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唐后主 三、阶下之囚
在逆长江而上的大船上,李煜还能强撑着和曹彬饮酒笑谈。当弃舟登岸踏上宋国的土地后,扑面而来的肃杀天气立刻就和心底的寒冷凝结成一体。
大宋开宝九年,正月,顶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寒风钻进身体的每个骨节缝里,李煜瑟缩在牛车破旧的窝棚里,身边是同样瑟瑟发抖的小周后,一路颠簸着被押解到汴京,开始了他的囚徒生涯。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三千里锦绣河山,在自己手里断送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从高高在上的国主沦为没有自由的阶下之囚。
在这漫长艰辛的路途上,坐牛车坐得全身僵硬,两腿浮肿,有时不得不下车步行,活动活动腿脚,望着前后见不到头尾的宋军,李煜竟然庆幸自己降宋的决定很英明。
他怕死,也受不了罪,一路上担惊受怕,不知道到了汴京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处罚,他虔诚地祷告,求神佛保佑他好歹活下去。
快到汴京时他还在想,沿路让人围观的屈辱是免不了的,进了东京汴梁,他要以什么面目在东京百姓面前抛头露面。楞充英雄装作满不在乎?毕竟自己也曾是一国之君;或者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唉,太草莽气了,丢脸;再或者低眉顺眼摆出一副可怜相?没人同情弱者。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成者王侯败者寇,反正投过来的都是轻蔑的白眼,还没准招来一堆烂菜帮子呢。
幸好指挥攻打南唐的大将军曹彬还算仁义,一是让他尽可能地多带金银财宝、文玩字画,到了东京,总会给他留下一些供他享用;二是没有让他在黎民百姓面前抛头露面,躲在蓬车里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让开封城喜欢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归降大宋后,李煜受封“违命侯”,被囚禁在开封城西北角的一座院落里,终日和他的小周后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里周围遍布着兵营、妓馆和民居,尽管听得到外面的车马喧阗和欢声笑语,但他轻易也出不了这个院门。只能从院墙上方向东眺望皇城的殿宇,以及联想到更遥远的,永远无法再见到的龙楼凤阙,那里是他的故国家园。
开封百姓每每经过这个院落,都会朝着这个有两个老兵把守的大门指指点点。这对男女年初刚搬进来时,有人曾见过他们,人们猜测着这一对男女是什么人?
看这男人枯瘦苍老的外貌,应该在五十多岁到六十之间,人们后来才知道,其实他才刚过完四十岁生日不久,屈辱恐惧的生活很快就压垮了他;女的则是青春靓丽、貌美如花。人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夫妻,两人的实际年龄相差了将近一倍。
慢慢的,开封人都知道了住在这里的男人叫李煜,他是建都在金陵的南唐的最后一位君主,史上称他为“南唐后主”。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对待李煜这个囚徒还算礼遇,定时召见,酒食按时供应。
身为臣虏,李煜早已放下了曾为国主的架子,只保留了文人士子的一面,除了填词,剩下的时间就是饮酒,以此来消磨无奈的时光和排解胸中块垒。他时常举着酒杯发呆,由衷地慨叹:“酒呀,你真是个好东西!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醉解千愁呀。”
如果日子就照这样混下去,保持这样的心态,李煜也许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还会留下更多优秀的词章,最终大概会死于酒精中毒,也算落个寿终正寝的好结局吧。
但是,由于他经常喝得大醉,赵匡胤担心他的身体,几度限制供酒。
这天早晨,李煜接到进宫朝见的诏令,他很高兴,酒又断了好几天了,天气也越来越凉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顿顿有酒喝。
李煜进了大殿,偷眼观瞧,皇宫里冷冷清清,阴暗的大殿里,只是稀稀拉拉地点着有数的几支蜡烛,论规模,论豪华气派,这里比他南唐的宫殿差远了。
见了宋朝皇帝,他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赵匡胤赐他座位,问他最近又填了什么词,他回答说没有像样的,拿不出手,不能污了圣上耳目。
又问他生活上缺什么,还能适应吗?
李煜到了开封,只有随身携带的衣服和简单的物品,另外给他留下了几个歌女和两个乐工。其余上百箱的金银珠宝、珍玩玉器、书画古玩,一箱都没给他留下,都被赵匡胤留在宫里的封椿库里了。其实这些东西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就是成箱的元宝摆在眼前,他也就只能干看着,根本没地方去花。
还有,过去国事繁忙,总觉得抽不出时间画画、念佛,这会儿虽然文房四宝不缺,只是再也没有闲心画画了,更静不下心去诵经谈佛了。因为汴京的僧人虽多,却没有哪个和尚能进院里与他谈禅悟道,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一个小周后了。
听到皇上又问了一遍,他终于鼓足勇气说:“不缺什么不缺什么,就是、就是酒太少了,经常是几天没有酒喝。”
赵匡胤笑了,他说:“朕不是舍不得这点酒,朕是为你好呀,这是朕吩咐下去的,就是要让你少喝点,酒喝过了,对身体不好。”
李煜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他感动得哭了。他跪到赵匡胤面前,抽泣着说:“罪臣深感陛下的关爱,罪臣也知道酒喝多了没好处。可是,陛下断了我的酒,您让我的日子如何打发呢?”
