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言可畏 二、御园猎兔
薛四生气了,说:“就欠不告诉你,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又故作神秘地小声说着什么,人们听不清楚,几双耳朵立刻凑了过来,薛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嗽了两声嗓子,双臂往胸前一抱,得意地说:“知道庚申年正月初四那天是什么重大日子吗?知道吗?知道吗?那是当今皇上从陈桥驿回师,进开封城的那一天!”
“啊!薛四,你的推算可当真?”
“千真万确!薛爷这脑子好使,随随便便到哪家王府当个狗头军师都够用。俺估摸着,老道说的变天,变的不是头顶上的天,变的是大宋朝的天,嘿嘿,擎等着看热闹吧。”他甩下一句要命的话,腆胸凸肚地回去卖他那口杂嚼去了。
所有眼神都齐刷刷地看向皇城,一阵静默,然后是一阵惊慌,七嘴八舌地乱嚷:“不得了,不得了!要照这么说,这是又要改朝换代了,要不就是换皇上?”
“开封百姓怎那么倒霉呀,三天五日地折腾,太平日子没几年,简直不让人活啊。”
“谁有那个胆啊,谁有那实力呀,这事儿离了军队能行?”
“不可能,老道一定是辽狗奸细,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挑动大宋内乱。谁不知道当今皇上是马上打江山的雄主,放眼天下谁还有那个能力?再说了,皇城是那么好进去的?你就是千军万马,一时半会儿也甭想攻进去。”
有人说:“没有军队,会不会起内乱?要是内部人搞的阴谋呢?”
“谁能做得到?”
“坐镇南衙那位就行。”他边说边朝着开封府方向努努嘴。
“胡说!这种话也敢说,不要命啦,你没看见开封府在抓人吗?”
那人缩起肩膀,吐吐舌头,小声说:“这不就咱哥几个嘛,知根知底,俺这不是瞎嘚嘚呗。”
“内乱?怎么乱,谁敢?”一个看着挺有学问的人听到他们一句半句的对话,不屑地斥道:“大宋朝的建立受命于天,顺应民心,符合历史潮流,不是谁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
人们最看不上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立刻群起而攻之,有人叱道:“扯淡!俺们说的是天气,一缕清风,一丝浮云,一片雪花,这是自然现象,跟历史扯得上嘛关系?”
到底是学者,大庭广众之下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我这是好心地提醒你们,祸从口出,别不识抬举。”
又有一个学者貌似高深地插话,开封城里这样的人忒多了,他说:“都别拌嘴啦,各修各的福,各位还是多操心自己的一日两餐吧,俗话说,言多语失嘛。咳,人生无常啊人生无常,或寿比彭祖八百年,或如婴儿胎死腹中;亦可身轻体健逍遥享乐一辈子,亦或缠绵病榻求死不得。人生之脆弱,就如清风、浮云、雪花,转眼就会消弭于无形。”一扯还在与人争辩的那位,“快走吧,开课啦,去晚了,又该招先生骂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交头接耳说:“不行呀,大宋天下可千万乱不得啊,太平日子还不到二十年呢,乱了,倒霉的又是老百姓。走吧走吧,咱们去相国寺烧炷香,保佑保佑皇上福寿绵长、国泰民安吧!”他们互相招呼着进了相国寺山门,身后跟了一大群人。
人群散去,留下一团疑虑、恐惧的气场,窜行在开封城的大街小巷,久久不散。
信谣传谣,开封人有这个坏毛病,但是如果有外地人这样说,立刻会招致开封人的不满和反驳。但是不满归不满,这是个事实。
大宋名臣曾公亮就曾留下一句名言,批评这种坏风气,他说:“京师从来喜造谤议,一人造虚,众人传之,便以为实。”他说开封城里喜欢造谣传谣,说得一点儿也不假,形象准确。
确实如他所说,开封此时虽然还不是多么的繁华,但是万国来朝,人烟辐辏,已经是个闻名遐迩的世界大都市了。
自然是人多嘴杂、飞短流长,开封城里向来都是谣言肆意孳生的是非之地,往往是听风就是雨,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用不了半天,一个流言就会闹得满城尽人皆知。
人言可畏,自古皆然,“曾参杀人”、“三人成虎”的故事都不陌生,您还别不信。那么贤达智慧的曾大贤人,在流言的冲击下,他的母亲都要怀疑儿子的人格了,不得不弃家逃避。这就是,诚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当你陷入百犬吠声的围攻态势下,你就知道了,势单力薄很难全身而退。
特别是后世之人体会最深,哪怕你是苏秦再世,巧舌如簧,面对汹涌而来的舆情,也能把你骂化了。遇到这种舆情,明智的人宁可做缩头乌龟,喷一身唾沫星子,踹上几脚,多数人的气也就消了。
流言在开封城里的传播速度和后果,不亚于一场鼠疫的爆发和肆虐横行。
可怕的不是暴雪。一场暴雪,放在文人眼里,就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而在开封府各级官员,施粥搭棚能博得好名声,还能从中克扣点儿物资,一举两得。
可怕的是伴随天气变化而来的各种流言。谁能想得到?开封城里仅仅因为一条揣测天气变化的流言便演变为一场塌天大祸,搅扰得整个大宋腥风血雨,诡异事件层出不穷,此后三百年王朝历史的方方面面,都打上了这场“天变”流言的烙印。
普普通通一条流言为何引发如此残酷的后果?个中奥妙没人悟得出来,即便许久之后,仍不时地牵动着开封城里千千万万人的心,凡是与这件事沾上点边的人,一生都会遭受到某种磨难。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恐慌的种子播撒下去了,该来的也就快来了!
