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十族
作品名称:荆轲一怒 作者:郑雨轩 发布时间:2013-01-04 10:40:56 字数:5437
第二十九章:十族
一行人轻装简行,终究皇上受不得颠簸之苦,也走了半月才到襄阳府辖内,看看日子已是六月二十三了,皇上也早收拾了悲伤,日日只在车内静坐,郑雨轩命人前去“荆府”回报消息,待车驾刚过小河镇,代敏早与秋秋带了人前来迎驾,众人在前扫净街道,大礼参拜,皇上自车内出来道:“都平身了吧,朕既离京师,也不再是皇上了,就只是一平常人家。”赵博放眼并不见自己妻子,心下着急,抽空拉了代敏问道:“我家夫人在哪?为何不见?”代敏喜道:“见了皇上龙颜,一时激动,竟忘了恭喜赵庄主了。”原来就在郑雨轩等上去京师之后,就在六月十二日早间,范莹莹诞得一子,此刻正在家中“坐月子”,还下不了床。
赵博听闻妻子生产,想起妻子生产之时,自己为救皇上,不能在身边照顾,满心谦然,皇上也听见了代敏的话,又见赵博抓耳挠腮,知道赵博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赵壮士,既是家中产得麟儿,你也就不要随朕慢慢走了,赶紧回家去陪着妻儿吧。”这也算是众人自杀出皇宫来,近日听得唯一好消息了,一时间都是喜不自胜。皇上见此间人们都极为欢乐,忍不住道:“自四叔起兵以来,天下大乱,何曾有过如此太平之地。”只他一句话,后世就将这原本无名的小小村落改了名字,叫作“太平店镇”,一直流传到后世。(注:太平店镇,在今日属襄阳管辖范围,在小河以南,出宜城向北两千米)众人好容易辞别了路上百姓,回到“荆府”已是晚间时分,赵博抱了儿子正在不住亲吻,见皇上到了,忙要让座,皇上接过赵博之子观赏一番道:“这孩子,眉清目秀,长大必也是一等俊俏人物了。”又问赵博有没有取名字,赵博道:“今日我问过贱内,尚未取名,就请皇上为犬子赐名吧。”
正说间,婴儿醒来,哇哇大哭,声音洪亮,手打足踢,活泼非常,皇上见了更是不胜欢喜,只是他何尝抱过婴儿,一时间倒慌了个手忙脚乱,木紫涵接过孩子好一番哄,才止住了哭声,兀自睁大了双眼四周乱望,皇上沉吟半晌道:“我看这孩子生来甚是健康,就取名为康吧,一来是要他健康成长,二来也祝我大明国泰民康。”皇上金口玉言,赐了叫赵康,众人都是欢喜不尽。
用过膳食,荆疾自去与代敏叙离别相思,赵博也回房去服侍范莹莹,杨鹏早拉了秋秋出去了,只有郑雨轩担心皇上安危,扶了剑在门外守卫,陈莹来陪郑雨轩,也被郑雨轩打发回房歇息去了,顺便将木紫涵也带走了,与陈莹同床睡了。终究刚失了江山,这些日子来,皇上虽是已认了事实,终究还是心伤,迟迟难以入免,半夜时分起来挑亮了烛台,唤郑雨轩进房道:“如今朕虽是逃的性命,也知大势已去,再难复返,朕也未曾想过要东山再起,只是想起老师还在京师,心中着实不安,不知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可逃得性命。”他口中老师自然就是方孝孺,郑雨轩也是担心方孝孺安危,只是要保护皇上,离不得身,只能空自着急,听皇上如此之说,也是为难。皇上又道:“朕请你办一件事。”郑雨轩忙道:“君为臣纲,皇上有事但请吩咐,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皇上道:“朕希望你能不辞劳苦,再去京师一趟,无论如何打听道老师生死下落,此时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你就动身吧。朕留在这里,有荆疾等人保护,想来也是无虞的。”郑雨轩领命去了。
