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曾经优秀的军人 之一：李伟拿着北大录取通知书入伍

　　李伟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他和两个孪生姐姐都是由爷爷抚养大。
　　爷爷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军人。一次马家峪围剿鬼子的战斗中，爷爷一个人杀死了15个鬼子，杀最后两个鬼子时因为枪里没子弹了，爷爷是用刺刀将两个鬼子挑死的，他自己也被鬼子刺中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爷爷在马家峪野战医院治疗时，负责照顾他的是马家峪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大家都喊她二妹子，爷爷也叫她二妹子。大部队要转移了，部队就把爷爷和伤病没痊愈的战友们留在马家峪养伤，爷爷就住在二妹子家里。
　　就像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一样，爷爷和二妹子偷偷恋爱了，两人发誓赶走小日本鬼后结婚。爷爷伤愈归队，小日本投降又接着打老蒋，老蒋逃到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爷爷的部队又去西南剿匪，西南的土匪剿完了，爷爷又参加了志愿军抗美援朝去朝鲜。抗美援朝结束了，胸前挂满勋章的爷爷到河北马家峪去迎娶二妹子，二妹子已经成了人妻人母。二妹子的寡母告诉爷爷，二妹子爸爸得了气臌病（肝炎）没钱医治，正好本村的一个财主儿子看上了二妹子，答应若二妹子嫁给他，他家可以给十块现大洋。为了给二妹子的爸爸看病，二妹子妈就把二妹子嫁给了这个财主的儿子。“十块现大洋没能治好她爸爸的病，二妹子和你的好姻缘却没了。”二妹子妈说到最后哭了。
　　爷爷转业在公安局工作，很快和一位女同事结了婚，第二年生下李伟的父亲。1974年，父亲插队的村子推荐父亲上了公安大学，三年以后，大学毕业的父亲被分配到某公安分局的刑警队工作，五十七岁的爷爷是分局管刑侦的一名副局长。
　　爷爷还没退休，李伟的爸爸就成了刑警队队长，是因为爷爷，也不是因为爷爷。爷爷对李伟爸爸说“因为你是局长的儿子，所以要严格要求自己。作为一名刑警队员，智慧之外，就是勇敢，关键时刻要敢挺身而出”。父亲在平时的工作中就是按着爷爷要求去做的，刑警队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爸爸，都爱和爸爸搭档破案。正是因为爷爷的严格要求，李伟的爸爸才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刑警队员，才被大家选为刑警队长。
　　刑警队有个女队员叫黄文丽，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好，就一个瘫痪在床的寡母。父亲就经常在下班之后，到黄文丽的家里帮助她做一些事情，煤气罐没气了帮助换煤气，买米买面凡是动力气的活儿都是李伟爸爸的。黄文丽在单位值班时，李伟的爸爸就在黄文丽家里值班，给她母亲喂水喂饭接屎接尿。黄文丽的母亲死了，俩人顺理成章地就结了婚，并且很快就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一次假日里，爸爸带着六岁的双胞胎女儿到超市买苹果，看见一个老爷子在水果架上正在挑苹果，老爷子身边一个小伙子也在买苹果，奇怪的是小伙子每次从架子上的苹果堆里挑着一个好苹果，不是放进自己的购物袋，而是放进老人的购物袋，嘴里还跟老人说着话：“这苹果好给您，没一点儿鉙儿经搁。”
　　“这苹果这么好，你自个儿要吧。”老人说。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是年轻人，应该先紧着您。”小伙子对老人说的教科书般的话，让李伟觉得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李伟爸爸本能地朝老人身后瞥了一眼，见一个很瘦的小伙子，手中的一把长镊子正把老人的钱包从老人半敞的呢外套兜里夹出来。小偷儿把长镊子和钱包正欲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李伟爸爸大喝一声，两只手铁钳一般钳住小偷的手。李伟爸爸把小偷的两只细瘦的手腕倒到自己的左手，右手就去腰间摘下手铐，“咔嚓”一声将小偷的手拷进手铐，转身对老人说：“大爷，您的钱包被小偷偷走了，请您跟我到公安局做个笔录。”
