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唐后主 二、肉袒降宋
“唉,朕念潘佑骨子里就是个文人狂士,说话出格,朕就不怪他了,赐他一瓶药酒,给他留个体面和全尸吧。”李煜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对殿上的大臣说道,他对被圈禁在家中的大臣潘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陛下有所不知,潘佑辱骂圣上,自知罪责难逃,已经畏罪自杀了。”大臣张洎回道。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洎轻描淡写地说:“将近一旬了,还有,李平也在狱中自缢身亡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煜心中闪过一丝不快,非得等我下了杀心,你才告诉我,故意陷我于不义呀。早点儿告诉我,何苦让我纠结好几天,不至于今天留下滥杀忠臣的话柄。
到了这会儿,他又为潘佑、李平感到惋惜,偌大一个江山社稷,大厦之将倾兮,没有三年五载也垮不了,朕都不担心,干卿何事?你们的死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谁都别怨,时也运也命也。
李煜还在沉思,一声大喊将他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陛下!臣今早刚听到潘佑死了的消息,正要参张洎贼子一本,张洎鼓惑圣上,陷害忠良,陛下应该下旨治他之罪!”一位大臣大声嚷着走上前,他是监察御史柳宜。
张洎知道自己在李煜心中的份量,他反唇相讥,满不在乎地说:“潘佑该死,你也该死!你有种你有能耐,你带兵出去把宋军赶回开封,你行吗?”
柳宜大怒,骂道:“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贼子!你吃里扒外,若不是你挑拨,林仁肇就不会死!长江就是宋军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李煜夹在两个大臣中间,想息事宁人,他推开张洎,说:“朕不怪他、不怪他,柳宜他是职责所在。张爱卿,你也别生气,朕也不怪你,朕还有要事耽搁不得,退朝退朝。”说罢扭身走了,偏殿里,远道而来的两个高僧还等着为他宣讲大乘佛经呢。
皇上都走了,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尽管北方的宋朝对南唐虎视耽耽,宫内依旧是日日笙歌,龙凤呈祥,佛事不断。有些大臣意识到国家将会有灭顶之灾;有的大臣则力劝国主宽心,放心玩耍享乐。
主战的文武官员不断进谏,他们主张变革,主张富国强兵,惹恼了李煜。他中了赵匡胤的反间计,赐毒酒杀死了誓死捍卫长江防线的水军统领林仁肇。这会儿,又下令处死了坚决主战的潘佑、李平,压下了主战派的气焰。
这位南唐的皇帝,面对气势汹汹的宋朝,打又不敢打,降又不敢降,如今已经自己降格为国主了,向宋朝称臣纳贡。并于大宋开宝四年十月,正式对外宣称自己为江南国主,不再使用皇帝的称谓,不再使用自己的年号。
称臣纳贡的策略奏效了,再听到的消息似乎还都不错,天下自此太平了。李煜耳根子清静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他宽慰地想,又可以多享受几年了。
他已经三个月没出皇宫了,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和最宠爱的小周后调情、互爱,说点悄悄话,填首肉麻的词;再一件事就是虔诚礼佛,他崇尚佛教是出了名的,连带着小周后也一块信了佛教。
退朝后,他们两个总是身着僧衣,诵经念佛,不问政事。由于频繁跪拜,以至手肘、膝盖都生出了赘疣。
李煜用宫禁中的金钱修建寺庙,广招僧人。有时新寺庙落成,僧人供不应求,为补僧人之数,朝廷甚至招募民众落发为僧。
这个头儿一开,许多闲人乐得合不拢嘴,纷纷剃头当了和尚,又有饭吃又有零钱花,白天诵经,晚上溜回家过夜,两不耽误。到后来,京都城内僧人过万,都由朝廷供养。金陵佛事之盛,一时胜过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南朝时期。
寻常人家尚且懂得居安思危,做为一国之君的李煜,却连这点常识都没有,除了自身的无度挥霍外,国库的钱都用来养这许多派不上其他用场的和尚、道士。
主战的声调小了,但还不是完全没有,枢密副使禀报,中原的宋朝在开封西边挖了一个金明池,池子很大,池水很深,天天训练水军,放出话来要灭了南唐。
李煜毫不在乎地说:“朕有长江天堑,兵力、国力远远强过宋朝,朕虽然对宋朝纳贡称臣,只是不愿打仗,想息事宁人。宋君虽然是行伍出身,能打仗,但那是在陆地上,让他到水里试试?就他那一池子洗澡水,能和万里长江相比吗?宋朝军队若是敢来,管教他们都喂了鱼。”听到主上说话这么诙谐,朝堂上爆发一阵笑声。
“朕不是怕他,那谁,徐铉,你去趟开封,探探虚实。”虽然对外宣称降格为国主了,但是在他自己的皇宫里,说话还是有底气的,敢于仍然以朕自称。
昨夜睡得很晚,摆上棋盘与小周后苦战几局,终于小胜一局。小周后围棋、象棋都是高手,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故意让了两局。不管怎么赢的,反正赢了就行,他对小周后说:“朕与宋军的抗衡要是这样的结果就好了。”高兴之余,免不了欢乐一番,这才沉沉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李煜起床梳洗打扮,早饭时,想到梦中似乎还见到了大周后,除了哀怨的眼神,面庞和身体都很模糊,李煜忽然有些伤感,满桌的菜肴再也吃不下去,一首词浮现在脑海,便提笔写下来放在桌上。
调名《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沉吟着步出殿外,忽然心血来潮,想到好久没问到国事、军事了,便吩咐起驾出宫,他要登上金陵城楼,他要观赏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景象。他想,老百姓和士兵见到皇上,一定会激动不已,尽管佛家主张心净不嗔,他还是很想听到万民和军队的欢呼声。
李煜匆匆登上城楼,城外的景象吓得他魂飞魄散,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眼前发黑,喧嚣的声音震得耳鼓膜生疼。只见城下军旗遮天蔽日,战马纵横驰骋,士兵的喊杀声震天动地,他问:“这是谁的部队,怎么没经朕的允许就来到京城?”
