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十三)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06 20:13:23 字数:6183
第十三章:『知青赵超失踪』
天上那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知青们短暂的青春时光像流水般在慢慢地消逝。丁建成、王林、张建军及大多知青们都在这里过着简单乏味却平静的乡村生活,他们在等待二十四个月的期限,一旦期满他们就有资格逃离这穷乡僻壤的青山大队,他们的理想是要走出这座大山。
胸中装着理想,装着伟大抱负的王林,虽一次次被青山大队党支部拒之于门外,他心中也是有过怨的,但他却从不气馁,他总私下对丁建成说:“这是我人生的理想与追求,入党只是时间迟早的事,总有那么一天我是一定要跨进那道门槛的,我有这个自信。”
他常常在高高的山冈上,在空旷的晒谷坪中,在低矮的小屋门前,气贯长虹地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一遍遍高声地背诵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一年的春季,青山大队又迎来了一批新的知青,就像当年老知青曾磊去大队部迎接丁建成和王林他们一样,这天队长安排丁建成去迎接新来的知青们。可队长心里却非常不快,他曾多次在公开的场合说过,知青到农村来就是国家在推卸责任,把本应由国家承担的责任推给了农村的社员。在他看来知青到农村来还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此时,只见他大声地嚷嚷道:
“你们都还没走,又来了四个新的,怎么了得。这穷乡僻壤的生产队,本来就穷裳烂衣,却又凭空陡增四个人,四个人就有四张嘴巴,四张嘴巴是要吃饭的,可这田土却还是这么一点点,上面是怎么搞的!再这样无休无止地安排下来,我们这个穷地方可能会连粥都吃不上了,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呀。”
青山大队六队山高坡陡,土地贫瘠,稻田不足七十亩。本是个不到八十人的小村庄,此时,它前前后后已经接受下乡知青达十一人。稻田是有限的,人口却在不断地增加。而下乡的知青们又很难得有招工招兵走出去的机会,他们的到来无疑给农人们增加了负担。直接减少了农人们的口粮和其它经济收入,一般的农人嘴上不说,心里面却是怨悠悠。
队长十分烦恼地把迎接新知青的任务交给了丁建成,而丁建成却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出去走一趟的轻松活儿。他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出去走走,他要去大队部的代销点买些油盐酱料香烟回来,而平时是不轻易有机会出去一趟的。四个新来的知青两男两女,已经站在那里好奇地张望着等候他多时了。像所有新到的人一样他们在左顾右盼,四处探询着青山大队的山山水水,议论着这大山里独有的秀丽,不知他们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还是感觉到这里的新鲜,指指画画地在品评着那架原始陈旧的大水车,正在灌溉的水车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把清澈的河水灌溉到上面的稻田里,引来他们一声声赞叹,女知青发出银铃般的嘻笑声。此时,他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那个地方是怎样的一种辛酸与困苦,山间小道上,新知青们不断地向丁建成咨询着,问这问那:
“喂,丁大哥。这里还是不错的呀,你来这里几年了?队里好吗?”高个子女知青声音甜甜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丁建成问。
“我不知你指的是什么?这里的人好、山好、水也好,但是,这里的水吃了是会饿肚子的。”丁建成看着那个叫玉莲的漂亮女知青回答。
“啊,怎么水好吃了还会饿肚子呢?”她又问。
“是呀,正因为水好吃了才会饿肚子,城里的自来水就一定没这么好。”丁建成笑着回答她。