只是,谁来收获呢?
粗犷豪放,带着明显洛阳口音的男声回荡在御花园上空:
日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水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是马上皇帝,偶尔也有诗兴大发的时候,此时他将随手得来的诗句朗声念罢,环顾左右的宫妃宦官们,哈哈笑道:“怎么样,你们看朕的诗做得如何?不比李太白的那个鸟什么白发三千丈好?”
“好啊!伟人胸襟、帝王气度!”
“语言生动,读来霸气十足!”
“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身边响起一片阿谀奉承声,点头哈腰地倒下一片。
赵匡胤平时俭朴惯了,一身粗布的麻衣,披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襖,头上裹着的布巾上连一颗饰物都没有,只有那根从不离手的手杖头上镶嵌的玉制斧钺,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他用短杖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示意众人平身,感慨地说:“算了吧,就这么几句玩意儿,就耗了朕大半天的时间,你们还真以为朕能随手拈来?这玩意儿误事呀,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理国家,岂能被我俘虏啊。”
一个怀抱着包裹的宫女,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大铜壶,立刻又有一个宫女从身边的锦袋中取出一只瓷碗,接住从壶中倒出的水。
一碗温润适口的香茶适时地捧到赵匡胤手上,他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来一口气喝干,用衣袖抹抹嘴。
在京城百姓的想象中,御花园一定是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金碧辉煌。真要是有机会光顾这里,他们一定会大失所望。
说是御花园,那是宦官、宫女讨皇上高兴说的,园子位于皇城里的最北面,皇上自己就只将这里叫做后花园。后花园地势低洼,偏僻荒凉,冬日风高干冷,夏天蚊虫叮咬,树枝上蛛网密布,偶尔草丛中还会滑过一条菜花蛇或爬出蜈蚣。
没有特别召唤,皇后和有头有脸的宫妃都不愿到后花园来。
脚下砖石铺就的甬路高低不平,缝隙中长满了杂草,多已枯黄倒地。朝廷几次要拨款修整御花园,都被赵匡胤否决了,他没好气地说:“你们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活孩子不知肚子疼,现今哪儿哪儿都要用钱,哪儿有闲钱干这个呀。再说了,朕看这样荒着点儿也挺好,还能打打鸟过过瘾。”
“哎——,”那个刚才很有眼力见儿的宫女,还在得意着自己的细心观察,她刚才看见皇上说完话用舌头呡了下嘴唇,便及时送上了茶水,皇上很满意。
她想,俺娘说得没错,她说你不要总是抱怨自己长得不好看,怨爹怨娘的,要怨就怨你自己长咧巴了。你呀,眼睛放灵光点儿、耳朵尖着点儿,皇上好东西吃腻了,不定哪天想换换口味,改吃糙粮了,说不定就换上你了。
别人这样说她,她早回嘴骂上了,娘向来说话直,话糙理不糙。一个下人嘛,就得时时揣摩主人的心思,说不定哪天,俺真的被皇上看上了呢?
娘还说,你别嫌娘说话磕碜,娘说的是实理。娘是没给皇上机会,宫里那么多女孩子,皇上还对娘动手动脚的,皇上图什么?图的就是一个新鲜劲儿。要不是你爹看得紧,娘的裤带稍微一松,早就上了龙床了。
她那里想入非非,做着当娘娘的癞蛤蟆梦,娘上不了龙床,俺得上。不小心被脚下的乱草绊了一下,“——呀!”一声惊叫,怀中抱着的大铜壶也甩了出去,“呯”的一声,铜壶落在砖石上,摔瘪了一个大坑。
宫女跌倒在地上,边揉着脚边咕哝着:“今天怎么那么倒霉,干嘛嘛不顺。哎哟,哎哟,疼死我了,脚崴了。”她担心的是,刚得到的美差怕是又黄了。
一个小宦官上去踢了她一脚,“快起来,怎那么不小心,作死呐!”这一脚踢得阴损,踢到胸侧的肋骨上,疼得宫女又是一声惨叫。贱人对贱人,互相作贱才能获得生活的乐趣。
领头的老宦官低声训斥道:“什么死不死的,这种话由得你说?快把她扶起来。”
引起一阵骚乱,还没等她爬起身来,草丛中惊出两只野兔,互相追逐着从她身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