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伤逝
作品名称:荆轲一怒 作者:郑雨轩 发布时间:2012-12-19 20:53:59 字数:5351
足跑了一夜,三人才终于见到有一座村落,慌乱中哪还有心思去打听是什么村子,只拣那最大的宅院钻了进去,吓的刚起床打扫的老仆牙齿打颤。郑雨轩胡乱在身上摸出一叠银票,也顾不上看是多少,直接塞进那老仆怀里,口中急急的喊道:“借个地方休息一会,拜托您老人家去帮我找个大夫。”那老仆见这三个相貌俊丑不一,凶的若常恨,只要择人而食。善的如郑雨轩,只是一介儒将打扮。又得了这许多银钱,哪有不理之说,赶紧就推开一扇房门,一同扶着常恨进了房间,又去禀报了主人,才牵了一只驴子出了门。
只是这乡野小地,又能请到什么名医?好容易也只请来一介老朽,夹了药箱,颤巍巍的来把了常恨的脉搏,只是不住摇头。终于把完了脉,问道:“哪位跟老朽出去开下药方?”他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其实只是要叫出伤者的亲人来交代事情。郑雨轩收了泪,忙不迭的跟了出来,哽咽着问道:“大夫,请问,我大哥他?”
“唉,”那大夫只是摇头,终于开口道,“难,那一箭刺穿了心肺,不知道是如何竟能活到现在。如今,我最多只能在他死前尽量减少他的痛苦罢了。请原谅老朽医术不到,不能救得他的性命。”正说着,赵文辉也红了双眼出了门来,原来常恨已在昏昏迷迷睡着了。他恰好只听见了那句救不得他的性命,伤心之下脾气上头,一把揪住了那医生衣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大夫啊,你救不了人,还做什么大夫?你救不活他,我就杀了你全家给我大哥抵命。”幸亏那大夫多常见事,知道自己亲人就要离去时的感觉,也多次见过这般因为伤心而恼怒的人,才不至于吓瘫在地,只是好言劝道:“这位军爷,还请先放了手吧,老朽确实不配做这大夫。只是,那位大爷确实被刺穿了心肺,并非小老儿不用心,只是实在无力回天。”原来赵文辉奔跑一夜,哪里来得及换下身上军服,倒被那老者认定了是军兵。至于郑雨轩,也一并被认做了将军,更是不敢得罪,开了方子,连诊金也不敢收,只是再三要走。郑雨轩好容易压下了伤心,将他送出大门,回来一看,却见赵文辉老大的男人了,哭的成了泪人,只差在地上撒泼打滚了。若真是能放声哭出来倒也方便,至少,泻了心头伤感。偏生又怕吵醒了熟睡的常恨,只捂住了嘴巴,不住抽噎,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倒沾的全身尽是灰泥。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两个偌大的男人,这般痛苦最是伤心,哪里还有半点高手风范。
他们二人只管自己痛苦,不觉那宅院主人携了家眷来看。乡野之人,最是淳朴,要么就不接受你,只要许了你住下来,自然都是一片真心。见两人哭的天昏地暗,知道两人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照顾那伤员,就命了仆从去药房抓药来煎。又叫丫鬟去房内照顾,一面整治了些酒菜,请郑雨轩二人好歹用些,算是稍稍抵挡一下悲痛。赵文辉虽知那户人家只是好意,只是自己心里着实难受,哪里吃得下半点东西,恰若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扶到哪就坐在哪。提了酒壶,连碗也不要,只管张口就灌,本就还在哭泣,喝的又急,一时间咳嗽起来,连两三斤的酒壶也提不起了,就凭它落在地上。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此刻已经离了常恨休息房所,不怕哭醒了常恨,终于似小孩子一般,滚地葫芦一般打着滚哭泣。哭的那主人也是不绝落泪,只是好言相劝,又不知如何来劝,终于道的声:“无论如何还是保重了自己身子吧。”就都退出了房门。郑雨轩只是抿紧了嘴唇,再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的,连泪也强忍着,只在眼眶打转,哪里落得半滴。
