无挂任驰骋。
  
  第六十二章
  
  请了两天假,祖倩昏昏沉沉地在家歇息了两天。
  古源下班了。一回家就对祖倩说:“市上抽调一批年轻干部下县挂职锻炼,报社抽上我了。不过还好,把我安排到硕果县,可能是政府办。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一个礼拜能回来一趟。”
  “哪天动身?”祖倩问。
  “一会儿。”古源总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样子,“市上的车送这些人下去。”他收拾了两本书往包里一装,毛巾牙刷一塞,就准备走了。
  祖倩忙下了床,从木箱里取出叠得平整的内衣裤和换洗的西服、毛衣,再给带上两件衬衫装了起来,递给古源说:“天冷了穿薄毛衣,以后慢慢热了,把衬衫换上。”
  “噫,多此一举。”古源有点不耐烦:“几天就能回来一趟嘛。女人就是婆婆妈妈。”
  说完,古源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
  祖倩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一刹间她被空落孤独所包围。重新回到床上,蒙头睡去。
  睡神再也不光顾她了,任她闭上双眼,由她翻来倒去。她想呼唤意念招来瞌睡,就尽量想像深的颜色。她想黑灰色,无尽的隧洞漫开,黑洞洞一片。她还是失败了,折腾得头痛欲裂时,她呼一下坐起来,下床穿鞋,打算出去在外面转转。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几近黄昏,如血的残阳耀得人睁不开眼。祖倩立在门口静呆了一下,这才放下遮眼的手。她惊呆了,跃上她视线的人令她愣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儿。
  穆云清老师肃穆地站立在门前的渠岸上。吐絮的垂柳温情脉脉地在他头顶轻轻摆动,如少女婀娜的舞姿。夕阳把金黄涂抹在他穿着一身臧兰色的运动衣上。他携着那晖光一言不发地走到祖倩面前。
  “走吧。出来了就转转。”他说。
  祖倩看着自己的脚尖,跟着他上了水渠岸。
  小渠水咕咕哝哝,霞光里泛起层层金色涟漪,仿佛一渠的金子在闪烁。头上的垂柳、胡杨把新展出的树叶在金晖里尽情地放光,片片叶儿崭新锃亮,喜气洋洋,在向人们炫耀着怀春的喜悦。渠岸上玩耍的小巴郎,把童真的美好时光撒满了一水渠,嘻嘻打闹、追逐,惊得树上欲夜栖的鸟儿叽叽喳喳埋怨不休。
  “你怀孕了,咋不跟我说一声?”穆云清刚一开口就令祖倩浑身一颤。她驻足一望,这回令她口舌发冷,发麻。几天没见,眼前的穆云清老师像换了个人似的:两鬃透出了白丝,脸膛清瘦了整整一圈,脖项的皮肤明显的松弛了,脸色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又灰又青。
  “自从你那天躲着我,几天来我一直在办公室里过。晚上连家也没回。”他一说话就像在用一只无形的脚踹祖倩的心。她在万般痛楚中听他说下去。
  “几天几夜的思想折磨之后,刚才我才猛然想起咱俩在一起时你的身体反应。我咋这么大的人了,还糊涂成这样了呢?你不责怪我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一个劲地责备自己,悔恨不已:“我咋就几天几夜才想起来呢?孕妇本来就够痛苦难受的了,烦躁,不想见人,我还在这几天里把你想像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寡情人呢。唉呀,你知道吗,祖倩,”他长长从胸腔抽出一口憋得太久的闷气,看着西边日落的天际头,继续说:“那天当我意识到你在有意躲着我,不想见我,也就意味着你讨厌我时,那个时候哇,真是对我打击太大了。当时在你们办公楼大院的门口我就有点支撑不住了。那会儿呀,就像到了世界的末日一样。说实在的,我都有一种想一死了之的念头。一路上,坐着自行车,看飞过的戈壁滩,直企望着这戈壁滩变成一个大魔窟,把我一口吞进去了干净!我已经没有了思想,丧失了意识,平日里百般缠绵的情感也弃我而去了,我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任何念头的能行走的躯体。世界在我眼里变得苍白一片,毫无意义,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我可怜得孤苦无援,如行在沙漠戈壁的苦行僧,从会走路时就起步,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四十多岁了,好容易寻到了一泓甘泉,突然之间又丢失了……快五十岁的人了,是知天命的时候了,还孩童般迷茫着……当我在几小时之间猛然醒悟过来时,深深的愧疚就攫住了我的心。你不知道,在我意识到我错怪了你的时候,我比什么时候都更加痛苦,我痛恨自己呀!让你受委屈,比我受了屈辱更折磨我。我就快快赶到这里,来向你赔罪……我一直站在渠上,等着你的门打开,整整等了五个小时。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你不会怪罪我吧?”
  祖倩的心强烈地颠颤起来,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慰藉他受戕的心。一抬脸,她发现在他双重眼皮的眼眶里闪动着已知天命的男子悔恨的泪。
  悔恨的应该是自己啊!祖倩在内心呐喊。她的魂灵在痛悔中一跃出了窍,掠上了树冠,落在与云霞相壤之外。她的树茂哥就乘着霞晖滑了过来,没有言语,却喜咪咪地对着她笑,只招了招手就消失了。
  “你看,你比以前瘦多了。要注意营养搭配,想吃时赶快趁机吃。妊娠期,最重要的事就是吃。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吃。”他说着,就从一直提在手里而祖倩没注意到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一条油炸的裹面鱼来,递给她:“试试看,这个东西可不可以吃?”
  几天水米难沾牙的祖倩一看到干脆黄亮的油炸小鱼立马馋得垂涎欲滴,她一口两口就吞咽了下去。被油炸得干嘣嘣、脆生生的裹面鱼,香喷喷挠人肠胃。她大口大口地吃,他一个一个地递给她;一个享乐在饮食给予的快乐中,一个则沐浴在能给她带来食欲的幸福里。她的心叶在他如春风的视野上欢愉地晃动,他的魂魄徜徉在她尽情吞食的舒坦中。
  吃着吃着,祖倩为自己的馋相感到窘迫,她本不是贪食的人啊,怎么就控制不住了呢?她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祖倩对自己的举动真是不可思仪。她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新的生命的孕育,非要把母体折磨得神魂颠倒,丑态百出呢?她怎么能思谋得出,一个新生命的孕成,常常是在对另一个生命的摧残中诞生的。这不是罪过吗?这就是生命的罪过。由此可以窥视出,人的生命本就是带有他与生俱来的罪恶,从她的孕育开始,折磨母体,到他的诞生,这个过程一直是在吮吸着母体的血浆而形成,喂熟了自己,却差点要了母亲的性命。罪过啊,人人都是一个罪孽之体,一生一世都是在赎罪的路程上行走。
  所以,人间才会有灾难,有悲欢离合。人人都活得疲累不堪,只不过人会把一生的坎坷当成生命的回味去咀嚼,也便产生了另一种滋味。漫漫人生路,谁都不会一帆风顺,一路顺畅,人人都在本性的欲念中苦苦追求,艰难跋涉,这就注定了人要与灾难同在。
  穆云清经过了一场情感劫难,精神领域的那盏灯更加明亮了。
  他说:“祖倩啊,人的一生,其实都是改造自我的一生。人一辈子都在不断地完善自己,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爱护。”
  在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沉沉地压了下来,北面市中心已潮起了春夜华灯初上时的躁动。一股风掠上来,带着丝丝凉意。穆云清立即告诉祖倩:“快回屋吧,外面这会儿太凉。”
  回到屋子,立刻有暖融融的气流包围上来,屋里屋外的温差使人深感家的幸福。房子真科学,是真理。四面墙可以挡去外面的风霜雨雪,让人不被寒冷所侵袭。
  只有到了大西北,人才能深深感觉出房屋对人的重要性。室内室外温差的大变化,不由你从内心感谢先古时首创茅屋的大贤者。这时候,你的思维会畅游在最原始的人类聚居的蛮荒地带,享受着返祖的幸福。
  祖倩现在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享受者。她一回到屋子,就被穆云清扶到床上,他在她的背后垫了床小被,让她坐得舒服点,然后,他还为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身旁。又为她烧了一碗鸡蛋汤。最后,他抬腕看看手表,对她说:“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记着,一定要喝了鸡蛋汤。这对你的小宝宝有好处。”他还给她掖了掖被子,说了声“再见”,就出了门。
  祖倩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灯光暖洋洋的样子,把柔和黄亮的光悄悄地流泄在小家里。祖倩此刻的心很平和,有了大病初愈的快慰感。她回味着她与穆云清老师相识以来的每一个时期,忆想起他慈父般的爱护和照顾。从小失去父爱的她全身心都浸润到他给她带来的爱的温泉中。她惊诧地发觉,这是上苍对她的补偿呢。本来寄希望于丈夫给予的幸福,没料到却来自于老师的身上。可是,当她仔细地品味着穆云清的情感滋味时,她又觉得后怕,是因为他的过于执著,还是因了他和她之间本就非亲非故,毫无牵连的关系?祖倩的眼前又浮现出他在几天的时间里陡然斑白的鬓角和明显削瘦下去的脸庞……她竭力调动所有的情感因素,幻逸出他在那几天时间里的折磨过程。那几天,他一直旋磨在黑洞洞的磨道里,像蒙上眼拉磨的牛,永远也转不出石碾给他带来的无穷尽的旋转;他精心构筑的精神大厦几乎要垮塌下来……是负疚挽救了他,把他从黑暗中引领到有亮光的隧道。他一旦意识到她有身孕了时,他反而有了一种负罪感,反过来忏悔自己的过错,他不相信祖倩会有意回避他,拒绝他。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错误,祖倩的心里最清楚。
  他的错误造成了他的宽容,宽容又使他得救。
  尽管他看起来比几天前老了许多,但从他的气节中可以看出,重新焕发出新气象的精神庭院又是一派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景象。
  祖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好久了,她第一次睡了一夜的好觉。
  第二天正逢星期天,祖倩一觉睡到了十一点。她爬起来,刚洗漱完毕,穆云清就来了。
  他一进门就兴致勃勃地边收拾带来的东西边说:“祖倩呀,我今天专门上市场给你买了小鱼。我来拾掇,给你炸着吃。”
  穆云清拿了小椅,放了两只小盆,在门口一坐,剪刀把小鱼一条条地剪开,看着祖倩的脸色说:“看,你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说实在的,我在家里呀,也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从来没上过菜市,更不要提做饭了。可是,对你,我高兴这样做。我要让你吃上我亲手做下的可口饭。再说,古源他下县去了,没人照顾你,我也确实放心不下。”
  祖倩被穆云清笨拙的动作逗笑了。人哪,真是没法说,谁能把人思谋得透呢。穆云清都近年过半百的人了,咋一见了祖倩就年轻小伙一样,把能为祖倩干点什么,那怕是吃喝这样的小事,他都感到是自己的一种享受,既便是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他也要试着干。就像做这鱼一样。
  他看到祖倩在抿嘴笑他,穆云清快乐极了:“笑话我哩吧?来,搬个椅子坐我跟前。”
  祖倩顺从了他的要求,也顺从了他的感情,坐到身旁。
  “你看我是不是像个小孩?”他手下血糊溜拉,却抬脸对着祖倩:“你不知道哇,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忘了自己的年龄了。谁知道,我怎么那么喜欢你,把你看得比我的儿女都重要。”
  无论是走在大街上,还是在单位里,穆云清高大的身躯都给人以文气、严肃又凛然之势,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就全然丧失这一切,变得憨乎乎,有点傻气和女人气了呢?祖倩实在想不通,这大概才是真正的穆云清了,一个完完全全还原的穆云清。
  平日里的他,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他。是啊,社会需要戴面具的人去谋事,现实生活也同样需要罩上假面孔的人来生活。人人走在大街上,在大庭广众面前都只不过是一具假行尸,只有到了灵魂的归宿地人才原形毕露,正像眼前的他。祖倩享用在一个大男人坦露真我的境地里。她得到了真,她是幸福的,是一般人难以享受得上的。她的心叶快活极了,恰似午阳下微风里欢快地拍着把掌的新树叶。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跟我在一起你感到快乐吗?”还本的他眼仁里乘坐着祖倩,急切地追问。不等对方回答,他又开了腔:“说心里话,我一看到你呀,就老是有掏不完的话。你说,我这是咋啦?”
  人最难认识的是自己,这就是人再高明永远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脸的缘故。穆清云怎么也解释不清,他总感到上辈子好像就和祖倩相识似的。
  “穆老师”,祖倩心情沉重地说:“我想把这一胎打掉呢。我思前想后,我和古源目下一点也不具备养孩子的条件。”
  “这个嘛,你要跟古源商量。要尊重他的意见。”
  古源回来了,祖倩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古源。
  “打了打了罢。”没想到,古源像说扔掉一袋垃圾一样随便。
  祖倩的心一凉,但同时又坚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古源用自行车带着祖倩来到了人民医院。
  心里压力太大,加上有些紧张,祖倩的血压急剧升高。在刮宫床上,一边输液一边进行着手术。祖倩直感到心和肺要与胎胚一齐被拽出来了,她忍着强烈的疼痛,头上的汗如滚豆一般。随着疼痛的加剧,一个生命就这样殒落了。跟着殒落的还有祖倩悬在心头那对生命的企念。她在想,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就是人与生活搏斗时的生生灭灭。生命就是人在战胜现实生活之后高高飘扬的旗帜。每一个人都是人在与自然、与人类自己的奋力争夺下逃生的骄傲。城市里满街道接踵而至的人脚,哪一个不是在拼搏中创下的奇迹。可是茫茫人海,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养活不了新的生命。我的罪债啊!祖倩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令大夫吃惊。
  “没想到,干这种差事这么多年,还能碰到一个一声不叫喊的人!”个大夫说。
  “你疼,就喊吧。”另一大夫很体贴。
  祖倩睁开汗水迷糊的双眼,向大夫们投去感激的一瞥。
  从刮宫手术室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萦绕心头,就如同外面突然阴冷起来的天色一样。
  四月底的大西北,天气一日三变,早上还晴空万里,到了午时盘踞在天山脚下的冷气就会乘机而入,不甘失败地再度重演寒冬剧情。一阵风刮过,天上竟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加雪,雨并不大,只是刚刚过惯了春暖季节的人们猛一下难以接受。祖倩脸色傻白,一怀的失落,冷风一吹,她觉得身轻得似要随风而去。
  古源被这突然而至的天气冻得脸色发青,黑瘦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灰色的毛衣衬托出灰暗的心情。他一声不响地带上祖倩颤颤抖抖地顶风驰去。
  寒冷赶走了街上的行人,有的人已捂上了口罩、棉衣。大街里唯独红毛衣的祖倩和灰毛衣的古源在瑟缩中艰难地前行。古源的胳膊抖得厉害,双脚也在脚踏子上一滑一跌,车头来回摆动。祖倩正要喊他停下来,车突然之间就往外倒去。“哐啷”一声,祖倩眼冒黑雾,霎时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极力从黑影里挣脱出来,眼前渐次地又拨开阴霾亮了起来。因为车是向外翻倒的,她还坐在平面的后车中,大腿被重重地垫在铁架上。她拾身想立刻站起来,动了动却没能站起身。在一旁正埋怨天的古源一边骂着鬼天气,一边扶起了祖倩。
  急急地往家赶,祖倩直觉得双腿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住了,无论多么卖力也跷不快步子。她吃力地走着,没多大一会儿就浑身冒虚汗。
  终于到家了,从医院到家有一里多路,祖倩却行得艰辛得如当年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短短的一段路程,让她品尝了另一种生活的滋味。经过这几百米路的艰难行进,祖倩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贫穷。假如不是因为家境贫困,她都二十九岁的女人了,怎不希望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宝宝绕膝欢悦呢?如果不是手头经济拮据,就不会发生今天的灾祸。祖倩浑身酸软无力,上了床她才发现,在她的大腿上鼓起了拳头大的一个血包。手抚着血包,望着冻着铁青了脸的古源,祖倩在心中诅咒贫穷:你这致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恶魔,摧残心灵的刽子手,有许多人会在你的魔杖抽打下丧尽天良,去干杀人抢劫的勾当。贫穷,你又是罪恶的教唆犯;你也是人世上无所不有的投机者。你投资穷困,收获罪恶。
  要摒弃贫穷需要一大笔的坚忍不拔来作赌注,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要想摆脱贫穷的穷追不舍,必是神灵福荫的人。
  祖倩叫古源换上了棉衣。渐渐暖和起来的古源似乎对着祖倩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刚才在路上一冻,我就悲哀得无法说了。我就想到了我悲惨的……才让我受这样的罪……”
  祖倩陡然跌进了悲凉的地窖里,她想哭,为自己,为古源,为丈夫的家人,也为丈夫唯我的自私。作为丈夫,他想不到做了手术的妻子身心的创伤,冲进他脑海的竟然是他的悲哀……祖倩哭了,泪流满面却没出声……
  
  第六十三章
  
  吉曼莉走了,带着她一生的梦寐追求,带着她无尽的遗憾,走了。她终于挣脱了乐天平的羁绊,从他的魔掌中逃出了。颜耀昭舒坦地松了口气。
  他感到了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是啊,自从吉曼莉来这儿两年多,两年多的日日夜夜他好似处在人生的蜕变过程之中,他如蜕壳的蛇一样,在痛苦的蜕化过程中品尝着无穷的摧残和折磨。如今,望着全身通体透亮的自己,颜耀昭认真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打量着一个全新的自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貌美、妩媚无比的吉曼莉是上天派谴给他的一种灵动,是磨烤他、锻铸他的试金石。现在好了,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般散尽了。颜耀昭舔着脱幻而出又带伤的自己,隐痛中含蕴着无穷的乐趣。他把玩着这痛苦中的快乐,恰似少时在饥饿的碗里添加了一瓢美味可口的饭食。
  颜耀昭心静如秋天的湖水,吉曼莉的离去,同时也从他身边拖走了烦恼、不安和担忧。他现在可以无牵无挂地自由生活了,生活在一派云游牧草丰饶的天空之上。
  呵,真好,心地干净如早晨的草场。耀昭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癫狂,从此将丢掉少年的锐气。回眸从前走过的血淋淋的荆棘路,一路上的干沟、水壕、沼泽,一路上的双足血肉模糊,终是闯过来了;冲出了血与火的搏斗,闯过了野蒺藜般的羁绊。从聪灵、方红雨到吉曼莉,从狼娃、王得娃到乐天平,他从血里、水里、肉里、骨里一跃而出。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再犯罪,有的只是富饶丰满起来的理智思维。把数十年的风雨兼程,全积淀起来,沉聚成生命的智慧,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闪光,成为睿智漠天上挂起的一道新彩虹。
  六月西域的城市,天气格外凉爽。在这个季节里是人们最为惬意的时刻,你不用再担心偷袭的冷风夹雪粒突然之间给你平静的生活添加一时的零乱,你也不再惧怕刮得你心烦意乱、让你难以喘息、难以行走的狂风的侵扰。这个时候,人们尽情享受大自然的平和宁静,看白云在头顶游弋,那轻柔亲昵的样子,仿佛人一抬手就可够着一样。街两旁的沙枣树、梨树把落花孕果的惊喜撒满了街道,像婷婷的孕妇,怀着几分喜悦,几分满足;更似冲出了癫狂岁月的男子,走进了成熟,达到了日臻智慧的境界。
  颜耀昭在仔细整理自己思想的过程中,这才想到了自己刚过不惑的年龄。平躺在宿舍的木床上,面对大开着的门洞里兰色光洁的天空,他的心比轻游的云朵还平静。嗬,四十不惑。四十真好,到了这个年龄,再不会有挥拳出击,抬脚踢人的轻狂举动;人一旦走过四十的门槛,就脱离了罪恶,走进了成熟。得感谢这个不惑的时刻,它让人从冰封雪冻的冬过度到烦乱不宁的春,又蹦跳着跃进狂热的炎夏,在炎夏的季节里冲撞、迷茫,就到了极限了。物极必反,世上万事万物都富含极限性,热到至最,火到最浓时也就接近清凉的边缘了,夏一下子掉进秋中。人生也如同四季,到了四十该是收获的季节了,把冬春夏全装进去,收获成熟,收获理智,收获大智慧。
  人和大自然总是相通相融的,人成长的每一个时期,每一段生活浪潮,都在充分体现自然的规律。当然,人是自然的子民么。人是天体与地气培出的花朵么。而人却常常意识不到自身的规律,来自于大自然,总想以自己的意志改变自然。人的悲剧是由自己一手导演出来的,想逆自然而行,违背自然规律,也就是违背了自己。所以,人是不能认识自我的一种狂妄动物。人的一呼一吸,人的每一块皮肤,包括每一根头发丝,无不囊括着漠天宇宙,就像一粒小沙,一颗露珠,都蓄含着大千世界一样。人能认知自我,世上就少了罪孽。遗憾的是,人永远不能认清自已这是大自然的玄机,若不然连太阳也会陨落。
  颜耀昭的思想徜徉在和煦的平静心际下,眼前陡地就浮逸出家乡的终南山,显影出白居易的卖炭翁,“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诗圣白居易飘然落入深山野林,秦岭腹地,观苍生,心魂挟裹着仙境,才吟出绝妙佳句,这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么?白圣仙是得山水神灵,思维才产生圣句。如果在人肩接踵的城市,与凡人为伍,为争权夺利而烦恼,为商业的争夺尔虞我诈,他还能迸溅出神诗妙章吗?人们都在仰慕城市的花彩世界,总以为世上最先进的科学、艺术、文化、文明会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其实人把什么都搞错了,弄反了,城里的人全是一群享受的人,他们不是创造文化、艺术、文明的人,他们是享受这一切的人。真正的创造在深山里,就像神灵总是离不开山头一样。
  人的错觉使人类在大宇宙中下了大错误,人总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能创造一切,岂不然连人的肉眼看都看不见的小飞虫都在暗中嗤笑人类:你们能制造杀灭我们的毒气,可你们人类杀灭不了我们的精神!你们瞧,我们小小飞虫,可以趴住墙壁打瞌睡,你们人能做到吗?你们不行,你们没有这个创举。你们奇怪,为什么我们年年被你们杀死一层又一层,来年我们的后代又是一层又一层……你们杀灭不了我们的,我们也是宇宙的骄子,不是任人类想灭绝就能灭绝得了的。相反,你们因为长期吸嗅自造的毒气,你们的五脏六腑在发生病变,瘟疫来了,SARS来了……这就是你们人类聪明的结果,是你们人类为自己挖下的墓穴。
  耀昭惊呆了,凝望着光瀑中飞翔的微小精灵,有一只稍大一点的竟然离群飞过来,落在他弓起的膝盖上,透亮的一丁点翅翼,透给他无限的遐想,把一份沉甸甸的哲理拍在他的膝头上,灯盏一样亮在他的心殿梁上。
  是啊,人一旦认识了自身,也就认透了宇宙。若不然,自信的人创造发明的照相机,不就是专门用来回观自己面孔的吗?能照下自己的影子,人类高兴坏了,以为自己掌握了完全的科学,其实,真正的科学是在人类自己身上,人的眼睛难道不比照相机更真实、更科学吗?
  颜耀昭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把思想整装一新,到了报社的广告部。
  广告部是在报社办公大楼的一楼东边设置着,门正好与乐天平的门对称相望,都是对着走廊的房间。广告部一共有五人,其中包括一个负责人。报社给该部下达的任务是全年拉回广告费二百万元,保住基本工资,在此基础上,多揽的广告费,按百分之三十提成。广告部又把任务分解到每个人头上,每人一年至少揽五十万元以上,除过五十万是保工资外,多揽的多得,揽不足五十万的按比例下扣。
  耀昭冷静而平和的心态令全报社同事惊奇,在他们看来,从编辑部一下子抹到广告部不仅是对身份的降低,更重要的是人格的侮辱。一位堂堂大编辑,声震全市的大手笔遭到这般的凌辱无异于在大庭广众面前被人扇了耳光。耀昭毫无被辱之感,广告部也是需要人干的,职业么,无非就是谋生的一种载体。有好心的人鼓动他,叫他跟乐天平争个高低,耀昭嘴上说:“何必呢?干啥都一样。”心里在想,没那个必要了。既然吉曼莉已经离开这里,与乐天平的恩怨也随她散去了。他不再恨乐天平,也不怨吉曼莉。他知道,在女人身上,在家庭的组成中,这是他命中的忌事。
  认清自己非一日之功,是在经历了风风雨雨、沟沟坎坎四十载之后的功夫。人世上的事看起来非常简单、容易,但到了某一个体人身上就不那么容易了。正如世上的男人,人人都有妻子、儿女,都有成家的权利,唯独到了耀昭这里就变脸了。世上的万物都有拥有一个温暖如春的家的权利,连一只小鸟,都具备了筑巢穴的能力,而耀昭,一个优秀的大男子却没有这份力量来完成自己筑巢的大业。人人都需要有个窠穴,遮风挡雨,在外工作有了创伤可以蜷缩在窝巢里得以治愈。家是人远航扬帆后的港湾,能医好人心灵的伤口。
  颜耀昭被剥夺了这个权利,他要在社会这个大家庭里纵横捭阖,完满自我。
  再不会有过多的疑问,再也没有抱怨,有的只是抱负。他要用全部的才能一门心思地去实现大社会的抱负,把从前的一个个疑问号拉直,料理成挺拔峻峭的大感叹,这才是人生的完美。他相信,人可以亏人,但上天会弥补,只要你圆满了,苍天就会看中你。
  颜耀昭怀着满腔的热忱投入到工作之中。在广告部工作,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全市十县一区的每家企业,每个集团公司,他都跑了个遍。广告部给了他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不用每天听指示,也不用开思想政治工作会,只要你能为报社拿回钱来就行。他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前后颠簸在东奔西走的路途中,把各个企业的情况,包括农垦师的大公司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接下来,他着手整理出一整套的工作方案,挨家实行“大扫荡”。
  大社会在人们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柴米面的生活中发生着大裂变。私人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在饥渴的中国大地迅速崛起,崛起了中华民族的铮铮铁骨和尊严。小能量的小打小闹,大能力的大显身手,小老板,大经理一时风糜全国的大小城市、乡村街道,成为推动国民经济发展的生力军。
  社会的裂变造奇迹,创奇人,机遇就在这裂变中诞生。颜耀昭通过艰辛的摸底跋涉,他的心胸更加宽阔犷达了。他惊喜地发现,一直处在封闭愚昧丛林里的中国大众,一旦觉醒,就会如雄狮般猛扑。他所到的企业、公司,无论是经理、老板,他们个个胸装经济大蛋糕,人人都是弄潮儿。
  谈起经济,这些经理老板们如数家珍,跟耀昭一谈即合,很快和他就成了挚友。他们视他如亲兄弟,大谈社会的发展趋势,深为中国能为踢出贫穷初露的曙光而感奋,一种亢扬之气在他们之间飞荡。耀昭也融进了这一群的大本营,广告一个专版接一个专版的跟着上,有时连开两个大版。
  颜耀昭接二连三整版大文章频频出现,他那富含深刻哲理的文章把一家家企业写活了,把一个个经理、老板的创业精神呈现在人们面前。一霎间,颜耀昭的名字又唱响在社会各界,尤其是经济领域里。
  颜耀昭扎实的作风及为人,为报社的兴旺又一次立了大功。广告专版的宣传,换来了哗哗流淌的钞票,仅一年时间,颜耀昭一个人就完成了全广告部的二百万元的任务。按照当初的提成标准,减去本任务,他一年就拿提成四十五万元。
  报社的全体人员一下炸开了锅,个个大惊失色,唯独视钱轻如羽毛的乐天平依旧那付模样。当耀昭领取提成费让他签字审批时,他像批一个假条那样平常。签完了字,他站起来,鼓励耀昭说:“你很能干。好好干吧,力争明年把咱的报纸改周三刊为日报。”
  一个多么宽怀大肚、不为金钱所动的领导啊!耀昭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了社长办公室,手捏着几十万元的提款条,进了广告部。
  广告部的其它几位同事都出去拉广告去了,他们整天为自己的五十万元任务发愁。耀昭一个人静静地守着办公室,守住了自己沉稳的心。
  得到了一大笔钱,同事们成天咋呼惊叫,人人虎视眈眈,甚是不平。他们心空上的天平一下子失衡了,个个咋舌,为自己鸣不平。
  乐天平说他们:“谁有本事自告奋勇去拉广告都行,一视同仁嘛,政策对谁都是公平的。”
  大家又面面相觑不敢吭声了。他们连试一下自己身手的勇气都没有,个个见钱却红了眼,恨不能一口吞了你。
  乐天平丝毫不为耀昭的钱多而嫉妒,在这方面,他慷慨的气度令耀昭折服。耀昭透过广告部的窗户望着对面矮小白净的乐老头,永远年轻旺盛的思维冲开窗玻璃,叉腰站在领导的面前,大胆地审视着他。见钱不动心,这是乐天平无与伦比的优良品性,人间少有的美德;但见色心变,他却显得比一般男人要刁钻得多,霸得多。钱的缺乏他不在乎,色的残缺就会使他的生命一败涂地,这,也是他命中的定数。人往往会寻找某一个角落去犯罪,人人都有一个犯罪的点,谁都跃不过自己的这个点,就如同神仙也有相克他路圣灵的时候一样。
  耀昭把钱一拿到手,立即去邮局给母亲寄去了五千块。
  一并寄去的还是儿子的孝心呢。
  