　　“好唻，谢谢警察同志。”老人痛快答应，伸手领着李伟的两个姐姐，“这是你的女儿吧？走，咱们跟爸爸一块儿去公安局。”
　　三个人正走着，李伟爸爸突然感到身后有动静，正要回头，后背一阵剧痛让他倒下了，同时倒下的还有那个戴着手铐的小偷。
　　李伟爸爸牺牲了，那个小偷没死。小偷交代，他们是一个流窜在京津冀的二十人的盗窃抢劫杀人团伙，那个掩护他偷钱包的是他的盗窃搭档，他们已经搭档六七年了。五年前他们两个人在外地农村入室盗窃时，曾强奸并且杀死过姐妹二人；把钱物抢劫一光后，为掩盖罪行，又放火烧了房子。搭档杀他是为了灭口，怕他被抓起来以后把他交代出来。小偷的交代，让这个在京津冀三地流窜作案祸害百姓多年的二十人犯罪团伙全部被抓，五年没破的入室盗窃杀害姐妹二人的案子也破了。
　　爸爸牺牲那年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一日，再有一个月就是1990年的新年，他的儿子李伟就在新年的第一天诞生了。
　　一年以后，李伟的妈妈因癌症去世了。两个七岁的姐姐和一岁的李伟，全部由离休的警察局长——退伍老兵爷爷抚养。
　　两个姐姐相继结婚搬离了全家住的三间公房，家里就剩下李伟和爷爷。十八岁上了高三的李伟，一米八的大个儿，英俊的面庞，再加上学习好，成了全班女同学暗恋的对象，经常有偷偷给他写信表达爱意的女生。李伟不为所动，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参军，做一名保卫祖国的光荣人民战士，像爷爷一样在部队建功立业。离高考还有几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征兵工作开始了，李伟觉得自己既然一心想参军到部队，何必还要参加紧张的高考呢？虽然自己学习不错，但是全国考生那么多，比他学习好的多得是，他哪里有把握一定能考上大学呢？要是戴着高考落榜生的帽子到部队，多让人看不起啊！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爷爷讲了，爷爷说“我支持你参军，但是我不支持你因为害怕考不上而放弃高考。因为高考，也是对你人生的一次检验和考核，因为害怕而放弃，就跟在战场上当逃兵一样可耻。爷爷相信你，你一定经受得住高考的检验”。
　　在爷爷的鼓励下，已经报名参军的李伟参加了高考。九月一日是新兵入伍的日子，也是大学开学的日子，穿上崭新军装的新兵李伟，拿着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入伍了。
　　入伍的第四年，二十二岁的李伟被提干。当年，从部队探家回来的李伟，一进门爷爷就告诉他，说：“马家峪你二妹子奶奶重病在身，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头几天，你二妹子奶奶托村干部带信儿给我，说她死前想见见我，有事托付我。你和爷爷一起去吧！”
　　李伟没犹豫就答应了。
　　关于爷爷和二妹子的故事，李伟不止听爷爷讲过一遍。
　　爷爷叫李发财，他十八岁那年，鬼子扫荡把全村都抢光烧光杀光了，藏在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的李发财参加了八路军。当兵的第二年，李发财参加了马家峪战斗。面对杀死自己所有亲人和全村人的恶魔，李发财作战非常勇敢，他一个人就击毙了十五个鬼子。
　　爷爷也在那次战斗中负了重伤。因为李发财伤势没痊愈无法跟大部队转移，就留在马家峪二妹子家继续养伤。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李发财以为马上就可以回马家峪和二妹子结婚，没想到他所在的部队又接到西南剿匪的任务。西南土匪被清剿完，李发财的部队连冬装都没来得及换，就开赴了朝鲜前线，又接上抗美援朝，
　　1953年，已经是团长的李发财戴着军功章从朝鲜凯旋回国，33岁的李发财日夜兼程从东北来到到马家峪，迎娶自己心上的人。到了二妹子家，才知道二妹子已经成了人妻人母。二妹子的母亲哭着告诉李发财，二妹子的爸爸得了气臌病没钱治，二妹子为了给爸爸治病才不得不嫁给了财主儿子。
　　大概命该如此吧，二妹子出嫁的第二天，父亲就死了，又过了没几天，小日本儿就宣布投降。小日本投降的第二年，二妹子生下了自己的儿子。1953年李发财来马家峪时，二妹子的儿子都好几岁了。
　　李发财一点儿都没怪二妹子，是漫长残酷的战争拆散了他和二妹子的好姻缘。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期间，李发财和二妹子虽然偶尔有书信往来，但是却再也没见过面。最近几年，甚至连书信都断了。