“哦?还有这样的事?”她突然睁大她惊慌的眼睛“啊!蛇!”玉莲大声地惊叫着。
一条黝黑的乌蛇出现在山坡上,行进速度极快,它要从知青们正行走着的小道上穿越过去,这是一种无毒蛇,可是它照样也会咬人,丁建成迅速冲向前去,他护住了行走在道路旁边的玉莲,蹲下身体伸出右手霎时便捉住了那条大乌蛇,但他的右手却被乌蛇反咬了一口,鲜血直往外流,只见他用嘴将伤口的污血吸出,并将蛇在他手中上下左右猛烈地摇晃抖动起来。只一会儿就将蛇扔在地下,那条乌蛇竟如同死了一般,再也不能动弹了,丁建成却迅速跑下河沟边,把受伤的右手清洗干净。
“哎呀!丁大哥你真了不起,要紧吗,你的手?”玉莲显然十分佩服丁建成的果敢,但她也担心丁建成被蛇咬伤了的手。
“厉害!哎呀,一条这么大的黑蛇!”几个新来的知青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喜的赞叹声。
“不要紧的,这种蛇无毒。”丁建成微笑,一脸轻松自如。
丁建成告诉他们,他曾捉到过一条剧毒的眼镜蛇。那是去年的夏天,他在与王林去山里面砍柴时与那条凶狠的毒蛇在狭路上相遇了,它抬起扁平的脖子和头,伸出它那长长的舌头朝着王林呼呼地怪叫,发出吓人的声音,险些就咬住了王林,王林当时被吓呆了。也是像今天的他们这样发出惊叫,恐慌的他大声地呼喊着丁建成。丁建成在南边的山里面专门向那里的人学过对付毒蛇的办法。他曾多次捉过各种类型的毒蛇。但这种眼镜蛇他并没有捉过,知道这种蛇有着剧毒,一旦被它咬上一口将九死一生,也有些惧怕。他找到一根竹棍压住那条毒蛇的头部下面,然后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毒蛇的嘴沿口下方,也是这样猛烈地摇晃着,毒蛇的骨架瞬间就散了,一分钟不到它就失去了活动能力。丁建成用一根藤条将其捆住,挂在一棵树上,当他们返回时将毒蛇带回去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鲜嫩的蛇肉。
“啊!丁大哥,你真了不起。”几位知青们听完丁建成的讲述,对眼前这位老知青抓蛇的技巧和胆略大加赞赏起来。
“你就不怕吗?”漂亮的玉莲笑着问。
“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个叫花子命。”丁建成总微笑,他接着说:“这大山里就有句这样的话,叫做:“蛇拐,服了叫花子。”
“什么意思呀丁大哥?”玉莲不懂有些疑惑。
“啊,呵呵。叫花子,他们的命贱啊,意思是,命贱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你懂吗?毒蛇也怕这些命贱的人。他们的生命都舍得丢弃了,你想,他还会怕蛇吗?”丁建成还是微笑着回答她。
玉莲那双漂亮的眼睛顿时露出忧郁,她还是疑惑不解:
“丁大哥你的命贱吗?不都是人吗,怎么你的命就会比别人的命贱些呢?”她弄不明白丁建成所说的命贱命苦的道理。
丁建成没有回答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让丁建成想起他心中的另一个与她一样漂亮的人,可他却不知道那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树林里有鸟儿在鸣叫,丁建成诧异地抬头把目光移向林子里,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他再抬头望蓝天,头顶似有山鹰在空中飞过,可他时常都思念着的那只美丽的大雁呢?在哪里?她的病好些了吗?丁建成悠悠地想着。
这时的青山大队六队已经接收了上山下乡知青十五名,知青多了,小小的乡村顿时也热闹起来了,夜间和雨天不出工时,村子里的那一间间低矮的小屋里总会传出知青们的歌声,传出他们苦中作乐的欢笑声,丁建成也会奏响何雁送他的那支竹笛,一曲曲悠扬婉转带着他忧忧思念的笛声会穿过小村的夜空荡向远方。
乡村生活是贫乏寂寞的,然而赵超此时却耐不住乡村的这种匮乏、清苦、寂寞了。一天深夜,砰砰作响的敲门声打破了小村的沉寂,敲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丁建成和王林。门外,赵超手提一桶鲜活的草鱼,肩膀上的“桶袋”里也装满了一袋辣椒瓜果蔬菜:“建成,快弄个脚盆倒一桶水过来,鱼还是活的,十天八天的菜也不用发愁了。”看着脚盆里鲜活跳跃着的鱼儿他朗声大笑起来。
揉搓着睡眼的王林问:“哪来的这么多鱼呀菜的?”