  第六十四章
  
  柳秋桂在收到儿邮回来的钱时,她的手都在颤抖。她明知道,儿在外挣一份工资不容易,咋就省吃俭用把积攒的钱全寄给了她?儿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没给她引回个媳妇,当母亲的揪心啊!
  又是一年一度的浓春时节,离谷雨节气还有四天。杨树正在飏花,白色的花小蝴蝶一样离开枝头到处飘飞,飞到人家院落,在拐角处聚了一堆,就变成人家屋檐下的栖息魂了呢。柳秋桂拄了拐杖,在屋门外的廊沿上站着,眯缝起昏花的双眼,看不断飞舞的杨花,老人就更加想念远在他乡的一双儿女了。
  她想,人啊,不就跟这杨树花儿一样么,在母亲的怀里长成,到了该飞时就飞走了,谁也挡不住。飞到哪里,那儿就是他们的生活处所,不是你树本身所能挽留得住的。就像娘一样,不能把儿女留住一辈子。
  白狗旺旺也老了,这灵性动物这一段时间老是不离主人半步,主人回屋它回屋,主人出门,它跟脚出来。主人要到大儿家去,它先头领路;主人去二儿东场边的家,它先趴住黑门连叫带抓叫开门。它对主人的忠实常常令老人感动不已,眼角溢出激动的泪。柳秋桂知道,白狗旺旺今生跟她有缘份,它能听懂她心里的话,它最能读懂她眼里的情感。她的一个眼色,一个连人都注意不到的举止,旺旺却能明白。旺旺跟着主人经历了这个大家庭的血风腥雨,在历经万般的无奈洗劫后,旺旺更加灵性十足了。它跟着主人相依为命二十余载,它和她睡一屋,同吃一种饭,早已息息相通了。它不能说人话,讲人语,但它会用眼神向主人传递情意,用动作给主人以抚慰。它在有限的短暂一生中,尽着狗应有的忠实义务。
  在主人的儿孙们遭受了劫难的时刻,旺旺会用舌头舔主人的手,舔主人的脚,它最明白,她心上的伤口在淌血。它也是在舔她的心,舔干她为儿孙操劳得伤痕累累的心啊!
  白狗旺旺在柳秋桂的脚前一卧,耷拉着眼皮似在打盹。柳秋桂知道,它也和她一样,身骨老朽了,困乏了,但心还灵醒着。
  到了晚上,旺旺一直没回来,柳秋桂等了整整一夜都没等到这狗。
  老人似乎有了某种预感,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启亮,柳秋桂就拄着拐杖沿河边寻到了东场的山硷背后。在一个背风的土凹里,她看到了旺旺僵硬的尸体。
  柳秋桂的心猛地缩成了一疙瘩,她差点支撑不住身躯,要倾倒下去。两滴凉凉的老泪挂在她多皱的脸上。她最清楚这狗的意思,这是怕它僵死在屋里令她寒心才独自跑到这个背人处闭上了它灵动的双眸的。柳秋桂相信,她的旺旺一定是重新转世托生去了,才拣了个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去的。这儿有土硷,有流水,昨夜又是繁星满天。它头枕终南山,脚蹬颜家河水,眼望着亮灿灿的星空,看一颗星星滑下来时,它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它一定是幸福地走了。走进到一个花花彩彩的极乐世界里去了。
  如今的东场成了一块闲置之地,绕河弯的地方被人砍了树,种上了大蒜、莲花白之类的菜蔬,图举手之劳就可得到河水的浇灌,贪个方便。场中间早已长满了野花野草,有几条通往河边的小径,蜿蜒在野草丛中,好像人们贪婪的手爪伸进绿茵里。这时,天已大亮,一层闪闪发亮的露水珠铺了一场,宛如旺旺昨夜的亮眼呢。
  柳秋桂回到家,唤儿子耀禄起身,去埋了旺旺,让旺旺入土为安。
  郝孬飞喘着粗气踏进了门。柳秋桂心一惊,睁大了昏花的眼,想从女婿黑胖的四方脸上寻到些什么。“你一个人来的?”她颤声问他。
  “祖香也来啦,在后头哩。”
  正说着,大女儿也跷进了门坎。
  “我说你这驴日的,就是个猪脑子,”一进屋,祖香就气咻咻地往炕沿上一坐,骂男人:“你咋就不早些跑了呢?让人家囚到屋里咧。你算算,咱去年到今年,三进公安局,那一次不得三万两万的给人家塞?你当赎你出来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我都恨不得给人家下跪呢!咱没本事就算了,甭瞎折腾咧。瞎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这下好,二十几万元的家产全抛给公安了。咱往后的日子咋过呀?说天去呀么!”
  祖香的埋怨像黑云一样塞住了柳秋桂的心。她眨巴着老是淌水的眼问女儿:“到底是咋了?”
  “咋了?”祖香把头扭向一边,“他又骗人去咧,没骗成,还让人给告上咧。要定诈骗罪呢。”
  扛着铁锹埋旺旺回来的耀禄把家伙往自家门外一放,慢悠悠地走进来,炕脚地一站,说:“这几年跟前些年不一样咧。前些年都是些公家的企业,集体的东西,你骗他一万两万元的,划不着跟你打官司;这两年都变成私人的了。你想想,人家跟咱一样,辛辛苦苦经营一整,能叫人白白骗了去?再说,现在国家也设立了经济侦察机构,稍有人告,确有欺骗行为,人家就抓你进去。有钱就往里扔,赎人去。舍不得钱,就移交法庭,判你个诈骗罪。快收拾了,往后再甭胡折腾咧,安安分分过个日子。”
  从不多言的耀禄说得涨红了脸,说完就转身走了。
  祖香气得抹起了眼泪,说:“妈,叫这害货在你这躲一阵。避过这阵风了,公安局抓不住人,也就收罗了。”
  “对啦,对啦,再甭说咧,”郝孬飞一直低垂着头坐在木凳上出粗气,他突然烦躁起来,对着祖香嗡声重气地说:“出去到小卖部给咱提两瓶啤酒来,好歹给咱弄俩小菜。就是杀头还要叫人吃饱哩么。”
  祖香下了炕沿,一边往外走一边骂:“一辈子到死忘不了酒。酒肉比你娘老子都亲。”
  看媳妇出去了,郝孬飞还想在老丈母娘面前逞能:“妈,你甭听她胡说,我心里有数着哩。赶冬了,我还打算给你买件好皮袄呢。一千多块钱。我在西安大商场都瞅好了。”
  祖香提了两瓶啤酒,一包五香花生米进了门,又收拾了一盘凉拌豆角和炒鸡蛋。孬飞喊来了隔壁的耀禄,边谝闲边吃喝起来。
  滴酒不沾的耀禄被妹夫让得硬着头皮喝了两口,说:“这……这味跟马尿一样,有啥好喝头。”
  郝孬飞点燃一根香烟吸着,笑了。他的笑声像滚雷,震人耳膜。
  “四哥,你呀,活个大男人,不抽烟,不喝酒,还舍不得吃肉,你活得窝囊不?”
  耀禄对着妹夫龇咧着嘴,笑没笑出来,说没说出口。
  “孬飞,”祖香用眼瞅着男人:“你在咱妈这儿稳稳呆几天,甭胡张狂。我就走呀。”她转身又叮嘱母亲说:“妈,你甭操心。几个娃还在屋呢,我得赶紧回呢。”
  柳秋桂送女儿到大门外,直看着祖香的身影拐了弯,她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屋子。
  太阳离开东山头一杆子高了,终南山青翠欲滴地从轻漫的薄雾中显现出来,看起来离颜家河村那么近,近得似乎打一声喷嚏都欲惊动山林里的小鸟。
  郝孬飞一刻钟也静不下来,吃饱了,喝足了,出去又买了两包茶叶回来,自己动手泡了一大缸子,足用去了半包茶叶。半缸子茶,添进半缸子水,一股浓浓的苦香气顿时弥漫在房间。
  “来,四哥,喝茶。”郝孬飞给耀禄倒了一小杯。
  耀禄皱紧了眉头,啜嚅道:“俺这一家人从来没有喝茶的习惯。苦的这劲,你能喝下去?”
  “这才美哩。”郝孬飞说着,端起又烫又黑红的酽茶,吸溜溜就下了肚,把他舒适得时不时地“嗯”一声,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吃喝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只有酒肉烟茶才是世间最亲近的东西,比爹妈都亲,比媳妇娃都好。在郝孬飞心中,觉得人就是要挣钱吃喝哩,不管采取啥手段,能掳来钱就算高明。有了钱就是为了日不离酒肉,嘴不能少了烟茶。吃饱喝足了,男人嘛,勾搭勾搭爱占些小便宜的女人,耍上一阵子,也没算白活一世。
  “我出去转转。”女婿对丈母娘招呼了一声,就嗵嗵嗵地走出屋去。他的脚步声叫人听起来像是用重锤砸着脚地,很重很沉地踏在柳秋桂的心坎上。
  “妈,你看咧,”耀禄指着郝孬飞的后影说:“这个人非捅大漏子不可!你看这恶鼻子恶眼的,都能杀人呢!祖香,她以后的日子不好熬呢。这熊是个二逑货么,没脑子,还想逞能耍社会呢。就不是个安分的货!”
  小儿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透透的,说得柳秋桂的心似有一把尖针在扎戳。老人的心在流血啊!
  房檐上空的一团云影从门道里游过,像滚动在老人房屋上的不祥阴魂。
  中午时分,耀禄骑着自行车去了南川县城寻零活干去了。柳秋桂挎了篮子到附近的桥头边河沿子的菜地里摘菜,整个院落就剩红红一个人。红红拔了拴羊橛,正准备出外放羊,郝孬飞从外头进了院门。
  红红虽是耀禄的媳妇,但她还比小姑子祖香还四岁。郝孬飞一见脸色红润,还未褪去姑娘时的美色的红红,邪念一下就冲上了他的脑际。他趁红红吆羊的当儿,忙把身上仅有的一张百元钞票装进又白又透明的衬衫口袋,让人一眼就能看清那张百元现钞。
  “四嫂,”郝孬飞露出被烟茶熏得又黑又黄的牙笑着了一声,黑胖的脸斟满了挑逗和讨好。“看你,一天跟着老四吃的啥,穿的啥?来,拿着这张老人头去,给咱买酒来,买烧鸡来,叫俺四嫂今儿也好好享受享受。”
  郝孬飞说着就掏出了那张百元钞票,准备拉起红红的手,将钱放到她手心里。红红的瘦长脸腾地驾起了红云,火烧火燎的。她按捺住狂跳的心,生怕路过的村人撞见了,忙低头抓紧羊绳,说:“俺的羊还饿着肚子呢。”就慌慌地往外拽着走去,羊在后头屙了一串黑乎乎的羊粪蛋蛋。
  到了晚上,柳秋桂左等右等不见女婿归来,直到夜已经很深了,这才拉灭了灯,上炕躺下。
  墙那边传来红红带着怒气的骂声:“你妹子跷了第二步,道是挑了个啥货么!吃喝嫖,样样俱全。就他那熊样,还在我跟前耍派呢,谁道是从心里瞧得起他。俺穷归穷,可俺要活个骨气……”
  柳秋桂听着媳妇在儿子跟前叨叨的话,担惊后怕一下子就夜气一样漫上了心头。她为祖香往后的日子忧心呐。她心想,女儿当初离开石头就是错误,再嫁给孬飞,这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唉,人这一辈子呀,往前的路是黑的,谁能知道自己在哪条阴沟跌跟头呢。
  直到后半夜,柳秋桂迷迷糊糊中,听见一直给孬飞留着的门被推开了。不一会儿,女婿就立在了炕顶头。
  “妈,”郝孬飞叫了一声,说:“天都快亮了。”
  “你到哪哒去咧,一夜没眨眼?乏不乏?”柳秋桂忙坐起身子,半责怪半关心地说。
  启明星在黎明前的时刻显得特别的亮又大,小月一般从窗棂间透进来。
  “妈,你把俺三哥从新疆给你邮回的钱给我取上一千块,我有个急事立等着用呢。”郝孬飞从二嫂甜甜的口里得知了这笔钱的信息。他说:“只要一千。我最多超不过三天时间就给你还上。”
  “你做啥用呢?”柳秋桂说:“娃哟,不是妈不舍得给你,你要给妈说清楚派啥用场呀?”
  “我为啥回来得这么晚?就是跟哲正进山去咧,”孬飞说:“山根底下有哲正的一个熟人,在家办了个野生罐头厂。我在西安的商场有人哩,正好经营的是干菜、调料之类。我把这笔账算了,我先给罐头厂交一千元押金,我拉他五千元的货倒个手,拉到西安,咱一次就能赚他好几千块呢。”
  “靠得住吗?”老人问。
  “这还能有麻达?”郝孬飞说得真切感人:“咱哲正也是有家的人了,娃折腾了这么些年,还是嫩,总挣不下钱。这回也可跟他姑夫发一笔了。钱只要挣下,我是姑夫,让着娃,给娃多些,我那怕少拿一点呢,够抽几包烟,喝两瓶酒就对咧。娃这几年也凄惶,挣不来钱,在社会上也胡混达呢。”
  听着这些话,柳秋桂确实被女婿感动了,从心里讲,老人只盼女婿能帮孙子一把呢。孙子哲正手头松泛了,他也就不走邪路咧,也不胡偷乱逮了。老人抖索着手从炕里头的窑窝里掏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卷子,借着从窗口透进的亮光,一、二、三地数着,一直数到第十张,递给了女婿。
  “妈老了,做啥花钱呀?只要是干正事,妈就是不吃不喝也支持呢。”
  “姑夫。姑夫。”哲正在门外叫着,跑了进来。“快走,我给你把车雇来了。”
  门外的汽车在一阵发动声中驰远了。
  这一走就一直再也没见女婿的面。
  第七天,哲正却来了。
  “婆,”哲正又胖又墩实的身躯滚进了门,“俺孬飞姑夫还没回来?”
  “没见来嘛。”柳秋桂也急煞地说。
  “他给人家说好的,要我担保,最多不超过五天就来清另外四千元的账呢,”哲正又埋怨又责怪:“这都过了七天咧,还没见个人影,也不打个电话捎个信。人家罐头厂的人这两天天天寻我要账呢。”
  一眨眼三天又晃了过去,郝孬飞一点音息都没有。罐头厂到县公安局经济侦察大队把哲正举报了,说哲正和郝孬飞是同伙诈骗。一辆“公安”车把哲正押上去,拉走了。
  甜甜疯了一样,脸发白,嘴发青,找到婆婆的屋。
  “妈,你说你大女婿还是个人不?没本事在社会上骗咧,来骗亲戚了。是个啥熊女婿!”
  甜甜说着骂着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你是这,”柳秋桂说媳妇:“你打电话,叫祖香给我回来。”
  老人的心在发颤,但她强抑住忿忿不平的情绪,平静地说:“遇事要冷静呢,哭能起啥作用?”
  外面门面房有公话,甜甜让店主给她拔通了祖香家的电话。
  通了,那边刚“喂”了一声,这边甜甜可着嗓门又哭起来,喊叫:“祖香呀,你男人把人能害死呢。都骗到你娘家门上了!你不嫌丢人吗?你赶快回来,看咋处理吧。哲正叫人家公安局抓走咧,咱妈在屋也急出病了……”
  “嫂子,”那边的祖香打断了她的话,抢着说:“你也甭说了,啥骗不骗的,货拉回来卖不出去怪谁呀?再说,哲正也是想跟他姑夫沾光赚钱呢。他也不能一点风险都不担。”
  甜甜一听,脸气得黄一阵青一阵,她对着电话骂开了:“唉,你姑,你咋那么不要脸的?你男人坑害了你侄儿,你也跟着起黑心了……”不等甜甜下句脏话出来,电话就挂断了。
  付了电话费,甜甜斗败了架的鸡一样气急败坏冲进婆婆的门。
  “妈,你今儿给我放个话,咋办呀?”甜甜一尻子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女也黑心了,人家根本就不来,还怪你孙子呢。”
  “对咧,对咧,不说咧。”柳秋桂说媳妇:“你把罐头厂告哲正的人叫来,我跟他商量着解决。把娃先赎回来要紧。”
  太阳快压塬时,罐头厂的人来了。是个壮小伙子,有三十来岁,说跟哲正几年前在南川县城相识的。并强调说,他和哲正关系挺不错,咋没想到还会骗了他。
  “娃,你的心情我能想来,私人撑起个小作坊不容易。”柳秋桂的话如同昨夜的一阵小细雨落在小伙的心田上。“你说还欠你多少罐头钱?”
  “当时给了一千,拉走的货是五千元的货,减了这一千,还差我四千元。”小伙说。
  “娃,婆把老底兜了,一分不少你的,”柳秋桂把早已准备好的耀昭寄给她的钱全掏了出来,“你点点,四千元,一个不少。”
  壮小伙数了钱,往夹在腋窝的小皮包里一塞,脸上活泛开来。
  柳秋桂说:“娃,你可要保证赶天黑把哲正从公安局要回呢。”
  “婆,你放心。你把账给咱清了,我跟哲正也就不存啥恩怨,俺俩还跟从前一样。我马上去,一定撵天黑把人弄回来。”
  
  第六十五章
  
  春夏之交的夕阳分外殷红,把川道、山巅、河流染成了血红一片,连巷子里的鸡儿、狗娃都像红火球一样滚来滚去,在东场的草丛中嬉耍。
  柳秋桂两腿麻凉,她无法支撑自己的身躯了,就拄着拐棍坐在门道旁的木椅上。不是因为耀昭儿为她寄回的五千元她一分没花全塞给了女婿而心疼,她是为自己的女儿心疼哇!
  老人见风就流酸泪的双眼,晶体已浑浊,看着门外渐渐模糊不清的柴棚和低矮的蹲在院墙一角的小茅厕以及院里被小儿子耀禄堆垒的石头堆,全在晚霞中红通通一片,像着了火一样。老人心身憔悴地想:祖香啊,女儿,你变了,变得令娘心碎哇!过去缺吃少穿时,善良听话,又正直,小小年纪体贴妈,爱护娘,没黑没白地拼命干活,为的是给这个家争气呀!可是,今天的女儿啊,你变了,变得不认娘了!还是钱祸害人呀!前些年你跟着孬飞没黑没明地颠腾,折腾下钱咧,宽水日子摆了几年,摆得你丢了良心,一个心思钻钱眼,认钱不认人了;想当年跟石头过活,石头是老实本分人,交下的人都靠得住;跟了孬飞,你也跟进了他的人圈子里,喝酒、寻事,靠欺人、骗人过活。这些年,不干不净的钱把你的眼晃花了,把你的心沤烂了,发霉了。晃错乱了你的头呀,祖香!钱是个啥?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人才是根本!人好,好事自然跟着来;人瞎,瞎事也等着你……
  天黑严了,太阳彻底地收净了最后一层红光沉到西北角去了。柳秋桂嘱咐太阳,希望把她的心声带给北边方向的女儿。
  耀辉回来了。
  儿子在铁路上干了几十年,从来舍不得买一套象样的衣服,老是一身铁路服,一只帆布挎包。
  “妈,你咋摸黑坐在这?”耀辉问着,走进屋里,把包往母亲的木板柜上一放,顺手拉亮了灯。
  柳秋桂被二儿扶着走到炕脚地亮灯下。
  “叫妈给你拾掇饭。”伺候儿子是娘一辈子尽不完的义务,老人踮着小脚准备下灶火。
  “妈,你不用劳神了,”头顶明显稀疏了头发的耀辉忙扶住母亲的胳膊说:“我一会儿下去,叫甜甜做饭。”
  正说话间,哲正进了门。
  又墩实又矮胖的哲正叫了声“爸”算是跟耀辉打了个招呼,拧身就睁大了因为发胖显得眯缝的小眼,窄窄的额头立刻促起了层层褶纹,他气得脸发白,声发抖,对着老人说:“婆,他郝孬飞这一辈子甭叫我碰着,撞上了我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咋呢,啥事吗?”耀辉阻止儿子问:“你在你婆跟前耍啥脾气呢?”
  “不是,”哲正差点掉下眼泪来,耷拉下了头,说:“俺婆也被这狗日的给骗了!”
  哲正把事情的原原本本说给了他父亲。最后他咬着牙骂:“这狗日可憎着呢,把俺三爸给俺婆的钱骗得一分不剩!俺婆可怜的,一个子儿都没舍得花。”
  “行咧,行咧,就是这事了,”耀辉说儿子:“打啥骂啥呀。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你大姑在这中间呢,叫她作难呀。孬飞也就是那具体人。你想么,连自己的名子都认不得的人,还想耍社会呢。如今这世道,能人多咧,指望他还想咋?你大姑不嫌就行。知道他是啥人了,咱以后再不跟他打交道就对了。”
  “他大姑,哼,再甭提,”甜甜从门外黑处一闪就进了屋,快嘴利舌道:“她如今跟他那黑猪男人穿一个裤裆,一口腔出气呢。骗了咱,还认为咱没做好。”
  “你咋说话呢?”耀辉板起了脸训甜甜。
  “俺不说了。你那啥好妹子、好妹夫。”甜甜嘀咕着走到后门口把瘦小的身子往门框上一靠。
  哲正还气不过。
  “孬飞么,几十岁的人了,吃屎呢,在道上白混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还专骗亲戚来了。”
  “他只能骗亲戚才得手。”甜甜又抢嘴说:“骗别人,谁相信他?”
  “我也是道上混的。看俺那帮铁哥们,没一个走歪路,谁还抢、骗熟人呢,更不要说是亲戚了。”哲正还想逞能地说道。
  “行了,行了,你说啥呢?”耀辉一脸的不满,鄙夷地翻了儿子几眼:“你跟孬飞一样的人。我告诉你,往后这社会人家慢慢就正规咧,像你们这些靠舞拳头吃飞食的不好混咧。再说,这当儿的人都灵了,不是前些年,你一恶,一欺,一诈,人家就怕你,撂给你几个钱去花,往后不行咧。我反正这么多年,该给你说的话,说尽了。为这,也打过你,也骂过你。嘴多亏是个软的,要是硬的,早磨成渣渣子了。你不走正道,谁也没办法;把你拴到裤带上,你是个大活人……如今,你已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了,你看着办。世上的路千万条,就看你走哪一条呢。过去说你年纪轻,分不来瞎好,不知道吃苦干个正经事。到了这阵子,都三十的人了,还不下势扎扎实实地弄个事,混荡到啥时候去呀?”
  教育儿女是每个父母一辈子也放不下的负担。耀辉的一席话说得哲正头低得更下了。
  沉默。空气在沉默中悄悄流动,夜色在寂寥中加厚了。
  儿子的话勾起了柳秋桂遥远的回忆,她眨巴着浑沌的双眼,盯着孙子,缓缓地,将每一个字都轻悠悠地送进哲正的耳朵:
  “你这辈子比起你爸来简直就是天堂的日子。首先不知道饥饿是个啥劲。就那,你爸他们争气得很呢。在五几年……我想不起了,逢年馑时,老天大旱三年,塬上塬下颗粒无收,娃哭娘嚎,死的人在渠岸上摆成了麦个子,人人都得浮肿病,身上、脸上、脚腿发亮。咱家当时是跟你二老太为邻,你二老太一辈子没生育,你二老爷人家在凤翔县一带干事呢。那时候哇,听你的老太在人前夸口说,凤翔的挂面最有名,最好吃。村里的人家都饿死了不少,可你二老太还有挂面吃呢。我就怕你伯和你爸饿得难受,闻见人家的葱花挂面饭更难受,我就对你伯、你爸说:‘娃呀,听见你二婆掀锅盖,俺娃就跑远远的’。你伯、你爸每到饭时,一听到她家的锅盖响,可怜的,一个溜下炕,鞋一蹬,一溜烟跑出去了,一个忙溜进被窝,把头埋得严严的……”
  屋外天空的星星被屋里老人的讲述感动了,泪嘀嘀的,不住地闪动;终南山在漠漠星空下沉稳地注视着脚下的人家。
  “人一辈子不论吃瞎吃好,钱多钱少,要有骨气呢”,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说给孙子听:“活做瞎了能重做,路走歪了,踅不回来。年岁不饶人,看你都三十的人了,要灵醒呢,要给先人争气呢。人一辈子活啥呢,就活个能给后人留个好名望。”
  大门外马路上又送上来哲光的游唱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这有节律的唱调无数次地抓挠老妇人的心。听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哆嗦……老人在心中把她的一群儿女、孙子辈排列在一起,仔细地端祥,扫视了一番,最后把聚焦点投放在三儿耀昭身上,想,他不应该成为孤寡之人呀……
  
  第六十六章
  
  老母亲迫切的愿望感应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儿子。颜耀昭一直被梦靥控制着,醒不过来。
  梦中,他和母亲在深夜星空下,绕着山跟下发白的小路匆匆行进。路下的玉米林青纱帐一般浸润着香甜的秸秆美味,那一地的包谷棒子吐出了黄色、红色的胡子,吐出的是庄户人家一地的期望啊!胡子长在人身上象征着年岁、庄严和肃穆;长在植物身上就象征着成熟、奉献和收获。耀昭没有了年轻时跟在焚香拜佛的母亲身后的那种轻佻,那种怀有看热闹的兴奋,而是一味地沉静、敬仰,但还是年轻时的他。口鼻里吸嗅着从母亲挎在臂弯的篮子里散发出来的檀香香气,一种敬畏之情满天星斗一样,撒满了心灵的天空。在他和母亲前进的路途中奇迹般地出现了白昼,在白昼的上空耀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文书。他很年轻,还是几十年前的青年面孔,红润且温祥,一把白髯长得从天空一直拖到地面,正随轻风微动,在白髯的末梢扫除了黑夜,在耀昭和母亲的周围现出了白昼。他和母亲行进,白昼就跟着行进。高远的天空上的星夜也随着在移动。耀昭不再惊喜,前进在亮晃晃的夜的白天里。他眼盯着文书,问:“你咋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一点儿也没老?”文书飘浮着身子,稳健地笑了说:“你不也一样嘛,也没见老呀!你永远都不会老,直到躯体腐烂。”
  年轻的耀昭老柏树一样向文书笑笑,点了点头。母亲一直往前走着,没有回头看他。紧随其后的耀昭发现母亲的小脚是踩在空中前进的,没有踏在地面上,低头看自己的双脚,耀昭这才感觉出,自己本也是在空中行走呢。一抬头,早已不见文书的影,只留一道耀眼的光……
  光亮刺得眼皮发烧,耀昭“腾”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把梦神惊飞了。
  昨夜没有关宿舍的门,此时的太阳光正好从门道辐射上他的床,耀昭弯腰坐着,回想着梦里的奇观。
  两隔壁宿舍的单身青年们早已上班走了,他们大部分都在要闻部,每天要按时到岗;广告部就自由多了,想去报社就去,不想去也没人管你,只要你能把钱弄回来就行。这正好顺了耀昭的思想,他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工作。有时下到县上去,三天五天回不来,他是在大西北郊野的戈壁里独享荒凉赐给人间的福祉呢。大千世界,人们一味地去追挤城市的繁华,摒弃戈壁于惧怕之中。当耀昭把自己的躯体平摆在灰色戈壁腹地时,周围一派死寂,没有水流,闻不见人声,连一只小鸟也没有,有的只是苍凉和蛮荒。把自己的正面彻彻底底地暴露给天空,把自己的背面结结实实地贴住戈壁荒漠;仰望着洁净如洗的天空,耀昭的心际也开阔;凝视着无丝毫纤尘污染的莫深的高空,他的情也清静如水,心地坦荡开怀。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极乐世界,在这死寂包围着的领域,平摊着耀昭一具活的躯体,于是,那万籁俱寂的死魂灵就像活着的人拥戴城市一样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感受只有他—颜耀昭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只有排除凡尘的万般烦忧,心地一片干净、坦然的人,才能真切地体味这种享受。耀昭就是这里的佼佼者。
  把自己的身交给大地天体,把心裸露在无尽的享乐之中,达到了天地人合一的境地,也就跨入了圣仙之界了。
  大凡人,都不想寂寞,人人都想在人群里脱颖而出,唯我独秀,谁都想拥有一份喝五吆六的权力,然后给人制造悲哀,再创作惊喜,使自己的权力得以彰显,令权欲的壑沟满溢,享受其叱咤风云的幸福。唯独想不到的是,每一次权力的挥发,就是在世间多了一份犯罪的佐证。不要以为干了坏事神不知,鬼不觉,天地可以作证。人的本事再大,也不能一手遮天,能遮得了天吗?天地之大,你一个人算什么。人都是被权欲、色欲、物欲塞住了本是明亮的双眼,所以就要堕落、糜烂、溃化,就要疯狂地挤在城市里,与天体自然背道而行,远离了这漠地,远离了大自然的恩赐。
  耀昭是幸福的,他独享在无人竞争的茫茫天地下。这里没有争斗,没有拼杀,只有平和的空气在静静的流淌。
  经过大自然漠天的洗礼,耀昭回到市区,每一次都把流动的人潮视作在大戈壁上的一绺空气,于是,他的心也纯净,神也怡然。
  两年过去了,在广告部工作的这两年的日日夜夜里,一方面他因祸得福,成为报社乃至上班族里的首富,一方面他独领了一般人所无法领略到的心净神怡的情景。这是天地的恩赐,也是圣灵对他的偏爱。
  一连有五天没上单位去了。耀昭起了床,洗了一番,到街上的小吃摊里匆匆吃了点食物,就去了报社。
  一进报社大门,就看到报社里乱攘攘的。同事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聚在办公大楼下嘈哄着。
  “乐社长年龄还不到哇,咋叫退下来了呢?”
  “塞人呗。他退了,不就腾一个领导位子吗?”
  “听说这次给咱调来个年轻的当头呢。”
   ……
  耀昭从大铁门一直往里走,进到广告部,耳里也灌满了大家的讯息。
  一个领导人的起落能牵动一大片人的心,人就是这,把权看得过于重。报社的人心都慌了,人人坐不住了。是啊,在自己的饭锅里重新换一把新勺,大家能不慌吗?自己手中的饭碗就在这把勺里决定稀稠命运的,谁不诚惶诚恐?
  耀昭坐在办公桌前,望着对面乐社长的办公室。那里静悄悄,兰色的门帘在风中拍打着紧关的门。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漫上凄凉潮雾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乐天平。
  他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像乐天平这样的人,在领导岗位上时间长了,猛一下回到一般人的位置上,这个落差对他有可能是致命的,尽管他的权欲不十分深重,但他的人生价值全凭这点权力支撑着,他能接受得了吗?
  耀昭有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快步走出报社大门,直奔乐天平的家。乐天平的家就在报社大院后面的家属楼上。耀昭上三楼,敲开了门。家里人都上班去了,乐天平一个人在家。
  拉开门,一看是耀昭,乐天平的眼里划过一道怪异的光。他领先坐进沙发里,好久没把眼光抬上来,一直盯着下面。
  两室一厅,仅四十来个平方的房屋,光线十分暗淡。进了门,过了一阵,耀昭才从外面的阳光直射下适应过来。他扫视了一番小客厅,除了电视机,一切都陈旧不堪,一对双人沙发,一条能容三个人的长沙发,沙发布很干净,又整洁,只是在靠背上已烂出了窟窿;再就是低矮的小组合柜,边缘的油漆已剥落,各种图形的白伤疤默默地向人诉说着主人生活的俭朴。
  好长时间,乐天平没有倒水让座,也没开口说一句话。门大开着,可乐天平的心门却向耀昭关得严严实实。
  当耀昭的双眸跃上乐天平的脸时,他还是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才几天时间,好个白净清爽的利索老头一下子变得让他难以认出,他的脸灰楚楚的,人整个瘦下去了一圈。人一瘦,显得颧骨很高,两眼陷下去两个坑,头发白了一层,明显地秃谢了顶。如果在另一个场合,而不是在他家里,耀昭很难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乐天平!
  “乐社长……”
  “耀昭,”耀昭刚一张口,就被乐天平挡住了,他还是不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算了吧。我……”
  “乐社长,你错了。”耀昭急声道:“我不是来讽刺你,嘲笑你的,我是真心实意地来看望你的。”
  听了耀昭诚恳的话语,乐天平这才慢慢将脸抬起来,半信任半疑惑地把视线投向耀昭的脸。
  耀昭的心为之一颤,他在对方迟迟疑疑的目光里看懂了什么叫脆弱,什么是沮丧和颓废。乐天平的精神已站在崩溃的悬崖边上,脆弱得似乎有一点风就会把他掀翻!他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眼光躲闪恍惚,仿佛病入膏盲的患者望着大夫的脸,等待着最后判决,同时,在绝望中又怀着一星点的希望。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乐天平还是把不想说出的话掏出来了:“说真的,我在这报社已经整整呆了二十六个年头。从当编辑部主任起,到担任总编、社长,前后掌权也已十八年了。同志犯了再大的错误我都能忍,能包涵,我甚至替同志领错代过,这你可以打听打听;可在你的事情上,说透了,就在我的私人感情上,我怎么也忍受不了你的强占,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错误,却一点容不了你……这恐怕就是男人致命的弱点。这么多年,我唯独把你处理得最重、最狠!我知道,这对你伤害很大,也很惨。不但糟蹋了你的才能,也堵死了你的政治生路……那个时候,市上的领导看上了你的能力,是我把你压下去的……”
  房里的空气凝结住了一样,两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弦。
  耀昭在认真地听,乐天平沉吟着又开了腔:
  “你给咱报社的贡献是报社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就因为你的创造性的工作才能,加上你的敬业,你为咱报纸的发展撑起了一片天呐!你看,这两年多,不足三年时间,你给咱拿回了几百万元的广告费,使咱们的《拉格图》报改换成了今日对开大四版的日报。为此,市上、自治区还把许多荣誉都挂在了我的身上。这些殊荣啊,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比谁都清楚,我这是用接受了我手中权力惩罚的人换取的!可是,你耀昭呢,却视而不见。你越是这样,我的心理压力越大。你的宽容,让我无地自容啊!……你还不知道,吉曼莉一走,我大病了一场,差点丧了性命……”
  耀昭深深地舒出了胸腔里窝着的气,他把目光舒缓友好地抚挲在乐天平的脸上,如同牧人疼爱自己的羔羊。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再坚强勇敢的男人也会脆弱得如刚出生的婴儿,眼下的乐天平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婴儿。耀昭只能把包容、真诚、疼爱、关怀、安慰给予他,不能掺进丝毫的伤害,否则会毁掉一个人。
  “乐社长,你不能这样看待对我的处理。其实,我是从心底里认为,是你照顾了我,才使我在经济上翻了身,彻底改变了贫穷。”耀昭的眼里迸溅着感激:“我的家乡很美丽,灵山秀水,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祖祖辈辈挣扎在贫困中,他们深受贫穷的虐待……我也是在穷困中爬出来的子民,我成天梦想着,有朝一日拥有了用不完的钱财,好回家孝敬我可怜的老母亲……工作了好几年,仅能糊住自己的口……后来,是你,乐社长给了我发财的机会,我一次就从你手下提出几十万元。同事们眼都红了,可你,没有因为我一次就拿了相当于我多少年的工资的钱,甚至一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多的钱而嫉妒我,或者是拿捏我……我没能走上政治的发展之路,这是我的福份,是你乐社长给我创造了这份福哇!我很珍惜咱们之间的情份,感谢咱俩曾经的恩怨。”
  乐天平“扑哧”一声笑了。他笑自己的可笑,笑自己手中权力的混乱,笑自己悲惨的结局。他笑着说:“我今年五十三岁了,本想把咱们的报纸再扩版,再壮大,没想,莫名其妙地就让人顶替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家徒四壁,唯一的一个儿子在乌鲁木齐打算结婚要买房,我一个子儿也给儿子拿不出哇!孩子东借西凑的……你说,耀昭,我这个人一辈子都干了点啥?”
  “你很善良,很开明,仅这一点许多领导是无法和你比的。”耀昭说:“你应当感到很幸福,很美满才对。在大社会面前,你对社会有大贡献,咱们的报纸是在你的英明决策下成为日报的;在人方面,你没有害过人,也不贪财,开怀大肚,在你手下干事的人会记着你的。至于你儿子的买房问题,差缺部分我给他补上。”
  “噫,不不不,千万别这样。”乐天平的脸上有了活色,他连忙阻止说:“有了你这番掏肺腑的话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你不用阻拦,我说的我一定会去做。”耀昭不可置否地说道:“我相信,我还会挣来很多钱。钱嘛,太多了,也就不是自己的了。自己一生能吃多少,能花多少?钱这东西,本来就是服务社会的,它不是私有财产。”
  乐天平又领头笑起来,手往自己的腿面上一拍,说:“一笑解百愁哇!”接着,他又说:“人啊,真好笑!”
  “哼哼,哼哼”,耀昭也跟着笑了,俩人笑得浑身抖动,笑得泪洗脸面……
  
