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二十)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09 19:10:45 字数:5425
第二十章:『兄弟何时再相见』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秋冬之交的青山大队被冉冉升起的太阳照耀着,太阳从东边的小窗透进了丁建成在这里居住了四年多的这间低矮的小黑屋里,照在挂于墙上这张此时已经有些发黄了的照片上,那里有四年前的五个年轻人,他们是:丁建成、王林、赵超、张建军和站立在正中间的何雁。无云的天空下,起伏的山峦情意绵绵,一道道山冈一条条沟壑中开始泛黄了的树木衬托出秋去冬来的暖色调。《扬鞭催马送粮忙》的笛声带着欢快,裹着激情,余韵悠然地穿过房梁,绕过屋宇,畅快地荡漾在竹园、松林间,寄情于青山小桥流水中,悠悠地萦回在苍凉的山坳里。
就在几天前,朱小明也走了,他来自于南粤广州,他早丁建成一年来到这座青山,走时他留下一段话:“那是一个会让我尴尬的地方,我不会在那里干多久的,我的目标是走进那所古朴庄重的中山大学,我要在静谧肃穆的中山校园里学我所愿,在那里去研究我所钟爱的榕树。”他翘首一望横亘在山腰间的水渠,接着说:“是你把我从那个工地上背下山的,我会把这份恩情铭记于心间,你什么时候来广州我都欢迎,兄弟,广州的珠江边,榕树下我等你。”他深情地一把紧抱住丁建成忧忧地说:“别忘了我们近五年的友谊,老弟我走了,一定要来广州看我。”
“你两手空空,就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物品?什么都不要了吗?”望着他那孤单高瘦的背影将匆匆离去,丁建成心中陡感空落,他这一去,何时再见啊?
朱小明全身上下剧烈地一颤,猛然回过头来:“兄弟!还要什么?我把大山装在了胸间,我把我们的友情记在了心里,兄弟,我身上流着你滚烫的鲜血啊!”
他那呐喊般的声音里交织着鲜血凝结的情和义,震撼着山谷,久久地回荡在青山大队的上空。
走了,他头也没有回,什么也没有带回去,那件紧裹着他身体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只揣着一张十元的大钞,他说回广州的火车票只需六元八角正,他把所有的钱粮物都留给了老知青曾磊,他说那些钱粮可以让曾磊的儿子禺波生活得好些。
那年水渠的工地上,丁建成与王林把血流不止脸色惨白的朱小明和李静大哥背下山后,公社干部立即组织了八个好后生,抬着两副临时用竹凉床做成的担架星夜兼程跑步前往距青山大队十公里的公社卫生院。没有停顿,担架上躺着两条年轻的生命啊,没有休息,他们一个个挥汗如雨,简单的包扎没有作用,朱小明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出殷红的鲜血,那张平时黑红的瘦脸越来越白了,白得可怕,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跑步前行的丁建成急促地喘息着,他用右手紧紧捏住朱小明流血的伤口:“小明哥,医院就要到了,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没有了回答,担架上的朱小明全无了知觉,他的手已经有些凉意了。瞬时,一种巨大的悲怆感向着丁建成袭来,难道小明哥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可他还只有二十一岁呀,多么年轻的生命,多么美好的年华呀,他就这样消失在这凄荒苍凉的山坳里?可他胸中还装着理想啊,蓊郁挺拔生命力极强的榕树总在他的心间啊。
他的父亲是一个爱国科技工作者,五十年代末响应国家的号召,怀揣着一腔殷殷报国情,牵着他的小手从香港的榕树下向广州的榕树走来。朱小明说榕树是龙,是神,是……“哎哟。”此刻他痛苦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太慢了,他还在流血不止呀!我们快跑,不然我兄弟会死的!快跑!快呀!”
公社卫生院,简陋的医疗设备怎能处理如此之重的垂危伤员?简单地止血处理后,医院希望尽快将朱小明送往县城医院,可是夜深了没车呀,怎么办?公社干部也急了,他满头汗水大声地说:“你们赶紧往县医院打电话呀,让他们派救护车火速赶过来!”
“已经打过电话了,县城医院的救护车送革委会主任去了地区开批林批孔大会,一时回不来了,可能还得你们自己想法办赶紧弄辆车过来,要不然会……”
医院的医生表示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并暗示他们没有办法挽救朱小明处在垂危中的生命。公社干部闻言,心急如焚,他在病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可他却没有丝毫办法,他想发火了,但却没有对象。
此时,虽身受着重伤但意识一直清醒的李静躺在病床上焦急地将王林叫过去:“到公社去打电话,要你父亲派地区的救护车赶过来,要快!”