“大哥,你一定要坚持住。”赵文辉似乎嫌只是哭泣不过瘾,竟然发起糊涂来,张口乱言:“你一向身子壮如牛,又怎么会被这小小一箭要了性命?你说过,我结婚,你去主持的,算什么大哥啊,就这么一箭怎么会死呢?”赵文辉忽然起身就向常恨的房间跑去。郑雨轩赶紧拦住了,问道:“老赵,你这是要干什么?”赵文辉就袖上擦了鼻涕道:“我怕大哥醒了,去看看。”郑雨轩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的放了手,自己将悲痛压了,自去房内找了水,洗过了脸,整了衣服头发,挤出了一丝笑容,也随后进了房间。只见得常恨睡的极不安稳,虽是止住了血,脸色却苍白的有些过分,只怕真正熬不过今夜了。赵文辉睁大双眼,直盯盯的瞧着常恨,随着常恨的呼吸起伏。郑雨轩悄然进了房门,拾起常恨所中箭杆,咬紧牙关,只把那箭杆在手中紧紧攥着,并不折断。忽然觉得箭杆上有痕迹,就了亮处仔细一看,上面小小的刻着“燕李斌”三字,心下知道常恨终究伤在何人之手了。原来这李斌是燕王麾下大将,能弓善射,实在是一员骁将。昨夜乱战之时,抽冷放了箭,本是要射杀郑雨轩,只是常恨大斧反光,才替郑雨轩挨了这一箭。郑雨轩咬牙切齿道:“李斌!”赵文辉本来正在发呆,听得郑雨轩喊出一人名字,忙回过头来问道:“李斌怎么样?”
郑雨轩取了箭杆,做个眼色,走出房门。赵文辉心知有事,也忙忙跟了出来,又问一句:“李斌怎么样?”郑雨轩道:“想那燕逆麾下大将,善射者当数李斌,确实能征善战。”他话尚未说完,赵文辉心下恼怒道:“管他个鸟,老子现在就想为大哥报仇,若大哥能得逃生天便罢,否则,无论如何也要杀光了那群叛逆之人!”郑雨轩将箭杆交付赵文辉手上道:“你仔细看看这箭。”赵文辉哪有心情去看,抬手将箭杆扔出。那箭杆挟了他内力,正正钉在一颗大树上,“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这箭,伤了大哥!”郑雨轩走过去拔出了箭道:“箭杆上有名字,正是李斌!昨夜射杀大哥之人,必就是他。”赵文辉接过箭一看,果然刻着“燕李斌”三字,一时冷笑道:“好,好,好,好你个李斌,敢射我大哥,他日必叫你死在我大刀之下,以泻我心头之恨。”要知道赵文辉此人,生平最是讲义气。才刚与常恨结拜,如今就见得大哥生死不知,又知道了直系仇人是谁,哪里还按捺的住,就要马上再去燕兵大营,将那李斌拖出来,一刀一刀细细的剁了。郑雨轩忙忙拦住了道:“报仇之事先缓一缓,万一大哥醒来了,只怕立时就要见我们,那时若见不到你,大哥一定不安心。”赵文辉听得这话,只得收了心思,回了房中,只借着清酒,细细的擦拭大刀。好容易挨到下午时分,常恨中途醒来两次,都是迷迷糊糊,喝了药又睡下了,只是那气息越发的弱了。
都是昨夜奔波一夜,又有一场大战。郑雨轩见常恨又安然睡去,终于就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赵文辉却是喝了酒,哪有半分睡意,悄悄的拖了刀出了房门,还是沿着昨夜的路,寻着血迹一路急驰,奔燕兵大营而去。又怕万一燕兵寻了血迹追来,一路上拖了树枝,只将那血迹用雪掩埋了。下了山头,见得一条三岔路,远远的望见一队兵马,打的旗号正是“李”。总有三四十人,拥着一骑逶迤而来,知道必是李斌无疑了。就抄了小路,在另一端拦腰杀进去,誓要杀了那领兵之人。也是那李斌托大,出来寻人并未带得许多军马,无非三四十人而已。