  第六十七章
  
  当祖倩的长篇处女作在耀昭和穆云清的修改榷商下,定名为《西地血雨》得以正式出版发行后,又一次震惊了西域文坛,比前两年她的系列中短小说引起的轰动效应大得多。小说在大西北文坛本为弱项,像祖倩这么年轻的女作者能写出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独树一帜。
  在小说创作上的飞跃,也超出了祖倩的想像,她最清楚,这是穆云清老师百般信任呵护下的结果。曾多少个日子,他为了鼓励她,不避闲言碎语,为了使她出好作品,引导她,领着她去体验生活。他说:“祖倩,我相信你一定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来。”
  文学创作的生活是苦行僧的生活,是要用心和魂蘸着对生活的热爱去写的。写作的人是独守寂寞的鬼怪,你要忘记尘间的一切缤纷,一切诱惑,一切享乐,用小小的笔与天神共作画,和圣仙的灵魂在白纸上共狂舞。一旦走进创作的密林深处,你就是艺术的鬼斧神匠,你就是一匹年轻的马仔,撷取林荫深处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露珠,每一绺空气都是在养育、壮大你笔力的躯体,然后,冲出树林,一任飞跃弹跳……你整个的人已不属于你自己,你是上苍的宠儿用笔在歌颂天穹、大地,颂扬这其间的真善;你在用手中的笔饱蘸心灵的血,以期唤醒糊涂的世人。你就是一个替人代过的替身啊!你的思想,你的神经,全跳动在善恶之剑上;你的灵魂,你的身心在接受文中人物的洗礼,你跟着流血、淌泪,跟着悲喜、忧伤;你的肉体被囚禁在房子里,不能与花花彩彩的世界共欢乐,你却不知道苦恼。
  祖倩就是这么一颗苦珠!
  她自己说不清为什么这么苦恋文学。悲苦生文学,贫穷诞生艺术。祖倩认命了。
  她从小就不是轻佻女子,对世间的虚荣繁华看得淡如水。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不假。祖倩把万事万物都看得格外认真,就连别人一次小小的耍戏而欺骗了她,她都感到受了侮辱;她对自己非常负责任,也很认真。她觉得,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要代表她的这个人。而人的语言不是任舌送出口后,就再也不想担负它所产生结果的责任了,他(她)应为自己说出的话而负责到底。
  过于的认真和负责造就了祖倩甘于苦闷,乐于苦在创作之中的独特个性,她是在个性中创造,在个性中获得了社会的尊重。
  《西地血泪》写的是一位饱受不幸婚姻折磨的才女,在倔强而有才气的性格驱使下走了逃婚的道路。她在地域辽阔,环境恶劣的大西北拼死挣扎、奔波生存,集人文景观于一身,感天地,泣鬼神。它是一部蔚为壮观的现实主义作品,读来亲切,感人。整部作品大气,恢宏,具有强烈的艺术感召力。
  长篇作品的问世,祖倩丝毫没感到激动和兴奋,尽管周围的文学爱好者纷纷上门求见、请教,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在她看来,出中篇、长篇这是很自然的事,只要用心了,心到了,谁都会创作出感人的作品。
  同事、朋友,以及文学圈的人,大家高兴欢呼,要耀昭为妹妹的长篇问世庆贺。耀昭也高兴,就在拉格图市大饭店包了三十桌宴席,很隆重地庆贺了一番。
  将快临盆的祖倩没有上饭店去凑热闹,而是腆着大肚子独自一人在家门前的小渠上转悠。
  眼看着要生产了,日子就在这两天。古源一直没回来,半个月了,连个电话也没打。祖倩心里说,他的心真宽啊,不知道关心妻子,难道对他将要出生的孩子也不感兴趣吗?跟着丈夫过了这么多年,祖倩越来越感到丈夫的陌生,是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太走近了,反而产生距离,太熟悉了,就变成陌生了?
  腆着大肚子,祖倩还颠腾在每天赶班车上班的途中。又过去了一天,是个星期一,又是一年一度的初春时节,祖倩还是赶在天蒙蒙亮时出门,穆云清又是按时在拐角处送他。他总是跑步而来,浑身的热气蒸腾,然后就将买好的芝麻热饼和两根火腿肠递给祖倩。
  这些年来,他每天都是这样,他对祖倩的关心和爱护就像人的手对嘴一样负责,又负重。这些年的芝麻烧饼和火腿集起来都能堆起两座山。山一样的关爱,山一般的情感,压得祖倩呼不出气来。她常常感到欠他的太多太多,可他说:“欠是什么?欠是在别人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迫对方的举动,才叫欠。我这是自愿的,这是我的幸福。你在为我造福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会是一具什么惨样的躯壳。我得感谢你,感谢你用作品润泽了我的生命。”
  祖倩在他的身上得到了父亲般的疼爱,偶尔漫上心头的幸福似乎还惨杂着惶恐,她时常希望他来,又怕和他在一起。她最怕他问她,“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她不想欺骗他,又恐说了实话会伤害他。可她看他时,分明看到突兀在他眼里的企望和渴盼。每次她都善意地、违心地对他点点头。
  一晃就是六年过去,时间老人不管你高官厚禄,腰缠万贯,还是平民百性,饥寒交迫,永远一副模样,一种表情地向前跨进。
  祖倩结婚也已四年,是该有个孩子了。整天忙于写作,疲于奔命,她对于在自己的腹部已经长成的孩子从未细心地照料过,有时感到他(她)在她的肚里蠕动,仿佛带有某种抗争的情绪在腹腔里跺她,跺得她心跳加快。别的孕妇三天去医院查胎位,五天又去听胎音,祖倩一次都没检查过,丈夫也从没提出过带她上医院去。
  昨天晚上祖倩开始感到腹部有隐隐的下坠疼痛感,她听人说,年龄偏大的产妇生产前的预产期拉得时间长,有的要折腾几天几夜才能瓜熟蒂落。祖倩知道自己生育年龄偏大,昨天开始疼痛就没给古源打电话,她不想耽误他的工作。眼下,她感到生产前的症状不断加重,她就来到街上给古源打了电话。
  一直到天快黑时,古源才赶到家。
  “怎么样?”他一进门就问。
  “我看今黑熬不出去。”祖倩的头上渗出了汗滴。
  “那,去医院吧?”
  路灯早已亮起,悠闲的人们享受着春天的城市夜生活,舞厅里霓虹闪烁,节奏紧张又疯狂的音乐爆起,灯红酒绿中,人人尽享开放的美好生活。
  祖倩一进医院,大夫检查后对古源说:“你不要离开,她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要生产。”
  病房里有三个产妇,祖倩刚好在中间的一张床上,三位都处在待产前的阵痛之中。
  两边的产妇,床头柜上摆满了吃的、喝的,丈夫、婆婆、小姑子围着产妇转,唯独祖倩的床头柜上仅一只杯子,也没有人劝她多吃点、喝点。
  左边的产妇阵痛使她大喊大叫,她丈夫急得头上淌着豆粒大的汗珠,抱着她,心疼地哄着:“你痛得受不了,就掐我的手。”于是,产妇喊着叫着,一遍遍地掐丈夫的手和胳膊,小伙子的手背、胳膊青一块、紫一块。一阵过去后,丈夫、婆婆赶紧送上巧克力之类的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哄劝着:“快趁不痛这阵子吃几口,能多吃一口是一口,一会儿上了产床就能使上劲了。”
  祖倩的肚子也很难受,但她不像邻床的她那么疼痛难忍,她感到后腰袭上来一阵阵的酸痛,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行,她只有来回转悠。夜深了,古源困乏地躺在她的病床上独自睡去,祖倩转腾得又困又累,又饥又渴,却没有人为她送上一口水来,她想上床躺下歇会儿,见丈夫已处在酣睡中,她只好靠在床帮上歇息一下。
  邻床的她在阵痛过去后,丈夫连抱带扶叫她吃、哄她喝,她还烦躁地发脾气:“都成这样了还能吃得下!”她痛苦的样子使鼻子、嘴巴都移了位。仿佛妻子的痛就痛在丈夫心上一样,在她阵痛发作时,他求救似的望着他母亲,一边忙脚忙手地恨不能让自己替代了妻子。
  祖倩病床上的古源突然一声打鼾,惊得两边的家属这才注意到,祖倩一直在地上转游,而丈夫还能睡实过去,她们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看祖倩,再望望古源。
  祖倩一直转悠到天将亮时,古源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一起床,就像刚刚想起是陪着妻子来生孩子似的,他从床头上拿了毛巾准备出去洗脸,这才对祖倩说:“你上去躺会儿吧。”
  两边的产妇都进了产房,家属们都守候在产房外去了,就剩祖倩一个人。她刚上床平躺下来,就被一阵剧烈的阵痛袭击得又下了床,她感到身子要散了架。
  古源洗漱回来,说:“天马上大亮了。我下去给你买些吃的来。”
  祖倩不想多说一句话,任古源从床头柜取出缸子,出了房门。
  白净的小伙子进来了,高兴地不由得喊出了声:“唉,总算生了。”
  “儿子还是丫头?”祖倩问。
  “丫头!是个丫头!”他喜不自禁,靠在床帮上稍作休息。猛地,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堆满了花花彩彩的床头柜的食品中挑了两块大大的巧克力递给祖倩:“我看你什么也没吃,根本就不行,一会儿上了产床你就知道了,这阵子吃点热能高的食物是多么重要。”
  “谢谢。我不想吃。”祖倩说这话时差点哭出来。
  “那怎么行?快拿着吧,赶快吃。”他热心诚恳的样子促使祖倩接过了巧克力。这时,医生进来,唤道:“五床,跟我上产房。”
  祖倩放下巧克力,跟着医生上了产房。
  上了产床,大夫说她的血压有些偏高,按昨晚的正常情况看,应当在当黑生产,却一下又拖到今早。根据情况,得输液生产,液体里加了降压剂和催生药物。不一会儿,祖倩感到腰疼转换成肚子疼痛了,继而越来越严重,豆大的汗,不,是大片大片的汗沁出来,迷糊了她的双眼,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在和医生的配合下,她努力了好几次,却没成功。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怪不得邻床的家属们力劝产妇多吃东西,是给婴儿出生前积蓄能量的。
  祖倩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她已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时间观念,眼前尽是被汗水浸渍下的一片模糊。
  直到下午的两点二十五分,随着一阵婴儿“哇哇”的大哭大叫声响起,祖倩的儿子诞生了。
  液体还没输完,祖倩好想静静地,静静地睡一觉。她太疲累了,浑身没一丝力气。
  一个人的诞生全是在痛苦无边的境界里度过的,难怪人的生命过程就是一个苦海无涯的过程。如果有一天,人能发展到人类在繁衍出生时,不折磨母亲,而是很愉快地进行生产,婴儿一出生就连笑带蹦,世界就成了一个圣洁的领地了。没有罪恶,没有痛苦,没有苦难的人生,到处一片莺歌燕舞,人们单纯得一辈子都如初生的婴儿。
  到了下午的四点多祖倩才被推出了产房。没见古源人,只有早晨打来的半缸米稀饭还晾在床头柜上。
  接生大夫喊叫:“五床家属。五床的家属呢?”
  没有应声,大个子中年接生大夫生气了,责怪道:“这么差劲!不在这儿等着,胡跑啥呢?”
  祖倩不好意思让别人搀扶着,自己挣扎着起来,从产床回到病床上。
  邻床的丈夫正一口一口地喂产妇吃饭,在一旁收拾婴儿衣物的婆婆看祖倩无人照料,忙腾出手为祖倩在稀饭里调了红糖,又兑了热水,准备喂给她。祖倩忙支撑着要坐起来,说:“谢谢姨,我自己能吃。”
  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古源才从外面回来。他说,他昨夜没休息好,想趁祖倩进产房的间隙回去睡一会儿,没想到,一倒下去就睡过了头。当他一听说是个儿子时,一丝笑容掠过他的眉眼,他说:“我去婴儿室看一下。你慢慢吃。”
  祖倩早已习惯了丈夫的漠不关心,她将不再寄希望于丈夫的关怀和疼爱。一股酸楚冲上心头,她有一种想哭想流泪的冲动,但她强忍住了。个性使她有万般的苦水也不愿在人面前显出懦弱无助,她要留给凡和她打过照面的人一个永恒的印象,那就是坚强和坚韧,再大的委屈,再艰难的困苦,她都会永远一副能闯过去的大无畏劲。
  经过了生产的过程,祖倩又深一层地体味到了别人的丈夫百般的呵护、疼爱,而这一切到自己身上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只有凭梦幻去捕捉了。再坚强,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苍天造人时就造就了男人和女人,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男人永远阳刚,女人恒远的温柔;他强盛,她软弱;他似山,她如水;男人是树,女人为藤。女人一生的最大不幸就在于得不到男人的疼爱,在这方面,对于女人不啻于困在荒漠沙洲里的羔羊。想着邻床女人的幸福,祖倩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流。是啊,人怎么敢跟人比呢?现实生活永远不会一个面孔去对照每一个人。它总是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透。它给有的人赐以甜蜜,也会给另一些播洒苦种。有女人成为它手心的宠物,就有别的女人沦为它膝下苦儿。祖倩就是苦儿群中的其中之一。
  她曾诅咒现实生活,在泱泱女人群里,为何挑三拣四,充分显示不公的面孔?难道你是上苍专门派谴到人窝里捉弄人来的?女性本为弱体,最需要人的庇护和照耀,就像月亮一旦离开太阳就不能发光一样,却为何到了这里,就变了味了?同样的产妇,别人的丈夫是那样,而我的丈夫却是这样?他们都是男人啊,为何就出现了天壤之别的落差?是对我的惩罚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空气不能回答她,从窗外掠过的鸟儿也无力答复,唯有几朵春天的白云蓄了点水滴,在医院外的树梢上空滴下无奈的雨点,在干燥的水泥路面上敲击成有限的感叹号。
  第二天,当文联派车去医院看望祖倩,接她回家时,祖倩早已乘了公交车回到了家。
  
  第六十八章
  
  产假一休完,天气已进入炎夏的燥热之中,祖倩将儿子寄养在自家附近的一户人家里,又开始了有节律的上下班生活。
  穆云清老师依旧经常来看望她,还教给她怎样养育孩子等系列知识,并时常鼓励她多写作,多出好作品。
  为人母亲,就是奉献。祖倩除了上班之外,其余的时间都花费在儿子身上了。养育儿子的辛劳是甜美的,为了儿子,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把一切的活动都安排在围绕儿子的吃喝拉撒穿戴上了。初为人母,忙得祖倩团团转,她一点儿也顾不上自己的思想呀、价值呀,全身心都扑在孩子的身上。热了,冷了,饥了,渴了,全揣在心上。母亲,就是无畏的付出。祖倩有时感到自己像一只领着小鸡的老母鸡,时刻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小仔的幸福和温馨。母亲的坚强是用袒护铸成的,用心血和汗水浇铸起来的。做了母亲,就象征着牺牲和无私,祖倩一样地逃脱不了母亲的慈爱。这是动物的本性决定。是任何动物都生来具备的本能,何况人呢。
  坐在办公室里,稍一清闲,祖倩透过玻璃窗,凝望着从戈壁深处蠕动而来的热浪,看墙外胡杨树上的叶子怎样在强射的阳光下拍手掌似的欢欣激荡。这让她想起了儿子初触世界的眼光,无时无刻都亢奋着惊奇。儿子的双眸黑黝黝,明亮亮,一激灵,把对新的人间世态斟满了惊奇和诧异,让她这个当母亲的感动。既便是窗外掠过的一片白云,也会勾起祖倩对儿子的思念。儿子成了她胸中的太阳。她因他而光芒四射。有了儿子她感到拥有了整个世界,生命因此富有了色彩。
  张祥中一进来就打趣道:“又想起儿子逗人的一笑了?啥时能叫你时时想起我张祥中,我张祥中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你呀,就爱耍贫嘴。”
  “什么耍贫嘴?我说的是心里话。”张祥中往祖倩的对面桌前一趴,黑溜溜的眼睛直视着她,说:“我发现你经过一场生死博斗,更具魅力了。是那种母性的成熟魅力!”
  “别再唱高调了。”祖倩脸红了,双眼漾溢着羞涩。
  “我说的是实话。”张祥中露出了新疆人的爽直:“又是贤妻良母,又是才女,不能光让古源去爱,我也是男人,有爱的权利嘛。”
  “得了吧,张祥中。”祖倩从羞赧中冲出来,一副大咧咧的神气,冲张祥中一撇嘴说:“你能瞧上眼的,都是些妖艳美女,像咱这老实牛一样的女人,根本就拾不进你的眼。花梢才是你的追求。”
  两个人正打趣着,这时一个喊声飘上来。
  “祖倩,有人找。”楼下的人冲楼上喊了一声,然后对客人说:“你上二楼吧。”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力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响起,由远而近,一直响到祖倩的办公室。
  一看是位标致的高个男人,张祥中就知趣地走了。
  来者有三十多岁,个头足有一米八,不胖也不瘦,一身白绸衣,配了双黑亮的珍珠皮鞋,给人一种很特别的味道。进门后,他立在房中间,看了祖倩半天没开口说话。
  “你是找我?”
  “找你!”他一眨眼,截住了祖倩的话头。
  祖倩“霍”地站直了身子,大惊失色道:“你,你是才才?”
  他这才走过去,按下祖倩的肩膀,让她坐下来,然后,就搬了椅子放在办公桌的侧面。这儿离祖倩更近一些,近在咫尺。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祖倩的脸半秒钟。
  “咋?奇怪吗?”才才自顾说下去:“其实也不奇怪。当年没能力带你出去,觉得无脸面再见到你……谁能料到国家政策刚好到我这一届就卡了壳,全部实行了哪里来再回哪里去……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独自一人从南川县下了车,顺南河河道一路东南上,又拐上你们颜家的河堤,就在你大坟脚下,我一人整整坐了一夜。孤零零,如孤魂野鬼。到天明时,我怀揣三十元钱毅然南下……后几经周折,到同学家又借了点钱,转身去了深圳,从那里购买了电子表、自动伞之类的小玩意,提了两大包,又返回西安市,批发给商店。第一次就净赚了近万元。那个时候,电子类物什在南方已不是什么新鲜货,但在咱北方还没大量上市。第一趟尝到了甜头,我又有了第二、三次……后来钱赚得多了,我就雇用大货车……不到三年时间,我的资产已滚到几百万。同时我的商品也批发到了兰州、宁夏等地市;深圳那边的电子厂家也把我当成最讲信誉的客户,给我的产品价格总是最便宜的,质量最上乘的。这样,我不但在深圳有了批零兼营的商厦,同时在西北各大中城市也有了相应的门店……”
  才才一口气倒出了憋了十年的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这时才轻松地笑了。
  两颗又白又尖的虎牙一亮出,祖倩立刻想到了终南山下中学院墙外的一幕,还有大地震预防时期老屋的灶火前麦秸窝里她和才才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亲吻拥抱。那个时候,两人相亲相爱,在人生的第一驿站感受着爱情的美好滋味;俩人拥抱在一起,就像拥抱了整个世界。
  “我一直忙碌在商界,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才才打断了祖倩的回忆,用成熟男子恢宏的语调说道:“这些年一直也没回老家去一趟,每年给家里寄些钱,算是对父母的安慰。唉,咱是个不孝之人啊!有好多次到了南川县都来不及回一趟家。商界很累人哪!后来,我在跟南川县第一大富尤大成的交易中,偶尔的一次机会我碰到了燕玲,我在她那里打听到了你的详细情况……曾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又多少次地泄了气,我怕扰乱你的幸福生活。真的,你相信我。”才才很在意他在祖倩面前的失信,加重了语气。
  祖倩沉静地、诚恳地对他点了点头。
  才才这才轻松起来,继续说:“你有儿子了,我很高兴,你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也就幸福了;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无论我浪迹天涯,无论我在天地的哪一方,我都会祝福你,为你的幸福而幸福。”
  祖倩凝视着对方的双眸,在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过去的恐惶和游弋,唯有一丝遗憾占据了他心的制高点。人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倒不如说,眼睛是出卖灵魂的叛徒。无论是商界、政界、公安、司法界,在对付对方,制服对方时,都少不了从他们的眼神上判断其内心活动,探测他们的内在秘密,从而便有了攻克对方的金钥匙,以至获得全胜。
  祖倩从才才的眼里看到了坚毅、坚定,看到了云归大山后的平静。
  “这都是命啊!”才才在感叹命运的同时又感谢生活:“是生活教会了我们踏踏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事。你看咱们,无论你在文学创作上,还是我所从事的商业,咱们都有极为相似的一点,那就是高情调做事,低着头做人,这是我们立足于社会的根基啊!”
  楼外的太阳正毒辣辣地向戈壁滩施行着淫威,像要把灰褐色的大地烤出石头油来一般,火红的阳光照射在办公楼淡兰色的窗帘上,把热流透过窗户洒在办公桌上,与房子的空调冷气形成了两大气团,让人觉得脸热背凉。
  “你的家人好吗?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祖倩脸颊绯红着问。
  才才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
  “总之,咱们都正顺利地奋斗在咱们的事业上。”他站了起来。
  祖倩也站了起来。
  “我去请个假,咱们到我家去。”祖倩一直看着才才的脸说:“正好,今天下午古源就回来了,我们好好为接个风嘛,也算对你取得的成绩是个祝贺吧。”
  “谢谢。”才才调皮地摆了一下头,嘴角往上一翘:“我待会儿就要走。六点的飞机,赶天黑就到深圳。那边有笔生意,说好的晚上九点定事呢。我呀,都成挣钱机器了,时时刻刻围着钱转。”才才说完,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卡递给祖倩:“我什么都帮不上你,欠你的情也不是钱能弥补的。但,我什么都没有,除了钱。这张牡丹卡上有点钱,够你买一栋房子了,也算我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祖倩脸“唰”地红了,她一推递到面前的卡,平静而又沉稳地说:“你的心意我领了!说起过去,不存在谁欠谁的。我会一辈子记着你曾经给我的力量,珍惜咱们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可是,你的这个,”祖倩指着他的牡丹卡,坚决地说:“我,不能收!无功不受禄嘛。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我哥要给我买房子,我都拒绝了呢。还望你多谅解,我并不是因此而把你看外了。我永远记着你的情!”
  才才一眼不眨地望着祖倩明亮的眸子,以及她蠕动的红润的双唇,披肩长发更衬托出清秀的脸颊,像满月。才才在祖倩的话语里看到了一位丰满的她。心灵的丰满和精神境界的凌空而起。
  “你永远是我心中的那个祖倩,那颗太阳!”才才抓住祖倩的手深情地摇了摇,由衷地说。尔后,他又从夹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祖倩。
  “这是燕玲让我捎给你的。再见,多保重。有空我会常来看望你的。”
  才才走了,匆匆相见又是一别。祖倩送才才走后,回到办公室。一坐下来,想到和才才一别的十年间,各自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他在商界的成功,标志着他事业上的兴盛。回想起她和才才十年前的相融相通,相亲相爱,就好像是在昨天一样。可时间毕竟是飞过了十个春夏了哇!时间,这个年轻的老人,决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情仇恩怨而改变自己转动的频率。祖倩在叹惜岁月飞逝的同时,又默默地在心里为才才而祈祷祝福。
  燕玲的信是封死的,信封上不太顺畅的字迹折射着写信人的心路历程。信封上边写着“祖倩亲收”的字样,下边却没有落款,也无姓名。拆开信,密密麻麻,扭扭歪歪的一大片字毛糟糟地跳上了她的眼帘。
  “祖倩:
  今托才才给你捎去这封信,你在百忙中把它阅读完吧。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从哪说起为好……
  你选择的路子是正确的,而我,大错特错了!回想起来是谁害得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还是贫穷那恶魔!因为太穷,我总觉得一旦拥有金钱就拥有了幸福,拥有了这个世界,可以趾高气扬地在人前活人了。可是,错了!全错了!为追求金钱,又遭金钱伤害。尤大成给我和女儿的吃穿住都是宽裕的,唯独有一点,他被第四房年轻美貌的女子缠摸住了身,一年回不到我跟前来两趟,还不允许我跟付溜子再来往……尤大成有钱又有势,可怜付溜子栽在他的手心。要害死付溜子尤大成不等于捏死一只蚂蚁吗?付溜子从新疆回来后,偷着跟我约会,被尤大成的手下打成了瘸子……是我害了他啊!尤大成想让我守寡一辈子,他凭啥那么横?就是因为他有钱!我恨死了钱这东西!钱的罪恶太深重,它不仅害得女人孤寡无人爱,受世人骂,还害得男人横气大发,坏事干尽……我觉得生不如死哇!……“祖倩倒吸着凉气,她感到有一股暗流冰冷冰冷,从后背梁往上冲,她不敢再往下看,又想快点看下去。
  “……假如真有那一天的话,我去了,你要经常照看我的女儿哇!我这辈子走错了路,女儿可不敢再跟我一样。那样的话,我到了阴间也不瞑目啊!
  才才成功了,但他一直没成家。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你呢。祖倩,你真幸福!我羡慕你!“
  信就这样结束了,也没有落款和时间。祖倩分明从这封零乱的信中看到了一颗无助的灵魂在呻吟呐喊。她的心在阵阵作痛,一种使命感促使她立刻给燕玲回了一封信,一封呼唤生命的信。
  燕玲:
  信收到,一切尽知。
  你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你已经是成为人母的人了。当了母亲,就要尽母亲的职责!
  死,对谁都很简单,这是一种无能的表现,是自私的逃避!你既然生育了孩子,你就没有了死的权利。既便是不为你自己,你也应当为女儿活着!
  你年纪还轻,他尤大成都五十多的人了,你就是用年龄的优势都要把他扛下去!
  燕玲,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明天,为了未来,你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
  致
  大安
  祖倩
  ×月×日
  给燕玲的信写好后,祖倩又将燕玲的信重新看了一遍:“……才才成功了,但他一直没成家,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你呢……”这些字眼不停地在她视线上跳动,在祖倩的心野里奔腾。她“哗”地拉开窗帘,推开阻隔人视力的窗扉,她的心魂一跃到了外面,在火烈烈的午阳下,愧疚地摊开坦诚的胸怀,对着早已远去的才才大喊:“才才,对不起了!”
  祖倩觉得自己和才才,就犹如一同战斗在枪林弹雨中的战友。战斗胜利后,才才一直在等待她,而自己却一头扎进避静的港湾过着安逸的生活。她的心像负债的将军一样跪在茫茫戈壁野外,向离去的才才深深地鞠了谢罪的一躬。
  命运就是该诅咒的战争,它破坏和平,践踏人性,使多少有情人离情别恋,各飞东西。人就像被命运击散的鸟儿一样,为了生存,到了一个适宜生活的地方就垒窝、驻扎,各自筑巢了。
  才才走后,转眼就到了金秋十月天。
  一天,祖倩正准备提前离开单位,上街给半岁的儿子照张半岁留影像去,楼西头的办公室的同事喊她过去接一个传真。
  传真是才才发的。
  祖倩:
  我这边为交易常常忙得焦头烂额,连一顿安生的饭都无法吃下去,更不要说睡个囫囵觉了。我好累,好疲乏,真想有一天陡然生意做不成了,倒闭了,我就美美地睡它三五个月!
  给你发传真不为别的,求你给我帮个忙。
  我大学时的同学刘皓在咱南川县创办了《南川报》,他在北京跑了整整半年才办下了全国发行的刊号,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为办刊号,他没少在县委书记、县长面前说好话,县财政才给他下拨了办刊号的几十万元经费。刊号拿到手了,县上要求他办成周报,而且要立刻进入中心工作之中。可刘皓他手头没人呀,没有一帮新闻专业人员,可把他急坏了。就像一个人蹲下身子将担子搁上了肩头,挑不起来不行啊!这个报纸如果一开始就泡汤了,或者是不成样子,他这个热衷于报业的人简直就没有在南川混下去的资格了!
  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胜造七级浮屠。求你了,祖倩,你能帮助刘皓,他那儿急需像你这样的人才。
  再说,回到南川县,故乡故土,毕竟那里是我们的热土啊!
  求你了,帮帮刘皓!帮帮我的老同学。我会感激你的。
  拿着才才的传真,简直是掂着沉沉甸甸的求救热心,一片为朋友、为同学着急的热滚滚的心啊!
  祖倩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命运那东西在作怪。
  
  第六十九章
  
  自从朋友申水浅的大部头作品《鬼城》一书震惊了中国乃至东南亚各国文坛以来,可能忙于应酬,他给耀昭的信也少了,一年之中有一两封信也就不错了。
  是的,飞快发展的社会把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万事都需钱来支撑。一个家庭,住房、供养孩子上学成为两大消费区,低工资高消费一时成为中国老百姓最头疼的事。于是,人人围着钱转,事事以钱当先。申水浅在信上曾给耀昭诉苦,说,《鬼城》的狂销给盗版者创造了大赚一笔的机会,他们赚疯了,赚炸了,而我,创作者,才仅仅得了几万元的稿费。申水浅还告诉耀昭说,山里的穷亲戚多,拖累也很大,苦恼的是钱太少,周济不过来……还告知他说,他跟原配妻子离了婚。
  飞速前进的历史车轮辗压着人的心态也变偏了,变扁了,连申水浅这样忠诚厚实的传统式人物,也敢于不顾自己的名声而离婚,这在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耀昭立刻给申水浅回了信,谈到了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并要求他如能抽空来新疆,他能召集一些企业家、老板无偿赞助他。
  在采访生涯中,耀昭惊奇地发现人们的思想观念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校园的大学生更是超前的改变着。
  在给师范院校的宣传专版操作过程中,耀昭采访了一大批女大学生,她们之中80%以上的学生说,将来找对象一定要找有钱的,她们认为能挣来钱,也就是高智商的表现;钱,就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标尺;一个人的才能不仅仅局限在书本上,而是要体现在社会中;把你所学到的知识变成生产力,也就是转换成金钱,你才算完成了学业,才能代表你的能力。
  不愧是当代的大学生!新时代、新历史背景下的大思想者!
  她们崇尚知识,崇拜知识服务于社会,也更现实。是啊,经济主宰社会,一个国家,只有经济壮大了,人民安居乐业,才算强盛。人总不能饥着肚子去搞科研,饥肠咕咕地去创造。这是民族的觉醒!
  耀昭在一个专版接一个专版的宣传广告中,钱也哗哗地流进了报社的账号上。可到他领取提成款时,新领导,那个叫靳兆路的,年龄和他相仿的大个子社长,却不像以前的乐天平那样视钱而不见了,为让他签个字,耀昭三番五次找他,比求他要官都难。他总是推辞说忙,而一拖再拖,有时该本月提取的钱,一直要推迟好几个月后才能领到。
  “这叫什么高效益工作?”耀昭在广告部发牢骚了:“本该结的账一拖几个月,让人是把精力用在出去揽广告上呢,还是用在为提成钱寻领导签字上?折腾来,折腾去,内耗了精神,谁还有心思跑出去揽呢?”
  广告部主任是个政治敏感度高的矮个子小伙,他部里的任务大部分也就靠耀昭来完成,对于靳社长的嫉妒,他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但他最终还是怕得罪了靳社长,怕丢了主任的官帽。
  他见耀昭发火了,忙拉他到办公楼的背后,悄声告诉耀昭:“靳社长的条子跟我们这些主任帽子一样,都不是白批白给的。明白吗?你要上这个呢。”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示意他要上钞票。
  耀昭想,我正大光明的,却要披上阴晦的色调,暗中给领导塞钱,仿佛咱干啥违法乱纪的事了,去求领导开恩一样,这不有悖于光明磊落吗?耀昭思前想后,终是没做出这种事来。
  “喂,大款。”一天,耀昭在街道上正走着,突然身后窜上来靳兆路的媳妇,这个个头瘦小,圆眼圆脸,圆鼻圆嘴的女人,气喘嘘嘘地跑过来,快步和耀昭并排走到一起,说话像滚豆一样,直碰他的耳鼓。
  “你那么有钱,却是咱报社最吝啬的一个。身上装钱了吗?借给咱些。”
  她圆短的手,小孩子一样伸上来。
  耀昭哭笑不得,只好从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给了她。
  “还有吗?”
  “嗨,你这人。都给你了,没有了!”耀昭无奈地一甩胳膊离去。
  再没心思转街了,耀昭一头扎进自己的宿舍,“嘭”地一声关上门,再也不想出去。
  一时间,烦恼、苦闷携起手来围攻他,折磨他,叫他无所适从。他的灵魂出窍了,在阴暗无光的屋子里踱着方步,不慌不惊地想,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一个民族挺起脊梁,傲立于不败之中;它能使一个国家支撑起尊严,来捍卫自己的强盛。人有了钱,也就壮了胆,能挺起腰杆说话,能成就一番事业。但钱也是个祸害人的东西,有多少家庭因为财产的争夺而打得头破血流,这是钱惹的祸。为了钱财,一些人不择手段,出卖良知,背叛道德,于众嗤之而不顾,拼命敛财,以至走上犯罪的道路,甚至被杀头。钱财有时是救星,有时是催命的鬼。钱在小人眼里是好东西,在君子心中为身外之物。钱是人的奴隶,不是人应该成为钱的奴隶。曾有多少人被钱迷住了心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绺阳光从门缝透进来,冲撞了耀昭的灵魂。他不由得一激凌,感到了有股凉凉的气流。一抬脸,噢,这才明白,秋天即将过去,冬天就守候在门外。
  申水浅来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身灰西服以改昔日灰色的中山装,仅变了个领型。“你都成震惊世界文坛的文豪了,还一身灰调。”耀昭一见老朋友就打趣道。
  “噫,还是不一样了。你看,咱现在是洋西服了。”申水浅长长的眉毛下一双有神的长眼睛诙谐地眯了起来:“咱比过去的皇上还穿的好呢。他们穿过西服吗?”
  俩人都被逗笑了。
  申水浅又说:“领袖,领袖嘛,这衣服的领子一变模样,人也就跟着变模样了。”
  “我看你也没洋气起来。”耀昭说。
  “咱天生的土包子,还洋伙啥哩。再说,咱也没钱耍洋气。”
  耀昭听朋友这一说,就知道申水浅的意思了。他直着问:“你都出了几十本书了,真的手头还紧张?”
  “你是饱汉不知饥汉苦哇。你都成大款啦,咱还穷得给人管不起饭哩。”申水浅一脸的沮丧,满眉眼间飞扬着失落:“北京来了几位作家,不招待吧,人家是到咱门上来的;招待吧,今天是北京的,明天是上海的,一拨一拨的,咱能招架得住吗?干脆,谁来你们都自己掏钱吃饭去。有一次眼看着天黑定了,北京来的几位谁也没有准备自己出去吃,我只好带他们上街。我专门挑了一家葫芦头泡馍馆。北京的作家问我,葫芦头是啥?我说,就是猪痔疮。他们一听,吓坏了,皱紧了眉,捂着嘴就跑了。我说,那你们到别处吃去,我专爱吃这个。这才把他们打发了。”
  耀昭听得早已笑弯了腰。
  “走,我叫你把新疆的特色饮食尝个遍。”耀昭带着申水浅上了街。
  秋冬交替时节的西域边城一派热闹景象,尤其是傍晚时分的大街上,汇合着各民族的各种服饰,甚是惹人眼目。教堂里悠远的钟声传过来,能歌善舞的维吾尔族老人手中的冬不拉弹奏起音律强劲、节奏感极快的乐曲招来了穿花裙的长辩子姑娘以及穿着长筒靴的小伙子,还有老人、小孩,跳起来,舞起来;花裙裾旋出了生活的色彩,小花帽晃动着幸福生活的甜蜜。夜市这边,各种吃摊前热气翻腾,孜然香气弥漫开来,米肠、胡萝卜的喷香到处飞扬;还有那边瓜果市场里的各色水果甜香赛蜜,什么哈蜜瓜、香梨、西瓜、葡萄,无论你吃那一种,吃完了,流在你手上的汁液,简直就是浓缩的糖汁,粘得你的手指头一撑开,“噌噌”发响,不由你不惊叹边城的大温差气候生长出来的瓜果的甜香胜似天上仙果,令内地山青水秀地域里生长的水果大为逊色。
  “其实,世界永远是公平的,”吃了烤全羊,漫步在黄色的路灯下,申水浅倒背着双手,赞叹:“你看,上天造就了无边的大戈壁,又在戈壁腹地点缀一片绿州,水甜草美,牛羊成群,树木成林,瓜果飘香,蝶飞蜂舞,就好像在一群男人里总要安插进来一位美貌的女子一样。苍天永远把持着阴阳结合的秘诀哩。”
  从街上归来,夜已深了,大街上的嘈声、喧嚣声渐渐地沉落下去了。耀昭和申水浅回来后就挤在耀昭的宿舍床上,两个人都难以睡去。
  有许多的话要说,有很多的心声要倾诉。
  “中国的文人可怜哟。”申水浅的声渗进夜岚里听来令人心酸。
  “咱呕心沥血,熬身上的油呢,写一部作品,出版社给咱付两万来元稿酬就再没你的馍吃了。出版商和盗版人拿你的血汗轻易地赚大钱。说咱是名人,咱还不如个文化商贩哩。人家借咱的名发大财了,咱还穷得响叮当。名人不好当哩。同行嫉妒你、排挤你,他写不出惊人之作,还千方百计找你的茬,总想欺负你,咬你。你想,牛圈里寻牛蹄窝还能寻不下个事。山里的穷乡亲也总来找你,有买了双假皮鞋也寻你门上;有的被商店坑蒙骗了,上了当,也找你;还说你的名气那么大,还能连叫他们赔双皮鞋的事都解决不了,还叫啥名人。在他们眼里,名人仿佛能解决万事一样。他们哪里知道,咱也经常买假货,受人骗哩。”
  一直到天将亮时,耀昭和申水浅这才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日行中天的响午时间。推开门,他们吃了一惊,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头,足足有几十人静候在外面。
  “我们请申大师给我们签个字!”门外一哇声地喊起来,人人高扬着手中的笔记本,高扬着他们内心的崇敬和神圣。
  “你们……你们咋知道的?”耀昭惊愕地问。
  “你昨天到火车站接申老师时,俺的同学就跟他在上下铺一路回来的。”一位女学生大声叫嚷。
  耀昭回头用征寻的眼光看着申水浅。
  “你告诉他们,就说签字活动另有安排。等安排好了决定在哪一天,哪天再来。”申水浅明显在推。
  打发走了门外的人们,耀昭转过身说:“你这家伙,这些人等了快两个小时了,你就签一个嘛。”
  “字不能随便签,签多了就没意思了。猪没架子长不大嘛。”申水浅在床前伸了个懒腰,说着走到脸盆架前洗了个脸。
  耀昭被申水浅的话逗得“嗤哧”一声笑了,他说申水浅:“你这些年学的社会经验不少啊。”
  “人家踢咱咬咱哩,咱再不灵醒;社会把咱吃光剥净了,咱还不知咋回事哩。”申水浅又是一番感慨。
  耀昭一连打了几个电话,约来了七、八位企业家。不一会儿,报社的宿舍楼下热闹了起来,锃亮的各色高级小轿车排成了队,老板们腰别手机,挺着很厚的大肚皮兴致极高地涌了一屋。
  聊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后,大款们纷纷你一万,他一万地向申水浅索买企业门额牌子字,以求名人名效应,给企业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
  申水浅一一应愿,大笔一挥,扬扬洒洒,流畅灵秀,一幅幅书法载着墨香,同时也载着名人的心思跃然纸上。
  其实,这之前,申水浅的书画早已成为风糜大江南北的珍贵宝物了,且价格一路上扬,居当代文坛名流之首。
  社会就这么奇怪,有时的收获不尽在付出的多少。申水浅在文学艺术的殿堂里独树一帜,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和汗水,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酬劳;书画作品仅仅依据在文学的脊梁上,却托起了在书画市场的高价位,这其中的奥妙人能解释得清吗?
  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名人、名星的疯狂追寻者,给名人、名星们创造了发展自身经济的机遇。疯狂也诞生市场哇!
  