翌日,天色一早,郑雨轩正要收拾行装,外面仆从进来禀报:“门外来了个道士,只在门口念经。”郑雨轩心下生疑,只恐是燕王派人一路追到宜城,提了剑就要出门将那道士杀了,众人听了仆从禀报却都出了房门,正要一起出去,木紫涵服侍皇上梳洗罢了,也一并出来了。皇上望天祷告道:“若四叔真要派人将我赶尽杀绝,就让这座庄园平地坍塌,如我真能大难不死,就让此庄园不死一人。”起身当先而去,众人眼见皇上出去了,谁敢留下,就都跟了出来,就连范莹莹新近产子,也被赵博扶了出来,孩子就让木紫涵抱了,待出得门来,正听那道士念着“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见众人出来,那道士笑道:“贫道路经此处,见这小小庄园烟霞笼罩,知有贵人在此,特来一见。”郑雨轩自幼随方孝孺博览群书,自是知道那道士方才所念经文乃是《道德经》,第十三章,原文是“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原意是在告诉人们要“宠辱不惊”,此刻听这道士所言,大有感悟。再仔细一看那道士,正是当日在大店打卦算命的道士,知道此人就是民间传说已经飞升成仙的张三丰,连忙上前一揖到地道:“晚辈见过张真人。”
张三丰扶起郑雨轩道:“免了,老道不过一闲云野鹤,哪里当得起这份礼?”又转身对皇上道:“痴儿,我与你爷爷曾有故交,出家人本以清净为要,只是今日见你落难,老道只得前来,也算是全了与你祖父相交一场。你这就随老道回武当山去吧,必能护了你一生平安无虞。”张三丰与太祖本有旧交,太祖许了武当归其所有,乃是前所未有之殊荣,更兼已然成仙,他要叫皇上一句“痴儿”倒也不算不敬,既是他要护住了皇上,燕王再是猖獗也必不敢上武当寻事,皇上听了再不顾皇家身份,一拜到地就要拜了张三丰为师,张三丰哈哈一笑,携了皇上便要走,众人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回头看时,庄园整个崩塌,依稀几个身影尚在废墟呼喊,转眼间好好一座庄园陷落好大一个巨坑,众人正心跳不绝,地底涌出水来淹没了巨坑,只是那水也奇怪,刚好齐平地面,不多一份不少一毫,数了宅中人数,也是天意凑巧,竟然都在,并未丧失一人性命,这庄园已坍塌,众人都商议着去赵博山庄落户,后人因荆疾总也不在府内,只有代敏自己居住,将这方潭水称为“荆姑潭”流传至今(注:荆姑潭在今宜城辖内,王集镇西南二里左右,至今依旧有水潭在此,无论旱涝,那水四季不干)。
郑雨轩见皇上自有张三丰接走了,也算是放下一块大石,又问了木紫涵欲去何处,知道木紫涵原籍福州,本想留木紫涵在此,也好有个照顾,木紫涵一心回归故乡,众人无奈,商议之后只得由荆疾一路护送她回福州,郑雨轩辞别众人,再上京师去探听方孝孺消息。
只是刚始到家,陈莹只是不肯放郑雨轩再去做那玩命勾当,日日缠住了,急切间离不开身,好容易哄好了陈莹,郑雨轩动身赶到京师已是七月初二。郑雨轩推了一辆大车,在车板中凿出剑槽,将剑藏进剑槽,里面装了机簧,只留剑柄在外,丝毫不引人注意,装做了赶车苦力进城,守城门士兵本也起疑,只是一拔之下并拔不出剑,也就不以为意,放他进了城门,原来这机簧极是精妙,若是要用剑时,非要先向里推一下按下机簧,自然一拔便出,若是不知道缘由,任凭你胡乱外拔,除非拔坏了机簧,毁了大车,否则断然是拔不出剑的。