睿智的李静自身疼痛难忍,眼神中露出悲愤,充满着机敏的一句话,他是艰难地用嘶哑的嗓音从喉腔中喊出来的。公社干部惊奇地望着王林,仿如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拉着王林急匆匆向公社跑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正在熟睡中的前辈王峰没有犹豫,他放下手中的电话后思索片刻:地区医院的车辆?好几百公里的傍山公路,等地区医院的车辆赶过去时,只怕会救不活人了,怎么办?邻省的一个县城医院靠近他们公社就近在咫尺呀,何不动用老战友的关系去救人一命呢?老前辈把电话打到与他从硝烟战火中一道拼死走来的邻省的战友家:
“当年我救过你一条命,现在要求你救我儿子的一个知青战友了,请你派辆车把那个知青拉到你们那个县医院去吧。”前辈王峰用调侃的语言请曾经的一个战友帮忙:
“啊!首长的指示我照办就是!”
电话铃声马上又在公社的办公室响起,王林抓起话筒听见那头传来父亲同样焦急却也亲切的声音:“会有救护车赶过去,为了缩短路途的时间,你们赶紧把受伤的知青往邻县抬,越快越好,路上你们会与救护车相遇的。”
一个小时后,两位伤员终于被送到了邻县的医院,可是同样处在批林批孔时期的邻县县城医院设备虽好些,却找不到与朱小明这种特殊血型相配的血液:“不及时输血是非常危险的,没有法子了,只能用O型血来代替,你们谁是O型血?都查验一下吧。”医生为难了,面对这样一位严重失血的特殊血型伤者他们也没有办法。
可非常巧合的是李静是O型血,王林是O型血,丁建成也是O型血。但李静自己都是一个需要救助的,怎么能让他去献血呢?王林与丁建成都是经过多次招兵体检的人,他们知道自己的血型,这时他们争着为朱小明献血:
“建成,我来,我身体好。”王林挽起袖口就要去为朱小明献血。
“还是我来,我比你身体更好。”
“都别争了,过来验一下,如果你们是O型的话都得献,伤员不是缺一点血,只怕你们两位能献出的血都不够用呢。”
夜,黑黑的。滚烫的红色液体,一滴滴从王林和丁建成的血管里汩汩流出,殷殷地含着爱和着义,静悄悄地流进朱小明已经有些微凉的身体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东方渐渐发白,天亮了。朱小明的脸上出现了一片红润,他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睁开双眼,眸中却只有王林和丁建成两个,可他却不知道为自己献了血的两位知青兄弟已经一夜未合眼了,他更不知两位知青兄弟为了他,为了把他从死神身边夺过来,已经献出了比常规规定多出了几倍的血液。此刻,他看不到也知道自己的脸上由惨白转变为稍有血色的红润,但他却从王林和丁建成的两张脸上看到了疲惫,那上面写满了他们的辛劳,面前的两个知青兄弟就站立在身旁,可他们平常的黑脸庞上那健康的红润已经不见了,他们两张年轻的脸上堆着憔悴,涂满蜡黄,一片苍白。
朱小明的伤势很重,但在两位知青兄弟精心照料下却好得很快,他的面色一天天地红润起来,能行走了。阴雨天,在病房里;阳光明媚时,在医院的林荫道上;他翘首望着南边的天空,忧忧地望着远方,与丁建成讲起了他心中总装着的榕树:爷爷在香港有一份产业,我们家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那个大院里有好几棵蔽日遮天的大榕树,它们盘根错节,葱茏叠嶂。建成老弟呀,你可能不知道,那是天树,是龙的变种,是广东人的福气。
我就是在爷爷载种的榕树下成长的,爷爷总会在榕树的浓荫下把我们祖上的一些事情娓娓道来,他说我们的祖上世代诗书传家,文才武将辈出,是一个很显赫的旺族呢,只因了我们这朱姓,因爷爷的爷爷名字中与皇帝老爷的字相近而不得安生,从遥远的北方迁居而来,是封建的党争,是战乱让我们搬迁至香港,而父辈们却在爷爷的熏陶下大多出洋留学了,他们都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啊,学成后有的就留在国外了。
可是,父亲却与我一样,他舍弃不了大院里的那几棵葳蕤繁茂的榕树,也舍弃不了那时他正在热恋当中我如今的母亲,还因为在国外受到凌辱,他说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让他在国外委曲求全,还不如挺直腰杆回香港或者到大陆来做一个读书写字,报效祖国的既忠又孝的良民。
五十年代末,那时我还只有几岁吧,南边的省政府多次邀请像父亲这样的机械专家回内陆来帮助国家搞建设,为了报效祖国,父亲毅然决定离开香港,离别祖父祖母,带着母亲牵着我和哥哥的手离开了那个大院,离开了那几棵大榕树,我哭泣着不愿离开爷爷奶奶和大院里的亲人,那时我就已经对榕树产生了深厚的情感。
老弟,你不知道哟,那几棵大榕树在我看来就是我姊妹,就是我的亲情呢,那时,我在大榕树下把树皮都擦拭得光滑了,榕树能独木成林,枝柱根茎交叉在一起,亲密的容貌会让你产生出一种特有的情素,几十米高一棵呢,奶奶还说过,榕树的寿年很长,能活几百年,榕树的皮和树叶都能入药,可以清热解毒,夏天,我们在那里是晒不到太阳的,它号称是空中的花园啊,冬天,在那里可避风雨,爷爷常说那是一把神伞,不由你不喜欢它。