  第七十章
  
  在和古源、耀昭以及穆云清商量之后,祖倩不得不准备调回故土南川报社去工作。
  那边见了祖倩的回话后,立刻发了商调函,而这边的人事部门却不想放走一个人才。想当年,为招聘来一批大中专学生,地方政府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务和物力,曾经为挖人才,与口内的几个省份差点对薄公堂,现要放走一个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今天刚上班,张祥中从收发室捎来一封信给祖倩,信是从《南川报》社发来的。拆开一看,她习惯先看信的尾部署名处,一个陌生的叫“米川”的人的名字映进眼帘。信上这样写道:
  祖倩作家:
  你好!
  看你的《西地血雨》很受感动。
  我是《南川报》的一位编辑,叫米川,我不但追求文学,也爱好绘画,还兼摄影,但没有一项出成果的,很是惭愧。自从读了你的大作,深深为你细腻的文笔、细腻的人物思想活动的描写所感动,并为你的才气而深受鼓舞。
  你是当之无愧的女小说家!
  同时获悉,你将调回我们的《南川报》社工作,这太好啦!我们可以在一起共同学习,相互促进,共同进步。
  相信你还会创作出更好的艺术作品来。
  《南川报》社米川
  ×月×日
  米川的字洋洋洒洒,不拘泥,像是随意洒上去的,把信任从心底流到纸上的。他的字不整齐,满篇看上去乱糟糟的,具有画家的随意涂抹之气。
  一个人的字可以代表这个人的个性,祖倩似乎透过这字看到了一位扎着辫子,或留着胡须的年轻人,总是背张画夹和照相机,或随意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古店里,抑或穿行在乡野山洼。他像一片流云,随意飘飞;他似一只鸟,任情飞翔;他是自由神,来去自如。
  对于这个米川,祖倩从他的信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艺术的痴热狂,崇尚文学。一呼出就称她为作家、小说家,祖倩觉得他把她估计得高了,她有愧于作家、小说家这个称号。她感到自己还没有一部理想的作品。充其量是个文学爱好者、追求者。当然,不久的将来,就要和米川在一起工作了,成为同事,她从内心感谢这位同行,感激他的率真和坦诚,感谢他的谦虚和鼓励。
  正沉湎于对三秦大地终南山下的南川人的遐想中,穆云清老师一步就跨进了门。
  臧兰色的风衣把穆云清高大的身躯拱托得更加魁梧。他一进门就脱了风衣,往衣帽架上一挂,坐到了祖倩对面的桌前。
  维吾尔族小媳妇古丽很有眼色地对着祖倩和穆云清耸一耸肩胛,深兰的大眼睛闪动着会心的一笑,说:“你们好好聊,我下去一下。”说完,从衣帽架上取下缀满了金丝线的长沙巾,摇曳着出去了。
  祖倩端上一杯茶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穆云清,问:“你今天闲点了?”
  “不闲也得想办法闲呀,”穆云清的语气里渗透着失落:“祖倩,我真有点舍不得你走。可我又不能太自私,去干预你的决定。真不知道,你走后我会怎么过活。”
  祖倩被对方的落寞情绪所揪心,好长时间她都不敢抬眼看他,她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抚他。
  太阳升得好高,把受万物喜爱的暖光投放在戈壁腹地的红柳丛中。大西北的气候一天三变,尤其是秋冬交替之间的变幻尤为突出,早晨是初冬的温度,中午又是正值金黄秋季的气候,到了深夜,简直就是隆冬天气了。冬天有点按捺不住它暴戾的个性,随时瞅机会就把秋天掀个过。这时的秋季,这万物生命收获的季节,总不甘心于生命在它的尾部画上句号,竭力拼完最后的气力也要让生灵争取到那怕是多一分钟的活动呢。秋天尽心了,尽力了,尽到自己的责任了,也便无怨无悔了。
  人何偿不是这样呢?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莺莺地在两人面前的桌上轻吟曼唱,扑飞在脸上,有一种暖烘烘的感觉。祖倩立起身,推开了窗玻璃,任初冬的暖阳直抚在人身上。
  “我回去后会常给你写信的。”祖倩打开了窗扇,刚拧回身就不由自主地从舌间蹦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是个寡情无义的人,”穆云清的双眼皮大眸子一直跟着祖倩的脸转:“你最懂得人间的情和爱,这,我最清楚。若不然,你是写不出那么情真意切的小说来的。祖倩,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一抬脸,祖倩看到了穆云清的眼围有一层青色的晕圈,让祖倩不自觉地为之一颤。是一种负疚的抖战,她再也没有前些时的害羞和不安了。她跌进了一种来自于成熟女人的沉静的思索中。
  这种成熟是源于儿子的降生。再老道的女人没有成家,没有孕育与生育的过程,永远是一只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尽管喷香,但缺少真正的内涵。祖倩在穆云清面前的一切慌恐、惊惧和羞赧均化作成负疚的感激。同时,她还感激她的儿子,是儿子让她从一个女性过渡到女人,给了她这个成长的过程,在血与水的孕育中,也孕育了她的成熟,她谙熟了人世间的各种情感。穆云清一直等待着祖倩变化过来的这一天,当他终于等到时,她却要从他身边飞走了。他惋惜又留恋,伴着长长的无奈。
  “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但又确实不想让你离开我。”他说这话时声音有点沙哑,听来令人脊梁骨发冷。
  像抉别一样,祖倩的心情很沉重,有点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人就是这么怪诞,在某些事上,一直都处于迷茫的朦胧之中,当不再迷朦,彻底清醒时,却已到了边沿尽头。祖倩对穆云清的感受过程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大概就是人世间的有缘没份吧。缘份,缘份,缺一不可。
  在尽力办理调动的同时,祖倩没有忘记给燕玲写信,告诉她,马上就能回去,又可以经常和她在一起了,她们又能互诉衷肠了。昨天刚给燕玲发走了信,今天她就收到了燕玲的绝笔:
  祖倩:
  请不要埋怨我的软弱,我的死是对那些用钱害人作恶的人的一个警告!也是对我们这群软弱女性的呼喊,唤醒她们,不要再犯我一样的错误!
  有钱人不让我们活出自由,尤大成他太霸道,害得我和付溜子受煎熬,我也不让他活好!我给他准备了“三步倒”毒鼠强药,他下午要来我这儿。我随他去了,到阴间我还要想法收拾他,叫他永不再脱生,不再害人!
  我去了,你多多保重吧!
  燕玲
  ×月×日
  祖倩的心被燕玲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着。看完燕玲的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站立着,双腿不自觉地踉跄后退了两步,就颓然地坐在了木椅里。
  天地空空地响,世间的一切物什都泛泛地隐匿而去。金绕珠环的燕玲在失去自由的桎梏羁绊下挺身冒死以示抗争。她倒下了,变成了丘陵,垒成一道传闻,站起碧澄幽深的思索,直耸世人心间。
  祖倩想到了大思想家赫尔岑的话:“自由为什么可贵?因为它本身就是目的。自由就是自由!将自由牺牲于他物,就是将活人作牺牲品。”荣华富贵比自由价值几许?锦衣玉食囚不住对自由的渴念,燕玲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自由,捍卫了作为女人的尊严。
  人是一种多么不能自我的尤物,贫穷时,为寻荣华富贵倍遭周折;富裕了,葡萄美酒霓虹灯,却忘乎所以,昏了头,钻权贵,贪美色,到头来落得个赤条条,一命呜呼,什么金钱美女权势均成了泡影。尤大成,这个聪明的弄潮儿,最终落得个愚昧透顶的下场。
  不能充分认识自我,就是人间的一大悲哀。
  燕玲何偿不是如此,为了追寻锦衣玉食的日月,奔着幸福的生活,倒在了尤大成的钞票面前,没料想,她一直追求的却是自己设下的陷阱。看来,人不是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幸福,全身心地扑在纸醉金迷的道上,必然毁于其中。万事万物都得有个度,过度了就溃烂,就崩蹋。燕玲太痴迷荣华富贵,是虚荣心在作祟。本想着体体面面挎着南川县第一首富的胳膊招摇过市,风风光光,招来女性一片唏嘘艳羡,不曾想,却落得个苦守空房,被一脚踹出,还行踪被限制,年纪轻轻就失去了自由,被湮灭了所有感情。在奋斗抗争与付溜子的偷情被击垮后,她绝望了,万念俱焚,为了自己的自由,不惜以生命来替换。
  “呱呱”,一只黑老鸹从窗外掠过,掷下夜妇哭声般的野唳,令人毛骨悚然。
  祖倩的后脊背似有人泼了一盆凉水。她面朝东方,用目光挽起那轮绽冉的太阳,向着故乡,向着终南山下错误的魂灵呐喊:
  “醒来吧,虚伪的人们;金钱至上的灵魂,再不要行走于罪恶的路上……”
  
  第七十一章
  
  苍穹无极,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呼唤良知的,就有践踏道德的。祖倩在西域呼喊,她的姐姐祖香却一步步地跟着男人郝孬飞走向了罪孽的深渊。
  因诈骗未遂被公安机关拘留了十五天的郝孬飞一走出看守所还没来得及回家,就被他当年初恋的女性挡住了。
  “孬飞,还认得我不?”这女人高头大马,脸黑红,眼很大,披肩的卷发,干燥燥的,被冷风吹得像鸡窝。
  郝孬飞凝神一瞧,“嘿”笑了,嗡声还是那么粗大:“你是聪聪么。把你烧成灰看我能认出不?”他凑上去,小眼睛一乜斜,嘴往黑女人耳根下一凑说:“你忘了当初咱俩在坟地里干那美事儿了?”
  “去,没个正经。”聪聪故作正经,一抬手扇了一股凉风在郝孬飞的脸上。
  “你这些年混的比咱强。”郝孬飞嘴上说着,眼却不停地瞟在聪聪的脸上,给她传递一种很念旧情的讯息。
  “强个屁。咱那口子驴日的跟猪一样,懒得蹲了一身的膘。两个娃上学要花费,咱屋里屋外地撑持着,跑腾着。不然,这日子咋过呀?”聪聪一口的黑牙,那种从小饮用含氟量超标的水导致而成的带有咖啡色的牙。
  俩人走着说着,出了看守所门前的巷子,一拐弯上了县城的北关小街。
  冬季渭北平原的县城边缘,傍黑时分行人极稀少,路面上有几片干树叶“哧啦哧啦”滚动干嚎,宛如不泯的罪恶伸出坟的魔爪。
  “我这儿有笔生意,你做不?”聪聪的眼在垂幕的夜影下扑扑闪闪地灼动着诡谲。
  “啥好事你能联上我?”郝孬飞心室为之一亮,表面上却装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就觉得你是做这笔生意的料才来寻你的。”聪聪把棉衣领往上拽了拽,将长黑脖子缩了进去,说:“咱俩合作,做成了,四六分成,你拿六,我得四。”
  “成了还说啥我六你四呢,你七我三都行。”郝孬飞把脏兮兮的手搓了搓。说着说着邪气就顺着夜气一齐攻上来:“你全拿了我都不放个屁。还有咱俩从前的老关系、老情份在那摆着呢么。”他用脏手上去捏了聪聪一下。
  刚才还气势腾腾如母老虎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聪聪被郝孬飞一捏,捏软了。她从他呼到她脸上的一股烈烈的热气中嗅到了当年俩人在坟地的野草丛中干那事的美滋味来。她上去就挽住了郝孬飞的胳膊,嗔骂:
  “你这狗日的男人,当初弄了我却没娶成我,害得我嫁给了猪样的他,活受罪。”
  郝孬飞一把揽过聪聪,似要把那女人溶化了,抱着搂着说:“不受罪,不受罪,有啥事你言传,哥会两肋插刀为你办的。”
  两个人搂着说着,不自觉地拐出了街巷,进入到野外的一片冬麦田里,直朝着野坟滩走去。
  黑夜像一把隐蔽邪魔的伞,把平原麦田和坟地一齐罩了进去。
  郝孬飞一把抱起聪聪,又把她放倒在地上,牛似的喘着粗气,把那女人扒了个精光,就扑趴了上去。
  “孬飞,孬飞,我看你还没减当年勇噢,跟饿狼似的……”女人的称赞声湮没在夜流里,如鬼魂的怪叫。
  两个丑恶的灵魂扭缠在了一起……
  月亮出来了,白灿灿的,照得远远近近的村堡浮出了轮廓。狗也开始咬了,猫也在寻腻,喵呜喵呜地怪叫,令人想起没女人的光棍汉。
  郝孬飞坐在坟头上,望着月色下的村村落落,骂了一声:“我日他先人,前几年弄回的几十万一两年间又泥丸子一样甩出去了,我孬飞心不甘!”
  “哪达栽倒,哪达拾起。就像咱俩一样,当年在这儿干这事是一个劲,今黑还在这坟堆间弄这,没变味。”聪聪坐在坟跟堆下,仰脸看着出气如吼的孬飞,递上话来。
  “你说得对,乖乖。”孬飞说着招手让她上来,聪聪就势把手伸上。孬飞往上一拉,她就靠着黑铁塔样的孬飞坐了下去。
  郝孬飞的手捏了捏聪聪肉嘟嘟的尻蛋子,说:“我就想把你这块肉割下来炒着吃了呢。”说着,用结实有力的铁钳样的大手又攥住了女人的奶包……
  半夜一过,祖香等男人等不住,刚脱衣睡下就听见院子“嗵”地一声重响,接着孬飞就在里屋门外喊:“祖香,开门。快开门。”
  “啪”地拉亮了灯,祖香哆嗦着披了衣服开了门,放进了一身冷气、野草气的男人。
  “跟个游魂似的,”祖香跟在后边往里走,埋怨着:“我在南关口等了一个下午都没等住。你野哪达去啦?”
  郝孬飞一脸的倦意,把鞋子脱下,胡乱往破了的沙发前一扔,棉衣也没脱,倒在床上就打起了雷一样的鼾声。
  祖香溜进被窝,随手给男人身上盖了床褥子,熄了灯,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将大亮时,郝孬飞一古碌翻身下了床,边摸毛巾出去抹脸,边对女人说:“祖香,你给我快准备三千块钱来,我今儿就要用。”
  一提要钱祖香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连说带责骂:“你得是不知道家里还有钱没有?好端端的一个家叫你踢腾光了,还欠下一尻子的债,还有脸要钱呢。我是生钱呢还是咋?动不动就会给女人张口要。”
  “噫,好女人,好女人哩,我还是为咱家好么。”郝孬飞抹了把脸,上来板住祖香的肩,哄孩子一样:“马有失蹄,人有失算嘛。你出去给我借,过明天一天,后天的这个时候我保证给你拿回五仟元。聪聪他姨家开的方便面加工厂,她男人的舅有门面呢,咱从她姨家把货发出来,倒个手给他舅那儿一送,就能净赚两仟块。啥都说好了,今儿上午按时提货哩。”
  “这两年哪一次你没保证过?”祖香口里呼出的白气把满腹的疑虑、气愤呼了出来:“到头来不但没赚上钱,还叫咱进了看守所。你也不掰住指头算一下,这两年你把家底都踢光了,还叫我跟着担惊受怕。咱如今耍不转社会啦,就甭胡张咧。”
  “妈,你叫他胡逞能去,你管他干啥。”郝孬飞的儿子郝牛旦都十五岁了,他早已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闲逛。他准备下楼来撒尿,就扑嗵扑嗵地到楼梯底下的茅厕,一边“哗啦啦”地放着憋急的尿水,一边拧头向外面院子的继母喊。
  郝孬飞走向堆放烂货的房里取东西,只听“咚”地一声响,祖香开始以为是谁在房外砸墙壁,当孬飞手捂额头转过身时,祖香这才看见,孬飞的眉骨处被小矮门碰得起了个大包,正往外渗血哩。
  “这日他妈,”孬飞走到水龙头前边洗边骂:“人倒霉了放个屁都砸脚后跟哩。”
  祖香回厨房用筷子蘸了食用油为男人抹了抹伤处。
  “对啦。对啦。不抹啦。你快给咱寻钱去。”男人在眉骨上抹了一把,烦躁地吆喝女人。
  祖香嘟嘟囔囔骂着,极不情愿地开了门走去。
  关中农村人吃早饭一直要到上午的十点左右,正值吃饭时,祖香东邻家、西舍家地说尽了好话,这才五户六处地凑够了三千元
  当村里人端着饭碗串门谝闲时,祖香家的烟囱还没冒烟。
  打发走了男人,祖香又听到牛旦在院里大叫:“妈,肚子饿得都贴住脊背了。”
  祖香离婚时两个女儿全给了石头,大女儿已经嫁人。祖香只身嫁到了孬飞家,一直拉扯着牛旦过日子。这两年,随着日子的衰败,她对这个家越来越丧失了信心。眼看着牛旦都墙高的小伙子了,过几年还得给娶媳妇,手头一分钱没有,要账的人来讨债,尤其到了年跟前,人能踢断门坎。过去的红火日子过得滋润,在人面前活的人也风光,如今落得个满身背债的下场,祖香感到在人跟前没了体面,还矮了人一截。看着一个劲往上窜着,像拔节节一样长高的牛旦,她的烦恼也随着往上窜。
  “饿了,吃屎去。”她嘴里骂着牛旦,但还是钻进了厨房,边做饭边唠叨:“你也出去寻个活干干,挣一点把你自己包住。你爷俩,把我整得鞋鞋带带的,不得安生。”
  “你说俺爸哩,咋把我裹住骂啥呢?”牛旦瘦高的个头在厨房门口一闪,丢下话:“神经病!我不吃你的饭了!”就出了大门。
  一连过去了五天没见男人回来,祖香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敢出门,她怕碰到债主们。当时借钱时她给村人立下保证,第三天还人钱的。这都过去五天了,还连男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又过去了五天,一个半夜时辰,郝孬飞回来了。一进门祖香看到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被人用石头砸了脚跟,她腿脚一软,就跌坐进了破沙发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孬飞呼呼地喷着粗气,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抽烟,似要把憋在胸中的怨气全吐出来一样。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烟雾就弥漫了整个房间。谁都不说一句话,任呛鼻的烟气在脸前头顶绕旋。
  在这浓烟雾罩的沉默里,祖香的心一下子塌陷下去了,陷下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沟。她的头昏晕了,眩迷起来,身躯似乎变成了要被这烟雾漂浮起来的秕糠壳一样。她想哭,却哭不出,想喊,也无力喊,把慌惑、惊惧裹绕了一身。
  这个冬天过得太寒心,特难过。
  从此,祖香不再清醒,整天整夜地沉迷于麻将桌上。郝孬飞只好自己动手,胡乱地做一顿饭,吃上一天。儿子牛旦跑得也不沾家,在社会上东混西溜荡。
  曾经那么好强爱面子的祖香心衰尽了,她再也无力撑起自己的体面了。面对衰败的破落日子,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人说话,混一天算一天。她也成了混世魔王,再没有心劲盘算今后的生活了,再不会有对以后日月的新的打算了。她只想着孬飞亏了她,下一辈子也还不清欠她的情和债。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悲哀的结局是她一手酿造成的。
  想玩弄生活的人,必被生活所惩处。
  脱离了人的道德轨迹,到头来不仅仅是良知的反省,而且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失望,祖香应接不暇,她的心困极了,茫然不知所措,像一只离窝的鸟儿,振翅向着自己心目中的春林飞去,一路歌声,一路欣喜,却不料一头扎进了冰天雪封的地带。懵然中,却发现当初起飞时就错辨了方向……
  在茫然四顾中,祖香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所有的亲戚,想到了远在他方的妹妹祖倩和三哥耀昭。
  