张洎回道:“这是宋军!咱们金陵城被宋军团团包围了。”
“宋军?”李煜脸色瞬时变得煞白,“你不是说宋军在采石矶被杀得大败亏输,全都撤走了吗?”其实,宋军围城已经月余,就屯扎在金陵城四门外,不攻城,不限制市民自由出入。李煜在深宫里吃斋念佛,竟浑然不知。
“臣、臣说的是反话,臣是不忍心让陛下着急呀。”张洎辨解说。
自从杀了林仁肇,再也没有了统帅水军的合格将领,最终导致南唐庞大的水军,在金陵城最后一道长江防线釆石矶,被宋朝七拼八凑的小船杀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宋军如入无人之境,直逼城下。
尽管李煜不懂治国更不懂军事,但是看到城下黑压压的宋军官兵和旗号,再看看城墙上零星散乱、恐慌的南唐士兵,这才知道形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宋军只要想,随时可能破城。
他颤抖着问:“爱卿看怎么办?”
张洎劝李煜等待援兵,他说:“外面情况不明,我国的军力哪怕是水军失败了,各州军队还有很多,我今替陛下起草诏令,封于蜡丸之内,派人分送几个州府,诏令驰援京城。陛下再派徐铉去汴京与宋君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坏也能拖延两三个月。宋军远道而来,天寒地冻,撑不了那么久的,届时救兵一到,里外夹击,可解金陵之围。”
李煜稍放宽心。
徐铉是李煜心中大大的忠臣,能言善辩,南唐几次派使臣出使汴京,都是派他去。徐铉也不辱使命,在宋庭上敢于据理力争,甚至当面顶撞赵匡胤。
张洎与徐铉交厚,经徐铉举荐,被授予中书舍人、清辉殿学士,很受李煜恩宠。张洎为人阴险狡诈、好揭人短,李煜处死潘佑、李平,就是听信了他的谗言。
宋军统帅曹彬很仁义,围而不攻,允许南唐派人去汴京直接交涉,并派士兵护送。
徐铉回来禀奏,说:“臣把您的亲笔书信和话都带给了宋君,说您就像儿子孝敬老子那样,宋君就说了一句话,让臣无话可说。他说,既然是父子一家,为什么还要分居两地?老子请他来,他都装病不来探视老子?”
李煜长叹一声,“哎,我一再降格退让,称臣纳贡,奈何还是不依不饶?”
张洎的献策,对南唐什么作用也没起,但是对他和徐铉的好处可就大了去了,他们在赵匡胤、赵光义兄弟心中留下了忠臣、能干的好印象。归宋后,两人一路上青云之上,都做了高官,比一起归宋的同僚们都顺风顺水。
一连三天,针对降与不降这个话题,朝堂上争得一塌糊涂。大臣们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慷慨激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低头不语,更有甚者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朝廷一片散沙,人人束手无策。只有张洎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劝说国主,起草降表,与宋军将领沟通投降事宜,还要忙着自家财产的装箱和转移藏匿。
李煜看看大殿上的三五个大臣,号啕大哭,“唉,天呀!这能怨得朕吗?要不是兄长莫名其妙地死去,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这个国家,一见形势不妙,我早就去金山寺出家为僧去了。”
大势已去,李煜无奈做出决定,只得献城降宋。夜色深沉,悲风瑟瑟,做出这个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后,他和小周后躲在宫中相拥而泣。哭够了,沐浴更衣,端坐蒲团之上,听讲楞严圆觉经及易否卦,彻夜无眠。
次日上午,在数万宋军的注视下,十冬腊月,李煜光着膀子,袒露着一身白肉,忍受着刺骨的寒风,手捧降表,一步一颤地走出金陵城南门,身后跟着小周后和几十名南唐官员。大庭广众下裸着上身,这是文人雅士最屈辱的时刻,更何况是一国之君了。
出降队伍的后面是宫娥彩女和乐队,这是教坊使听到这个塌天消息后,赶紧召集乐工歌女,跟在出降队伍的后面,为她们的君王奏响最后一支离别曲。
从东华门到金陵南门,街道两边是无数的和尚、道士,一个个低眉合掌,念诵着经文,市民夹杂在中间。曲子伤感哀怨,引得整条街上哭声动天,泪飞如雨。
李煜回望着金陵城垣,那是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家国,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泪珠不禁滚滚而下,他挥挥手,对宫娥们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宫女们劝慰道:“主公千万千万多保重呀,事已至此,您就别想太多了,您就好好活下去,其码在汴京还能做个富家翁。”
李煜在极度的哀伤、屈辱下,喃喃着自言自语,一旁的教坊使知道他的习惯,他没想到,主公在生死攸关之际还有如此雅兴?不,不对,他是想借吟诗填词来抒发他人生的最后感悟啊!
教坊使慌忙凝神细听,凭着积年累月的训练,一字不错地铭记在心头,他要把主公在江南国土上填的最后一首词传播出去。这首词的词牌名为《破阵子》,是李煜的泣血之作,也是他最有名的一首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
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
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城破之时肉袒出降,回望故国山河、龙楼凤阙,他念念不忘的是宫娥彩女、诗词歌舞,后人往往拿这个批评他。实际上,词里抒发的是他深深的家国情怀,一个亡国之君,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慷慨激昂地发声了,他知道,这是生离死别,此生再也回不来了。
唉,正是这样刻骨铭心的伤痛,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才赋予了填词能够感天动地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