虽然尽都是精锐,只是赵文辉一心杀他,见得长枪大刀砍来,随意格挡开了,只是朝那将官模样的人杀去。真有小兵来拦,大刀一挥,直接就腰斩了。他那刀本是关羽所用之物,重有八十多斤,真个是沾着即死,碰着就亡。这群兵丁出来又不曾带了弓箭,哪里能阻得这头大虫,不一刻间,早被杀散了。那将领眼见事不可为,忙忙掉转马头。旗子也顾不得了,又嫌兵器过重,耽误了马速,弃了兵器军旗,轻装而逃,真正是丢盔弃甲。赵文辉欲要赶上,却被群小兵围住了。一时恼火,再不顾自己生死,只是胡乱便杀,直杀的血溅满的满身满脸都是。待得杀光了,哪里还见得半分李斌踪影,有心继续潜入大营,又顾虑常恨真要醒来,看不见自己必然担心。只得随便割了几颗人头,在那面军旗上撒了泡尿,将那旗子用李彬所弃兵器挑了,转身回去见常恨。
郑雨轩迷糊间听得有动静,终究是睁不开双眼,便就迷迷糊糊的睡了。梦中尽是昨夜刺杀燕王的场面,只是自己成了局外人一样,眼见那箭支若雨,直将常恨趱射成了刺猬一般。尤其李斌那一箭,直将常恨射飞了起来,那血溅了自己满脸,惊醒了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竟在梦中吓了一身冷汗,不放心去看了常恨,虽然兀自昏迷,所喜尚有呼吸,才稍稍放了心。忽然想起梦中隐约听见了动静,再一看,果然赵文辉连同他的大刀俱都不在,直惊的魂飞魄散。如今常恨重伤,赵文辉又不见了,心下知道必是带了大刀去寻仇了。可是,寻仇哪有那么简单,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如是再被燕兵困了,故布疑阵,跟踪他一起寻到了这里,自己更是孤掌难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听得床上有了动静,原来是常恨醒来,忙赶过去小心扶了起来,让常恨斜靠在床头,将汤药端来。常恨却伸手推开了,强打起精神道:“老九,拿酒来。”郑雨轩听得这话,更是难受欲哭,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起身去取了一壶凉茶来,只用了酒壶装着,希望常恨迷糊间分不出是酒是茶。常恨喝了一口茶,“噗”的一口全部吐将出来,不住咳嗽。只得放下了那酒壶,弱弱的道:“喝不了了,漏了。”一边露出了微笑,问道:“赵章呢?”郑雨轩背过身去,悄悄的抹了泪水,强颜欢笑道:“他出去练功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扶常恨躺下,自己轻轻的出了房门,见常恨连酒水也喝不了,知道必然已是时日无多了。出了宅院,就坐在门口默默流泪,恰见得赵文辉挑了那旗子,眼泪汪汪的大踏步朝回赶来,忙起身牵住了道:“快快收拾了眼泪,将这军旗扔了,大哥醒了,要见你,只怕……”他也来不及问赵文辉去了什么地方,这旗子又是哪里来的。
赵文辉听了,将旗子胡乱一扔,就要进去见常恨。郑雨轩忽然拉住了道:“把脸洗一下。”他说要赵文辉洗脸,一是要他洗去了眼泪,二是要他将身上血迹处理一下,免得常恨担忧。赵文辉哪有心情换衣服,忽然将外衣脱了一扔,就井上打桶水擦了脸,同郑雨轩忍着眼泪进了房间。却见常恨已坐了起来,对二人打招呼道:“来了,坐吧。”郑雨轩二人依言坐了,想将被子给常恨掖一下。常恨伸手摇了摇道:“老九昨夜可是成功了?”郑雨轩点头。常恨却长嘘一口气道:“也许,我们又被骗了,那人,还是替身。”他这话说出来,赵文辉却没心思去理会。郑雨轩道:“不是啊,昨夜我离的那么近,听他说话甚是霸气,像是燕王本人。”常恨摇头道:“刚才我仔细想了想,此事大有蹊跷。昨夜围剿我们的军兵,惊而不慌,散而不乱,不像是主将遇刺的表现。更何况,他们隐约间都围住了姚天僖那和尚,我等逃跑,他们一共才刚追出大营不到五里路程。”