  第七十二章
  
  仿佛有了某种感应,耀昭在街上一连的撞见了几个长得和大妹祖香极为相像的人。他觉得奇怪,还总时不时地胡思乱想,许是跟孬飞栽了跟头,日子不好混了,奔她哥来了?
  距离容易产生虚幻,虚幻常常是从想念中漂浮上来的。
  随着年龄的增加,人思念亲人的情感也随着增高加厚。这两年耀昭一闲下来就怀念起家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思念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回想十余年的大西北生活,回眸自己所走过的路程,耀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一直没离开过故土,自己的根系一直还在汲取着老柏树的营养,终南山的福荫。
  在广告部他干得不顺心。寻上门特意要求耀昭为他们撰写宣传专版的企业家们前呼后拥排成队,并强调,除了颜耀昭出马,他们谁也不要。钱跟水一样流进了报社的账上,而耀昭的提成不但没增加反而又下调了百分之十。耀昭不在意这些,他全当为企业家们、为报社的兴旺发达服务作贡献了。但是,靳社长给耀昭的提成款总是得不到及时清兑,一拖再拖,甚至连半年前的款还有意拖住不给他。
  耀昭装好提成单,一上班就去找社长。
  靳兆路身材高大又魁梧,四方脸,有点发黄,蚕眉,眼睛细,但却很长,大鼻大嘴。他早已用眼睛的余光瞧见了走进来的耀昭却一直装作在认真地阅读文件。
  “靳社长”,耀昭感到受了凌辱,尊严、人格遭到了践踏,他声调有点高地叫道,随之接着说了下去:“如果你不想让我在广告部干了,你可以给我重新调换一下工作。这样拿捏人恐怕不是个事!”
  靳兆路“咳、咳”了两声,这才从发亮的办公桌前抬起了脸,嘴笑心恼地将嘴角朝两边拉扯了一下:“噢,是耀昭。你是一早就吃了炸药咋的?咋看着气冲冲的?”
  靳兆路把钢笔往半圆形的老板桌上一放,不慌不忙地拧过身,面对着耀昭,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先坐下来,咱慢慢商量。好家伙,这有钱人就是气粗,把我这社长都煽住了。”
  “按报社的政策本来就该一笔一笔给我清嘛。”耀昭就势坐在靠墙的沙发边上,平心静气地说道:“你看,我的工资我一分不领,就靠的是广告提成呢。本来报社的广告提成是当年向市委作了汇报后审批同意了的,去年你又将提成降了百分之十,这我都不在乎。可我的提成款都整个半年了,我一分钱拿不到手。一百多万元的收入,是我给咱报社挣回来的,是我用半年的全部血汗换来的,我这不等于白辛苦了半年吗?我还有年迈的老母亲。”
  “你都是腰缠百万的富翁了呢,还指望这些提成钱过活呀,”靳兆路的腔调竟然有些尖细,有点近乎于女人腔,耀昭还是刚刚才注意到这点特征。他继续捏着嗓子似的说:“你说我一天等着工资养老小,人还信得过去,说你指望这些就成笑话了。”
  “你是大领导,咱是下苦的,咋敢跟你比?”耀昭知道领导在给他递话,他忙把领导往高处抬着说道:“官宦自古令人推崇和尊敬啊!”
  “吁,”靳兆路自嘲地笑了,摇摆了一下他浓黑发亮的头:“你说错了,当官没钱,不如到大田里种田。是这,你算一下,看你积攒的提成一共有多少?”
  耀昭从怀里掏出了十几张提成票据,走到老板桌侧旁,递给领导。
  “大约二十来万吧。”
  “啧啧啧,好家伙,”靳兆路眼发绿,垂涎欲滴地说:“你这一下子呀,把我八、九年的工资都领走了!你好意思全拿了吗?叫领导签字,不把领导谢承一下?”
  当靳兆路抬脸看耀昭时,耀昭被他满腔的贪欲,一派掩饰不住的贪婪相惊愣了神。他感到靳兆路的双眼里几乎要伸出笊篱般的手来,把递给他的票据要掳了进去。
  耀昭很尴尬地从对方的大手里接过一沓子签过字的票单,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脸上的眉眼难堪地移动了一下位置。
  一股风“呼”的一声把社长的皮门帘掀了起来,有一绺白晃晃的阳光在靳社长的身上一闪,随之又暗淡了下去,老板式半园形大桌倏地跟着沉进了室内日光灯的虚影里。
  “咱弟兄们在一起共事,也没个上下高低之分,”靳兆路在耀昭的肩胛上拍了拍:“谁跟谁呀,你说是不?”
  耀昭“哼哼哈哈”着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他感到舌尖发麻、僵硬,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反送不出。
  他一扭身,掀起皮帘子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了龙凤河岸。西风刮得正紧,耀昭迎风站立着,他要让冬天的寒冷把人的欲望冻僵,他想叫西域的干冷狂风将人燥热的贪婪吹刮成戈壁沙地,任天野的神鹰、大隼去啄食。
  冬季的太阳总是一副羞涩的样子,白惨惨的,像少妇不悦的脸颊,照在人身上,没有一点热气。龙凤河被寒冷囚禁住了,河面一层厚厚的冰,阳光下闪闪烁烁,五彩光束耀得人眼睛肿胀,太阳穴哏哏作痛。上游有一群可爱、调皮的小巴郎,在冰面上互相拉着滑冰玩耍,嬉戏、打闹声把小花帽似的童谣故事滚了一河川。
  望着他们一群,耀昭又想起了热合曼,想像着他长成大人后的模样;他也许还过着乞讨无着的生活,或者已被好心的维尔吾族老人收留……他同时又想起了热合曼的母亲,想起了那张大炕以及在大炕上所发生的一切故事……
  耀昭很惋惜地对着冰封的河川长舒了一口气。他想,如果当初他手头不那么拮据,也许热合曼的母亲还能得以医治,会好转起来呢。一想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尽管不是一个种族,更谈不上有血脉之间的关联,耀昭认为有钱为热合曼的母亲看病是天经地义的,义不容辞的。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靳兆路和刚才靳兆路给他传递的意思。但要他凭白无故地暗中给领导塞下不明不白的钱,他似乎很难做到。那是一种什么意味?是向权贵谄媚吗?还是向权力奴颜卑膝?抑或是暗中用钱贿赂领导,让他手下留情,不再刁难自己,给自己小鞋穿?耀昭似乎还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习惯,他怎么也想像不来,要他做出那种事情,简直比折他的寿都令他难耐。
  他想不通,靳兆路的贪财心到了这种程度。大大的一个人,一个身高七尺的大男人,身为领导,竟然能张口向人要钱?说这话时,他一点不感到脸红,还那么理直气壮!凭什么?凭的就是他手中的一支笔。这支笔一划拉,就能拯救一个人的事业乃至生命;这支笔一拨拉,也可致人于死地。所以,他靳兆路才敢大言不惭地放飞内心的贪欲。
  爱财是每个人的本性,它基于生存的愿望之上,而贪财却是人的本能,是人们欲望犯下的大错;贪婪是人罪恶的温床,以至使贪得无厌肆意生长,成为人欲念里的一棵树,最终结下自欺欺人的恶果。是一树的罪过呢。
  靳兆路全然不顾他领导的尊严,和耀昭称兄道弟,他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模样哪里去了?他平时总是板着脸的一付高高在上的神气模样没有了,全被贪婪那东西兜售出去了……人为了钱财,可以出卖手中权力,倒贩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于大庭广众下的君子气度而不顾,屈膝于金钱钞票,可以匍匐在纸醉金迷的斡旋下,虔诚地守候、等待……
  真是一个披着男人皮而出卖灵魂的伪君子!
  当人做了金钱的俘虏时,良知也将泯灭丧失。当人败倒在花花绿绿的钞票面前时,人也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一向视金钱为身外之物的耀昭,连他自己也常常诧异,怎么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的金钱,他想也没曾想过,自己今生还有聚财的大机遇。现实生活有时很蹊跷,它常给人摆迷惑阵,在你不屑的事体上为你创造机遇,给你意想不到的收获。耀昭的财源令他深有体会,本是受人惩处时,却给了发财的机会。苍穹的秘诀是永恒的,但又是在不断变化中的存在。当你在不经意间,忽视某种事物时,偏偏现实又来辅佐你,使你得以圆满。当你刻意的追求时,有时又会令你大失所望,徒劳无获。
  当然,机会和机遇是偏爱正直和才能的,它不会轻易青睐那些邪念的人,有时,它们也会犯错,一失手就挂在了邪恶的树上,但一有机会它们会随时予以纠正收回。这就造成了一些人发迹后又沦为乞丐的悲剧。
  大风起处,河道里的枯枝树干凄惨地摇晃着不屈的身子,狂风在树梢肆虐,把个隆冬吼得寒冷无比……
  傍晚时分,耀昭才下了河坡,看到在热合曼母亲倒坍的房屋上头已耸起了一座高楼,耸起了现代文明的自豪,唯独高楼的居住者们,他们谁也想像不出来,在他们引以为高高在上的地基下曾经发生的历史。
  人就是一种非常现实的物什,他不管天上的事体,地下的幽魂,一昧地要去耸起,要去挖掘,却从不想太高了撞不撞天,太深了踩不踩地魂,更不知去整理一下发狂的欲念。
  欲壑难填,最终是人类在自掘坟墓。
  大片的森林在人手下惨遭厄运,白茬茬地倒下了,树墩如同瞪起的大眼,向人们企求。鸟儿逝去了,数十年前的白鹭、大雁没了踪迹,这些人类的朋友都远离了,灭迹了,人却不去想一想,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
  自以为是永远成为人类的大敌。
  天色暗淡下来,大地倏地一下跌进了冰冷的夜幕里。耀昭往前走着,一拐弯进了一条略显偏背些的小街。小街上没有路灯,只有每户的商店亮了起来,照得街面通明。
  “大哥”。刚走到街中间,忽然从一门店里子弹似的射出了一个人,嗲声嗲气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耀昭一愣怔站住了:“你想干啥?”
  “唷唷唷。”是一位年轻女子。从门里射出的灯光映在她的红帽子上,像街中心的一把火。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想在耀昭的身上觊觎到可获之物。她用舌尖挑着每个字,说:“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进屋里暖和暖和吧。”
  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从她的身上散射过来,令耀昭想作呕。耀昭凭感觉,她不是个吉祥人物。他避过她,直往前快步走去。
  她跑步撵上来,又叉开腿挡在了他前面。他刚要开口问她想干什么,她却快速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拔出钢笔和小小采访本,扭头就跑。
  什么都可以不要,采访本可不能让她拿去。耀昭跟着就追上去。前面的她没有进到刚才的门店去,而是跑向偏僻的黑乎乎一片的小巷里,在一间土平房门前站定了。等耀昭追上来时,她一推门钻了进去。有一绺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道射出来,一只大尾巴的小松鼠正好从灯光处斜跑而过。
  耀昭在门外的亮光处略一迟疑,对着屋里说:“你把采访本还我就行了。钢笔你留着用吧。”
  “你进来吧。房子就我一个人。”年轻女子在屋里向他喊。
  耀昭一脚踏了进去。
  屋子里暖烘烘的,和外面的寒冷气形成了两个天地。他很快就被暖流包裹住了。
  这是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土平房,低矮简陋,但却干净整洁,仅有一张小床,一张旧写字台,桌上摞了几大摞书籍,烧火墙的铁炉子正呼呼呼地响着火苗欢快的旺势声音。
  “大哥,你坐这儿吧。”她脱了棉衣,穿了件雪白的毛衣,搬了张椅子给耀昭。耀昭这才看清了,她还是个学生。
  他坐在她搬过来的椅子里,看到屋子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年轻女明星的特写头像。她把她们崇拜得犹如心中的太阳,连床头上都贴满了小画像,还有她写的字。字大大的,是飞似的写下的。什么“你好酷哇!我爱你!”还有,“你帅呆了!我想亲你!”之类。
  好一个疯狂的追星人。
  “你叫什么名字?”耀昭打量着她问:“你像是学生?”
  “噢,大哥,你真有眼力。我脸上没写学生俩字嘛。”她水汪汪的大眼忽闪着卖弄的情调,并不直面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你,啥意思?”耀昭问。
  “没啥意思。进我的小屋就是上床,给钱呗。”她说这话时不但没有半点羞耻,简直像喝了一口凉水一样。
  “你是师范的学生?怎么敢干这种事?”耀昭有些讨厌起来。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两步。
  “唷,你太少见多怪了,”她把姣好的面容往高领毛衣里缩了一下,抹着口红的嘴唇上下翕动:“我上学要费用,几万块钱呐,从哪儿来?我的父亲多少年前就患了内风湿,没钱看病,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尤其到了冬天,疼起来缩成一团,谁来管?”
  “家里再没别的亲人了?”耀昭紧问。
  “要有的话,就好啰。”她的眸子里有一点亮光倏地闪过,犹如天空划过一颗流星。
  “人都是个命哇,”她继续说:“我的老家是上海。我父亲十六岁来到新疆支边,在兵团农场当农工。过去农垦人住地窝子,落下了风湿腿疼的病根。如今,团场的地一律实行承包,我父亲柱着拐棍,能种地吗?我上学还要花费,我总不能就这样等死吧?”
  “你母亲呢?”耀昭同情地问。
  “我六岁的时候她就跟人跑了。”她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个时候我恨死了她,现在也不恨她了。人家不愿意跟着我父亲吃苦受累呗,有条件享福,为啥不走呢?”
  耀昭再不说一句话,他只在心里暗暗抱怨,命运不该拿她当弃儿。
  “我是个女儿身,在这个世界上丢弃了许多,现在只剩下身体这个本钱,也只能这样了。”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噢,对了,”她突然就烦躁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把香水味塞满了小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快关门上床吧,钱多少都行,凭你自己的良心。”
  “我不关门,也不上床,把身上所有的钱全给你,行不?”耀昭父亲一样地看着她。
  “那敢情好!”童真又在她的脸上闪现了一下,旋即又昙花一现般阴了下去。“世上哪还有你这种男人,不弄事,白给钱?”
  耀昭的心似乎被人用手掐了一下,隐隐作痛,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当她的眸子里一晃而过的天真烂漫放花时,宛如阴霾的天穹突然一声炸雷,接着有一道电光哗地闪过,耀亮了他欲拯救灵魂前黑漆漆的心灵,一种潜意识下迸发出来的责任感使他如巨人般不由脱口而出:
  “我,就是这种男人!”
  她听到耀昭坚决而神灵般的声响,她一扫疯狂在她头脸间的放荡和桀骜不驯,惊恐不安地瞪大了眼,看着他,像看着一团谜。
  “我不但供你上学,直到上完师范,我还给你钱,给你的父亲看病。”耀昭一字一板的话像针刺进了她的哑穴,她大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是,你从今往后,再不要糟踏自己。并且保证,今生今世无论是碰到险恶也罢,既便是到了上街乞讨的困境也罢,都永远不再干这种作践自己的事了!你做得到?”
  她孩子一样,懵懵然地只顾点头。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耀昭俨然训导孩子的父亲一样,用命令的口气说。
  她慌乱地从被窝里取出采访本和钢笔,畏畏缩缩地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耀昭翻开采访本,问。
  “叫……叫小雪。”她声音细细的,颤着声回答,像接受惩罚的罪犯一样。
  耀昭在本上记下了,并且记清了她所就读的年级和班级。
  她一下子蔫了,乖了,孩童的稚气立刻赶走了浪荡。
  耀昭凝视着小雪的眉眼,分明看到了纯真的善良在她的脸上与邪恶浪荡拼杀了一阵后,旗开得胜地飘扬在她圆圆的脸上。
  邪恶逃遁了,可爱丰腴的圆脸扑落下了天真。她不再敢正眼看耀昭,咬着下唇,拉下了眉眼。
  耀昭从身上掏出了几百元钱往桌上一撂,告诉小雪:“这些你先拿着,挡个急。后天我就给你准备一笔钱。记着,把这间房子退掉,从今往后住学校宿舍去。我会去学校找你。”
  耀昭从小雪的小房间出来,走在街巷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好舒服,好清爽啊!他感到外面冷嗖嗖的空气能涤荡尽胸中的郁闷,好痛快。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呼着,在零下十二度的寒冷天气里,从体内到心灵感到都需要冬季的这种严寒由里到外地濯洗一番。他大步地向前走着,感到是那么的爽快,心情是那么的欢悦,一盏一盏涌上来的路灯显得那么可爱迷人。他一会儿顶着自己的影子走,一会儿又拖着,灯盏星星一样拥进他的怀里,又光灿灿地被他甩到了脑后。走上大街,行人已渐稀少,偶尔的车辆和人都急匆匆的一晃而过。耀昭敞开着棉衣襟,跨着大步走着,他很感激冬季,感激冬天的寒冷,它可以让人清醒、兴奋,兴奋得犹如拥住了满目繁星的天堂。
  走着走着,耀昭感到踩在灯光如柱的马路上,就好像踩踏在霞光里一样,有一种身躯在随着步履的前行而不断长高的感觉。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天空里,周围一派璀璨的星光,脚下是霓虹灯闪烁的拉格图市。他的心一下子变得那么平静,那么坦然。
  “耀昭,”文书的声音从银河星域抛过来:“这么多年,你今黑才真正走上了属于你的道。我真为你高兴!”
  耀昭没有说话,只抱握住拳对着老朋友发音的方向摇了摇,致了谢,又甩开大步走去,一直走进他灵魂的圣殿。
  “唉呀,媳妇,你乱跑啥呢?”一口乡音在前面截住了耀昭的脚步。他停下来,定睛一瞧,在他前面路灯下的人行道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只穿了一身秋衣闷着头,撅着尻子往这儿奔,后面气喘吁吁的男人边扬手,边喊叫。
  “媳妇,快停下。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呢嘛?”
  疯女人到了耀昭跟前,也不避人地硬着头要撞过去。耀昭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交给了撵上来的汉子。
  这汉子瘦矮,灯光下旧兰大衣更显得陈旧没色,他的脑门光亮光亮,没了头发,只有两鬓及耳上有一圈稀疏的茸毛。
  耀昭把疯女人交给他。他就被媳妇东一碰西一拽地扯得连声谢字都说不出来。猛不防,那女人一下就抱住了一棵干枯的树,他连掰带哄着:“咱回家,啊,这冷的天,把咱能冻僵呢。听话,松开手,咱回。”
  静悄的街道里男人哄女人的声音似哭似诉,听来悲凄憾人,令人欲哭无泪水。
  耀昭又跨上前去,帮他掰开了女人的手。他一个人根本无法缚住她,降服她回家。时间长了,两人都有被冻伤的可能。
  “走吧,我帮你。”于是,耀昭和气喘吁吁的他一人架住女人的一只胳膊向他的家走去。走了足足有五百米的路,这才左拐弯,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街巷,进了一栋家属楼。
  “上三楼。”他的口里喷着白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耀昭说。
  上了三楼开了门,拉亮灯,耀昭和他把女人架到一间小房的床上,给她脱了鞋躺下,他为她掖好被子。她总算不再反抗,缩在被窝里不声也不响了。
  回到小客厅,他让耀昭坐下来。
  “歇会,歇会,谢谢了!”他喘着气说着,去倒水。
  “不用了,不用了。”耀昭按住他拿杯子的手。他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他个头不高,但眼睛大,鼻子也大,敦敦实实的,嘴巴也大,给人一种憨厚实诚的感觉。刚才在外边,看到他脱光了头发的脑门子明晃晃的,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儿,其实他才是个中年男子,年龄大概和耀昭相仿。
  “真是多亏了你呢,”他一口陕西川道的腔:“要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拿她没办法。敢问你是哪里人?”
  西域城市的居住者大部分都是来自全国五湖四海的各界人氏,特殊的人员结构使人一相识就问到家乡在何处这个问题,形成了一种只要问起何地人氏,就意味着对对方的关心。
  “跟你一样,陕西秦地人。”
  耀昭的话一出口就让他激动万分,他像碰到了亲人似的把心里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你知道我的媳妇咋成这样子的?让人给整成这了!”他抱住了自己的光头,声泪俱下地说:“我是市金属回收公司的会计。两年前,公司的账上还结余有十几万元,经理和出纳告诉我说,咱们几个人把剩余的这些钱分了。我是财会学院毕业的,知道这事的轻重,咋敢干这种事呢?我当时吓坏了,我就对他们说,这是要犯法的,咱不能这么干!就这,过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不要我干会计了,一哇声地要撤了我的会计职务。从此,把我从机关下放到一个废钢烂铁收购站上,让我当装卸工。咱没干过那重活,手也被磨烂了,脚也被砸伤了,还把我的干部工资下调到职工的标准上。我到机关找他们说理去,经理说,你干的是职工活,还想拿会计的钱,哪来这么好的事?在啥岗位就领啥钱,再胡闹,就下岗回家歇着。我想不通啊,我不想侵吞国家的财产就犯了王法,要把我打到地狱。没出两个月,我头顶的头发就脱光了。媳妇是个家庭妇女,没有工作,一看我被打到了基层,工资少了不说,还有一下、没一下的不能按时发,女儿上大学正需要钱。如今,我的工资连我俩口的生活都顾不上,拿啥供娃上学呢?媳妇想不通,就成了这个样子。”
  “你找他经理说理去,找上级主管部门评理去。”耀昭气忿难平地说。
  “我找人家了,人家都是通的。他们不但不解决问题,见我秃了头,还讽刺咱呢,说咱的前头(途)光明了。”他说完,抱头抽泣起来。
  一阵酸楚与悲愤搅和在一起,腌渍着耀昭的心,他站起来说:“乡党,娃上学的费用包我身上。你把你跟屋里人照顾好就对了。”
  小老头一样的汉子嗫嚅着说:“这咋成呢?那样的话我就是再活八辈子也还不起你这人情呀!”
  “你不欠我的人情。”耀昭一付凛凛然、坦坦然的样子:“金钱这东西本来就是社会的,它来源于社会,回归于社会,是顺应了社会规律、自然规律的。有了金钱,不服务于人,要它还做何用?”
  “噢哟哟,我这是碰着神了呢!”他感激得“咚”一声跪了下去,连作揖又磕头。
  耀昭忙扶他起来:“你这是折煞我呢。快起来,快起来。要叫你感激,我做这事有何意思呢?”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眨动着疑疑惑惑的泪眼,看着耀昭出了房门。眺望门外时,他的双眼一花,但却非常清晰地看到在耀昭的身围有一圈耀目的金光在闪灼,刺透了屋外的黑夜。他转身关了门,回到屋内,久久地跪在门跟前,合起双手,嘟嘟咙咙地念起了神词……
  本无神念的他生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神的存在和神的伟大。
  碰上了耀昭,非亲非故,从前连面都没见过,却有胜似亲人的辅助,他能不感激泣零吗?本是唯物主义者的他,从耀昭的身上嗅出了一股真诚的气味,他没有丝毫的怀疑或不信任,只有虔诚的捧出,捧出一颗被拯救了的匍匐之心。
  
  第七十三章
  
  祖倩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回来了,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故乡。
  在南川县汽车站,祖倩一抬头就望见了她倍感熟悉和亲切的终南山,还有两边的塬坡。
  正值深春初夏交接之季,终南山依旧慈父般郁郁蓊蓊,看守着它脚下的子民繁衍生息。白鹿塬塬坡拔节分孽的麦垅被一片片的油菜点缀其间,煞是美不胜收。油菜花儿正灿烂,黄得令人心颤,远远望去似一幅绿茵围绕下随意泼墨的水粉画。半塬上的农家,东三家,西五家地全掩蔽在蓬勃的绿树林中去了,像黄土高塬半垴里蓬起的人间仙境呢。
  一辆出租车“哧”地停了下来,司机极热情地下了车,帮祖倩将包包裹裹的东西往车里塞。
  “大姐,你说上哪?”年轻司机问。
  “到南川报社。多少钱?”祖倩连答带问道。
  “好嘞。你把娃抱好。给五个元得了。”车一转头,直向一条大街驶去。
  到了一个临街的大铁门前,车停了。
  祖倩下来一看,门左额挂着一白字的牌子,是某建筑公司,右额则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是南川报社了。
  ` 司机把包包裹裹一一从车里拿出来,堆放在大门一边,祖倩掏出了五块钱递给他。
   “谢谢了,小师傅” 。
  祖倩礼貌的话还没落地,年轻司机双手叉腰,瞪着眼睛不接她递来的钱。
  “给十个元。”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不是说好五元吗?”祖倩抱着孩子,倒了个手,争辩道。
  “哪有五个元坐出租的?”司机一脸的凶相,似要打人的架势。
  太阳红岗岗的,晒得人直想出汗,儿子被吵声吓得“哇”一声哭起来。
  祖倩只得给了他十元。他装了钱,一溜烟地将车开跑了。
  祖倩的好心情一下子被司机欺诈跑了,她顿感日夜思念的故乡人陌生又奸诈。真是晦气,刚一下车就碰上不顺心的事,似乎给祖倩传导了一种预感,回到故土并非万事皆好。
  “噫,你好。你是颜祖倩?”
  一位年龄和她相仿的高个子小伙骑一辆自行车从院里驶出来,看到还愣怔在门旁的祖倩,忙刹了车闸下来问道。
  祖倩懵懵地点了点头。
  “你是?……”
  “噢,我叫米川。之前我还给你写过信来。”他支了车子走上来,热情万分地说。
  “嗯,知道了。你的信我收到了。”祖倩回答。
  “哇,太好啦!我还以为你收不到呢。”米川瘦瘦的,看起来文文气气的,但却很热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帮祖倩把包裹往车架上放。
  祖倩跟着米川一起走进大铁门里的大院子。
  院内分东院和西院,各有几排小楼房,梧桐树兀立两旁,桐花儿弥漫着紫氤气。
  米川用他标准的普通话向祖倩介绍着报社的大概情况:“《南川报》刚刚创办起来,现有的九个人,全是从各机关、事业单位抽调过来的笔杆子,办公条件比较艰苦。县委办公楼暂时还腾不出地方,报社只好在外边租赁办公。不过还好,报社暂时租赁了一栋小楼房,一楼办公,二楼是没房子的当住处和单身宿舍用。凑合着,能过得去。你回来了正好,还有一间空房子可给你和孩子住。”
  听说有一间闲房,祖倩心里松泛了。孩子小,上、下班就在本楼里,方便多了。她打算把一切安顿好之后,好回家去把母亲接来,照看儿子。
  米川是文艺编辑,人手少,工作刚刚展开,一个人顶俩用,不但当编辑,还经常外出采稿,这会儿他就要去采访县上的一个会议。把祖倩和孩子安顿到办公室后,他说:“你在这等着,我出去采访。总编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
  米川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黑瘦的老头和祖倩。老头一声不吭,在门外的蜂窝煤炉子上熬包谷糁,把玉米的油香弥漫开来,让祖倩想起了母亲的灶火。她恨不能立刻回到母亲身边去。儿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四处打量,把惊恐投放给这块新的地域。天真无邪的孩子正在惊奇,他的妈妈为啥在那一块地方生活得好好的,偏又要挪到一个新的地方来呢?
  儿子很乖,一岁多,很少哭闹,不顺心时他就用小小手指指着他想要去的地方。
  “刘总你回来啦?”门外瘦老头的招呼声牵住了祖倩的视线,她透过大开的窗户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把黑色自行车往门外的大香椿树下一撑,在办公室的隔壁开着门。
  祖倩抱起儿子走了出去,跟身进了总编办。
  总编的办公室很简朴,一张木桌,一架书柜,墙上钉了一排铁钉,整齐地挂列着各式报纸,书柜台上摞满了来搞,每一摞下有一张纸条,写着备用的新闻稿、文艺稿或待编稿,整个办公室整洁有序,井井有条。
  “刘总编,您好!”祖倩一进门就打招呼道。
  “噢,请坐,请坐。”
  叫刘皓的总编很客气,让祖倩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黑红的脸膛惊喜地对祖倩笑着,一开腔就透出了女人的细腔调:“你是颜祖倩。才才跟我在一起时总忘不了提起你。咋样?一路还顺利吧?”
  祖倩点了点头,说:“刘总,我的档案上个月就通过组织寄回来了,工资关系在我这儿呢。”祖倩从斜挎的包里掏出了工资关系表,递给了刘总编。
  “好,好。你放这,我让财务室的同志尽快给你把工资办下来。”刘皓说着把东西锁进了抽屉。
  “刘总,你看我带着孩子跟逃难的一样,能不能给我安排一间房子,让我和孩子先住下来?”祖倩用商量的口吻对总编说。
  “嗯,这个嘛。”刘皓眼镜背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些为难的样子,但又权威地说:“咱报社有规定,凡调进来的人,除单身外,一律不解决住房问题。后头咱再说。路途遥远,你先休息两天,做好吃苦的准备。我还有事,要去县委一趟。”
  刘皓出来锁了门,从香椿树下推起车子,五短身材很利索地一跃,驰上了梧桐树遮掩下的小道。
  祖倩从刘皓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当中感到了他内心的空虚和市侩。她曾听才才说起过,他大学时的这个同学诗写得不错,就是女人气太重,好在女人身上打主意。
  祖倩更奇怪,米川已经说了,报社还有一间空闲房,为啥刘皓不想给她呢?是想要她给他送礼物吗?还是故意显他的权威刁难人呢?
  没办法,祖倩只好带着孩子先回颜家河村。
  出了南川县城两公里就到了生养她的颜家河村。出租车一直把祖倩和孩子拉到了母亲的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井沿边的花椒树正叶绿果青地招睐着麻雀在枝头一蹦一跳,叽叽喳喳。
  母亲出来了,她老了许多,白净的脸上眼睛浑黄,看人时更呆更直了,头发白得像放花的苇子,稀稀疏疏地蓬在头上,发红的头皮如道道沟壑在发丝间悲哀。
  “是倩儿回来了。耀祖,快帮祖倩拿东西。”母亲上来先接过外孙,对屋里的大儿喊。
  耀祖也老多了,背有点驼,还走一步咳一声地“咔咔”着。
  祖倩和儿子的到来无异给这个大家族带来了意外的惊喜。耀禄也从外面干活回来了,一家人围着欢乐转。
  整个颜家河村沉浸在午后的一片静谧之中,祖倩知道,村里的男女青壮劳力都出外寻活打工挣钱去了,唯留下老汉、老婆和上学的娃们守在家中。颜二顺叔柱着拐棍来了,他的瘦身躯已弯成了镰刀形。是啊,和镰刀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憨实的庄稼汉,把自己的灵魂都铸成银镰了,最终把骨骼也熔铸成了一把镰,生命融于镰弯里了。
  二顺叔的牙掉光了,双眼红烂着边。祖倩搀扶着老人进了屋,坐在屋里的木凳上。
  “俺娃有出息,给你妈争气了。”二顺叔走声漏气地盯着祖倩,一说话涎水就线似的吊拉下来。
  祖倩从包里掏出了一小袋葡萄干递给二顺叔。
  “叔,你吃,这是软的。”
  二顺叔核桃皮样的脸颊吸进去了两个坑,出气都很困难。瘦骨嶙峋的样子,叫祖倩看了心酸。
  老人摆了摆瘦得只剩一把骨棒爪爪样的手,示意他吃不了这东西。
  “你叔耳背了,早听不见人说话声了。”母亲给祖倩说:“可怜呀,一辈子把力出尽了。跟灯一样,把油熬干了。”
  二顺叔一直张着嘴,浑浊的眼尽力往起睁,想从人的口型上逮住人的话语来。
  在二顺叔的身上祖倩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收麦时节的紧张情景。是贫穷和非人的超体力劳动折弯了父辈的腰身,熬干了他们身上的油。祖倩的心阵阵作痛,她想不出一句恰当话来安抚老人的心。她在心里也痛斥时月的残酷,把好端端一个热气方刚的人摧残得形同骨骸,失去了活的气色。老了,在田野里躬了一辈子腰,对土地虔诚至爱的二顺叔再也无力握镰、无力提犁夯耙了,再也不用绾起裤脚在泥里水里呼喊吆喝鞭打牛的后半腰了。看着他骨节凸起的老干手,那是庄稼人凸起的劳动的神圣呢,是一辈辈务农烙下的深刻模型。
  送走了二顺叔,吃了母亲做下的饭,祖倩把幸福拥了一怀。她感叹人的可悲,当人到了一定时期,总希望离开父母,像云一样飘到自己心里所羡慕的幸福之地去。祖倩离开母亲整整十年,在一座中型的城市里生活过,也尝遍了各地的特色饭食,现在咀嚼着母亲手下的粗米糙饭,才真正懂得了优秀的饮食不在城市里,而是在母亲的灶火里。母亲把纯朴和慈爱一齐煮进了饭中,她是用心和世上的纯真烹制而成的,是任何大师都无法比拟的。这么多年来,祖倩吃了一顿最可心、爽口的提花面汤饭。
  吃了饭已是下午时分。这个季节的太阳滚过屋顶稍稍偏西就减了锐气,照在人身上没有热烘烘的感觉。祖倩一个人在村子里踽踽而行,街巷里静悄悄的,没有了昔日呼儿唤女的叫喊,也少了粪堆酸糟之气。每行一处,都可见到撂荒的老宅子,残垣断壁,一派凄凉,只有没入膝盖高的野草在老宅地唱着“唰唰”的哀歌。祖倩一路走着,撒一路的惋惜在老宅地的草丛中。是啊,人们都弃旧换新了,挣了钱都争着盖新屋建洋楼呢,互相攀比,竞富呢,仿佛谁家的房屋高大,谁的尊严就耸得高了。过去以实用、现实为基础建房屋的中国老百姓这些年也不务实了,虚浮起来了,家家掏完家底也要撑着命盖起二层、三层楼。这是对资源的浪费,也是对自身的无形摧残。城里人由于地方紧张,他们不得已要居住在空中楼上,农村人也学洋伙呢,盖了洋楼,结果,导致家庭经济拮据,腰包掏空了再背一身的债,得不偿失。人住不完,往往二楼、三楼上成了麻雀的栖息地;况且,撂下的老宅基地白白浪费掉了,大片的好庄稼田变为新宅区了。
  祖倩到了老柏树下。鸟雀依旧在蓊郁的枝叶间呢喃啁啾,老柏树把永恒的慈爱给了小鸟们,蓬动着一树的雀儿曲子。看到老柏树,祖倩就想起了文书和他的家人。人早已销声匿迹了,而他的老屋院落还在老柏树下,当年黑明的木门如今已成了两块低矮的白木片,铁闩子锈成了红褐色,房子像苟延残喘的老人蹲在柏树下,定格成一道老朽的景观,把它神秘的传说挂在繁密的柏树叶上,让鸟雀唱出来,让季风吼给世人。
  伫立在柏树下,祖倩的心潮难以平息。带着敬畏和神圣,她离开了老柏树,把心留给了树身。
  南行百十米,祖倩就望见了父亲的老坟,坟堆已显平秃瘦小,不像新坟那般挺阔,坟头上长满了各种荒草,大风起时,草棵摇曳,仿佛逝去的生命不断向这个世界挥动着索命的旌旗。是啊,贫穷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摧毁了祖倩心灵碉堡里存有的父爱,这是贫困犯下的罪行,祖倩永远诅咒穷困,鄙夷它,憎恨它。世界这么美好,野花野草这般缠绵于土地,却在贫愁潦倒的时代里残遭刈杀,是人的罪恶。贫穷能致万物于毁灭之中,包括科学与发明;它可以导致历史的文明向后倒流。人类永远摒弃贫穷,为脱离贫穷的羁绊而挣扎。其实,人类的发展史就是挣脱贫困的搏杀史。
  凝望着父亲坟头上的草棵,祖倩分明看到了每片草叶上摆动着的历史,与贫穷抗争的历史,这是民族的奋斗精神在光耀。怀着无限的眷恋和悲痛,祖倩告别了父亲长眠的地点,顺着颜家河堤岸走去。
  颜家河已不成河流了,而是变成了一道渠,渠水很细且浅。祖倩顺一斜坡下去,坐在一块洗衣石上,看河床下小溪水一样的细流,在每一凹处被洗衣妇们淘下一个坑,聚一滩潭水,用于洗涮。那一坑一坑的水似往昔为河时睁大了的惊叹、悲怆的泪眼呢,它们在怀念曾经逝去的辉煌,曾经每一年汹涌的壮观。逝去了,再也不会出现河流的拥有。是人的贪欲剥夺了河的原本,捻灭了河的流动。那贫寒交加时人们对河的呵护都变成了今日食饱衣暖下无情的砍杀和占有。看,河岸上没了一棵挺拔的树,连野花野也不翼而飞,灭了踪迹,留下的是人们不断地向河道中心铲平、铺就的菜畦,全种上了花白、蒜苗之类的家常菜。人们在建筑房屋,无穷尽地侵吞土地的同时,也瞅住了河道的这一小块不放松。为自己的生存制造死角还嫌侵占不够。祖倩不明白,饭饱食足后的人们,贪欲也跟着膨胀、丰腴起来,一味地贪,一味地残忍,把无情的面孔给了自然,也给了人自己。
  这是人类自己的不幸啊!
  站起来,掬一捧清凌凌的河水,凉透沁心,然后从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放下去,水嘀嘀哒哒,发出悦耳的音响,仿佛河流为归回的女儿,为寻根的心弹奏的乐曲呢。
  夕阳西下,水滴在潭里溅起金色的珠花,琅琅地响彻在河道里,打湿了祖倩怀乡的思念。她上了河堤,在菜畦上走过。一抬头,她看到了河对岸的几户牟姓人家。过去被绿树簇拥的住家户,如今已没有了昔日的浓荫,且大部分人家也搬了家,到河南边的新宅基地里盖了新房。老屋像几个秃了头的遗弃儿龟缩在褴褛不堪的衣衫里,等待着有朝一日的风雪来时,把它们吹倒压塌。祖倩看着看着,悠忽间她就似乎望见了走进视野里的树茂哥,他一路撒着金色的霞晕,一直走进她的瞳孔里……
  “呼”,一股狂风袭来,晚霞倏地收拢起了它那好看的羽翼。祖倩感到自己和自己的故乡陡地就掉进了昏黄的阴暗里。“呼”,又一股强有力的风劈头盖脑砸下来,还夹杂有沙土的袭击,抽打在人脸上生疼。祖倩一到水泥板铺就的桥上,强睁开眼一看,满天地黄猎猎一片,迷迷蒙蒙,沙尘暴肆无忌惮地横扫过来,无遮无拦,带着哨音,狂呼大叫,横冲直撞。透过沙尘的眼,祖倩看到了沙尘暴鄙视人类的疯狂。沙尘暴在肆虐,其实是对人的蔑视。它们的横行,是对人的无情摧残,是对人的一次痛心的惩罚!
  祖倩迎着沙尘风暴站立着,把忏悔的罪人般的心智吆出来,对着苍天,对着正南方的终南山喊叫:“沙尘风暴啊,你刮吧,刮得更猛烈一些吧!把裹在衣暖食饱的躯体里成长起来的脏污一齐刮走吧,还一付青山灵水的真面目……”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在等待……”大侄儿哲光从对面的河堤上一蹦一跳地走来,大沙尘风暴把他的唱声筛滤得颤悠悠的,撒向高处,又甩进低洼。
  村里的人都怕了,家家户户关起了门窗,牧童在草滩里牵着羊慌慌地往回疾去,极少的一两只鸡儿缩着脖子,绉着毛,恐惧地钻进墙拐角,瞪着难以睁开的眼瞅天呢。
  遮天盖地的黄沙尘在鸡儿眼里幻化成了一股股的疑问号和惊叹号,它们毛发繁茂,思维却单纯,只知道奇怪,不知其究。
  万物都被沙尘暴抽打得怕了,只有祖倩和她的疯侄儿不怕。人疯了,到处游荡,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干了,也少了罪恶了。哲光像一颗无根的游魂,也似生命的一个梦。他是迷在这梦里了,永远再醒不过来。梦不醒还好,醒了,就是一个罪孽。他活在梦中,一直可以漂游,无拘无束,神鬼不怕,生活在至善至美的境地。
  他过来了,到了祖倩的面前。
  “哲光。”祖倩轻声地叫道。声儿悄悄,怕惊了他的梦。
  风还在吼,沙尘越来越厚,打得人的脸、头烧灼般的疼。
  “哲光!”祖倩凑上去,踮起脚跟够到他的耳朵上唤了一声。
  哲光却瓷愣地瞅了她一眼,没有反应。
  “他已经不认得他姑了!”祖倩的心一蹦出这句话就感到双腿无力支撑被风沙撼动的身躯了,她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
  哲光还哼唱着,从她身边走去,仿佛绕过的不是一个亲姑姑大活人,而是从一块石头旁绕过去一样。
  “这孩子彻底完了。”祖倩的心地兀自凸出了悲凄的狰狞面目,一个比沙尘暴更恐惧的思想浮出了脑际。
  这是哲光的命吗?还是他生活的基调只能弹奏出这种歪歪扭扭的音符。可不是呢,每一个人,一开始就在自己的琴键上弹跳蹦达,所奏出的基音就圈定了你生活的调子;于是,你就罩在这音调中了,生活的轨迹就在你面前伸展开来,人就成了这轨道上的行者了,一直到永远。
  哲光就在他的道上痴迷地走去,无法再醒过来。
  看透周围的一切,唯独透视不到自己,就像高灯一样,能照亮远处,永远照不亮自己的脚下。世界的神秘就体现在一盏高灯之中。如同沙尘暴,谁都知道是因为人生活的环境越来越少了绿色,削弱了抗击沙尘的力量,才导致沙尘暴在初春或深春季节一次次地袭击人类,而人却意识不到,自己今天砍下一棵树,明天又毁一片草,正是为沙尘暴在一点点地剔除克星,为自己的生存空间招致大敌。
  “呼—”沙尘暴总在夜幕降临时刻更加暴虐,把沙土灰尘抓起来,在空中旋了旋又“啪”地甩下来了,迷了山川野洼,迷了川野人家。待第二天起来时,一层的黄尘,一脸的不悦……
  
