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十九)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09 18:35:42 字数:5445
第十九章:『他们的那一抹青春泪』
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二日,伟大的老人邓小平在北京的中共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庄严地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又是八月,却响春雷,可那却是民族希望的声音,它是太平盛世的乐章,旋律是那样的美妙动听,速度是那样的迅捷,力度是那样的铿锵,音色是那样的和美,节拍是那样的振聋发聩,响彻云霄。和谐的弦乐饱满、圆润,似小溪流水叮叮咚咚。
九州枯木逢春,华夏莺舞蝶飞。犹如佛教中所说的:“正觉的境界,在此境界,贪、嗔、痴与以经验为根据的我亦已灭尽,达到寂静、安稳和常在。”凤凰涅槃,死而复生,翩翩起舞。
一个真正伟大的时代来临了,一个伟大的老人唤起改革的东风,东风将把死而复生的神州大地吹绿,他将把中国带入到二百年以来最自由、最宽松、最光明、最殷实、最富有的时期!
公元一九七七年至公元一九七八年,是被黎民百姓们称之为没有冬天的时期。神州大地在和煦阳光的抚照下,从一九七七年的冬天热到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十亿人民欢欣鼓舞,他们奔走相告,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惬意的笑容。一千一百六十万颗年轻的心在跳动着,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期,世人瞩目的前所未有的一千一百六十万人参加高考的场面出现了。
那是怎样一个热闹的场面啊?干部们参加高考了,工人、农民参加高考了,解放军战士参加高考了,回乡青年、上山下乡知青们参加高考了。他们都来了,地主、资本家的儿女们来了,右派份子的子女们来了,受压制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子女来了,惨遭迫害含冤受屈而死的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子女也来了,他们的到来前所未有,他们居然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与小民们在同一起跑线上接受公平的竞争。
遍体鳞伤的九州大地开始拒绝愚昧,华夏从此掀起了一股尊重科学,尊重人才的新高潮。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就这样在全民拥戴,在世人关注的气象万千的新时代随着那股暖流走进了一个辉煌时期,被世人诅咒的推荐上大学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那是什么人所为?有着怎样的一种气魄?需要什么样的胆略和勇气?
希望的雨,就在这样的历史条下绵绵而至,丝丝缕缕带着春意,飘飘洒洒地来到大山。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那可能是因为一九七六的寒冬过于凛冽。此刻,明净的天空下,暖春提前把万物催生,山峦中顿时一片盎然,生机勃勃。可山里的人却把它盼了整整一冬,那是付出了代价的。那边,阴暗凹凸的沟壑中仍有残雪。这边阳光起伏的群山却有了一片黛绿,它是赋予生命的颜色,它枝叶纷披,寸草春晖,绿意绵绵。
青山大队的知青们大多都参加了这一时期的高考,可是,千分之几的录取率把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淘汰了。但却有一颗七彩之星带着一份时代的关爱,落在了那个让丁建成时时牵挂着的集智慧与美丽于一身的何雁头上,重重地把她给砸晕了,那是一种幸福的光,终于照射到凤毛麟角般绝顶聪明的何雁身上,她居然是以高分被北京的一所名校正式录取。
然而,丁建成却失败了,可他却没有半点怨言,他们终于以初中未毕业的学历,以老三届的身份小试牛刀一把,以一种空前的好心情参加了一次平等的竞争。这一年他二十二岁了,这是自他懂事以来最酣畅淋漓地一次平等的竞争,败下阵来的他却败得心服口服,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怎么能与那些老三届和应届毕业生们去比高低呢?参与,是新时代赋予他的权利和使命,在他看来,那不是在参加高考,跨进那道考场的门他有了人格,坐在考场里他有了作为人的尊严。他失败了,可他却带着满心的欢喜回到了青山大队,败,也让他败得惬意舒心。
另一颗幸运的星星,飘落到雾寨大队,降临在一位老三届知青唐同的头上,却把他打到了痛苦的深渊。他以当年当地最高分被北京最好的高校预录了,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唐同,却很不幸运,在接下来的正式录取时却节外生枝了。他还是因家庭的问题,最终没有能接到那所大学的正式录取通知书。极左的势力尚在,他们还在留恋着阶级斗争的那一抹阴影,跋扈的鬼魂幽灵时不时地还在人们眼前游离。就像大深山深处的阴暗沟壑中仍有残雪一样,这边阳光起伏的群山已经有了一片黛绿,那边阴暗的沟壑中仍旧尚存着一堆堆未能及时融化的残雪。
唐同的父亲是一个还未改正的右派,戴着一顶右派份子的帽子委屈地接受了十几年的劳动改造。那位老人为了唐同去据理力争,下跪屈求“招生办”的领导。他甚至于说到:“我的问题正在落实当中,我右派的帽子是一定能够摘掉的。儿子他是考上了大学的呀,你们让我儿子去北京读大学吧,不让他去读书,我会比当年戴上右派的帽子参加劳动改造还要难受一些。”
但是老人的委曲求全还是没有让唐同走进大学的校园。唐同的青春理想再一次被“文革”的阴影彻底地毁灭了,他带着心伤,怀揣着懊恼,以沮丧的心情,蓬头垢面地回到了山寨里。
听到有关唐同的遭遇,丁建成和曾磊内心十分难受。知青们也都为他而惋惜,他们相约一同去雾寨看那个因政审过不了关的才子。走进那间屋,唐同却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地热情大方了,他犹如一头巨大的受了伤的猛狮,面部表情十分难看,颓丧之极的他像是总在防范着身边的人,仿佛他身边的人就是伤害过他的魍魉鬼怪,他的情绪总是难以自控,丁建成小心翼翼地劝说他:
“唐哥,拿出你当初的激情来,如今政策好了,我们会有出头之日的,明年再考吧,你是我们知青中的才子呀,有必要如此意志消沉吗?”
