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言可畏 一、老道进城
这场暴雪可不是李煜想得那样简单,只是对农业有利,暴雪引出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都想不到。
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国破家亡的世纪之灾,只缘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而暴雪之所以能生成如此巨大的杀伤力,最初却又仅仅是由一则议论天气变化的流言引爆的。
当流言变为现实,便引发了一场塌天大祸,余波绵绵,殃及大宋王朝三百年。这让开封人百思不得其解,压在心头的就是一道永远捉摸不透的谜题。
起因很简单:清晨刚过,一个老道骑驴进了开封城。
他是从南薰门进城的,顺着宽阔笔直的天街下去,又进了内城。他一路走,逢人便问皇城在哪儿。被问的人连想都不想,回手一指,告诉他:一直向北去,那么大的皇城都看不见?
人家问他打哪儿来的,他说昨天早上才从华山下来。问的人先是一愣神,跟着爆发出狂笑,嘁,这老杂毛比俺们开封人还敢吹,都吹上天了。昨天下华山,今早到了开封,鬼才信?
京城人都知道,华山到开封一千多里地呢,一天一夜就到了,飞来的?
但是吧,再看这老道,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恍如神仙下凡。还有胯下那头小毛驴,通身黑缎子一样,四蹄雪白,这等珍稀漂亮的畜生不可能是凡物,一定是头千里独行的神兽,跑起来肯定比千里马还快。
老道骑驴绕着皇城东南西北地转了半天,对着高墙指指点点、念念有词,身后羊拉屎似地跟了很多闲人。开封人就有这么个坏毛病,有点儿事就向上凑,找到个话题就会说起来没完没了、没边没沿。
议论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这个老道颇有点神仙气概,八成道行很深;反驳者道,还不是知道大宋国优待僧道,上开封城招摇来了,想让朝廷注意他;多数人说,开封城里僧道见得太多了,不是故弄玄虚,就是胡说八道,比他离谱的多得是。
有人调侃说,哪天俺老妻惹俺生气,俺也出家去,弄个逍遥自在。旁人嘲讽他,就你?打了一辈子光棍了,别人不知,俺还不知?你可真敢呲牙。
终于,道人停在龙津桥上。老道久久地望着天空,人群也都跟着望天。其实天上什么都没有,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片云,老半天甚至连一只鸟都没飞过。
人群扫了兴,又看向老道,老道却已凝望着皇宫了,那里金碧辉煌,安静祥和,庄严肃穆。
不知什么时候,道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模样,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他凝神片刻,望着皇城清唱一曲,他的嗓音甚好,定的是宫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徵调。清徵之音甚是凄惶,一句半句的似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听得人心里空荡荡、酸不溜秋的。
事后,有近在咫尺的人说,没听清楚唱的是什么;也有离着十里八里远的人说,那天好像听到天空中有人在做歌;还有人说,声音嘶啦一声嘶啦一声难听极了,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人们猜想,老道是围着皇城转的,里面的人应该能听到什么吧?
开封百姓里藏龙卧虎,东拼西凑地听得这样几句:金猴虎头四,真龙得真位。晴则晴,一纪生。道非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赵代周,赵续赵,此赵非尔赵,此道非彼道。
只是没有人能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人们听得一头雾水。齐围上来问道:“仙长赐教,开封城莫非要出大事吗?”
老道一捋银髯,说道:“这天气若是三日之间没什么变化,阖城平安。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有人笑道:“闹了半天就这个呀,故弄玄虚,要是这事那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十天半个月也变不了天。”
有人反驳:“难说,天有不测风云。”
“不可能,咱们打个赌……?”随手从身边摸出一枚铜钱,“关扑?”
“关扑就关扑,赌什么?”
这两个话还没完,便被人推出人群。
“咚、咚、咚!”毛驴下跪倒一片,众人叩首,讨教解难之法,老道给出四个字:“谨言慎行。”
还要再问,老道一指皇城,“天机不可泄漏,走吔!”一股风过,老道和驴已没了踪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哎呀!遇见活神仙啦!”
