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半夜时分，空中开始稀稀落落地飘起了雪花。
　　吴二愣领着王二毛和张小子，把地窖里的枪支弹药拉到屯公所擦拭完毕，把长枪藏到马车的夹层，短枪和手雷装到马粪包里，上边盖了层干马粪，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明天出发救人。
　　早起，符魁叼着烟袋推开外屋的房门，几只黑老鸹正在索罗杆子上蹦跳着叫着。
　　符魁回头冲着屋里喊道：“他妈，索罗杆上是不是没米了？”
　　符关氏在里边回答：“我昨天才装上啊，下雪给盖上了吧，一会儿太阳出来就好了。”
　　符魁回到屋里小声地对符关氏道：“多做点儿干粮。”
　　“做多少？”关氏问道。
　　“多做点儿，够十来个人吃一天的。”
　　唉！符关氏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回到屋里拿起大盆。
　　这个贤惠朴实大嗓门的瓜尔佳氏女人，对丈夫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他知道丈夫干的事儿不需要她这个萨里甘（妻子）知道，作为符家的大嫂，她的责任就是把自己的孩子看好，把小叔子小姑子照顾好就行了。每当符魁求她多做干粮时，其实多数是命令她，她就知道，丈夫又要做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事了，她也只能默默地按着丈夫吩咐的去做，并在心里默默地求天地爷和观音菩萨，保佑丈夫平安归来，现在又加上了儿子占海、占山。
　　符关氏有时也在心里琢磨，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提着脑袋和日本人干，还要捎带上自己的儿子，那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的，难道丈夫的心是铁打的？
　　符关氏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是每当有日本兵扛枪推炮前来要粮催捐时，她又恨得牙根痒痒。她想，这些该天杀的日本人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待着，跑到我们这旮旯来干什么，咱们隔着东洋大海这么远，我们也不欠你们什么，再说你来就来呗，怎么还要杀人放火抢粮要钱的，这不就是和红胡子一样吗，这时候她觉得丈夫做得对，是个男人就该这样。不过每当她看见两个儿媳那种担心的眼神，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今天丈夫又像戏文里唱的岳鹏举一样，带着自己的子弟兵杀敌保家园，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地爷和观音菩萨保佑他们平安。
　　符关氏拿着大盆来到院子，冲着院子里的东西厢房喊道：“梅子，荷花，你阿妈哈（公公）要蒸干粮了。”
　　梅子和荷花分别从屋里出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符关氏的身后走到仓房。
　　符魁叼着烟袋往屯公所走去，迎面看见占河一路小跑过来，便问道：“妈巴子的啥事儿这么急？人都到齐了吗？”
　　占河跑到符魁面前道：“阿牟其，占来回来了！”
　　符魁歪着脑袋疑惑地：“你说谁回来了？占来回来了？”
　　“啊，占来回来了。”
　　“他跑出来了？在哪呢？”
　　“在家呢，说是老朱家大姑父救的。”
　　符魁加快脚步来到符占来家，见符彪、吴二愣几个都在，占河对大家说道，我阿牟其来了，人们闪身让开。
　　躺在炕上的符占来使劲儿地支撑着坐起身来，说了句阿牟其我可见着你了，说完便低下头抹起眼泪。
　　符魁皱了皱眉头道：“尿汤的，挺大个老爷们儿哭什么，像个娘们儿似的！”
　　符彪把眼罩往上推了推，然后用指头点着符占来道：“占来呀占来，你可真是的，老符家的爷们有你这样的吗，哭天抹泪儿的成何体统，你赶紧说说你是咋跑回来的。”
　　符占来抹了一把脸，看着符魁道：“要不是老朱大姑父，我现在就被送到虎林，去给日本子修什么要塞去了，听说去了哪里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说到这又哽咽起来。
　　“妈巴子的又来了，你给我憋回去。”符魁吼道。
　　符占来一激灵停止了哽咽。
　　符魁歪着头自言自语地道：“上虎林，妈巴子的上虎林修什么要塞。”
　　符彪加重语气道：“占来说小日本子抓人，是送到虎林修军事要塞的。”
　　符魁道：“我有点儿糊涂了，小日本子在那旮旯修那玩意嘎哈，难不成想跟对岸的老毛子干仗？”
　　符彪摇摇头道：“这咱就不知道了。”
　　日本关东军在当时的黑龙江省虎林县虎头镇的丘陵地带，在东靠乌苏里江，西到火石山，南傍边连子山，以猛虎山为中心的区域内，修建了有碉堡群和明暗火力点构成的军事要塞，其目的是为了日后，苏德一旦开战好配合德国两面夹击苏联，也是为了保障其全面侵华战争所需的战略资源。
　　为了修建要塞，日本人在东北地区抓了大量的农民做劳工。