可他却双目怒视着身边的人,陡然间他大声地吼叫起来:“激情?丁建成啊,我哪里还有激情?我的激情在这穷乡僻壤里已经燃烧了近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我宝贵的十年青春啊!它已经在这里燃烧耗尽了呀!”
他睁大眼睛,情绪亢奋,再度激动起来:
“简直是荒诞无稽,我父亲的事情不是已经开始落实了吗?他是无辜的,他的历史是清白的,他本就不幸啊,再说他的问题与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呢?那是清华大学呀,那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们知道吗?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年!它是我一生中大好的十年!那所大学是我一生的梦啊!”
霎时,只见五内俱焚的他用头部猛烈地向墙壁撞去,一下,两下,咚咚作响地叩击着墙面,刹那间,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把丁建成和曾磊吓了一大跳,他们心痛不已,丁建成用手去拉他。他却把丁建成的手推开,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都不必再劝我了,我已如同骷髅!我已是一具僵尸!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我已经心灰意冷。激情,燃烧吧!把我烧成灰烬,我对这人世间已无任何留恋。如有来生我都不愿意再做人了,我宁愿去做那些没有思想情感的动物,我愿意去做牛、做马!我如此地苟且偷生,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人世上,我值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年轻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大颗大颗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看着他,丁建成和曾磊心急如焚,可他们却什么办法也没有,甚至都不敢再去劝慰唐同了,缄默无语的他们相互对视摇头叹息,只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唐同。一夜没合眼的三个年轻人,此时却已毫无睡意,长夜就将离去可黎明前的夜却是那样的一团漆黑,让人看不清楚眼前更看不清楚远方,让他们迈不开步子,甚至让他们迷失了方向。
从此,“文革”的幽灵永久地埋在了唐同的心里,他再也没有勇气参加高考,倾斜了的心灵里埋下了重重的沉疴,再也无法治愈。他终日缄默,郁郁寡欢,不苟言笑,还不到三十岁,他的一头青丝就全变成了白发。
十年啊,就是这样的一位翘楚之才,在十年中孜孜不倦地从未放下他心中的信念,从不放弃他手中的书本,可是,那本不得人心的个人崇拜,那些封建的余毒,却被硬生生地植入人心,由此而引发出一幕幕人间悲剧。文革,耽误多少人的青春?有多少个类似唐同那样的莘莘学子,他们忍气吞声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翘首以待殷殷地企望了十年呢?可当他们金榜题名时,那所大学冰冷的校门却咣的一声,紧紧地向着他们关闭了。把他们远远地拒之于门外,让他们痛心疾首,让他们扼腕叹息,让他们终身遗憾!
好在历史由人民,由后人来书写。人们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虽然痛彻心腑,却也能清晰地看到封建余毒下那一张张丑陋的嘴脸。那么,就用“实践”来作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吧,就让那封建的余毒在真理的面前低头让道吧!