既然装做了苦力,自然不好进豪华客栈,郑雨轩寻了一远离城门的路边小摊,也随了其他苦力要了馒头清茶,顿在大车上吃喝,一边侧耳听他们谈论些时世局情,听得一人道:“王大哥,怎么提着火纸,你这是要去哪?”那唤作王大哥的汉子是一年近六十的老汉,郑雨轩一眼看出这人必是吃皇粮的(注:吃皇粮,即是在皇家当差的,也泛指任何领取俸禄的官差),因为他头上有一道帽檐,这是长年戴了官帽留下的痕迹,那人道:“今天是方大人头七,我偷偷的买了这些火纸,打算找个僻静地方烧了,也算是给方大人地下使用吧。”郑雨轩听了这话心里难受,还希冀着这方大人是别人,又不敢断定,也就学了那苦力跟老板要了一虎酒,一盘大肉,央那王大哥来吃酒道:“方大人自有家人,何必要王大哥你去烧纸钱?”那王大哥吃了郑雨轩酒菜,叹一口气道:“这些话以后再也别说了,小心杀头。”这群苦力本就只是社会最低层人,日日间靠卖力气挣钱养家,好容易听得这等免费八卦,哪里不连连答应,又凑钱买了些烧鸡肥鹅,只是要那王大哥说个明白。
那王大哥道:“你们道这方大人是谁?我来告诉你们吧,这方大人正是前朝侍讲学士,帝师方孝孺啊!”郑雨轩听明了消息,一时急痛攻心,就要掩面痛哭,那王大哥奇道:“莫非你跟方大人还有交情?”郑雨轩有心探听虚实,哪里肯承认,只推说自己曾经给方府赶过一次大车,说是那方大人平易近人,再无半点官架子,见自己孤苦,临走时还送了自己一两银子,自己感念他的大恩,此刻知道他竟然已经归天,所以不胜悲伤。打了这个岔,众人又催促王大哥继续说下去,王大哥道:“你们有所不知,上月十二,燕王带兵攻京城,大将李景隆不战而降,献了金川门,燕兵就金川门鱼贯而入,可怜京师里二十万大军大败,方孝孺大人本是一介文臣,见此国难,亲率府兵数十力战燕兵,可怜,终究被生擒了。
“我当了一辈子牢头,也没见过如方大人那般正气的官啊。当日,皇上一把火烧了奉天殿,自己也葬身火海,后来有兵士在废墟中找到了皇上遗体,送到了燕王面前,燕王痛哭失声,以手抚尸道:“痴儿,你何必如此呢?本来此次领兵京师,不过是要清君侧,正朝纲,你何必要陷我于不义呢?”只在六月十三日,燕王收拾了心情就将方大人下了狱,正好是我看管,据说后来燕王又昭令他进大殿议事,方大人进了大殿就悲恸大哭,哭声响彻皇宫啊,燕王安慰他要保重自己身子,说自己本来是打算效法周公辅助成王,方大人毫不畏惧,当场怒斥燕王,问他成王何在?燕王回答说已经自焚死了。要方大人起草昭令,立自己为帝!”说了这么些,那牢头王大哥也是口干舌燥,四下望了望,并见得有巡逻士兵前来,喝了一口酒,吃些肉食又道:“方大人又问燕王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为帝,燕王推辞说如今国家大乱,必须要有成年人才担当得起一国重任,方大人又问燕王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之帝,燕王就发怒了,说这是他的家事,逼着方大人起草昭令,方大人大是恼怒,执笔写了燕贼篡位四字后投笔于地,一边大哭一边大骂道:“死就死了,这等忤逆昭令,我是断不肯起草的”。燕王一时生气,就要将方大人磔杀在菜市场,方大人并不惧怕,慨然赴死。”