　　爷爷对李伟说：“你二妹子奶奶叫我去一趟，还说临死前有事托付给我。我想这事一定是很重要，不然的话，你二妹子奶奶不会大老远地让人给我捎信儿的。你陪着爷爷去一趟，看看你二妹子奶奶吧！”
　　“是。”李伟像在部队里接受上级派遣的任务似的，双脚一并，“啪”地向爷爷敬了一个军礼。马家峪是爷爷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渴望踏着爷爷的足迹，去迎接今后人生中的各种挑战，做一名保家卫国的优秀解放军战士。
　　爷孙俩人买好礼物，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奔马家峪去了。行驶了大约三个多钟头，车子进了马家峪村。
　　马家峪变化太大了，当年李发财在村里养伤的时候，由于之前鬼子多次扫荡，马家峪几乎很少有完整的房子。当年野战医院设在村里最大的财主马俊仁家。由于马俊仁的大儿子是日本兵的翻译，所以他家的前后两进院子，三十间大瓦房都没被烧。
　　野战医院撤走以后，伤员李发财就搬到二妹子家。二妹子家的院子里原本有五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听二妹子说，那年麦秋刚过，鬼子就来马家峪抢粮，扫荡。全村人在民兵和村干部的带领下都转移进了山，新收下的麦子和其他粮食也早已藏起来。鬼子们见不着一个人影，也没抢到一粒粮食，于是就放火烧房。二妹家房子多，鬼子先点着了住人的五间正房，正在欣赏着熊熊的火焰，村子的四周传来了枪声，以为是八路军大部队来了，怕被八路军剿灭，赶紧仓惶逃走。二妹子家的六间东西厢房得以保留下来。
　　李发财被二妹子搀扶着走进她家院子的时候，看见孤零零一间正房的外头，是被烧得黑乎乎的残垣断壁，断壁上头还有没被烧塌黑炭一样的房柁。二妹子告诉他，爹说了，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家里不再重新盖正房。与其盖好了房子让小鬼子烧掉，不如把盖房的钱省下给八路军，让八路吃饱穿暖早点儿把小鬼子消灭干净。
　　现在的马家峪呢，干净整齐的小村，一幢幢红砖到顶的瓦房掩映在绿树丛中。李发财怎么知道哪幢的红砖房是二妹子的家？又正好是午后歇晌的时候，村里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蝉儿的鸣叫声。司机眼尖，指着街东头的一棵浓荫像一把巨伞似的老槐树对李伟说，“看，槐树底下有人。”
　　李伟看去，果然，槐树底下有几位老太太正在玩牌。
　　李伟搀扶着92岁的爷爷走下出租车，爷爷李发财向老太太们打听二妹子家住哪儿。几个老太太都被问愣了，说：“没听说村里有叫二妹子的人呀？”老太太们发愣也是情理之中，看他们的年纪也就六十多岁，怎么能知道七十多年前，马家峪的那场战斗呢？怎么可能知道那场战斗中，有个叫李发财的年轻的八路战士一人消灭15个鬼子，自己也受了重伤呢？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八路军战士李发财和他们村里的二妹子之间发生的事呢？当然也就想不到面前这位向他们打听二妹子的耄耋老人，就是当年的那位年轻战士李发财喽！不过老太太们还是挺热情的，告诉李发财：“往前再走没多远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往左边拐，就是马家峪中心街，我们这条街是二街，中心街比我们二街又宽敞又漂亮。村委会就在中心街路北的一座二层小白楼里，老远就能望见。村委会里有全村的户口档案，只要您打听的二妹子是俺们马家峪的人，档案里都有。”
　　按着老太太的指点，出租车很顺利地找到了村委会的二层小白楼，楼前是一个很漂亮的灯光篮球场。出租车在球场外面刚停下，就见小楼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挺壮实的汉子。
　　“李大爷，您来啦！”离老远，汉子就冲李伟爷爷打招呼。
　　“张主任呀，咱们又见面了！”被李伟扶下车的爷爷跟汉子打招呼，原来他就是头几天给李伟爷爷带信的人，“李伟，快叫张叔叔。”见孙子叫了一声“叔叔”，爷爷又指着李伟向村主任介绍，“我孙子李伟，解放军排长。”然后就向人家夸李伟，“我孙子是拿着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入伍的。到现在参军还不满四年，就被提排长了。我在部队待十几年快二十年了，打仗无数，转业前才就是个小团长。等他到他我那个岁数时，还不得弄个师长军长的？”