“铁道游击队的队员送来的呀,怎么,怕了?你别管这些,吃了不得死人,有事我会承担。”赵超忿忿地说,眼中露出他少有的凶光。旷达、豪爽有情有义的赵超,这时已经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了,说话粗暴做事总欠考虑,甚至让人难以接受。
“跟谁说话呀,你怎么说话的?谁得罪你了呀?”丁建成对赵超的处世态度也很是不满,他会时不时地提醒他,这时见他在几个兄弟面前也如此凶蛮,却有些不理解了。赵超也只能听丁建成的几句话,而换了别人他一怒之下就会打人。此时他见丁建成也不高兴了,自觉无趣的他,脱掉衣服爬上床去倒头便睡,不一会小屋里就发出他均匀粗重的呼吸声。
第二天的下午,赵超睡醒了,端起丁建成中午煮好已经冷了的饭,就着冷鱼辣椒汤呼啦啦两大碗就下了肚。他当工人的父亲,早年却是一个很有名望的相声演员,给他传下一些相声演员细胞里特有的噱头。夕阳落山之时,晒谷坪上,数十人围聚在那里。只见高大威猛的赵超光着膀子,穿着一双擦拭得贼亮的三结头皮鞋,下身却着一条遮不住他那双长脚杆的裤子,裸露出一大节小腿和脚踝骨,他喉腔滑爽,音调凉戚,情感深挚,眼汩泪珠儿,楚楚地唱起: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我看这世界像沙漠,那四处空旷没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人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当中……”
接着他还会不忘对着禾堂上的观众们来上一个九十度的深深鞠躬,新鲜、滑稽且脍炙人口的即兴表演,立时就会赢来知青和乡村青年及农夫们的满堂喝彩。欢呼声一片,男女老幼齐捧腹,笑声掌声满禾堂坪。
已经失去了国家的那份生活补助,他们全都被断奶了。一年的粮食赵超大半年就吃光了,他开始忧心忡忡,有些愤世嫉俗了。满腹牢骚的他,开始走村串户到处打游击混吃混喝,最后他索性不出工不劳动了,实在没吃的就去偷鸡摸狗。此村的鸡鸭被他偷个净光,彼村的狗见了他都怕。他敢用鱼网去捕生产队山塘里的鱼。无法无天的他,常常与外村的知青混在一起,这里一天那里一天地混日子,这天晚上他又不知是从那个大队的山塘里偷来了一大桶鲜鱼和辣椒蔬菜鲜果。
“兄弟们,来菜了!”刚一进门赵超就把一大袋子的东西往桌子旁边一扔,接着他马上说:“有我在兄弟们不怕没吃的!还有没有饭?我饿了!”
“赵超!你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王林见他又从公社附近的菜地和鱼塘里弄来这么些鱼和蔬菜真的生气了。
“先吃饭吧,但是赵超,真的不要再这样搞了,要不得的,这叫为非作歹你知道吗?”丁建成马上给他在锅里盛了一碗饭,赵超端起碗就着凉菜大口大口地吃饭,他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王林却止不住还在大声地教训他:“我们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是这种斯文扫地,败坏知青名誉,有辱祖宗门庭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呀,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赵超停住咀嚼抬眼看着王林像不认识他似的,本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他没有说话继续在大口地吃饭。王林看到好兄弟一场的赵超如此地不可救药,心中焦急万分他恨铁不成钢越说越是气愤了:“赵超,你不能再这样,下次你拿东西来可别往我们这里送了,这里不是贼窝,否则你让我们怎么做人啊?”此时的赵超终于忍不住了,咣的一声,只见他脸色惨白把没有吃完饭的碗往桌子上一扔,站起来伸出他的左手抓住王林的衣领:“你他妈的嫌弃我了?我真的看错你这个兄弟呀!你再说一句辱没祖宗的话看看?”王林却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领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好兄弟,气呼呼地说:“我说错你了,你要打我?动手吧!”