郑雨轩听到此处,眼泪不绝,也斟了一碗酒,端到嘴边,却终究心神不定,两手直抖,好好一碗酒尽都洒落在地,那王大哥接着又说道:“燕王恐吓方大人说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怕你一家人死吗?方大人大笑说自己一门忠烈,再无怕死之辈;燕王生气说要诛杀方大人九族,方大人也是读书人傲骨铮铮,回斥燕王说不要说是九族,就算是诛杀自己十族,自己也决不肯为燕王起草昭书。燕王见事不可为,当下命人将方大人推往菜市场磔杀了。方大人临死前做了绝命词,我来唱给你们听”,一边小声唱了出来,正是“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郑雨轩才待要打听方孝孺遗骨今在何处,那王大哥又道:“方大人果然忠烈,人头被斩下了,依旧以指蘸血,连写七个半“篡”字,才气绝身亡,可惜,可叹。”再吃了一碗酒,提了火纸自去找地方烧,郑雨轩呆呆晌晌,推了大车,只若木人一般随处乱走,念及方孝孺养育之恩,此时竟然无以为报,心中不胜悲苦,本有心将方子谦杀了,再想老师既被诛十族,必再无子嗣留后,一时间又狠不下心来,恍惚间听的有人说方孝孺死后再被五马分尸,骸骨四处乱扔着,幸亏德庆侯廖永忠的两个孙子廖镛、廖铭仗义,偷偷收拾了骸骨葬在聚宝门外的山上,只是可惜这两人也随后被杀,郑雨轩弃了大车,将“渊虹”取出,藏在怀中,一路痴痴呆呆寻聚宝山而去。
到了山上,见乱草杂生,只一个坟头孤零零地在杂草中稍露出来,上面新土依旧,郑雨轩爬在坟头上大哭,直哭的哽咽,气也喘不上来,忽然觉得有人在拍打自己脊背,回头一看,却是周菲,穿了一身缟素,边上摆了些水果香表,想来也是来祭拜方孝孺的了,郑雨轩见了自己未婚妻子,更是伤心,一头埋进周菲怀里痛哭,周菲道:“相公,事已至此,莫要哭坏了身子,如今燕王已攻克了京师,指日就要称帝,你也不要再反抗了吧,谁做天子,终究是他们朱家的事……”言尚未毕,郑雨轩圆睁双眼,起了身,以剑直指周菲道:“你也要反吗?皇上还在,你也要承认朱棣这贼子的政权?你也要忘了忠义二字吗?”周菲劝道:“我等平头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好,何必要做那出头之鸟?”郑雨轩回手一剑,削去一片杂草道:“你滚,你不配来给老师上坟,我郑雨轩瞎了眼了,当日竟然没有反对这桩婚事,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半点瓜葛,我郑雨轩在此立誓,今生不肯娶你为妻!如违此誓,愿为此石。”扬剑劈下,将一块青石劈为两半,周菲无奈,只得收拾了起身下山去了。
郑雨轩又在坟前独坐半晌,眼见得天色已晚,日薄西山,胡乱按倒些杂草,就横卧在坟头,权且当作是在守孝,睡到半夜,听的有哽咽之声,睁眼一看,却是一身缟素的方子谦,郑雨轩大怒,拔剑而立道:“方子谦,你也好意思来哭?你还知道是老师的儿子?你怎么不学了你大哥二哥也是死了?你竟敢背叛老师,助纣为虐。”方子谦只是不理,依旧压低了声音痛哭,对郑雨轩长剑视若不见。
直哭到天明时分,方子谦擦去了眼泪,一步一顿也自下山去了,走了数步道:“老九,谢谢你,还记得老师,我不孝,但我也是为了家国,待到国家安定之后,不待你来取我性命,我自己也会给父亲一个交代。”郑雨轩几次要拔剑杀了他,只是顾念着他终究是方孝孺最后一点骨血,只得忍住了,将剑柄在手中纂来纂去,直纂的满手鲜血,望见方子谦再见不得半点身影,郑雨轩再大哭一场,转身下山就要返回宜城。
走到城门,有士兵前来围住了,见郑雨轩手持利刃,就要拿下了,郑雨轩悲愤之下,再不顾及一切,只是随手乱杀,这数十个守城士兵,哪里经得住他杀,不消片刻就被杀个干净,郑雨轩恼恨朱棣将方孝孺五马分尸,将满腔怒火皆尽发在这些个守门士兵身上,人人都被挥剑砍作六截,残肢断臂四处乱飞,惊得再无一个行人。
见再无人拦路,郑雨轩一步三晃,出了城门,拖着长剑,也不顾剑锋上一滴一滴正滴着鲜血,只管寻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