  第七十四章
  
  《南川报》总编刘皓嘻嘻笑着问祖倩:“你跟娃回来你丈夫就同意了?”
  对领导的问话祖倩觉得有点不对味,她本是想要求单位能给他一间房子而上总编办公室来的,刘皓明明心中有数,却嬉皮笑脸地问起了这个话题。
  “不同意我还能回来。”祖倩不悦地回答。
  “那说明你丈夫很开明么。”早晨的阳光正好从敞开的木窗照进来,有一股热烘烘的感觉。刘皓的小身子欢快地在一张藤椅里来回摆动了一下,嬉笑始终堆满了他黑红的脸。
  祖倩凭直觉似乎从对方的身上嗅出了一股酸溜溜的花粉气。
  有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叫着从窗户间斜飞进来,刘皓立刻从背后执起蝇拍,撵着苍蝇打起来,边打边说:“我就最讨厌这家伙了,它一进来我就坐立不安。”
  祖倩的眼睛跟着苍蝇转,当苍蝇落在书架旁紧挨的门帘上时,祖倩这才发现领导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小套间,她想一定是用来作临时休息的地方。
  刘总“啪”地一声打下去,苍蝇落地了,他立刻又从门背后捉起笤帚把苍蝇尸体扫了出去,然后回到方凳上放着的洗脸盆洗了手。
  “刘总,我来还是想请求给我一间房子。”祖倩忙站了起来,直视着刘皓眼镜片后的表情,说:“我的孩子还小,在我身边也好照顾,再说上下班也方便多了。”
  刘皓思量了半天,突然压低了声说:“那就把库房隔壁的那间屋给你。你今天叫人刷一下,这可是对你特殊照顾了。”
  “谢谢刘总。”祖倩欲向外走,刘皓叫住了她。
  “你等一下。”他扭头对着他的套间房喊:“曲主任,你出来一下。”
  门帘一挑起,走出来一位细高挑个头的女人,她也是黑里透红的脸,一头短发很利索地装饰着她的脸颊。她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眼睛大且有神。她一出来就笑盈盈的,走路一扭一扭,说话则用舌尖挑着字往外送,嗓门像被堵了一半,另一半在发音。
  “刘总,有啥指示呢?”曲主任一出来就捏着腔调问。
  “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刘皓介绍说:“这位是刚从新疆调到咱报社的颜祖倩同志。祖倩同志呢出过书,写了很多文学作品。”他又返过去给祖倩介绍道:“这是咱们办公室主任,曲莲同志。曲主任你是这,把库房隔壁的房子钥匙给祖倩,让她把那里收拾一下住着。还有娃呢么。”
  拿到房子钥匙,祖倩从街道里叫了一个专刷油漆涂料的民工把房子刷了一层白灰。仅十多个平方的小屋,不大一会儿就刷结束了。付了工钱,打发走了民工,祖倩一个人立在屋中间,打量着石灰味很重的房子。她想,这房将是她和儿子还有老母亲蜇居的场所,尽管又小又简陋,她还是对此屋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
  回想起十年的生活,祖倩从心底生出许多感慨,一路的拼搏,一路的失望与希望;一地的情感,一地的迷茫与清晰……雪里水里,风里雨里,泪里血里都淌过了,从爱中恨中穿出来了。她感叹人生如流星般的生活,飞到几千里外的大西北,又踅转回来,回到了故里,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土地。
  当祖倩的思绪一挨上几天前的年轻司机对她的讹诈,还有疯卷来的沙尘暴,再到刘总编的嬉皮笑脸,这一一闪现的镜头又让她顿感陌生和讨厌。她知道如今的故乡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而是四面楚歌,八方狰狞。年轻司机为了猎取十块钱,竟厚颜无耻,心不跳脸不变地讹人,全然一付无遮无拦的样子,却没有一点的羞耻和不安。他讹得那么坦然,诈得那么自如,他的无耻、无赖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这种道德的沦丧,弃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于不顾,一味地向钱看,丢失了一个人的根本;如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连最起码的立身之本都丧失了,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支柱的大厦。一个人摒弃了自身应有的骨气,那他就是一个患了癌瘤的躯体!
  祖倩茫然四顾,回来仅三五天时间,她分明从年轻司机身上看到了一个畸形的现象,那就是人为了钱可以丢尽一切。她不知道,回到故里,是回到了温馨的环境里,还是跳进了水洼、火坑?
  刘皓的笑脸,问到她丈夫时的酸相,以及曲莲从领导的套间屋里闪出时一脸的潮红一一在祖倩的脑际映过,她说不清,曲主任怎会从刘皓的里房走出?下意识里,她似乎有一种不祥之感,有了种被生活捉弄的不安。从一座中型城市回到小县城,这中间的差距令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她觉得奇怪,才才怎么就对他的同学刘皓那么率直,那么信任;而自己,咋就对才才这般的诚实,他的一声恳求,她就义无返顾地顺应了他指给的方向,来了,丝毫无顾及,不犹豫。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理智地审视一下自己,她感到自己多么荒唐,又是多么可笑。可那个时候,却一直迷在事中,没一点醒悟的缝隙。人啊,最不能把握的是自己,最不能左右的是自己,人永远都是自己的敌人。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祖倩出去购买了一套简易的衣柜、床及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拉回来往房子一摆,立刻就有了家的氛围。家是需要日用物品支撑的。没有了碗筷锅盆,就不是家,如同人没有心智就成为游魂一样。
  祖倩从家接来了母亲和儿子。
  有了老人和孩子,祖倩心里踏实多了。儿子咿呀学语,给年迈的母亲带来了晚年的欢乐和趣味,老人不再寂寞,也忘了孤独。在看管外孙的间隙,母亲还为女儿做饭、洗衣。每当下乡采访归来,看到满头白发的老娘为自己做下可口的饭食,祖倩每每深感不安。母亲把自己养育大了,还要为她再养儿子,付出一辈子的心血。然而,作为女儿,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一心一意扑在工作和自己的儿子身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报母亲呢?
  报社的工作很辛苦,也非常紧张。祖倩暂时被安排在记者部上班。说是记者部,其实只有四个记者,全县十六个乡镇,一个记者包一片;两个编辑除了每周编、校两个版之外,还兼顾县上的会议采访,全报社的人忙得团团转。记者经常是骑着自行车下乡,路途近的当天返回,远的,包括山里头和塬上的一律住乡镇,两天、三天回来汇稿一次,每周一一早全体到场开碰稿会,商议下期报纸的各版所上稿件内容。
  芒种前后收割机进了地,塬上塬下滚着金浪,布谷鸟和麦黄鸟叫得人心旌飞扬。农业大县,大部分人以种植业为主,庄稼人还是靠地吃饭,城里人的饭碗也指靠着农业的丰收。
  祖倩在摸清了全县的大概情况后立刻就进入到痴迷的工作状态。一篇篇的通讯报道,一篇篇的小散文给《南川报》输入了一股清新活力,令读者耳目一新,一霎时小小南川县文化人圈里都在传说颜祖倩的情况。
  于是,写诉状的托人寻上门来,要揭露社会阴暗面的也找来了,还有爱好文学的青年也登门拜访……祖倩忙得焦头烂额,白天忙于工作,晚上为民间服务。
  在南川县号称“一枝笔”的刘皓心理上一下失去了平衡,他把祖倩叫到他的办公室。
  “祖倩,这是《南川报》社,不是一家民间活动的场所。”
  领导一开言就带着气,加上天气炎热,他本来就黑红的脸膛一激动就更加红胀了,细嗓门刺得祖倩耳鼓发痒:
  “单位么,整天见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寻上门来,搞得乌烟瘴气的。报社不能因为你而损坏了在外的形象。”
  “作为领导,你能这样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吗?”祖倩第一次顶撞领导说:“我帮人做事还做出罪来了。”
  “你不要强辩!”刘皓的眼镜片也遮不住他的气愤,他“霍”地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白色的短袖衫下滚落,连同他难以抑制的失衡一起落下:“总之,以后再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单位,你就停职!”
  刘皓从桌上拿起他的手提小黑包准备出去。祖倩随他出了总编办。他“嘭”地一声拉上门,走到椿树的阴凉下推起了车子。
  曲莲从报社办公室门里闪出来,把住刘皓的自行车手把,拿腔捏调地安慰领导:“大热的天,上啥火呢?有事慢慢说嘛!”
  刘皓硬是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送给了曲莲,一踏车,飞身而去。
  祖倩怔怔地站在水泥台上,木呆了一样。椿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埋怨着燥热天气来得比往年早了。
  曲莲看了祖倩一眼,花红色的连衣裙一飘就进了办公室。
  绕过总编办,过了办公室,往西走是报社楼的最里边,就是记者部和编辑部所处的地方,每间办公室的人出出进进都要从总编门前经过,就是飞过一只鸟也逃不出刘皓的近视眼。
  米川编辑来了,他很热情地招呼祖倩:“来吧,上编辑部歇会儿。”
  祖倩跟着米川经过办公室时,看到曲莲一个人在办公室绕着木椅练习跳交际舞。祖倩从几次的接触中感到曲莲总是假声假气的样子,还和刘皓眉来眼去,就从心里讨厌这个女人,也从不想和她正面说话。米川总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在办公室门口打住了脚步,向门里招呼:
  “曲莲姐,练舞呐?挺不错的嘛。”
  房里“嘻嘻嘻”地迸出一串尖笑声,算是作答。
  祖倩跟米川进了编辑部。
  编辑部就两个人,两张办公桌面对着面,米川和另一个比祖倩略大些的男子在这个办公室里。
  “你坐这儿歇会儿吧。”米川让祖倩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里说:“你在新疆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呐,曾在新疆扛枪服役,咱们算是有缘份了。”
  米川想赶走祖倩刚才与总编冲撞时的不悦,但他没有成功。祖倩的心越来越沉地被委屈压迫着,就像初夏的天,只会越积越厚的炎夏,不会迎来春日的和煦。
  “你说这领导咋会是这样呢?”祖倩心里很明白,却用语言无法向人表述。
  “你不管他。”米川还存有新疆人的直率:“他嘛,是个变态人。心理不健康。谈了十几年恋爱,现在还是个单身汉。你想,这样的人能会有健康的心态吗?”
  怪不得刘皓的嫉妒心那么强。一个久经男女杀场的人,还会有真情给予他周围的人?他没有家,心理上就如同一只流浪的狗,心态不会稳定,随时随地都会咬谁一口。
  “你在管好儿子的同时,好好创作。”米川总是把信任寄托在祖倩的身上:“首先是儿子。儿子是你的太阳,你的宝中之宝。然后,你的第二生命就是工作。我看了你的长篇、中篇小说,以及散文,我相信你能写出好作品。你目前可是咱们南川县文学艺术界独一无二的人啊!还没人出过长篇呢。”
  来到一个陌生的工作环境,祖倩就急需一个像米川这样的人来安慰和鼓励,在迷茫的工作中,她为碰上米川而感到欣慰,他像至交的朋友一样,像兄长一样把友情给了她。其实,在祖倩接触他的这么多天里,米川标准的普通话在小小县城就是一股文明的风,吹拂着封闭的黄土文化;他爽直善良的天性把礼貌带给了他周围的每一个人。
  这与刘皓形成了一个大的反差。刘皓没有家,失却了家的特殊感情,丢失了家庭所给予的情感滋润,在他感情的水池里是一派荒凉,他能有爱的源泉给人吗?
  爱是要付出的,包括夫妻间的爱,父子之间的爱,同事、朋友间的爱。爱无处不在,只要用心,人人都需付出一份爱心。有的人过于自私,把爱深埋起来,生怕有一点点的流漏。爱也是因人而异,精神扭曲的人,他会捉弄爱,把玩爱,让爱成为他的一种刺激,却从不为爱负责;有的人总希望给任何人以关爱,那怕一声问候,一句安慰的话,让爱像阳光随处可见。
  米川就是这种向人播洒阳光的人。
  
  第七十五章
  
  还没进入伏天,一天当中的两头还是凉爽、舒适的。县城的夜上十点以后就渐显清静起来,热闹了一天的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安乐窝里饱享天伦之乐去了。
  到了后半夜,路灯熄了,南川县城骤然跌进了黑暗里,东南面是突兀的黑魃魃的终南山的高山峻岭,西边是黄土高塬,北面是光秃秃的丘陵黑影,这一切一下子似乎全被黑夜凝固住了,只有东来的蓝河和南来的辋河在歌唱、欢跳,永不知疲倦地往灞水奔去。
  当时间行进到将近凌晨一点时,儿子突然就发起了高烧,哼哼唧唧乱折腾。祖倩一下就慌了手脚,匆忙爬起来,母亲也跟着起了身。
  一看儿子,她傻眼了,儿子满脸通红,浑身滚烫,黑眼睛发直,痴呆着。祖倩忘了白天还是黑夜,连忙抱起儿子,对母亲说:“妈,你甭怕,这儿离医院不远,不足十分钟就能赶到。”
  就在这时,儿子的双眼一下翻了起来,仅剩下眼白,牙齿也紧紧地咬合到了一起。
  “娃抽风呢!”母亲一声惊呼,忙掐住儿子的人中,连呼带唤。足足憋了有好一会儿,儿子才缓过了一口气,从发青的嘴唇里呼出了哼哼声。祖倩抱起儿子就向门外冲去。
  像疯魂野鬼,一种母性的舐犊之情攫住了她的心。祖倩天不怕,地不惧地在黑夜无人的空街里穿行。
  什么鬼魅幽灵都不怕了,什么深渊都敢穿越。祖倩感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大力士,抱着儿子如拈了片羽毛,双脚仿佛不是踩踏着地面,而是被黑夜拥着向前滑行。这便是母性的本能在发挥作用。不要说空灵得如死寂般的县城街巷,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就是下油锅,钻坟窟她也会一脚淌下去的。为了儿子,母亲常常会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为人之母,她会把儿子的健康视作自己的生命;有了儿子,她更多的是责任,是压在肩上的双倍重但。儿子就是希望,是为人母的辉煌,是人生荒原里一棵顶天的大树。
  儿子的出生,在哺育的过程中,实则是对母体的打磨。打磨她的肉体,也打磨她的思想,使她从迷茫中日臻清醒,日渐完满。母性是需要具备非人的忍力和耐力的。一个家庭,往往母性是坚实的后盾。她能孕育生命,也能孕育万物。万般的思想全从母体中诞生,上自皇帝君尊,下至黎民百姓,全是为母的宠儿。母亲,不仅诞生叱咤风云的伟人和英雄,也生产魑魅鬼怪。所以,母亲就是包容,就是博大,母亲就是宇宙。
  为人之母是幸福,是责任,更多的是无私的给予和奉献。
  当了母亲,就意味着牺牲。
  当祖倩在医院里给儿子输完液,一切都得到稳定后,东边天际头已微泛鱼肚白。抱着睡着了的儿子,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紧张时浑身淌的汗已把衬衫冰凉地沾在脊背上。出了医院门,顿觉酸涩的双眼像揉进了沙子,两腿有点发颤。她一步步地向单位大门挪动着双脚,腿像灌了铅,拖着无思想的身躯,艰难地走去。
  远远的,在单位的大门外,马路边的苦楝树下有一佝偻着腰的身影。透过黎明前的黑暗,祖倩心魂的钟声“当”地一下敲响了,响彻在她困乏的思维上空。
  那是她的母亲!
  年迈的母亲对女儿却有一颗永远年轻的慈爱之心。女儿是她的世界
  看到母亲的影子,两股大大的泪水涌出了祖倩干涩的眼眶,她弄不明白,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隐隐的,脸上似有了点点的凉雨丝迎面扑来。祖倩仰起滚烫的脸颊,那水点越来越稠密,从头顶筛下来,渐渐地就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感情。她强忍着要哭出来的悲伤,走到离母亲还有几米距离时,一股神奇的力量促使母亲快捷地冲了上来,从她怀里接过了儿子,踮着小脚,急急地向回走去。
  母亲在马路上等待得太久了!
  母亲前边走了,祖倩每向前迈动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她不是在走路,而是用前倾的身子拖着双腿往前挪动。
  雨越下越大,密密地织成了一张雨网。县城的房屋建筑,高低参差不齐地渐显隐约的轮廓,街道上偶尔驰过一辆过路车,车开得飞快,有毫不顾及的气势。
  是啊,在这个时候,正是人们的生物钟处于醉眠的最佳时刻,有谁能在这种时刻出来行动呢。
  祖倩精疲力竭地摇晃着身子进了大门,来到了报社的那排小楼前。
  办公室的大门一律向南开,人家住户全走北边小门。第一间的一楼,挨着路口的房是刘皓的,靠南是总编办,靠北的这间是总编的套间宿舍。要回到自己的住处,都得经过领导的宿舍窗口。当祖倩一拐过小楼的转角时,一片亮光从总编的宿舍房窗口投到了地上,透过绿色的窗帘,她听到了曲莲的娇嘀之声:
  “你这人毛病真深,每到天亮时就想弄好事,人家这个时候正是睡得香的时间哩。”
  “歇了一晚上啦,这会儿干最得劲、最美啦。”刘皓的女人腔一呼起,窗帘上就映出了赤裸的五短身躯的男人涂影。他站立在床上,正好把下半身的影子涂放在窗上。
  男人的下身和女人的下身紧紧地粘合到一起了,男人的哼唧声搅和着女人的呻吟在蒙蒙细雨中低沉又纷飞。他们一忽儿又坐下来,男人的头在女人的乳峰间乱拱胡啃。男人问:“受活不?”女人不言语,却把呻唤声拉得更响更长了……
  祖倩愣怔在窗外亮光的阴影里,半天回不过神,她不知道怎样走过这口窗户。路就在窗子底下,紧挨着墙跟的。情急之下,她脱了皮鞋,提在手上,蹑手蹑脚地猫腰穿了过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祖倩一头倒在床上,昏昏噩噩就睡了过去。什么都不想了,困顿把人俘虏了,掐着人的脖子一下子摁进了疲劳的池潭中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十点多钟。祖倩一古碌爬将而起,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见母亲给儿子用奶瓶正喂着奶。儿子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地。
  母亲说:“你还是把古源叫回来。娃在这个时期,也就是一到三、五岁之间,最容易耍麻达。妈老了,不顶用了,帮不上你啥忙,干着急。”
  是的,儿子发烧抽风已不是一两次,每次都像在给祖倩收魂一样。只要儿子一出现发烧的症状,祖倩就忧虑得一口饭咽不下,一口水饮不进。
  “妈妈……”儿子冲着祖倩喊出了声,新出的门牙白亮亮的,冲她又叫又笑。
  “你给妈扒皮呢,还叫。”祖倩走过去在儿子的额头亲一下,搭手一摸说。
  母亲在一旁眯着眼笑了。
  真是养儿才知母的难啊。
  出了门,太阳已挂上了树梢,昨夜的雨水在水泥路上顷刻间就被阳光蒸发了,整个院落笼罩在潮热的闷气之中。
  刚向东行走没多远,就见刘皓在路口叫她:
  “祖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从他喊叫的声音里祖倩判断到了不祥,他的叫声带着权威,带着不可饶恕的严峻。
  祖倩加快了步子,从居住的楼北经过总编昨晚亮着灯的窗前走过,拐过楼角,到了楼南边的办公处,进了总编的办公室。
  祖倩没有坐下,立在他办公桌的对面。
  “你早上没上班?”他一开口语气里就夹杂着气忿。“也没请假?”
  “娃昨夜……”
  “你不用强调理由。”刘皓以很霸道的口气打断了祖倩的话:“纪律面前人人平等。你没上班签到,报社有规章制度,一次罚二十。你没请假,罚三十。”
  祖倩被噎住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太阳光正好从门道射进来,斜斜地照在对面的套间门帘上。看到门帘,祖倩的眼前又出现了昨黑夜里刘皓和曲莲的影子,她似乎嗅出了从门帘里悠悠地溜出的男人和女人的恶臭气息,看到了肉搏战后的一派狼籍。
  一个有着肮脏灵魂的人,手中的权力只会起到一种污染的作用。在这样的领导面前,祖倩能说什么呢?
  “我是看在才才的面子上才调你回来的。”刘皓的尖调刺得人神经发痒,如同蚊子叮咬了人的手心:“盼着你能给我顶住事,带好头哩,你不但做不到,还成了拉后腿的。”
  祖倩闷着头,无法面对眼前这张丑恶的嘴脸。她不想抬头看他,她觉得他不值得一瞧。一个堂堂的男人,竟然黑说白道,明明报社这么缺专业人手,他还反过来说成是帮了祖倩的忙,还要祖倩领他的人情呢。“听同志说,你跟米川打得火热。”刘皓咬嚼着每一个字,说:“要注意影响。”
  祖倩一听,领导还是用他惯有的手段,把自己的思想凌驾在同志的头上。
  祖倩张口说话了:“同事之间能谈得来,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更有利于工作,算啥不好事了?”
  刘皓从桌子里边出来,走到祖倩跟前,压低了嗓音说:“你要看来向呢。”
  一抬头,祖倩从对方黑红的脸上看到了张扬着的邪气,这叫她一下想起了十多年前早已消失在记忆中的小包工头汪占尚的脸。
  邪脸,占有欲盘踞的脸。
  祖倩全然明白了,刘皓是想用他手中的权利换取她的付出,换取她的出卖,再换取他对她的照顾,就像曲莲一样。
  受了莫大侮辱似的,祖倩涨红着脸,一扭身冲出了令她窒息般的总编办……
  
  第七十六章
  
  做人的艰难有时比死都令人难堪。祖倩永远也不明白,人只要活着,总会有灾灾难难跟随你,这到底是人的罪孽原体带给自己的不幸,还是生活本来就离不开捉弄人而存在?
  现实生活的残酷常常更加突出在人群聚多的地方。城市里,人挤人,人摞人,紧张的生存空间太狭窄,你争我夺的局势就更加激烈,你撞我,我碰你,远离了自然本源,一切都成了人为的根基,则多了生存的理智,削弱了自然的情愫。城市哺育理智,乡村成长感情。城里人的语言总带有一定的理性,乡间人的话语总离不了形象。这就是城市和农村的区别。人的生存环境总要框定人的思想,规定人的行为。城里人过份的理性导致了人为的东西太厚重,形成了恶性循环,于是,就分娩邪恶,促进邪欲膨胀,发酵欲念,给歪斜以温床。
  祖倩想,如果让刘皓这些衣食无忧,整天钻社会空隙,靠钻营生活的人,到原始森林中去,靠钻石取火、打猎过活,强大的体力劳动让他无暇思谋怎样拿捏人,整日地忙于自己的衣食温饱,夜里清静时,大森林的岚气会不断地濯洗他产生的邪念,使他渐次地更新,永远不会厚积恶意,给世上不再带来罪祸。他,也就称其为人了。
  远离了大自然是城市人的不幸。沙尘暴的袭击是天体对人破坏自然的惩罚。
  苍天的发怒并不能使人反省。在三伏酷暑天里,刘皓不断地变换着他害人的思维模式。在一个星期一的例会上,他突然宣布,由祖倩接替米川编辑的手,进编辑部工作,米川则回记者部上班。
  他的这一决定无异在祖倩和米川之间打了一堵隔墙。祖倩看到米川的脸蜡黄一片,像有人暗中射了一箭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没有抬头看任何人。祖倩从他变了色而又不动声色的脸上洞悉到了他内心的创伤。刘皓无故进行的人事变动,等于践踏了米川的人格和尊严,取消了他当编辑的资格,是对他工作能力的否定。米川一直没说一句话,他付出了多大的克制力使自己忍了下来,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吭一声。
  忍力是需要意志支撑的,米川他战胜了自己,宽恕了耍权术的人。他是胜利者。
  不需要争辩,也不必去暴跳如雷,用沉默作为武器去战胜权欲,是最高明的一着。这就是柔能克刚的力量。
  有时的忍耐看似软弱,实际上却坚如磐石,这是人生存的一种手段。尤其是在对付像刘皓这种视权如命的狂徒。
  从现阶段的生活状况里,祖倩更深刻地感受到人们生存的艰难,人人都生活在现实的夹缝里,每一个都是那么的不容易。走在大街上,每一颗黑头黄脸其实都是一粒苦难的种子,看起来他们活蹦乱跳,说说笑笑,岂不知在每一架由骨血肉组成的躯体里,立直行走的人的背后都拽着生活的犁铧,在各自的泥沟里艰辛地跋涉。人人都是一部苦难的血泪史,只不过情节不同罢了。
  生命的过程就是体味的过程,谁都逃脱不了酸甜苦辣的滋味。这就是生活。
  祖倩被工作纠缠住了,被儿子拴住了心,白天忙于编稿和采访,晚上母亲和儿子睡去后她还要写稿,常常伴灯熬夜到深更。忙得焦头烂额,团团打转。
  心没有静下来的时刻,还谈什么文学创作?思想沉淀不下来,整日地忙于应付,苦于应对,昏昏噩噩度着时光。
  一晃又是一年多的时光从忙乱中闪过。
  祖倩实在支撑不住了,叫古源回到了身边。
  儿子的身体每到季节交替时就变幻无常。孩子太小,还没有锻炼出四季变化带给人不适的抗力,稍有风吹草动就感冒、发烧。祖倩为儿子的身体时常揪心,又烦躁,坐立不宁。每次发烧抽风,一连需输液五、六天才能过去。她时常看着护士手中的针头扎在儿子的血管上比扎在她的心上都令她疼痛。她曾无数次地抱着发烧的儿子一整夜一整夜地靠墙守着,凉水毛巾敷在儿子的额头上,热了又换,换了一个透夜接一个透夜。熬夜熬得头痛喉发干。每每这个时候,她却看着躺在床那头睡得香甜,拉起了长长鼾声的古源,祖倩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说不出是种啥滋味。
  丈夫是妻子的胆啊,可祖倩怎么也从古源身上寻找不到遮风挡雨的影子。
  在他的身上没有责任的品性,家对于他似乎只是个吃饭穿衣睡觉的处所,仿佛家只能让女人扛着才是他理想的住所一样。古源对什么都漠漠然,家里的一切他都不去过问,更谈不上关心。每当想起丈夫对万事万物都慢不经心,祖倩的心就如同塞进了一把稻草。他永远一付不慌不忙的样子,对谁都漠不关心,对谁都不大在意,总是冷冰冰地面对世间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
  夫妻也是责任啊。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丈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
  成了一家子,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祖倩越来越感到丈夫的陌生,越来越觉得她对他太缺乏了解了。
  有时她还想,是不是由于自己的责任心太强,自己对事对人都过于认真而导致了对丈夫的不理解。可转念又一思虑,似乎在每一个环境,无论是生产儿子时邻床丈夫的表现,还是身边的女同事丈夫的关怀,好像都比自己的丈夫具备了特别的关爱,她越想越揣摸不透自己的丈夫了。
  儿子烧了一夜,是祖倩守着儿子给敷毛巾降温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时,为了不致使儿子发高烧,她给睡眼惺松的古源说:“我去牛大夫家喊他一声,让他提前上班到医院,你赶七点半把娃带去,给娃早点挂上液体。今早八点半我还要去县委会议室采访个会议呢。”
  交待完,祖倩匆匆骑上自行车拐了几道弯叫牛大夫去了。
  快八点时,祖倩一看离开会还有半个时辰,她老惦记着儿子的病情,就忙往医院赶去,到了医院,牛大夫说他七点半准时到这里,可都这会儿了还没见古源带娃来。祖倩的心一下凉到了脚后跟。她憋了一口气,很少落泪的她一边骑着车子往回行,泪水一边如注地流。她的心像被戳了一刀般疼痛。
  进到屋里,古源还在家中,儿子在床上烧得脸通红,母亲忙着给娃敷额头。
  想发脾气的祖倩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了,带着儿子出了门,把娃往后坐椅里一放,急冲冲向医院赶去……
  
  第七十七章
  
  又是一年的炎夏时期,《南川报》社在极其艰难的困境中前行。报社租赁的办公、住宿房因交不上租金被封上了门。祖倩比任何一个人都困难,因为她有老人和孩子。
  中午的南川县县城,太阳像一盆火扣在头顶。南面的终南山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小城里发生的一切,西边的白鹿塬不无遗憾地把热气感叹在盆池似的川道里,北陵也被太阳炙烤得皱起了眉头,饱经沧桑的老头一样蹲守在县城的北方。风像死了一样没一点声息,树叶子纹丝不动,虫蚋们也怕热钻进了凉快的巢穴里歇息了。母亲领着儿子在树荫下转来转去,坐在门外办公的编辑和写稿的记者们都把稿纸铺在窗台上工作。
  看着古源灰青着脸,满目的忧愁,正编稿的祖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她感到对不住古源,是自己一时义气把古源从城市拖到了小县城,且目下连他的工作还没个着落。本来他们在新疆可以过上安逸的生活,回到老家,工资低了,丈夫又一时不好调回来,单位又这么艰难,祖倩真不知道这是命运在暗中操纵人呢,还是人被生活所耍弄?
  古源再有情绪却从来不向祖倩暴发,他越是沉默不语,祖倩越是难受不堪。在艰难困苦的时期,人是需要互相沟通,携手共进的。对于丈夫的不苟言笑,冷脸相对,祖倩常常欲言又止。
  米川看着被酷热困在门外的老人和小孩,他一拍手掌大叫起来,叫声犹如从南山背后刮来的一股凉风。
  “这大热天的,咱们无所谓,老人和小孩可撑不住啊。人家给咱封了门,不是还有窗户嘛,让大娘和小孩先进去。”
  米川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让古源先翻窗进去,然后和祖倩在外边扶母亲上了窗。“大娘,你别怕,慢点噢。”
  老人进去了,把儿子再递过去,同时,把米川的关爱也递到了房里,递进到祖倩的心屋里了。
  门外这么多人,包括领导也在,却都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人去关心转悠的老人和小孩,更不会有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谁也没有想到老人、孩子是经受不住这种酷热煎熬的,唯独米川想到了。在自己也处于困苦的工作环境中,能考虑到别人,是一种情怀,一种精神的闪烁。祖倩从米川瘦弱的身躯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一个丰满崇高的精神境界。米川的善良面容以及他总是谦让的文明举止在现实生活中无异是县城里一道怡人的风景,就像他的画,他的诗,他的摄影,他的坚持了数十年每日写下的日记。米川的形象渐次地在祖倩的视野里阔远起来,清晰起来。
  要洞悉一个人的内心境界比攀山还难,现实生活会教会每一个人去说话,去行动。这个人平时的一句话,一个小动作都是体现他本质的行为。小小县城自有它的局限性,大部分人都是从农村刚刚奋斗出来生活到了县城的,所以,县城人的思想是一层既有农村人的朴实和小农经济作派,也有城市人的睿智,综合起来织成的网,嫉妒成为他们难以走进开明天地的绊脚石,就像刘皓一样。
  米川说:“刘皓的艺术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的境界限制了他的文学创作。没有高境界的思想,他创作不出优秀的作品。权欲也是他的大敌。扭曲的灵魂是呐喊不出真理的!”
  听到米川这样的语言祖倩大为惊异,她想像不出在米川看上去软弱的躯骨里竟然渗透着如此刚正的思想!
  “我是军人。”米川说:“曾在新疆戈壁滩站岗放哨。是戈壁滩的大风塑造了我的思想,是戈壁滩的干旱锻铸了我的意志,是戈壁滩的荒凉给了我秉直的个性,让我疯长了爱思考的脑筋。我感谢我曾经拥有的戈壁荒野。感谢我的军旅生涯!曾多少个夜晚,我对着祖父般的大戈壁‘啪’地一声来个深深敬礼!”
  怪不得他的心地广博呢,他有戈壁滩曾经的馈赠啊。
  所以,米川就有容,有容则大。当祖倩被刘皓安排接替他的编辑职务时,祖倩难堪得不知怎样面对他,而米川却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极幽默地讲了一段他在军营的小故事。
  “在军营里,你们猜,最稀罕什么?”
  祖倩和另一编辑同时想到了枪,军人最稀罕的就是枪嘛。
  “错了。”米川往桌子上一坐,笑得满口白牙闪亮,他“夸”地一声下了地:“是女人呐。”
  屋里的人都笑了。
  “有一次,一位军嫂来到军营地,哇—”米川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军营里的眼睛全直了,个个瞪大了眼,张大着嘴,直愣愣地瞧哩。我们心花怒放,仿佛她不是我们班长的女人,是大家的女人一样。过了一段时间,这军嫂在军营里给班长生了个大胖小子。有一天,我们班长突然问我:‘米川,你说生的这儿子是我的不是?’我一听高兴坏了,什么也没说,‘啪’地一声给班长敬了个礼……”
  祖倩从米川的幽默里看到了他的人格力量,他在刘皓带有侮辱性的调整工作职务的压力下,包容了领导的无理,包容了他的专横,还要再给祖倩紧张的情绪放一剂轻松愉快的氤氲,是祖倩没有想到的。米川的创伤,谁为他抚慰呢?祖倩想到了,但她无法用适当的语言向他表述。
  母亲向祖倩说:“不管干多大的事,无论有多大的本事,都要低着头做人呢。像你姐那样,最终是个事啊!”
  柳秋桂说到大女儿时满头稀疏的白发染上了忧愁,她为祖香揪心啊。祖倩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空出一点闲暇去考虑姐姐的事了。经母亲这一提,她确实为祖香今后的日子捏了一把汗。
  
  第七十八章
  
  中秋节前夕,正是秋高气爽,秋庄稼待收获的黄金季节,地里的丰收也烤熟了农家人的希冀,八百里秦川沃土良田一派喜人景象。
  平原上的庄户人家一边在外挣钱,一边大搞家庭副业,有加工小食品的,有发展大棚种植、养殖的,还有跑运输的,无论是挣了大钱、小钱的,家家户户都没有丢下土地这块宝,到了农忙时节人人脸上挂满了喜悦,奔赴到田间地头,唯独祖香家不一样,早些年她和孬飞就把土地给了外乡人。这阵子没钱耍派头了,有好心人劝她:“祖香,地是咱的命根子。咱有地就不愁没饭吃,你把地收回来种上,日子总能好过些。”
  “我给谁过活呢?”一提起眼下的狼狈光景祖香就挠心:“反正他还有儿呢,他欠人的账他手里还不了,他儿还,我不管。日子叫他踢腾成穷叫杆了,我一个女人家有啥办法?”
  收秋时节家家院落金黄一片,欢笑声把收获的喜悦荡漾得满房满屋,红艳艳的辣椒串垂挂在屋檐下,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架在了木架上、树杈间,庄户人家的火红日子裹着中秋节的喜气驻扎在渭北平原人家。
  祖香的二层楼里空无一人,冷清得如同老光棍汉蹲在秋阳底下懒洋洋地晒暖暖。孬飞的儿子牛旦已长成十七八的猛小伙,趿着呱哒鞋从一辆客车上下来,吊二郎荡地往家走。
  对门的花丽细狗跑上来对着牛旦陌生地吸嗅着,随时准备上前扑咬。
  “丽丽,你做啥呀?”对门人喝住了细狗,对牛旦打趣:“旦子,你在外头逛得连丽丽都认不出你了。小时候你跟丽丽抱在一起吃哩、睡哩。生死之交的朋友,这阵子都不相认了,是你逛派了,还是咱丽丽成浑眼了?咋,回来过节来了?”
  “回来过节么。”牛旦呱哒着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进了铁门。
  “这娃过去有说有笑的,这些年在外头瞎混达,还跟咱没话了。”围坐在一堆剥玉米皮的人们议论着。
  “娃回来了,这祖香也不知钻哪‘垒长城’去了。明儿过节哩么,她该给这爷俩好好做顿饭。”
  “她现今把日子当皮球胡踢哩。也难怪,背一身的债,孬飞还肥吃海喝的,叫女人有啥心情好好过活哩?”
  正说着,议论着,只见牛旦满手粘糊着面泥出来在门外东一眺、西一望地寻人哩,嘴上嘟咙着骂道:“我日他妈,这过节呀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人都死光了!”骂完又无奈地回去和面做饭去了。
  这时郝孬飞摇晃着喝醉了酒的身子从斜对面的马路上走三步倒一步地往这边撞来。正是正端午时,孬飞踏着自己的影子,指手划脚,挥胳膊撂腿地向疾驶的车辆撞上来,那车猛地就到了他跟前,惊得司机来了个猛刹闸,在马路上划过一道轮胎擦地的印痕。司机气愤的探出头对着郝孬飞骂了一句,然后绕过去,惊魂未定地飞驰而过。
  “祖香,你甭害怕,虱子多了不痒,欠债多了不还。谁……谁敢把我孬飞看两眼半?该吃吃,该喝喝……人活着就……就是要吃美哩……”郝孬飞硬胳膊夸腿地磕着绊着往对面路坡下的公厕边走边说着醉话。刚到下坡处,他眼一花,一脚踩了空,顺着斜坡“扑腾”一声就重重地趴下去了。他眯缝着眼,往起一拾,头一抬就骂开了天上的太阳:
  “噫呀,噫呀,你这阳婆子也看我孬飞的笑……笑话哩?日……日弄起我来了?……”
  他强撑着肥胖的身躯,颤颤抖抖地又站了起来,两个膝盖处被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他却全然没感觉,就一跌一撞地冲进了厕所。刚到厕所墙跟前,又“咚”地一声把前额碰在了砖墙上,眼眉骨上头立时就起了个大青包。他一抹脸,打着酒嗝,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不喝了,不喝了,再不能……不能喝了……”
  酒鬼郝孬飞他哪里知道,他稀里糊涂地就撞进了右边的女厕所。
  前面的隔挡里蹲着一个过路的孕妇,听到动静感到不大对劲,就立起身子一看,看到满脸凶相的郝孬飞,吓得双手提住裤子夺门而逃,不曾想,在出厕所门时“卟卟”地放了两个响屁,郝孬飞还以为是酒场上的酒瓶盖声在响,忙说:“我说不喝了,不喝了,咋又打开了两瓶?”
  村口剥玉米皮的人看到从村街路上走过来的祖香忙对她喊:“祖香,你快进厕所去看去,孬飞喝多了,摔了一跤,错钻到女厕所了。”
  祖香一听就来了气,三步两步跑到厕所跟前,往门口一立,瞅着刚出厕所正向这边摇晃而来的男人,气哼哼地骂:“喝死你个狗日的!先人坟里把气跑了,欠人一尻子账,还整天好意思喝?”
  牛旦端着自做的面食蹲在门外的斜坡上自顾自地吃起来。
  祖香也装作没看见牛旦,她望着对面待收的玉米林,想起了母亲。眼瞅着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混到这个份上让她连给亲人送节的盘缠都拿不出,让她一想起来就如猫爪在抓心。她面向南方,对着百余里之外的母亲遥寄着儿女的歉意……
  