希望的春风吹绿了青山大队的庄稼,希望的雨润泽了知青们的心,曾磊的妹妹曾秀在这一年迎着春雨幸运地走进一家国企大门,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边山岭。曾磊站在山头欣慰地长出一口大气,目送着曾秀消失在弯弯的山道间,舒心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丁建成的小屋里,他把一串串的好消息像唱山歌似地兴奋地告诉了丁建成:“丁老弟,我妹妹已经招工走了,据说还有很多招工指标,马上就会下达了,今年我们都有希望离开这里,还听说明年大学招生计划会有所增加,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学习,争取再去考一次,以后像这样放宽年龄的招生机会可能不多……”
这一夜,满天星光。这夜的月亮慢慢地从隐晦中露出它本有的色彩。月儿,一扫幽怨,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它的头,露出它娇俏含羞的笑靥。灿灿星光洒满山坳,它让这里的人看清楚山峦间弯曲不平的小径,看清楚了大山里凹凸陡峭的峡谷深沟,看清楚了那一道道挺拔的险峰,它让山里的知青们稍稍看到了一线希望。
赵超,在这一时期给丁建成写来了一封让他盼望已久的信。他告诉丁建成:他在广东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为一家修理厂修补汽车水箱。他还告诉了丁建成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将随时逃往香港。他还诉说了他所在的那个小镇到香港只有一里路,那里有个地方逃往香港只隔着一道铁丝网。此时,他已经能够说一口标准的广东白话,他能够看清对面香港警察身着深蓝色的毛料警服,神气威严地手持电棒在铁丝网的那边日夜巡逻。
他还能看清楚对面的菜农们在那里自由地耕种,看得到对面香港市民们祥和惬意的笑脸。他说对面香港高大的楼房就像“大方”牌肥皂直立起来一样,一两个星期就能矗立一栋。一旦成功穿越那道铁丝网,他就将踏上通往自由世界的一条坦途,在那边他将可以过上花天酒地的幸福生活。
他的信不长,但从那潦草马虎的字迹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信马由缰的他,看到了那个性情中无拘无束的赵超,看到了他剽悍放达高大的身影,看到了他那张豪爽不羁充满江湖义气黑里带红健康的长脸。
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建成哥:将近两年未见面了,想念你我的哥。我的不辞而别肯定让哥揪心了,但我不得不这样,否则你是不会让我走的。我俩一起走过了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是哥总在帮着我,只有你,如同我的父亲一样,你最疼我爱我。因我倔强莽撞的个性,给父母、家庭和兄弟们带来很多麻烦。你如能收到此信,说明你还在山沟里。如果是这样,你还是赶紧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逃往香港,那里是一个自由世界。当然,人各有志,你如果不来我也不能强求。建成哥,你是一个最重情重义的人,因此,你也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如兄弟我万一有个好歹,我的父母就只好拜托你去多多照管了。他们都老了,我不能在他们的身边尽孝,心中十分不安,却又无奈。就让青山的那片天地、日月、山川、河流作证:此生你就是我的哥,来生我还愿做你的兄弟,一旦我成功穿越对面的那道铁丝网,我定当重报父母的大恩,再报兄长你的大德!”
看完这封有关爱,有义气,有嘱托的信,丁建成真的在感叹中惊愕了。他在为知青兄弟的鲁莽而担心,也在为知青兄弟的信义而感动。他不知道香港那边的人情冷暖,是非曲直,他只知道那里是资本主义社会,那里是一块殖民地,那里被大英帝国统治着,可那个放荡不羁的赵超却把它描述成了人间天堂。丁建成愕然四顾,一抬头,生产队队部的墙壁上醒目的“把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的字迹还依稀可见,可他却并未发现身边有人窥视,他忧心如焚,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藏在了他的内衣口袋里。此时,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咚咚咚地跳响着。十分不安的他,为义气却不守法的赵超万分地担忧着。
农历八月,桂花飘逸出阵阵馨香。何雁,美丽的大雁,就要北飞了。她终于以虔诚愉悦的心情再一次唱着那首她十分钟爱的歌:“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出现在山城的火车站广场。她情切切地在广场上四处张望着,她的双目在左顾右盼地搜寻着那个曾给她带来无限欢愉,给过她爱,在她那一头秀发上无数次簪插过鲜花的丁建成。可是,她漂亮的双眸里却始终都没有出现那个让她今生永难忘的高大身影,怅然若失的她,心生疑虑,陡感凉薄。她,一步一回头,完整地在心中吟咏着她在乡村时常常诵起过的那首:“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再次回首,灯火阑珊处,终不见他的身影,不见那相依相拥的人,无奈的她,忧忧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走上了那条光明的求学之道,美丽的大雁,怀里揣着希望,胸中却装着她的不舍,她就那样并不轻松地北飘了。
别雁已去声声远,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喘着粗气的丁建成却已看不到那个曾经为自己亲手抄写过一本时代禁书《第二次握手》的人了,但他却从北飘的车厢里听到了她曾为自己唱起过的那首歌,八月的秋风把桂花的馨香灌进车厢,把车厢里面喇叭正在播放着的歌声从车厢里又吹出来,吹进了他的耳廓中。
列车在慢慢地启动,红色巨浪日薄西山,曾被羁绊了十年的历史车轮向着远方向着希望滚滚向前。那夜,列车卷着桂花飘香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眼眸,那夜,凝视着浩瀚苍茫的星空,他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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