常恨虽然鲁莽,毕竟不傻,又是将门之后,对军队里的事情自然熟悉。只郑雨轩出去这一晌,便思忖出了这些疑点。赵文辉道:“大哥且安心养伤,就算昨夜杀的不是朱棣本人,日后你我兄弟再去杀就是了。”郑雨轩也是一般说法。常恨笑了笑,忽然脸现红光,精神烁烁道:“我这会精神好多了,只想喝酒。”赵文辉见桌上有酒壶,也不管是不是酒,就拿了过来,却正是刚才郑雨轩放的凉茶。常恨喝了一口道:“这是茶。”郑雨轩知道常恨这是回光返照,不忍常恨临殁还有遗憾,忙跑到隔壁取了酒来,递与常恨。常恨喝了老大一口道:“老九,赵章,你们听好了,我这伤是没得救了,我自己知道。”郑雨轩与赵文辉连忙说道:“大哥说些什么话?你一向体壮如牛,这些小伤能奈你何?”常恨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人这一生,谁能不死?只是可惜没有能平定了天下,不能学得我祖父威武。但你们俩听好了,无论如何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万一将来朱棣成事了,一定要保住皇上!皇上不死,就有东山再起之日,好男儿战死沙场最是平常不过,不必为我伤心。只是我死之后,不许为我立碑,除非平定了天下,否则常恨无颜去见祖宗。”说着却又咳嗽起来,脸色也一分一分开始灰败,又对二人说道:“老九,不要记恨老师,日后若能寻回桂姑娘,你们就成亲吧。老师那里,你就说是我临死时的心愿,至于周菲,你要真喜欢,也一并娶了。将来生儿育女,只是要安生说通了她们二人,不要争风吃醋。”再用力转了头朝赵文辉笑了笑道:“兄弟,你大婚之日,大哥不能为你主持了,对不起了。”忽然眼神散乱,胡言乱语轻轻道:“太祖亲封我祖父为打虎英雄,常恨这辈子却也没有辱没了先人。只可惜,过不了这年了,只可惜,等不到兄弟成亲了,只可惜……”那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低不可闻,吐一口气,阖然长逝,终年三十七岁。
赵文辉趴在常恨身上放声大哭。郑雨轩携了酒壶,坐在院落里仰头猛灌。风雪,愈发的大了,只落的满头满脸都是。宅院主人听得这里哭泣之声大作,也知道是常恨已经去世,过来安慰二人。却见郑雨轩若石人一般,怔怔而坐,身上早被白雪覆盖了。忙扶了起来,只见得他脸上一片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雪化的水。赵文辉只是痛哭不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容易安慰了。请来殓婆,为常恨洗梳遗体,整理遗容。郑雨轩二人都是没了主义,只随着主人操办,终于将常恨放进了棺材,就要订棺。郑雨轩拉着赵文辉,拖着脚步去看了常恨最后一眼,将常恨所用双斧擦拭干净,也一并放进了棺材,亲自拿了斧头将那钉子一颗颗尽数订上。对主人道了谢,兄弟二人抬了棺木,一步一顿的抬向深山。
寻个好去处,二人各用自己兵器在地上掘了深坑,将棺木放下。你一捧我一捧的用土掩埋了,自然又是一顿大哭。有心为常恨立碑题字,又记着常恨遗言,只是若就这样随意走了终究难受。便就劈树为碑,割破了手指,题了“大明忠义英雄之墓”,总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二人直坐到半夜,才相互搀扶起身,更是下了决心,必要杀了燕王,更要手刃了李斌,以报常恨之仇。苦恼二人力量单薄,又不愿回京师去寻其他人。郑雨轩忽然想起荆疾,知道他定是在那王集小镇。二人商议了,一起去王集寻荆疾。想来荆疾也是忠义之人,必然不会推辞。商议已定,二人再看了常恨墓碑一眼,洒落一行英雄泪,转身而去,只留得一座孤坟,在那雪里渐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