  第七十九章
  
  终南山脚下的南川县城里,柳秋桂老人和小女祖倩一家围坐在摆满了水果、月饼和各式糕点的木茶几旁,看圆圆的、黄亮亮的月亮从东山头升起,有蛐蛐在门外的草丛中清脆地叫着,把凉爽静思撒进了人的心房。
  祖倩收拾完锅碗饭勺,把跑出跑进的儿子叫过来:“心儿,今天是中秋节,你给外婆什么礼物呀?”
  心儿忽闪着又大又黑的眼睛,小嘴一噘,略迟疑了一会儿,就扑上去在老人的脸上甜甜地亲了一口,把全家人的心都亲得像灌了蜜。月亮也醉了,不一会儿就有一圈黄红色的光晕围住了月盘。
  月亮最易逗弄人的思念了,今年的中秋节月特别的娇好,特别的温柔,它让柳秋桂老人想念起了过去。凝望着月亮,她说:“人一辈子就跟这月亮一样,圆了又缺了,缺了又圆了。不管咋样变化,人不能丢了根。没了根了,这人就歪了,不正了,邪气就会寻上来。妈这一辈子啊,不为吃多好,不为穿多阔,就盼着你们兄弟姊妹能平平安安过个日子。眼下我老了,也管不上你们了。你姐是最让人操心的一个!你三哥眼看着要过五十门坎儿的人了,总不能到老来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
  “妈,人这都是个命。”祖倩对母亲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就跟天上这星星一样,你看它们又繁又多,但它们都有自己的轨道。人也是一样,脱离不了自己命运的轨迹。我哥我姐他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他们的事你就甭再操心了。只要你身体好,我们还有妈,就是儿女们的福了。”
  “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操心也没用,可不由自己啊。”
  没有开灯,任月光如水一样从大开的门道、窗户里流进屋来,濯洗着人的思念,清凉人无穷的思索。蛐蛐越唱越有劲了,起先是一只,两只,这会儿随着月光的丰盈继而响成了一片,把今年的中秋夜唱得没一丝儿风来打扰。
  中秋夜很静,但祖倩的心却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今天下午下班前,报社接到县委办电话通知,说县委书记柳正明天要去省城给农民推销瓜果,让去一名得力记者前往作现场报道,其他的记者都另有安排,这项任务自然落到祖倩的肩上了。
  南川县是个地形比较复杂多变的山区大县,全县近六十万人口,有四十多万就居住在秦岭山脉里,农民有山靠不住山,打的粮食糊不住全家人的口。三年前来了新的县委书记柳正,他在考察了全县的气候、地域状况后,立即号召全县群众大上果树,充分利用山区昼夜大温差的优势,发展优质果业,川道发展反季节大棚菜;没有钱投资的,县委书记作担保,给贫困户在农行贷款。今年是第三年了,川道的反季节大棚菜当年就见效,收回了成本;山区的果品今年是盛果期,大获丰收,农民们目下正为收获的果子卖不出去发愁呢。柳正书记说:“咱要让省城的人认识咱的产品呢。酒香也怕巷子深啊。市场大着呢,咱要叫市场尝到咱优质果品的甜头才能占领市场。只要咱的果子在省城立住了脚,省城连着全国各地的市场呢,连着世界各国的市场呢。我敢说,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就像咱这山区产的这种口感好、皮薄、肉脆、碴少、含糖量高,色泽鲜亮、模样俊俏的果子,还很少见过。一旦打出省城,出口是没麻达的。”
  听县委办的同志说,今天已是书记第三天在省城街道帮农民卖果了。
  祖倩曾多次在县委会议室见过县委书记柳正,这个今年才满四十六岁,有一米七五个头的中年男子,国字型的脸庞,浓眉大眼,看他第一眼最能引起人注意力的还是他秃了顶的头,大概是为了遮着光溜的脑门,他总是把左边鬓角上的头发留得过长,并向脑顶搭过去。记得在一次乡镇书记会上,他说:“党给咱们吃皇粮,老百姓养着咱们,不是叫咱们享福来的,是咱们多了更多的责任。群众信任咱,党信任咱,咱就要为群众解决实际问题呢。不干实事,光耍嘴皮子,光顾个人的好处,还要你这领头人干逑呢!”
  尽管是句粗话,但叫人听了舒心。三年多来南川县的人均年收入翻了一番,财政收入也跟着翻上来,创下南川县历史上的最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皓就敲响了祖倩家的窗户。
  “祖倩,祖倩,你快点起来上县委办去。柳书记这几天都是不等天明就进山了。”
  祖倩一古碌爬起来,快速地洗漱完毕,骑上车子向县委赶去。
  到了县委大院,祖倩看到电视台的一名记者也等在那里。县委办主任告诉他们说,柳书记四点钟就进山了,这阵子该带着山区的果农出山口了。
  直到上班后,祖倩从新送来的省报上看到了关于柳正书记街头卖果的现场新闻报道,她的心为之欢欣,为之鼓舞。同时,不幸的消息也接踵而至,从省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柳正书记在组织山区果农拉果出山时,车行至黑风口发生了车祸,柳书记现在已躺到省人民医院里了。
  就在县各部、局和乡镇准备前往省城探望柳书记的躁动时刻,赶天麻黑,柳正书记就从省城医院撤回来住进了南川县医院。
  全县的科级领导层沸腾了,人人怀揣装着钞票的信封,提着礼品连夜涌进了县医院。
  柳正书记的肋骨断了两根,头部受了轻伤。病床上,他命令县委办打电话叫来了纪委的同志,把信封里的钱一一进行登记后,并把所收的近二十万元立刻捐给了山区学校,将危房校舍推倒,重建新校。
  柳正书记的举止立刻在社会上引起了争鸣,他的这一举动无疑是给想买官保官的人迎头来了一棒子,副县长王得娃就是其中最不满的一个。
  南川县北面新的开发区。
  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里,中间一条街巷的一幢二层洋楼门前,一棵繁果累累的柿子树,透红的叶子蓬松着季节的变化,把秋后的稔熟挂满了枝头,把房主人杨水花的山野思想独特地撑持在开发区的中部。
  大铁门很是威风凛凛,能容小轿车开进来,院落自然也很宽阔,在院子的西面搭着一个车棚,副县长王得娃的黑色轿车就停在里边。
  今天是个星期天,直到太阳照得卧室的落地窗帘暖烘烘一片映亮了床上的王得娃和水花时,杨水花才从王得娃的怀里钻出毛毯被,赤条条一丝不挂地下了床,到南面的窗前“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踅转身又溜进了王得娃的怀里。
  “到底是时节不饶人,干早的太阳冷清清的,不穿衣服还有些冷呢。”水花抖颤了一下身子说。
  “冷了好哇。”两鬓斑白的王得娃将白胖臃肿的身子撑起来,靠坐在床头上,胖眼瞅着窗外院子里在秋风中摇曳的火冠柿树,满口的忧虑:“天冷了人就该冬眠了。”
  “我咋觉得你今年的思想老是怪兮兮的。”杨水花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翻着头顶的王得娃转,把白皙的纤手摩挲在王得娃鼓起的白肚皮间。
  “你不知道哇,”王得娃用手在杨水花粉白的脸蛋上拍了拍,拍得他的烦恼比屋外的秋季还要萧瑟。“官场上的斗争多残酷。”他拍了拍秃了顶的脑门说:“太费这个东西了。”
  “聪明才绝顶的嘛。”杨水花撅起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红毛毯上印制的猫咪抖抖的,似要蹦跳起来。
  “他柳正才来南川几年?老子在南川干了几十年还没混出个正县级来。”王得娃的小眯缝眼闪动着不满的愤慨:“南川县的事难整着哩,他娃想在这逞能,没门!多少根子深的人在这个地方都栽跟头呢,指望他柳正,哼,还假君子呢。给钱不收,给脸不要。我就不信这个邪,哪有不好腥的猫咪?”
  “没准人家还真是个正人君子呢。”杨水花抓弄着王得娃鼓凸的瞎奶,有心没心地回了一句后,一个鲤鱼翻身卷上来,趴到了王得娃的身上说:“瞧你这奶比有些女人的都大。”说着桃花嘴一张上去就吮咂起来。
  “哈哈哈……”王得娃痒得扭动着肉身,边笑边用双手捧住了水花的脸:“男人的奶再大也不是供人咂的。你这个小捣蛋。”他把嘴堵在了水花的嘴上。
  杨水花一脚踢开了红毛毯,把猫咪折在了床边儿上。一对男女赤裸的肉体绞合在了一块。
  杨水花把自己略呈下垂状的奶包对在王得娃的胸上,尻子摇着晃着,坐骑在满是黑毛的男人腿间,耍着,晃荡着说:“我不管你咋弄,反正赶你退休前你得给我攒够三十万块钱的基金,我就能糊住下半辈子的日子了。”
  “你心沉得吃秤锤呀!”王得娃双手抚住水花白盈盈的奶子说:“我还想再弄个正县级呢,把钱全投资你这儿了,我就不活了?”
  “我不管。我不管。你不答应我,我咋活呀么?”杨水花水灵灵的大眼里就滚出了一串串的泪珠:“人家颜耀民的女子巧巧当坐台小姐,不到两年时间就挣了三十万呢。俺都跟你这么多年了,把好时月全给了你,一年下来连几万元还落不下呢,嗯嗯嗯……”
  “好了,好了,甭哭了,我尽力还不行吗?”王得娃为水花揩去挂在脸颊上的泪,说:“怪不得你的眼睛水汪汪的,全是水养着呢。”
  与此同时,王得娃想起了好朋友尤大成的悲惨结局,杨水花也正想到了燕玲的凄凉命运。
  王得娃用细眯的眼缝瞅着水花的脸,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怪眉怪眼的盯着我是不认识了?”水花在眉结处拧了两个疙瘩问。
  “我可是真心爱你的。”王得娃忧心忡忡地说:“时间就是最好的验证。尤大成他是个啥?三个五个地占呢,还让每一个都给他生了娃,确实是过份了些。”
  水花一撅嘴,白了王得娃一眼:“你没听到老百姓给你们官场上人编的顺口溜,说你们这些人实行的是‘四制’,叫‘打破夫妻终身制,推行二奶责任制;小姨实行股份制,推广小姐承包制’。”
  “呜哇……哈哈哈……”王得娃听后笑得脸红脖子粗,笑得身上的肉突突地颤,笑得泪水水漫出了细成一条线似的眼。
  “你这小妖,一天都从哪给我抠出了这些‘真理’。”
  杨水花一点笑意也没有,她只是撅着个嘴,乜斜着眼睛瞅着王得娃。
  王得娃笑出了一头的汗。他笑毕了,说:“你也给咱把窗户打开,让透透气嘛。”
  水花下了床过去推开了窗,金色的太阳光一下子就直射在床前的花地板上,凉爽怡人的秋风跳进屋来,带来了柿树上熟透的果子的甜香,沁人心脾。一只鸟雀稀里糊涂就从敞开的窗间斜着直插进来,在房里到处乱撞。这小鸟准是认错了地方,把这房屋当成存粮的仓库误飞进来的,乍一钻进房,又感觉不对劲,就拼命往门背后,墙角间,甚至向梳妆台的镜子上“蹦蹦”地扑撞。于是,房里就响起了惨厉的碰撞声以及鸟雀飘飞的片片小羽毛。
  杨水花和王得娃被这只一撞进来就拼命的鸟雀惊呆了,赤裸裸张着嘴,眼珠跟着小鸟转,企望小鸟能找到飞出的窗口,飞上兰天。
  但是,小鸟似乎注定要撞死在他们的安乐窝里一样,左右上下地扑飞,唯独扑不到大开的窗户间,东碰一声,西碰一响,直到拼尽最后一丝力,碰撞在宫灯上,一头就摔了下来,在阳光照耀的地板上直挺挺死去。
  “驴日的该死!东碰西碰的,就是不知道从窗口进来,还从来路返出去。鬼把它的心迷住了。”杨水花提起小鸟的黄爪骂着,“日”一声就撇出了窗外。
  仿佛有了某种预兆,王得娃看着死鸟,心屋倾刻间就坍塌了。他拣拾着心灵的残砖碎瓦,嘟囔着:“这就是小鸟的命啊。人也跟这鸟一样,该是你的劫数到了,你就迷了,醒不过来了,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你了,由不得你了。就像我一样,在副县职位一耽搁就是这么多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不全都是用在了跑官保官上了,啥都荒废了。到头来,钱没落下,名也瞎了,就剩下个水花你了……还不知这柳正后头还会下啥蛋呢?”
  “你们官场上那费脑子事我不想听。你今儿口袋装了多少钱给我掏出来,我要看望俺姑去呀。”水花三下两下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边在王得娃的衣袋里搜寻边说:“俺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那个时候我要不是奔着她走出山窝,到这阵子还不是一只野山猴,哪能有这房子住,有这衣服穿?”
  
  第八十章
  
  杨水花穿着一条水红色的中裤,上身穿了件质地很好的紧身黑色薄毛衣,胸前配有一朵粉红色的花,白色的踏板木兰摩托把披肩长发飘飞了一路,一直飞到报社的宿办楼下。
  大椿树的叶子几近落光,水花把木兰摩托往总编办公室门前一支,敲了敲门。
  其实早就透过窗玻璃看到了妖艳的水花的刘皓,一直用眼睛透过窗户盯着她饱满的乳房在紧身衣下撑起两座迷人的山包。他垂诞欲滴地站起身,忙满脸堆笑地出门迎了上去。
  “请问你找谁?”
  “找颜祖倩。”
  “噢,她今天出去采访一个会议。要不你先坐我这里等等。”刘皓想拖延水花的时间,就告诉她。“可能祖倩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用了。我姑在她这儿呢。你告诉我她的房子是哪个就行了。”水花被刘皓贪色的馋猫样看得浑身不自在,扭头就往外走去。
  “噢,噢。”刘皓撵了上来,指给水花说,“你从东边绕到这栋楼的北面,最西边那一家就是。”
  水花推上摩托,扭动着水蛇腰,把圆圆的臀部结实的弧形定格在刘皓的眼仁里。刘皓站立在门外的水泥台阶上,一直盯住杨水花拐过弯。
  “把祖倩的妈叫姑哩,肯定是祖倩的表妹。难道美女也挤窝子出呢?”刘皓嘟咙着,被从东边走来的曲莲挡住了视线。
  “咋,眼可又发绿咧?”曲莲拿腔捏调地斜歪着头,望着刘皓的脸问。
  “啥嘛,人家问人呢。”刘皓一头钻进了门。
  曲莲跟了进去,高跟皮鞋把水泥地敲得“邦邦”响。
  “跟你说笑哩。当啥真?”曲莲进来后说。
  刘皓一把拉过曲莲坐在他的腿上,把黑红的脸埋进曲莲的胸部,喃喃着:“水中月,镜中花,再美哪有你这实在?”
  “说来说去还是我对你好嘛。”曲莲的手指在刘皓的发际间轻轻梳理着说。
  “你说这祖倩咋就跟领导像隔了一层网似的?”刘皓一提起祖倩对他的不卑不亢的样子他的脸就胀得通红:“她牛气啥呢?就凭她的写作水平?屁,领导说你是人才,你就是人才,说你不是,你连个屁都不如!还有那个米川,就不知道个天高地厚。”
  “你呀,是这几年当领导当得叫人恭维惯了,”曲莲歪下头看着刘皓的脸,把白亮整齐的牙齿在他面前一晃说:“谁不对你点头哈腰了,你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人家不把领导在眼里磨。是不是逢年过节大家都给你送礼哩,祖倩和米川不给你来这套,你这心就不瓷实了?其实也没啥,人家觉得不违法乱纪,好好工作就是了,压根儿就没考虑那么多”。
  “像祖倩、米川这种做派现在能适应社会吗?”刘皓有些不悦了:“我哪年不给主管领导以及有关咱报社命运的头头脑脑送。要不,咱这日子还能过不?”
  “你咋不敢给柳正书记送呢?”曲莲一努嘴顶撞道。
  刘皓一听这,嘴张了半天,像噎住了似的,吐不出一个字。
  “叮铃铃……”门外送报人的铃声一响,刘皓立刻放开曲莲冲了出去。
  每天都是这样,刘皓立等着当天的报纸看呢。
  从《人民日报》一直看到省、市党报,他像警犬一样通过党报的信息捕捉政治时事,把握政治脉搏。报纸一拿到手,什么重要的事都暂且搁下,一门心思用眼睛逮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往心里灌,往大脑里装。
  突然,刘皓在省报的第二版显要位置看到了刊登的署名为颜祖倩的一大块通讯报道,写的是某企业集团在创业上的艰难历程,且占了整个大版的四分之一。这些年来,能在省报发表大块文章的全南川县只有他刘皓一人,猛然间冲出个颜祖倩,让刘皓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就在刘皓为祖倩的文章感到牙根发痒,浑身如有刺爪扎着一样难受时,祖倩采访归来,急冲冲从总编办公室门口骑车而过。
  刘皓一头冲出门,喊:“祖倩,你过来一下。”
  听到总编唤叫,祖倩支了车子,拧身走了过来。
  “你坐。”刘皓尽量压抑住想要发凶的心火,依旧让祖倩坐在门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祖倩根据这几年的经验判断,刘皓一旦叫她,准是没什么好事,不是挑刺给她上“螺丝”,从精神上压迫她,排挤她,就是给她小鞋穿,让她有苦说不出。
  对付刘皓这种人,祖倩别无选择,她只能忍受木刀砍人的痛楚,在刘皓的手指缝里工作,生存,发展。
  “刚才省报的人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的一篇长篇通讯上在第二版了。这不,报纸正好也到了。”刘皓竭力想把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松些,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说:“我看你的文笔纯粹是模仿了我的写作手法写的。”
  从山背后迅速飘上来一堆青云,一下就遮住了太阳,刘皓的办公室骤然就掉进了阴凉的灰暗里,一同掉下去的还有祖倩一颗忙乱的心。
  祖倩做梦也没有想到,刘皓专横到了这一步,简直到了不知廉耻的程度。他说这话时,脸通红,牙齿恨得磨出了声。
  祖倩一声不响,也不愿意抬头看领导丑恶的嘴脸。她用巨大的忍耐力克制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要争辩,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就是胜利。祖倩非常清楚地看到,刘皓的权力总是要选择能引起磨擦的对象才显示自己的威力,就如同一把利剑一样,再锋利总挂在墙上也就失去锋利的意义了。
  祖倩越是不言语,对刘皓的打击越大
  门外滚动在地上的干枯树叶“沙啦啦”哀鸣着,由西向东窜去,把屋子里两个人的心搅得烦乱不安。刘皓猛地站起来,快速地绕过办公桌,走到祖倩跟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一种被侮辱,被蹂躏的气忿使祖倩用尽力气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冲出了那令人窒息般的龌龊之地。
  云越聚越厚,天空一片阴暗。西风挟着冷气咝儿咝儿地喘息般吹在小小县城,给人捎来了寒意,传输着冬的讯息。
  南川县川道一派萧条,一片凄凉。一场西风带走了暖阳,刮秃了树冠,连地上的草棵也枯干得似一把稻草,前日还残留的一点绿意一刹间便影迹全消了。于是,塬上塬下的人家村落就赤裸裸地浮出了地面。
  县委书记柳正的廉洁、公正,为民办实事的扎实作风在南川县老百姓心目中耸起了一面旗帜,但却在南川县官场上遭到孤立和围攻,很多工作难以展开,群众呼声很大。
  此事一路风传,传到了省城,传到了驻省城的新华社记者耳里。在大量走访群众,调查摸底之后,新华社记者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新华社内参上,该文章很快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立刻指示省委为南川县委书记柳正遭遇的“廉政尴尬”从快地给予支持和扶正。于是,南川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由官宦织成的大网被撕破了,一批浮夸不务实,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成了阶下囚,报社社长兼总编刘皓也跟着被拉下了台。
  柳正书记在中央领导的指示下被省上调到省城工作去了。
  在柳书记准备去省城上任临走的那天早上,当他步下县委办公大楼时,只见一群黑压压的老百姓跪了一地,他感动万分,脱口呼出:“多好的老百姓啊!真舍不得他们啊!”
  跪下的老百姓,是跪了一地的纯朴,是泱泱华夏民族洒落的满地良知,是开在热土地上一片质朴无华的花朵呢。他们对自己养育的官员没有更高的奢望,只求对他们有一颗诚实干事的心。
  柳正对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啊!”
  一颗高贵的灵魂像启明星一样耀亮了南川县,映红了祖倩的心。
  副县长王得娃等一批官员蹲了大狱,刘皓一帮子丢了乌纱帽,一系列的喜讯却使祖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报社办公室里,有的同志兴奋得要跳将起来,说终于为大家除了害,可米川说:“看来能打倒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刘皓其实也是一个变态的不幸者,谁让他扭曲了呢?是他自己。他没有做人的根,所以,他就歪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丢了乌纱帽,可真苦了呢。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一心扑在权术上了,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维系在他手中的权力之中,你说,他往后的日子可咋好过?”
  又是一个春天。春天总是孕育希望,再现思想的季节,恰似黄土坡畔上发芽的春草,人的精神在经过了一个冬的蜗居后,在经历了南川县发生的变迁之中,又多了反思,多了思索。
  祖倩望着米川和善的脸庞,看着他显得富态起来的身躯,她想,他的思想也更加富态起来了,他的良善,他的总是先为别人着想的思想光芒,不比柳正书记的暗淡。尽管刘皓用权力来压制他,随意贱踏他的尊严,他却始终保持着他有的矜持,不吵也不争辩,能做到这一点是需要付出毅力和耐力的。这叫祖倩仿佛从他的身上逸幻出了树茂哥的身影。他们都是把苦吞进肚,把良善赐给周围人的人啊!
  这么多年,祖倩一直忙于孩子,忙于工作,给心没有腾出一点时间去整理繁乱。这会儿她终于让思想休整了一下,在徐徐漫上来的春风里绽动开踅居了好些年的心路历程。
  终南山为之动容,春光里大自然慈爱无比地把大量氧气释放出来,养育着她脚下的子民。塬畔坡间的春箫把一个春潮涌动、春播忙种的季节吹得欢势如一匹小马驹,直腾跃着来到了川野。
  “祖倩,社会再变,咱们不变;咱们周围的人都在变,但你没有变。我相信你不会变!”米川的话语如同覆盖过来的绿荫,带着凉爽和怡人的清新漫上来:“你没有被权术所俘虏,这是你的骨气,你的不一般。有了这境界,你一定能创作出高水平的文学作品来。”
  米川对祖倩的透视令祖倩大为吃惊,望着他浓黑的头发,她看到的是他浓密的思想呢。他蓬松的头,是一头成熟的智慧。他总是那么真诚,总是把关爱之心渗透到周围的每一个人当中。怪不得他的水粉画《忠实》,让人一眼就看到了他忠实的心灵。他不但忠实自己,也对他人忠实。
  回到家里,古源说:“谁现在还傻乎乎地写文章呢?也不看看啥年月了,人都浮躁得坐都坐不住,谁还有心思看你的长篇著作去呢?挣死巴活地写出来,哪有读者呢?不但不挣钱,还得赔钱。你不看当今的世界名著都没人瞅了。”
  历史的变迁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生活在大裂变时期的人们,都是历史长河里的砂砾,有的人被冲刷得无影无踪,有的人却沉住了,挺住了,留下了金子般的思考。
  
  第八十一章
  
  王得娃进了监狱,没收了他所有的财产,其中包括杨水花的住所。
  所幸的是,杨水花从未参与过王得娃在经济上的一切活动。水花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无限的遗憾在心头。
  她如今已是三十六岁的老女人了,万般的幻想今天才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啊。回想从十四岁开始,她就在血中泪中拼搏,一心想冲出山窝,杀出农村,仰慕城里人舒适的日子,本想着在王得娃身上再捞最后一把,从此改名换姓,落住他乡,找一老诚本分的男人,居家过日子。岂料到,世事叵测,事物的变化并不是人所能左右的,它也不会以人的意志而改变。一切都变为泡影,杨水花感到自己二十年来痴迷的生活到头来如一串彩色气泡,湮灭了,湮灭了她全部的心血。
  犹如一场梦,一场做了整整二十二年的梦啊!醒来时,但见满目疮痍,满心狼籍,一切皆无。水花想哭又想笑,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想当年她一路杀去,一切都按照她的所思所想发展着,从奔姑姑柳秋桂,到利用颜狼娃飞出山洼,跟着颜狼娃进了县城,又攀上了王得娃,直到拥有一幢自己的房屋;好吃的吃了,好穿的也穿了,也风光了,怎的就到了想从良时却一头就栽了呢?这不是命运在作怪是什么呢?
  三十六,人生已走过了多少个门坎儿,唯独踢不出三十六这个坎子。三十六哇三十六,人人都有三十六,笑的笑,哭的哭。杨水花在心头诅咒三十六,三十六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鬼门坎,这一跤栽得好惨哪!
  迎面拂来乱嚷嚷的风,把街巷的纸屑灰土全扬了起来,落上杨水花蓬乱的发间。这恼人的春风,咋这么爱凑热闹,看水花的笑话呢。水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春意撩人的温馨,她看不见爆起在树枝桠杈间嫩绿的希望。她望天,天浑黄浑黄,那悬在头顶的太阳也像只坏了黄的臭鸡蛋。南川县一片灰暗,街上的行人一脸的沮丧,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一具行动着的倒霉蛋。
  稀里糊涂的,如一只无巢的落魄鸟儿,杨水花摇摇荡荡地就撞进了表姐祖倩的家门。
  天色近晚,柳秋桂老人忙扶侄女坐在床上,给水花端来一杯水。
  “看嘴干的,先喝口水润润。”
  杨水花直愣愣看着姑姑愈加发白且多皱的脸,她似乎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嗅出了山坡间新翻起的泥土清香。
  “哇”地一声,杨水花一头扑进柳秋桂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娃,哭吧,哭出声来你就心松了。”柳秋桂抚摸着水花的头,把慈爱梳理进她的发间。
  “姑,你说,你侄女都到这一步了,还咋活呀?”杨水花哭着叫着:“半辈子的奋斗,全打了水漂……这一身脏到哪儿立脚去呀?”
  “甭胡囔囔。”柳秋桂双手捧起水花泪痕涟涟的脸说:“日子还长得很着哩,甭怕,姑给你想办法。你看,你祖倩姐这儿住处太紧张,就这一间房。好在心儿也大了,也上学了,不用我看能行了。姑领你上颜家河村去。那里才是咱的落脚地呢。”
  拿青春作赌注,杨水花赌得太惨了。生活有时是一位暴君,它容不得半点把玩。想玩弄生活的人,常常遭到被玷污。
  杨水花的悲哀结局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第二天,是一个春雨霏霏的阴雨天,南川县川道如同一个罩进水晶网里的美媚少妇,娴静温雅。满川道的麦苗儿焕然一新,绿格盈盈,让水花看着心跳。是啊,好久没有看到过山乡的田畴菜畦了,咋一见就好比久未谋面的父亲的脸,让她感动,让她想哭。
  柳秋桂和水花一路走着看着,仅两公里多的路程却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快进村时,雨丝不飘了,凉凉的微风掠下来,带着终南山的清新,扑在脸上,好舒适,好亲切。
  “嘣嘣嘣……”一辆电动三轮车急躁地迎面飞来,又“嘎”地停住了。从驾驶台上跳下来了颜狼娃,他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鬓角透出了银丝,白眼窝子仿佛比从前眨巴得更欢了。他往柳秋桂和水花面前一站,问:“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水花的大眼睛忽闪着疑问,说道。
  “嗨,咱这泥腿子在人家城里不好混。我都回来快两年了。这不,买了辆‘嘣嘣’车跑着,一天能挣个十块二十块的。”狼娃说完又问柳秋桂道:“老嫂子,你身体还美?”
  “能过得去。”柳秋桂揉了一下迎风就落泪的眼说:“他叔,你快走吧,趁着这种天气好拉人,别耽搁了生意。”
  狼娃跳上车,一溜烟就过去了。
  进得村子,村里静悄悄的,学生们都进了学堂,能出去打工的也都外出打工去了。这时,天慢慢转睛起来,灰色的云渐渐北移,太阳从云里挣脱而出,像逃出火坑的女人的脸,艳红又羞涩地将暖融融的光束投放到村子街巷里。
  远远的,水花看见有几个老人纥蹴在一家屋山墙外晒暖暖,他们还漫不经心地议论着东家的娃争气,考上了好大学,西家的娃不成器,不好好念书,还好吃懒做等方面的话题。到了跟前,水花才看清了夹在三个老人中间的还有耀民和哲光。
  “嘿嘿,妹子你也回来了?回来了好!”耀民始终背靠墙坐在一捆干玉米杆上,太阳光耀得他的大眼迷了起来,两眉间挽了个肉疙瘩。他缩着脖子仰着脸对水花招呼。
  水花从眉眼间挤出了一丝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巧巧不是在街面上买了一间门面吗?你咋回来了?”水花问耀民。
  “甭提,甭提,再甭提咧。”耀民挥了一下他的短胳膊像挥去了从前的一切烦恼:“娃跟她妈一个鼻孔出气呢,就不让咱进那个门。这样好,省心咧。一个人无牵无挂,一张嘴饱了,全家不饿。天冷了,撵着太阳畔畔晒暖暖;天热了,哪达阴凉哪达歇。好。”
  耀民很轻快、很自在的神气。末了,他又说道:“祖倩在县里可是干出名堂了。人家兄妹才是真正的人!”
  