朱小明在叙述榕树的旖旎和广东的风光时,脸上总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在讲述他那些辉煌的家史与荣辱时,也是那样的惬意畅快,眼光中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愉悦,丁建成在听他用浓浓的广东普通话娓娓道来这些时,也会羡慕不已,他们自觉不自觉就沉入到各自幼时的幸福时光中,就这样在十五个日夜的讲述和静听当中,他们慢慢地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朱小明从祖辈们身上承载着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他能把《长恨歌》倒背如流水,他情感非常细腻深挚,多才多艺的他,能画出漂亮逼真的山水画,在他的画笔下榕树会在纸上变得蓊郁苍翠,栩栩如生。多愁善感的他,总喜欢用繁体汉字去描写大自然,在很短的时间里他能写出一些青山绿水鲜活且生动的散文,知青们读来却是那样地琅琅上口,赏心悦目。他也想他的父母兄弟,那时他就会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用略带广东腔的普通话唱出:“低头无语是岸边的榕树,抬头无语是静静的珠江。我俩徘徊在长堤路上,多少话儿留在心上没法讲……”苍凉忧伤的歌声悦耳动听。
他在思念幼时香港的大院老屋和港湾时,会悲怆地背诵出闻一多的七子之歌:
——香港,“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澳门,“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母亲!母亲!我要回来,母亲!母亲!……”
他近一米九零的瘦高个子继承了北方民族的粗犷豪放,他悲悯时会在房前或竹林中朗声读起:“鸟儿死去的时候,它身上疲倦的子弹也在哭泣,那子弹和鸟儿一样,它唯一的希望也是飞翔。”他嫉恶如仇,曾用那支愤懑的笔为女知青们惨遭虐待而奋笔疾书,用那支饱蘸着激情的笔为知青们困乏的物资生活和精神生活向上级疾呼呐喊,他的那一头长发飘逸犹如流浪艺人般洒脱大度。
与丁建成他们一样,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大队秘书那样的小人,他从不抬头正眼看那个秘书一眼,他睥睨那人,他说:“他就如同牲畜般地苟安一隅,且自以为是,殊不知自己是跳梁小丑一个,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丁建成却说:“可他得势呀,他奸淫了多少女知青?我们又不能将他奈何。”
“建成老弟,你错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你信不信?我今天在这里说了,我们的国家迟早是会有希望的,我们的民族终将奋起,你不要太悲观,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有追求的人,你怯懦的外表里面却隐藏着昂达向上,你是一只鹰,你迟早都会展翅翱翔。”
出院的那一天,朱小明终于从医生的口中知道了他身上正流淌着从丁建成和王林体内流出的鲜血,朱小明因激动把他们俩人同时拥入怀中大喊起来:“啊!我的兄弟!是你们救了我,我的兄弟呀我的身上流着你们的血!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自古有桃园三结义,我们何不在此拜天拜地结为义兄?”
没有古时的乌牛白马,并没有祭告天地,也没有焚香跪拜,更没有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他们却在心中结为了真实的异姓兄弟,他姓朱,他姓丁,他姓王。
丁建成望着对面山腰的那条水渠,那是他与农人们与众多的知青们一起修成的,那条水渠让李静付出了一条健康的腿,为了那样的一条水渠,朱小明差点送了性命,可那条水渠也是一条情感的纽带,在那条水渠上他与朱小明结下牢不可破的兄弟般的情义。
李静走了,他去了冰冷的另一个世界。此时,丁建成望着高瘦的朱小明沿着这条也是他们自己亲手修建的小马路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小公路弯道的尽头,他也走了,青山大队的知青们一拨拨地走了很多,他们来的时候是成批、成批轰轰烈烈地充满着激情来的,走时却都一个个孤单凄凉、满身伤痕,他们既无奈也伤感,他们既归心似箭却也依依不舍,其实他们已经把这座大山装在了各自的心中,他们与这里的山与这里的水与这里的星星月亮相伴了几千个日夜,他们爱上了这里质朴善良的农人们,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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