　　那天，符占来正在县城一户姓张的人家锔水缸，刚刚给裂纹的地方钻两个眼儿，就被闯进来的三斜楞的特务队带着日本兵给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这户人家的爷俩。这户人家只有这爷俩，当爹的在半路上挣脱绳子想要逃跑，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儿子红了眼睛一头撞向开枪的日本兵，结果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顷刻之间这家人就家破人亡了。
　　符占来本来也想找机会逃跑，但是看见这张家爷俩，眨眼工夫就惨死在日本人手里，吓得他再也不敢有逃跑的念头，他和二十几个青壮年被押送到甘南县城关进一所小学校里，学校的周围用铁蒺藜围着，端着枪的满洲兵来回转悠，晚上探照灯明晃晃地扫来扫去。
　　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一个日本军官带着几个日本兵和满洲兵，来到关押符占来他们的小学校，朱有福也跟在这个日本军官的后边。
　　符占来扒在钉着木板的窗户，从缝隙中看见了朱有福，就大喊，老朱大姑夫救救我，我是占来，符占来！
　　朱有福来到窗户前一看，果然是符占来，就问他是怎么被抓住的，符占来简略地学了一遍被抓的经过。
　　朱有福小声地对符占来交代几句，然后来到日本军官跟前，用日本话说这里边有个人是他媳妇的侄儿，身体不好是个痨病鬼，除了做个小买卖啥重活也干不了，送走了也是白吃白喝的，弄不好还的给他治病。
　　日本军官将信将疑地让看守把门打开，看见符占来正蹲在地上使劲儿地咳，那情景好像要把肺子咳出来一样。日本军官厌恶地用一只手捂住口鼻，用另一只手对着朱有福摆摆，用日语说道：“这个人要死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把他领回去吧，让他感谢天皇陛下，感谢大日本皇军的仁慈。”
　　就这样，符占来片刻不敢停留，连夜跑回了符家屯。
　　听完符占来的话，符魁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问符占来道：“那些人还在不在？”
　　“那个日本官就是来拉那些人的，老朱大姑父让我连夜回来就是让我告诉你，说日本人怕半道被人截了，就改变计划不走龙江那条道了，他们连夜绕远把这些人送齐齐哈尔了。”
　　符魁一听使劲儿一跺脚骂道：“妈巴子的小鬼子真他妈的贼幸。”骂完对占江道，“你赶紧骑马再跑一趟碾子山，告诉草上飞计划取消，小鬼子改变计划，昨晚已经把人送走了。”说完又对吴二愣几个道，“行了，命令解除吧，去告诉顺才他们该嘎哈嘎，哈妈巴子的，白费劲儿了。”说完转身走了。
　　大家安慰了符占来一会儿，也渐渐散去。
　　太阳升起老高了，符家屯的人依旧准备春耕，只是在官道附近多了一些孩子玩耍。
　　几场刺骨的春风吹过，空旷的荒野慢慢地脱去枯黄的外衣，河水也荡漾起波纹，布谷鸟整日在田间地头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布谷布谷。
　　快到晌午饭的时候，占河手拿望远镜伸着脖子，在西南角的瞭望台上向下喊道：“占江，赶紧去告诉阿牟其，南边来了几个骑马的。”
　　占江答应一声往家跑去，不大一会儿符魁来到瞭望塔下。
　　符魁仰着头对上边喊道：“占河，是日本人吗？”
　　占河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冲下边喊道：“不是，就四个人穿咱这样的衣服。”
　　符魁手搭凉棚向屯南头看去，不大一会儿，四个骑马的人慢慢地出现在视野里。
　　符魁放下手吁了口气，对着占江吩咐道：“去告诉你阿牟（大娘）炒几个菜再炖一只鸡，回家把你阿玛喊上，就说草上飞来了。”
　　“成。”占江答应一声一猫腰跑了。
　　符魁把手背在光板儿皮袄后，对着瞭望塔上的占河喊道：“占河，告诉他们上我家去！”然后慢慢地往家走去。
　　符魁前脚刚进屋，符彪就后脚跟了进来。
　　“哥，草上飞来了？”
　　“啊，是草上飞和大疤瘌几个。”
　　符彪略一思忖，“哎哥，没有紧急的事儿，他们很少白天来呀，就是来也不走官道啊，今儿是咋了？”
　　符魁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道：“我也琢磨呢，妈巴子的，这胡子也胆子大起来了，大摇大摆地走官道。”说完从后腰拽出烟袋，伸手把炕上的烟笸箩拽过来，往烟袋锅里塞满了烟丝。
　　符彪划着火柴帮符魁点着烟，符魁使劲儿地吸了两口，一不留神呛得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符魁才捏着鼻子使劲儿地擤了擤，又抬起脚把手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这才红头涨脸地对符彪道：“看他们没紧没慢的架势，应该没啥大事儿。”
　　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接着门帘子被挑起，两个人前后脚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