  第八十二章
  
  其实生活对谁都一样,你对它负责了,它对你百般的呵护,谁想捉弄生活,到头来必然会得到它重重的惩罚。生活是开不得玩笑的。
  生活是佛心,它通常会惩恶扬善。
  祖倩就是生活的宠儿。
  她一直生活在爱的怀抱里,从母亲到兄长,从老师到同事,还有早期恋人才才无时无刻的牵念,生活给她的人生安排了这些人,她知足了。她感谢生活。
  就像米川感谢不幸,感谢刘皓让他从有限的编辑部里调他进了记者部一样,给了他两年多的时间,他背着照相机跑遍了南川县的山山岭岭,塬上塬下,给了他与老百姓相互倾诉衷肠的时光。塬畔的土屋前,山凹里的半山洼间,父老乡亲的旱烟锅里……把一个个古老的传说都如山风一样灌进了他的耳里,滋润着他的思想,使他这个在部队里成长起来的男子到了四十这个年龄才补上了农村生活这一课。
  于是,在老人的皱褶里,在乡下妇人的洗衣石上,米川透视到了乡村野洼的真善美来,还有那一幅毫无修饰的山野艺术画卷。
  “乡野出艺术。”他这样想着,就这样独自去体味。如今,人人都想挤进城市里去,大有摒弃大自然的趋向。其实人都错了,真正的艺术就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米川抛却了一切浮躁的烦扰,把心沉到爱的汪洋里,去爱每一棵草,每一滴露珠,爱小鸟从头脑上飞过留在土坡上的影子,爱乡民们烧秸秆时的每一绺炊烟……他的境界在这袅娜的气雾里升腾,升腾成他镜头下凝住了的永恒。
  米川的照相技艺很快在南川县上下得到了注重,于是有单位的,也有集体的,还有许多老百姓在临死前非要米川为他们留下在人世的最后一张剪影。米川背着照相机,山里山外的奔波,忙得不亦乐乎。媳妇说他:“你一天到晚的忙活,不挣钱,还赔钱,图个啥来?”
  “图个啥你不懂,但我要你明白,我不能用老百姓的信任去挣钱。”
  米川付出了,付出的是为他的所爱。
  世上有一种精神叫博爱,它是开在人精神领地里美丽的鲜花。它能滋养人,也能给人无穷的乐趣。
  米川乐颠颠地东奔西走,被一些追逐金钱、权势迷们看成是异类、不正常。米川说:“他们觉得我正常了,也就是我的结束。我将一无所有。”
  他时常看着王得娃、刘皓一类的犯罪分子,直想抓起他们罪恶的双手,犹如抓起了世上的一切罪恶,向着终南山,向着亮亮晶晶的北斗星跪下,把人间的一切罪孽涤光荡尽……
  看到米川,祖倩就像看到了贵族作家泰戈尔,他和他同样是在神灵照耀下拯救世间万恶的神祗。祖倩有缘碰上了,是她的福份。
  祖倩是幸运的。
  来到《南川报》社,一晃又是十年时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当年的同事如今调走的调走,做生意的做生意,执政的执政,唯剩下祖倩和米川还是编辑和记者。
  坚持是一种美,那怕没有官位,没有敛财,这种美将定格成无限的风采。
  《南川报》社新换的社长兼总编是一位三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叫谭智,个头不高,但过早地发了福,给人一种胖敦敦的感觉。之前,他是宣传部的副部长。
  单位的领导变化就象征着单位每个员工命运的迭起。改革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报社的同志人人惶恐不安,唯怕丢了工作,丢了饭碗。谭智是一个政治头脑很精锐的人,对于报业他可谓是外行,自然,报社的管理全是一套行政的管理。每天上午下午上下班要签四次到,中途还要查岗。这一管理方法搞得全报社的人鸡犬不宁,时刻注意着签到的时间,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到签到上了。采访的记者正采访到关键时刻,一看快签到了只得放弃采访,飞也似的往报社赶。因此,报纸的稿件质量每况愈下,给每年的征订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障碍。于是,谭智只得采取协调的办法,并以县委红头文件的形式向各单位和乡镇下达征订任务,要求各单位和乡镇把此项工作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
  自从刘皓下台以后,曲莲就再也没来上班,老同志就剩下《南川报》的元老,管后勤的老职工牛五斤了。牛五斤如今都五十出头的人了,他家就在县城东边的老药铺村,离这儿有六里路。他每天起早贪黑,被签到制搞得昏头转向,一辆破自行车吱纽着,把老头儿的苦酸从县城报社唱到老药铺村,又从老药铺村唱到县报社。本就黑瘦的身躯到了谭智的手里愈发成了一把干柴棒子。
  牛五斤的妻儿老小都在农村,每年的种籽、化肥、农药都等着他的这份工资支撑,他从舍不得多花一分钱,把每个钱都恨不掰成两半使用。这些年他上下班每天往返两趟。现在不行了,年龄来了,中午来不及回去吃饭,只好在街上买上一角五毛钱的馍夹菜来吃。有时上了街,想上厕所方便,一看要掏两三毛钱,老汉只好憋着屎尿往报社赶。节省了两三毛钱,牛五斤却憋出了一场病,他患上了尿滞留症。
  病还没痊愈牛五斤就赶快来上班,原因是在他休病假期间报社只发给他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牛五斤更瘦小了,也显得越发的黑了,在他瘦干柴棒似的躯体里唯一能让人认出他是一具活尸的就剩下那一对还能来回转动的眼珠了。
  “五一”节一过,天骤然热起来,单衫、短袖上了人身,年轻的女子穿起了齐大腿跟的超短裙,露出肚脐眼的紧身短衣飘遥过市,召唤着夏日。于是,半塬上的旱坡地透出了微黄,一坨一坨的,把麦黄鸟唤醒了,满塬根的啼鸣,叫着:“算黄算黄……”
  这可怜的麦黄鸟不像白鹤、大雁那般脆弱,或者世故。白鹤、大雁前些年都从这川道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人们说不清是化肥、农药毒了这些灵鸟,还是它们又寻找到了别的安逸去处。总之,南川县的塬上塬下,山洼陵间,那好看的雁队,翩飞的鹤群再也不见了影迹,让后来的后生们少了几多儿时的乐趣。可麦黄鸟还在,它们从古时一直叫到今天,把对人的忠诚唱了一年又一年,唱得历史变了几番颜色。
  从不抽烟的牛五斤咬牙买了一盒七块钱的精装“金狮猴”香烟来到了总编办公室,一进门忙着解烟盒,三下五下地不知从何处下手。待解开烟盒的塑料纸带,一急,鼻尖就冒出了汗。
  “你撂桌上吧。”谭智肉敦一样的身躯在藤椅里扭了一下,对牛五斤说:“你坐下,有啥事说吧。”
  “谭总,你看,我的病好了,来上班行不行?”牛五斤眨巴着陷进坑里的眼睛,神情紧张地问。
  谭智白胖得臃肿的脸与牛五斤形成了大的反差,两个形象代表着两种不同生活的层面。
  “不是我不想让你上班,关键是你来了干啥呀?”谭智硕大的脑袋略向一边歪了歪,歪点子也就蹦出了嘴:“如今都实行岗位聘任制了……”
  “好谭总呢,”牛五斤“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皮裹的骨头在水泥地板上敲出渗人的声来:“我都干了三十多年了,再干两年就能退休了。我如今是牛拉碌碡快上坡头了,你可不能叫我老了老了没一口饭吃啊!”
  “你这是做啥?”谭智一下子从椅子里弹跳而起,他绕过办公桌,来到了牛五斤跟前,白胖脸胀得通红:“这是国家政策,又不是我制定的。我也无能为力呀。”
  仅一墙之隔的编辑部里祖倩和米川他们把牛五斤和领导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时候,祖倩已被报社任命为编辑部主任兼总编助理,米川也担任了记者部的主任。
  牛五斤声泪俱下的哭诉和他跪倒的身躯如同重锤砸在祖倩和米川的心坎上。自调到《南川报》社工作以来,祖倩还从没见过米川发过怒,这会儿的他,脸唰地蜡黄,双手把米黄色的T恤衫袖子迅速地向上一抹。总是慢悠悠斯文文的米川顷刻间换了另一类人,他咬着牙,在桌上猛击一掌,“哐”地一声,就见他一闪冲出了门。祖倩尾随着跟了出来。
  米川如同进入战斗状态的士兵一样撞进了总编办公室。他一进门先猫腰扶起牛五斤,尔后就冲着谭智说:“你怎么这样不讲理?牛师就应当来上班!”
  “你……你……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谭智被米川怒气汹汹的样子吓得脸唰地傻白,他后退了两步,这才返上神来,指着米川质问。
  “报社十几年还从没超过十个人,”米川一字一板地告诉谭智:“你上来才两年,进的人都超过了二十!连学畜牧兽医的,都成你手下的骨干了?这牛师,当年《南川报》试刊时就到这儿来了,为报社的发展,曾跟着我们不论刮风下雨,就是天下刀子,骑着破自行车,塬上塬下,山里山外的跑征订呢,连裤裆都磨破了……这阵子,就没他的岗位了?”
  “你有本事,你给他跑岗位名额去。”谭智反戈一击,指着米川吼叫起来。
  “你是这个单位的领导,你要为这个单位的人负责。”米川亢奋的激情令谭智更加气急败坏。
  谭智反诘一击问道:“你这叫为领导负责吗?都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谭智咆哮起来。这时从门外涌进来一群姑娘和年轻小伙子,他们都是从谭智手里调进报社的人,自然都维护着领导,就七手八脚地拉着米川和祖倩出了总编的办公室。
  一只麦黄鸟不知时宜地飞落在大香椿树上,“算黄算割”地嘶鸣,把它满嘴装满了麦子的清香撒满了院子。
  谭智听得烦心。米川和祖倩则站在树下仰头望着这灵性十足的神鸟,心魂随着鸟叫声飞向了山坡、塬陵,飞进到黄灿灿的麦浪翻滚的田野里。
  县城外的麦田不再孤单和寂寞,伴随着麦黄鸟的歌声,一天天走向成熟,走向收获。
  “咱不怕了。”米川说:“不怕领导的滋味真好!咱解放了,咱的心该解放了!祖倩,咱们不用再担心领导给咱穿小鞋了。你在的情况非常好,儿子也大了,古源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可以静下心来搞创作了。”
  米川对祖倩的信任常常使她不安,还有穆云清老师的希翼。说实在的,祖倩没有名利之企,她看到了名人的艰难和困惑,看到了秦地的申水浅做人的难场。可是,朋友米川以及穆云清的信任却一直烧灼着她的心,她深感不安。如果再不着手新的创作,她将是米川和穆老师期盼的一个精神骗子。每每想到此,祖倩就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
  是啊,第一部长篇处女作《西地血雨》出版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的奔波忙碌,儿子的养育,长篇创作一搁就是十个春秋哇。祖倩懵然回首,她知道她人生的价值全系在文学创作上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血风腥雨闯荡到了四十岁,是该认清自己的时候了,就犹如到了秋季的庄稼,该收谷的收谷,该收豆的收豆,是该踏下心来实现自己的追求的时候了。
  一个初夏宁静的早晨,祖倩就闷住一股劲,把心智、情致全抖擞了出来,一头扎进长篇小说的创作之中。
  报社的例会如期召开。祖倩和米川最近一直没有碰面的机会,但他们的思想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两个打算不干主任这个差事了,这也正中了谭智的下怀,本来他就打算在今天早上的例会中宣布,由于米川和祖倩的思想觉悟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已不再适合这个职务……
  还没等谭智开口说话,祖倩首先站起来,非常平静自如地说道:“在开会之前请领导允许我辞掉编辑部主任兼总编助理的职务。让年轻的有政治前途的同志来干。”
  太阳已离开秦岭山脉几丈高了,终南山巍峨的雄姿清晰可辨,天空晴朗,山峰显得那么近,近得仿佛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碰着一样。
  拥挤的会议室里静谧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心脏的跳动,阳光是从敞开的门道流淌进来的。全场二十多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齐刷刷把眼光投向了前面的谭智。米川在向祖倩伸起大拇指的同时,抿嘴向她传输着敬佩的笑容。
  “好样的!”谁在向祖倩大声喊叫,是米川吗?原来是照耀在米川头顶上的太阳光。光束莹莹的,似有了仙气。噢,对了,祖倩是听到了树茂哥的声音呢。于是她便四处搜寻,用眼的心力,终是没看到树茂哥的身影。
  是呀,树茂哥的声音是乘着光簇飞扬的飞船进来的,他圣洁的灵魂怎么能进入到人间的会议室来呢?那不冲撞了圣灵了吗?
  米川似乎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正召开的全体会议,他不能自我地就“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大拇指猛地向前一展,如士兵推着子弹上了枪膛般有力。 “好样的!祖倩,好样的!”
  人人都瞪圆了双眼,把惊奇与疑惑齐聚焦在米川魁梧的身上。
  祖倩第一次听到米川如此洪钟般的声音,它是那么的浑厚,浑实得犹如西边的黄土塬那么的震憾人心,令人亢奋。她简直感到米川的声音是来自天外的树茂哥附体后所发出的音响呢。在这声音里,祖倩感到了无穷的力量在冲刷着她的心。凝视着站立起来的沐浴在一片阳光里的米川,以及他浓黑的头发,那闪闪发亮的每一根发丝都是一个音符,每一根发丝尖上都跳跃着真理的光芒。
  平日里,人人都想追寻真理,探索真理,其实真理就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具备一双真理的慧眼就足矣。
  米川站起来,就是站直了真理。他把真的情愫奉献给了人,把爱护站成了一道浓密的森林。
  他是对祖倩的决策的一种庇护,同时也是对谭智的一种批判。
  
  第八十三章
  
  卸了职,祖倩除了完成采访任务之内的份内事外,她就全力以赴投入到长篇小说的创作之中。
  丢弃了小职务,她顿感轻松了许多,她不再受人的支使和训斥了。她的人生一下子进入到孤注一掷的阶段了。
  为了朋友的信任,也为了自己的追求,她一介入创作状态,就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跟着拟定的书中人物而欢,而苦,而乐……
  米川说:“处在这个时期是最最幸福的。”
  祖倩确实在创作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所拥有。
  就在祖倩的长篇小说进入到高潮阶段时,《南川报》社也进入到了紧锣密鼓的紧张状态,报纸由周刊又跃上了每周出两期的台阶。这自然是年轻的总编雄心勃勃的表现。《南川报》每年通过行政强迫手段进行征订,吃财政的人各人一份,订报款从财政局直接扣除。谭智把报纸办成周二刊,也就意味着报社的征订款再翻番。
  谭智乐了,可全县干部职工一哇声喊不同意。喊归喊,报款照扣不误。
  报社很快成为县委直属事业单位的肥活机构。谭智的白胖脸更加大了,腰越来越壮,裤带只能勒在肚脐下,走起路来像鸭子。他的腰身更加粗壮了,横气也越发跟着肥胖起来。发奖金时没有祖倩和米川的,也不强调什么理由;如今的编辑部主任是一名学兽医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因为经常顺着谭智,见了谭智点头又哈腰,过年过节又给领导提礼相拜,就得到了谭智的赏识。不知小伙子是因为太瘦的缘故,还是怎的,总是把不住“后门”,动辄在会场上就“卟卟”地放一串响屁。更出人意料的是,后来谭智把这小伙竟呈报为市级文明先进个人,并奖励了几百元钱,一下成全报社的笑料。有人说,广众场合放屁是市级文明先进个人,如果有人到人民大会堂对着喇叭放个响屁就能成为世界级文明先进人物了。
  这种看起来是笑话的事确确实实就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乍一听是笑话,仔细一想,就令人心寒了。
  《南川报》已是一蹋糊涂,消息不是消息,通讯不是通讯,秕漏百出。祖倩和米川只完成自己手中的任务,该签到还签到,该上班还上班。
  “我还是那句话,打倒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米川在分析《南川报》社的怪现象时说:“谭智已到了疯狂无边的地步了,这就预示着他将是《南川报》的罪人。《南川报》就要毁在他的身上!”
  果然,没过多久,中央出台了一个政策,就是关于一些采取行政手段强行征订的报刊全部撤销停办的政策。
  这一政策的出台无异给报社的全体人员迎头一击,将预示着每个员工的工作去向问题,也就是饭碗问题。
  报社的人员在这种严峻冷酷的事实面前全惊呆了,人人倒吸一口凉气,慌恐不安地瞪大了眼。
  唯独祖倩和米川心平如镜,似乎早有预料,就像这秋,该来时谁也阻挡不了。
  “咱什么都不怕了。死都不怕的人了,还怕什么没有工作!”米川将军一样在记者部里来回踱着步:“虽然对咱的饭碗构成了威胁,可是仔细想想,中央的决策是非常及时,非常英明的。咱们也到各单位、各乡镇去采访呢,确实,各种报刊杂志的征订压得单位喘不过气来。”
  祖倩更没慌,她的心底一直抻着一根线,那就是对文学艺术的激情。她不能让现实生活磨损了这根宝线;她这么多年一直在用心,用灵魂呵护这根线。这根线是挂在她人生天际头的一道七色彩虹,她不允许残酷的生活撞了这根线。这是她的生命线,是她魂归圣地的引路线。
  在报社上下都慌乱无着的情景下,祖倩在飞笔疾书,一气呵成数十万字的长篇著作。
  长篇小说的完成也是祖倩修炼自我的一个圆满结局。她尝到了修炼过程的甜美滋味,就像和尚耐得寂寞,潜心经文咀嚼文中圣境一样。
  “太好啦!”米川激动万分:“这么多年,人人都在聚敛钱财,可祖倩你,却一直在聚敛艺术。你的艺术作品比上百万,几千万的金钱有价值得多!钱财再多也是有限的,你的精神财富捧出来了,是千金万宝买不到的,是无限的!”
  米川俨然成为一位大哲学家。他阅读祖倩手稿的同时也在分享着祖倩文学艺术创作的心履过程。
  祖倩成功了,米川也成功了。
  “这么多年咱被权术折磨够了。现在好啦,报社要解散了,咱再也不受权力的蹂躏了。痛快!”米川对着秦地的秋天“啪”地敬了一礼。
  敬得秋野羞涩地红了脸,于是,满塬、满山坡的柿树红得像一团火,烧得土塄坎儿又爆出了来年春时的绿芽。
  
  第八十四章
  
  柳秋桂老人病了,一辈子没住过医院的老人在她生命终结前住进了医院。
  这是又一年的深春时节,祖倩携儿带着丈夫古源守候在母亲身旁。
  看到母亲,祖倩的心如万剑刺来,她说不出的悲凉在心头冲荡。母亲劳顿一世,为儿女费心一生,到头来还没能享上一天清福,还没吃上儿女端来的一碗饭,就这样要去了。
  “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死了也是个喜丧。俺娃甭难过,人世间活多少是个够呢?妈没白守寡养娃。”母亲总是为儿女着想:“你叫妈回去。妈呀,一辈子离不开咱那土炕。你叫妈住在医院里,妈这心虚空虚空的。妈只有躺在土炕上,心才踏实。”
  母亲患的是食道癌,已进入晚期。祖倩从专家嘴里得知,像母亲这么大岁数的人根本经受不起开胸手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保守治疗法,辅以药物,抑制癌细胞快速增长。
  听了专家的话,祖倩从医院的楼上都走不下来了。她脑里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东西,心脏似乎凝固住了,双眼痴痴地望着医院里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怪了,这行色匆匆的人影都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木偶一样,动作显得那么僵硬而机械。每一位医护人员的白色大褂都幻化成一片片冰冷的雪花在祖倩的周围飘动。噢,她想起来了,想起了昨晚梦中一望无际的大雪飘飞的情景,想到了梦里的终南山和她一样披上孝衣……她感到好冷好冷,冷得直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冻得又红又冰的双脚伸进火炕头上母亲温热的腹肚上……
  人在母亲的腹中浑浑沌沌地孕育出五官、四肢,出生了还要偎着母亲肚脐上的温热成长。长成人了,还离不开母亲的腹肚,即使是梦中受寒,总还是想到了母亲的温热。
  母亲的腹部就是儿女一生一世的港湾,无沦漂泊天涯海角,回首时,母亲的温暖还清晰依然。
  据《周公解梦》说,梦到皑皑白雪落身上,不久就要披麻戴孝见丧事。雪是什么?雪是纯洁,干净,一尘不染;雪是严酷,雪是冰冷料峭;雪是板着面孔的无情。在雪的寒冷里,生命将泯灭,一切活的都将死去。怪不得周公把梦中雪景解释为丧殁呢。
  梦中的祖倩在大雪纷飞的天地里冷得哆嗦,想寻母亲的火炕以及火炕上的母亲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激凌,她就醒了,跌入了现实。黑暗中,她感到心好冷,冷得她想哭。
  这阵子,祖倩从二楼向一楼下走着,身边穿梭着白褂子的医护人员,让她觉得犹如还在夜梦中。在她心里,从来还没闪念过母亲会撒手而去的想法,她总是认为母亲是不会去世的,她会永远活在她的儿孙们中间。怎么一下子就患了绝症?而且生命仅仅再维持几个月之久?
  对于祖倩,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了,让她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她感到好冷啊,这从眼前忽悠晃过的白褂子,简直就是一拨一拨的飞雪在她周围滚动。她踉踉跄跄下了楼,从一楼的台阶下来,她就如同穿越了生与死的隧道。这条隧道几乎耗去了她半生的体力。
  来到母亲病榻前,祖倩不敢用眼光去触及母亲的面容,而是用僵硬的动作收拾床头柜上的碗筷和床头的衣物。
  已经呈削瘦趋势的母亲眨巴着昏沌不清的双眼盯着女儿:“倩儿,妈觉着你的脸色不对,也不要太累了身子骨。”
  母亲的话像催泪剂,祖倩背对着母亲,手下故意把碗碟水杯碰得咣当响,泪水却如同房檐水一样往外涌流……
  又怕母亲看见了,祖倩抬头张大眼看着病房顶上的拐角处,一心想让泪倒流回去。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液,咽下了汹涌的悲伤。她猛地转过身,对呆愣在那里的古源吩咐:“你搀着咱妈往外走。出租车在门口着呢。”
  丈夫扶着母亲一走出门,祖倩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儿子跟着外婆刚出了门,感觉不对劲,又踅转身跑了进来。
  “妈妈,走吧。外婆在门口等咱呢。”
  祖倩擦干了脸上的泪,把一只塑料袋递给儿子:“你先走吧。妈就来。”
  儿子跑出去就上了车。他还是坐进他外婆的怀里。
  古源叫儿子:“你过来,跟爸爸坐,让外婆轻松些。”
  “叫娃就坐我怀里。俺婆孙俩在一起,可就热闹喽。”老人低下头看着外孙的脸问:
  “你妈咋还没出来呢。”孩子总归是孩子,既便是善意的谎话他也不会撒。他回答:“我妈妈在那儿哭呢。”
  “胡说啥?傻瓜!”古源忙用手指点了一下儿子的头,并对拧转过脸来的儿子挤眼做示意。
  老母亲没再言语,她将下巴挨在外孙温热柔茸的头上,直视着车窗外人行道里受尽摧残的枯树叶在满街滚动。噢,老人这才想起了时节,想起了一年一度的冬天已挂在树梢上了。
  回到颜家河村,盘腿坐在母亲的火炕上,祖倩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吸嗅着包谷杆烧土炕所散发出的特有的气味,她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些啥。
  柳秋桂一直挂念着女儿,她把外孙的话怀揣到了家。她望着祖倩,很轻松地说:“娃哟,人总归有一死。妈不怕死。你想啊,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老的死去,新的长大。要不这样啊,你想想,人都多成啥了?世事就是这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妈,你咋说这话呢?过一向你这病就好了。”女儿怀着一丝希望安慰母亲,也在安慰自己。
  “病长在妈的身上,谁也没妈清楚。”老人笑了,笑得让人感到春天在她的脸上拂漾。
  “妈这一辈子最怕饥饿。一辈子没谈嫌过饭碗子。”柳秋桂靠在叠起的被子上,目光从大开的窗口望出去,看着终南山渐渐隐进黄昏的潮气中,悠远地回忆着:“妈从生下来时就开始忍饥受饿,妈的大和一个弟就是活活饿死了的。后来,妈跟着你外婆吃树叶,吃树皮,再后来什么也寻不下了,饿得人就吃半坡地里的斑斑土。遭年馑的时候哇,到处都是死人,饿死的人呀就跟倒麦个子一样……妈和你外婆就是从死人堆里撑持过来的。你外婆没办法就改了嫁。嫁到了杨家,也就是水花的爷跟前。杨家前房婆娘死后,还留有三个娃。我跟随你外婆到了杨家,前面的三个娃就打我,咬我,用指甲掐我,把我折磨得身上没一块好地方。你外婆实在没办法,就把我送了人,当了童养媳。那年妈才五岁。
  “谁知你外婆是把妈从狗窝又扔进了狼窝呢。这家的老婆子是一脸横肉的恶婆子,她不给妈吃,还要妈连放牛带拾柴。过去的雪一下就是一个冬,妈拉着牛绳,胳膊弯还挎着柴笼。冰天雪地上哪儿放牛拾柴去呀妈就饿着肚子看满天满地的雪,饿极了就抓一把焐进嘴里。大黄牛也饿,一发现雪地里有一片干树叶滚动,就拼命去撵,把妈拉爬倒在地上了。妈不敢松手哇,怕跑丢了牛,只好任牛拉着,在雪地里拉出一道辙……
  “到了夜晚,回家是最可怕的事。一进门,那恶婆婆在黄牛肚子上的坑里一摁,把柴笼揭个底朝天,懵不着又是一顿毒打,血从后脑勺一下淌到尻蛋底下……
  “妈的姨住在塬上,有一天来看妈,见妈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片,就求那恶婆子说把妈领到她家将息几日。没料想,妈跟着俺姨前脚进门,后脚就来了那恶婆婆,她拧住妈的耳朵就一阵儿风似的往外扯。一路上都是坡地,妈的脚几乎挨不着地皮,就被扯下了塬。回来时,血都把衣服浆了,妈的耳朵被扯拉得只系了个边边……
  “后来,到了女人缠小脚的年代,恶婆婆就把打烂了的瓷碗渣塞进妈的脚趾缝间,然后用长长的裹脚布咬紧牙缠死,再拿麻丝一遍一遍地缠绕、扎紧……那个疼哟,是烧心般的疼,疼得妈一整夜一整夜地抱住脚摇啊……到最后,放脚的时候,把麻丝和裹布一绽开,血水、脓水‘哗’地淌了一地,还有蛆虫在蛄蛹……
  “十二岁那年,妈实在忍受不了挨打受饿的折磨了,就暗地里偷偷给经常去恶婆婆家串门的大叔求情,让他救妈出火坑,那怕对方是瞎子、跛子都行。这大叔也觉得妈可怜,后来就把妈说给了你大。
  “记得来颜家河村时,一路上的豌豆花儿开得红堂堂,一片连着一片。妈的心啊,也跟这豌豆花儿一样,红了。
  “你大比妈大得多,可他人好,心善,嫌妈还是个娃,就一直没回来,在商洛跟你爷干事呢。直到妈二十岁那年,妈才头一回看清了你大的脸……
  “跟了你大,道是吃穿没愁过,尽管你大不在跟前,咱家你婆一直指教我呢。
  “后来,也就是你大去世的第三年,那时你还小,不记事,又逢饥馑年月。妈呀就天天下美雁渠里拔野芹菜给你们兄妹充饥。每天中午饭时,妈望着美雁渠上美丽的雁阵,就好像看到了妈的一群儿女在兰天上飞呢,妈的手下就拔拉得更欢势了……
  “饥荒年月,豌豆苗儿是上等的食物。一开春呐,豌豆花就喜人地向上窜,全村老幼一齐进了豌豆地。你耀民哥、狼娃叔他们时常吃得满嘴溢绿水水,肚子撑得坐在地上不敢动弹……那个时候哇,人觉得世上最亲的就是豌豆苗了,就盯着那绽开的豌豆花儿,感到那花儿才是救难救命的大神呢……”
  母亲的述说如一张画面在祖倩的脑海里闪现,吹拂着她憋闷的心情。
  忽然,一声如炸雷般的声响划过祖倩的脑际,让她看到了饥饿那狰狞丑陋的面孔,她说不清,为什么饥饿要像天空的星星缱绻于黑夜一样,总是悬在母亲的头顶呢?母亲的一生就是伴随着饥饿的一生,临老时,还得下这咽不下的绝症,这太残忍了啊!
  一直坐在炕沿上的祖倩再也憋不住了,变嘤嘤的抽泣一下子成了哇哇的大哭。
  “看这娃,傻的,你哭啥?”柳秋桂老人平静得犹如春阳下的土包:“人一世都是个命。我得下这瞎瞎病,也是命中注定。也知足了。遭年馑时,大人、小孩死了一层,我还活过来了,一直活到了今天,这不都是白赚的,我呀,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姐祖香了。”
  这时哲光进来了。他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停止了游荡,也不再唱歌了,逢人不搭腔。自从得知他婆得了不治之症,从中午到黄昏他就没吃进一口饭,没咽下一口水,一直在婆的门外打转转,就是没有勇气跷进门去。
  这会儿他来了,高条个子一闪,就斜着身子,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地直奔他婆的跟前。
  “婆,你孙子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俺婆呀……”
  近二十年都没哭过,已不会哭的哲光突然就钻进他婆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柳秋桂抚挲着大孙子零乱如鸡窝般的头悲喜交加:“哲光呀,俺娃迷糊了二十个年头了,今日才真的灵醒了,婆为你高兴啊!”
  “婆啊!”如闷雷划破了天空,哲光的哭叫声撼动了屋里每个人的心树。
  正在这时,耀辉、耀祖跟着哲正一起涌进了屋。
  耀辉命令儿子说:“哲正,给你大姑打个电话,你婆都成这样了,叫她明天一个早赶回来。”
  胖墩墩、腰里别着手机的哲正说:“爸,俺大姑来不了了,她昨夜叫孬飞那狗儿子牛旦拿刀砍伤了,这阵子还在医院躺着呢。”
  一屋子人的脸“唰”地变了颜色。
  “轻重呢?人这会子灵醒不?”柳秋桂老人早忘记了自己的病情,急切地问着,就向炕下溜来。
  “婆,你甭急,没有事。”哲正忙上前和祖倩他们劝住了老人:“我才从俺大姑家开车回来。她只被削掉了一只耳朵。不要紧。”哲正劝说着他婆,但愤怒一直在他胸中燃烧。他不一会儿就憋红了眼,咬牙切齿道:“这狗日的牛旦跑得没个踪影子。看着,我非逮着他,卸了他狗日的腿不可!”
  “娃,到此为止吧。”柳秋桂反过来劝说孙子:“他牛旦犯法,有国家治他呢,咱可不能干呱事。”
  一股潮热的气流从南面的山跟底下漫过来,给川道蒙上了一层闷热,柳秋桂老人顿感浑身酸痛。
  原来天要变了。
  
  第八十五章
  
  柳秋桂老人的喉咙已因病癌而堵严了,吃不下一口饭,咽不进一滴水。人也变成了一把骨头。
  一直到来年的深春,柳秋桂老人终于倒下了,再也坐立不起来了。
  在饥饿的刀刃上行走了一辈子的老人,临老还被饥饿夹挟着,她终于无力支撑了,躺下了被饥饿折磨得瘦小的身躯。
  儿女孙子日夜轮守在老人身边。
  一辈子都不愿给任何人增添一点麻烦的老人,说话犹如游丝一样,还不住地劝儿孙们不要坐守,躺着歇着去。
  老人自躺倒一直到第九天,突然间就能靠着被子坐起来了,令一屋子人惊喜不已。
  祖倩望着母亲削瘦得陷进坑里的双眼,望着母亲近日越来越粉白的脸颊,以及老人平静如水的心情,祖倩犹如看到了春光下一片孕蕾的豌豆林。
  “倩儿,这会儿几点了?”老人轻轻地问。
  “下午两点半。”
  “你三哥该到家了。”
  “刚才他还给家打了电话呢,说在南川县城已下车,正往家赶呢。”
  说着说着,耀昭就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
  看到远途归来的儿子唤了一声“妈”,老人就欣慰地笑了。
  “回来了,就好。”老人眼里放着慈祥的光说。
  门外院子里有经验的人说,老人临终前都要问个时间。是老人上路的时辰了,老人把时间掐在了心里呢。
  柳秋桂的右手大拇指掐着手心的时刻表倒下去了。
  这时候从门外涌进一群村里的老妇人,她们潮水一样围上来,拉住柳秋桂的手,个个哭得泪人儿一样,红鼻胀眼。
  “亲人呀,你走了,撇下俺这些没人管的死老婆子,有委屈给谁掏去呀……”
  “好人呀,你正是享福之时咋可就走了,把俺这些罪人撂到这世上……”
   ……
  屋里屋外霎时涌满了人。人堆里有人说:“这老婆子正是能享福的人,可要走咧,你看这七婆六婶们可怜的没人养老。七八十的人了,成天还连爬带滚的上地干活呢。没看七婆,狼娃今早还把她往外赶呢。”
  耀昭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人窝里他只看见狼娃一闪就再没了人影。
  “咔嚓嚓,轰—”忽然从终南山顶上涌来满天的乌云,一道电闪雷鸣划过天空,柳秋桂老人睡着了似的,悄悄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走了,走在今年第一声春雷里。
  上天接纳了她,为她劈出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送埋母亲时,耀昭备下了鱿鱼海参、鱼虾满盘的上好席面,招待全村的父老乡亲。他还邀来了省城的歌舞团,搭台演出,为家乡的人们送上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全村人披麻戴孝,孝布扯了足足有一里路长。邻村的人也赶来了,把冷寂了十几年的东场围得热闹沸腾,被撂置在河沿边上的石碾盘大睁着苏醒的眼睛似的,冷漠地看着这人潮攒动的场景。
  一碾盘的历史,一碾盘的风情,都交给这南来的风去述说了。
  母亲入土就寝了,耀昭这才感到愧疚和不安,觉得没尽孝道,是当儿子的严重失职。他是最后一个留在母亲坟头的人。
  麦子已经出穗,一片连着一片,绿缎似的闪闪发光,如同大地烁颤的心。终南山静穆地伫立在正南方,仿佛长高了许多似的,显得更威武,更雄伟了。凝望着庄严的终南山,耀昭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忽然,一只杜鹃鸟从南山脚下箭一般穿射而来,“归归”地啼叫着,到了耀昭的头上就盘旋嘶鸣,叫个不休。
  耀昭看着啼血的杜鹃鸟,心“腾”地就插上了翅膀,仿佛有了某种感召一样。直到这时他才彻底明白了自己,自身原来是一只转世的杜鹃啊。
  万鸟之中,唯独杜鹃鸟不筑巢。茫茫人海里,只有耀昭没成家。他感到自己和这美丽的杜鹃鸟是那么的相似。杜鹃啼归,是在唤他魂归故里。他一下就清醒起来,陡然在心的绿茵地里兀自耸起一座大山。他想到了村里的七婆六婶们,想到她们操劳一生,如今却老无所依,他要倾自己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在村子里设一个养老基金,让老人老有所养,怡享晚年。
  耀昭头上的杜鹃鸟叫了一阵后满意地飞走了,向着终南山方向飞去。耀昭目送着美丽无比的杜鹃鸟,看它的羽翼煽动着的阳光,那么迷人,那么娇娆。它简直就是一只天外的神鸟呢。
  在终南山的大背景衬托下,杜鹃鸟的身姿愈来愈妩媚;在终南山郁蓊的绿荫里,他仿佛看到母亲在慈爱无比地向他微笑,向他赞许;在母亲的身后,满山满坡骤然蓬起了喷香的红堂堂的豌豆花儿。
  夕阳如血,那轮又红又大,向塬下滚去的太阳,拼尽最后的气力,照映着、呵护着终南山下这片黄土地,把时节照成了一个红五月,一个即将成熟万千希望的红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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