赵匡胤想了想,说:“也是,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除了喝醉酒还能干什么呢,不能总是吟诗填词吧。这样吧,自今日起恢复供酒,数量加倍。”
李煜回到宅中已是中午,草草吃完饭,就和小周后好好地睡了一下午觉,准备晚上和小周后美美地喝上一顿。
越睡越冷,小周后紧紧地搂着他,用身体为他驱寒。仆人们趁着他们熟睡时,端进一盆炭火。
傍晚时天气骤变,漫天大雪骤然而降,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花,两个人都很兴奋,连厢房里那些拘谨的下人都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天气变坏了,小院里反倒有了生机。
尽管是囚徒身份,但是两人饮酒赏雪的雅兴却不小,反正也出不去院子,他们对天气变化没那么敏感。可不是嘛,天气变化在人们眼里,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刮个风下场雨,在常人那里无非是添件衣服、撑把伞的;文人眼里那就更妙了,瑞雪飘飘,琼枝玉树,原本就是一幅绝妙的风花雪月美景,再要有酒有女人就更美了。
雪、酒、女人,三美齐备,李煜似乎很高兴,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他说:“唉,这酒断了快半个月了吧?今天终于喝上了,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啊。”
“你今天去怎么说的?”小周后担心地问。
“他待我就算仁义,没为难我。我就说,酒伤身子这话不假,我也知道您这是为我着想。唉,您说我要这身子有什么用?没有酒,我怎么打发这漫漫长夜呀。他说也是,这不今儿下午就恢复了供酒,而且以后还要供双份。来,干!今晚陪我喝个痛快。”
“好,难得你今天精神好,咱俩就喝个一醉方休。”
“幸好今天有了酒,天公也有意成全,降下这么场大雪,正好品酒赏雪。要是没有酒,你说咱俩干坐着,得多无聊啊。”
“要说这雪来得可太突然了,北地就是冷呀。来,把这件衣服披上,别着凉了。”小周后将一件裘皮衣裳披到他肩上,李煜爱怜地搂住她,叹口气说:“唉,总算有你相依为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小周后苦笑着说:“这就是命,认了吧。”
“想不认也不行,还能咋的?我现在只剩这一个心愿了,只要你能永远地陪伴着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小周后似乎听出李煜话中有话,她问:“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不陪着你,还能上哪儿?”小周后自从到了开封后,始终很敏感,她听了有些心慌,哆嗦着嘴唇,紧张地盯着李煜问。
李煜呸呸往地上吐着唾沫,说:“你别紧张,没事没事!刚才偶然想起他还问到你,说听说你很漂亮,又让我给你带个好。他还说哪天再进宫,把你也带上,让他看看。晋王也在场,跟着凑热闹,说他也很想看看南方美女与北方女人有什么两样。”
他还要往下说,小周后脸色煞白,颤声问:“他只是随便问问?他不会是包藏祸心吧?”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李煜说话很干脆,他从没有往坏处想过。
“不是?害死后蜀国主,占有花蕊夫人的就是他。”
“那不一样,后蜀是他发兵打下来的,花蕊夫人是俘虏。我是归降的,他有义务保护我和我的家人的安全。”
“国灭了,还不都是一样,谁能保证他说话算话?”
李煜不再分辨,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稍停片刻端起酒杯说:“不说了不说了,都怪我,酒还没喝就说醉话,我自罚一杯,敬这场好大雪!”他一仰脖,干掉杯中酒。
小周后给他的酒杯满上,说:“可不,过去咱们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今天见到了却又出不去,要是能去街上或者郊外踏雪游玩该多好呀,就像那些市井小民一样。你说可笑不可笑,过去连想都没想过,如今我竟羡慕起他们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了。哎,可叹是白日做梦呀,自由自在的日子是盼不来啦。不说了不说了,又让你扫兴。”
李煜轻叹了一声,说:“哎,今年头一场雪就这么大,来得又这么早,瑞雪兆丰年嘛,看来是天佑大宋朝。我降宋只是顺天而行,不后悔呀,我不亡谁亡。”
她往男人身上贴得更紧了,手上的酒杯举到男人唇边,“玉树琼枝、银装素裹,这样的好景致不能错过,明天咱们早点儿起来,就在院子里赏赏雪吧,我要堆个大雪人。”小周后撒娇似地说。
“好好,就依你,权当苦中作乐吧。”
在李煜这里,这场大雪给他单调冷清的生活,增添了美酒一样的惊喜,自从到了东京,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但他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就是这场大雪,就在这一天过去后,他的人生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李煜和小周后今天这顿酒喝得痛快,他们相拥而眠,坠入甜蜜的梦乡。当他们从梦中醒来后,才发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改变了天地,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生,将他赤身裸体地抛入冰天雪地,却将她捂到了晋王的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