　　“李大爷您的家呀，真是满门忠烈。”爷爷李发财曾请送信的村主任在附近大饭店吃过一顿饭，酒酣耳热之际，李发财向村主任介绍了自己一家人，包括牺牲的儿子和媳妇，所以才有村主任刚才的这句话。
　　“就不让您到办公室喝茶了。我天天都去看二妹子奶奶，老人家一天不如一天，常常念叨您的名字，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岁数大了，不敢独自出门，一直等到孙子休假这才让孙子陪着来。”
　　一行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居住在中心街村委会西边二妹子家。红砖门楼里的两扇木门敞开着，一条卧在门楼底下的大黄狗听见人声呼地窜了出来。
　　“大黄，好好给我卧回去！”在村主任的训斥下，大黄狗退回门楼子底下，蔫头耷拉脑重又卧下。
　　“叔叔，您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屋里迎了出来，走到三个人面前停下，“他们是——”李伟注意到姑娘的眼睛是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珠。
　　“这就是你奶奶日日盼夜夜盼的李发财爷爷呀！”村主任说，又指指李伟，“这是李爷爷的孙子李伟！”
　　“爷爷您可来了！”姑娘叫，眼泪哗哗流出来，过来搀扶着李伟的爷爷，“我奶奶天天昏睡，嘴里老念叨着您的名字。我真怕您今天要是不来，我奶奶就见不着您了。”年轻姑娘对搀扶着爷爷另一只胳膊的李伟说，“李伟哥，我奶奶也念叨你，说你是李爷爷的孙子，将来和爷爷一样也是大英雄。”二妹子奶奶是从送信的村主任嘴里知道李伟的。
　　“爷爷说他的命是奶奶给的，奶奶才是英雄呢！”李伟搭茬。
　　进了屋，村主任到床前看看昏睡着的二妹子奶奶，伸手摸了摸老太太的额头：“倒是不发烧。”转身对爷爷和李伟说，“你们待着，我就不陪着了，村委会一会儿也离不开人。”
　　“爷爷和李伟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沏茶去。”
　　“不要。”爷爷拦住姑娘，走到昏睡着的二妹子跟前，贴在老太太脸边轻轻地说：“二妹子，李发财带着孙子看你来了。我们大老远从北京来了，你躺床上不理不睬的，算是哪门子待客之道呀？”
　　李发财的话刚说完，昏睡着的老太太眼睛忽然睁开，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发财哥，你在哪儿呀？叫二妹子好想……想……”两滴大大的泪珠从二妹子奶奶的眼角滴到枕头上。
　　李发财伸出满是青筋的老手，抓起二妹子那只没有一点血色像纸一样苍白的手：“二妹子，二妹子，发财来了，发财就在你的身边，你睁眼看看……”老泪纵横的爷爷，将二妹子奶奶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地亲着。
　　“发……发……财哥，我还以为你把……把……二妹子忘……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李发财说，回头叫李伟，“二妹子，你看我把孙子也给你带来了。”
　　“二妹子奶奶。”李伟俯下身叫了一声，拼命想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到了也没抑制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落在二妹子奶奶的被子上。虽然每次听爷爷讲他和二妹子的事，李伟都很感动，但是真的站在两位深深相爱却终生未成眷属的耄耋老人跟前，那种感动是震撼的。
　　“发财哥，这辈子没……没能和你成夫……夫……妻……妻，我死……死不瞑目，都……都怪我……我……”泪水从二妹子的眼角流出很多，打湿了枕头。
　　“不怪你，怪我。是你发财哥说话不算数，打败小鬼子了没立刻找你成亲。咱俩这辈子没做成夫妻，下辈子做。下辈子我娶你，这回你发财哥说话肯定算数，肯定娶……娶你。”说到最后，李发财哽咽不成声了。
　　“不，不要下辈子，要这辈子。”二妹子奶奶的声音突然又大又清晰，冲着年轻姑娘，“小静，你过来站在我跟前。”
　　“是，奶奶。”小静走过来，和李伟及爷爷一齐站在奶奶的病床前，“发财哥，”二妹子奶奶对爷爷说，“让我孙女儿……和……你孙子代表我和你……成……成亲……”说完这句话，二妹子的手突然从爷爷的手里脱出，耷拉到病床上，眼睛也慢慢地闭上。
　　“二妹子！……”
　　“奶奶！”
　　“二妹子奶奶！”
　　三个人声嘶力竭地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