“赵超!快放手,你了不得了?”丁建成急了,他想将赵超拖开,可赵超却一脸怒气,大口地喘息着死死地拽住王林的衣领根本就不松手。
被他拽住的王林,此时也气愤之极:“打吧!你这样做迟早会断了我们的兄弟情,我们的同学义,我们的缘分全完了!你打呀,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几度要就出手的赵超圆睁双目怒视着王林,但当王林说完这句含着情带着怨的话后,他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的手,抓起床铺上他的衣服和一个“桶袋”狠狠地说丢下一句:“好!你们都看不起我这个贼,我走!我再也不来你们这里了!是死是活你们都不要管我!”他打开本关着的房门再重重地把门带上,风一样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法治不健全的年代,农村也有农村的土法规,岂容赵超偷鸡摸狗,为非作歹。大队的民兵营长和秘书一声令下,终于还是把他吊在了大队部的楼梁上打得死去活来,追根究底要他交待出他的同伙,却怎么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只有一句话:
“我没吃的不搞点不会饿死呀?那个秘书!你他妈的是什么好东西呀?你娘的,整个一个男盗女娼,你最好打死我,否则,我会杀了你们一家人。”
他的霸道,他的蛮横,还真吓住了秘书和当地的农村干部。最后,就连公社干部们也怕了他。丁建成和王林耐心地说教他不听,不屑,他甚至没有丝毫懊悔。看到赵超被打得伤痕累累,他们的心情沉重了,大家都可怜他,都疼他。一次次从大队部唏嘘不已地把他带回来,一次次又扼腕叹息地看着他离开了,可却没有丝毫办法,一次次看着他孤单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们无可奈何。
远处的村庄,荒草萋萋,老实的张建军却懵懂如初。可他很安份,因此,他也安然无恙。他偶尔也轻手轻脚地来丁建成这里噌上一餐饭,慢声细语地与他们聊聊天,说说他那边山坳坳里的一些琐事,他为人很好,待人诚实,与当地农户们和睦相处,他从不买小菜,可农户们送他的菜却吃不完,他常常会把吃不完的鲜笋土豆弄一些过来。夕阳西斜时,他又会不紧不慢地踏着悠悠小步回到他的那个山窝窝里,平平淡淡地过着与世无争平静无波的每一天。
曾磊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因而他多了许多乐趣,闲时他会带着他的儿子在山坡上在房前屋后四处转悠,与牙牙学语的幼儿沉浸在天伦之乐中。曾磊的妹妹曾秀借回城治病一去不返。从此,很少再看见过她。青山大队所有知青们就这样得过且过麻木不仁地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苦熬苦盼着,他们都在等待,在虚浮忧心地捱着日子。
丁建成和王林会拿些书籍出来翻翻,他们都喜欢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会认认真真地把诗词用毛笔写在小黑屋的墙壁上。雨天和闲暇时,就会情感丰富大声地诵读毛主席的诗词: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物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这时的他们是无限崇拜伟大领袖的,他们把伟人的字字句句看成是迷失方向时的指南针,把那些似懂非懂的最高指示奉若成心灵中的一盏神灯。可他们这时却并不能理解伟人诗词里的点点滴滴,并没有醍醐灌顶似地从中明白什么,他们只能从那些穷形尽相抑扬顿挫的章节里囫囵吞枣似地,去慢慢地咀嚼着属于他们五味人生。他们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仿佛找着什么真谛了,可是他们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并没有从中获得美好的精神养分,他们都在虚度着光阴,蹉跎着他们年轻而宝贵的青春年华。
而就在这时,赵超却凄惶狠心孤注一掷地唱着那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运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地作弄我,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他孤单地从飘缈着薄暮,空耗着时光,迤逦宛约的罗霄山脉下向着未知的远方一去不复返了。
感谢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