龙津桥不远处就是开封府,门前的高阶上,站着一个书吏打扮的矮胖中年男人,他站在那里很久了,始终在注视着皇城的一举一动。看见老道要走了,他一挥手,身后飞奔出二十几个公人,一个个手拿棍棒锁链,呼啸着扑向人群。
众人正在愕然,一阵子脚步声、铁链子声和叫喊声围了上来,“禁止妄议天道”、“禁止造谣生事”、“捉拿妖道”,开封府差人大呼小叫着开始拿人了。
老道消失了,差役也走了,被驱散的人群又聚拢成一堆。只是不到一个时辰,老道提醒人们要关注天气变化的警示,在开封人嘴里却化做一条流言,这条天气要变的流言,搅扰得整个开封城一整天都不得安宁。
人们就像着了魔一样,有的人走着走着路,突然就停下脚步抬头望天,然后又茫然若失地顾自走下去;街头上,只要有两三个人站在一起,立刻便会有人凑了过去询问或聆听。
“嗨!聊什么哪?”
“还能聊什么,要变天啦,要变天啦!”
“变天?真的?天上连片云彩都没有,俺看你像睁眼说瞎话嘛。”
人们说这话时都是交头接耳、挤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话里话外透着玄机,明明说的是天气吧,似乎又不是在谈天气。
有人为了加重神秘的气氛,觉得光用嘴说还不够,甚至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以为自己也能像狗一样嗅出点儿什么,空气中还弥散着早炊的烟火气,以及不知刚刚从谁后门里跑出来的那股味儿。
“这么晌晴白日的天气能变坏?”
“这可说不准,哎,不好,说变天就变天了,起风了吧?俺的脖子后头凉嗖嗖的。”
听到身后有人扑哧一笑,回头看,一个獐头鼠目的青年正往他脖颈上吹气,气得他骂道:“薛林,你个狗崽子,竟敢戏弄俺。”一脚踹了下去。
今天的热门话题就这一个——天气,怪就怪在人们在议论时不经意间的眼神一瞥,抬手间的指指戳戳,不是指向天空,而是不由自主地都指向了那里——那个神秘莫测、戒备森严的皇城。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流言,就像一条毒蛇,凉嗖嗖地钻进人们的眼里耳里,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
见到开封府抓人只是做做样子,人们不再担心,好奇心驱使着他们,又一堆一堆地聚集到不远的相国寺广场上,继续议论交流探讨,各种流言到了这里,不消半个时辰,就会像广场上成千上万的货物一样,星散到开封城的各个角落。
还是那句话,开封百姓里真有高人,一个上了把年纪的男人一边听着他人议论,一边琢磨着什么。
似乎是悟到了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胯,脸上血色也没了,失声惊叫:“坏了,坏了,要出大事了!”
他人听他这一叫,都吓得支愣起耳朵闭上嘴,要听他讲下去。也有人埋怨说:“薛四,你这一惊一乍的,太吓人啦!什么事呀,值得那么大惊小怪?”
那个叫薛四的人,上身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露着半个胸脯,腰间横勒着一道草绳,绳下还别着一杆捅火的钳子。
前面说话的那位抬手作势要抽他耳刮子,见薛四一缩脖子,就住了手,说道:“不是说你啊,薛四,哪儿有点风吹草动的都少不了你,你说你,别着个傢伙就来了,那摊呢,连摊也不要啦?”
低头看见腰里的傢伙,薛四也傻呵呵地跟着笑了,“咳,这不急嘛,一瞅这边人多热闹,来不及放下就跑来了,摊儿让嘎三帮忙盯着,没事。”
“啧啧,真有你的,放着钱不赚,什么浑水你都要䠀一䠀。”
薛四嘻笑着说:“你真以为俺傻呀,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有钱不赚王八蛋,俺来这儿咧咧几句,没准过一会儿就有十个八个的跟俺去摊上了。”
“你刚才说的要出大事是什么意思?今儿就这点破事,天气没变、老道跑了、抓的人被训了一顿都放出来了,还能有什么事?”
回到了最初的话头,薛四喉头有点发紧,颤声说:“俺跟你们说,老道的话俺悟出了点门道,只是、只是,咳,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人们见他吞吞吐吐的,有点不耐烦了,吵吵嚷嚷地催骂着他。
薛四故意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害怕,他说:“老道说的那些,一句半句的大家都听见了,也联不上啥意思。不过有几个字,俺听得真真的,‘金猴虎头四’,金猴嘛,肯定是纪年,说的是年份呗,猴年!庚申年。俺推算了一下,列位知道那是哪一年吗?记住啊,那是大宋的开国元年!开国元年吔,刚刚十几年前的事,不会忘了吧?”
他扭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秘地说:“既然年份确定了,后面的三个字代表的应该是月日,俺算了两遍,错不了,金猴虎头四,就是庚申年正月初四!”
有人嘲笑说:“透着你有学问,都能推算年份了,跟卦摊上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