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漂流瓶 》 第六章 你家出事了

　　我站直身体向门外看去，竟然是犁田的叔叔们在唱歌，那牛儿似乎也能听出他们的歌声的意思，萌萌的跟在后面哼哼。我缓缓地坐回身躯，静静的听着远处的歌声和奶奶的小调，此起彼伏的在我耳边响着。思绪不知随着歌声，要飘到哪里去。
　　是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当春风吹过，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景象的时候；每当夏夜乘凉，我们被蚊虫叮咬的没有地方躲藏的时候；每当落叶秋黄，大家沉浸在丰收的忙碌里直至身心俱疲的时候；每当冬夜不眠，听着西北风卷起暴雨雪花，拍打着屋外的草垛门帘发出呜呜的哀鸣的时候，身边的奶奶的这种小唱就会在我耳边响起，叫人心里酸楚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流转在心怀，久不散开。
　　这种歌声直到七十年代农民们不在用耕黎耕田后，才随之消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而奶奶也是在那个时候，停止了她的小唱，公元一九七一年，我的奶奶无声无息的随着小唱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了学校。快到晌午的时候，我正在上着课，老师走了过来拍拍我的后背，将我喊出了教室。我跟在老师的后面十分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要是往常，这个老顽固是绝对不会在上课的时候，轻易把我们放出教室的，今天怎么人道起来了？
　　我刚到教室外面站稳，远处拐角的地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唤着我的乳名。我抬起头，视线顺着声音看着过去：原来是我们的邻居大妈，她是来找刘五的吗？怎么把我叫出来了！
　　我回头看一眼还没有离开的老顽固，心里暗暗的琢磨：不知道这个被人号称老顽固的张老师，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在上课的时候，把我叫出来和邻居大妈见什么面？
　　“小炮子，你家里面出事了！”邻居大妈几步跑到我的面前，一只手扯住我的衣服，把我扶着脸朝她，特别突然地凭空告诉我这么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认真地样子，大妈一直都是一个十分有分寸的人，她从不会随便和人家说什么玩笑话，对待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十分讲究原则，是那种特别古板的人。
　　“大妈今天怎么会没有事情，好像是特意来和我开玩笑的？”我心里愣愣的想。
　　“小炮子，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大妈轻轻地推推我，看着我身后的老顽固腼腆的点点头，十分有礼的说：“老师，我把他先领回家去了啊！？”
　　“事关紧急，你就先把他带回去吧，等家里面的事情解决了再来也不急。”
　　今天的老顽固一改常态，言语里似乎还有对我的一丝关心和宽容，我十分诧异的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回头看一眼我的教室，被大妈拉住手腕，就往大门外走去。
　　“小炮子，我和你说…你家里面出了点事情…”平时大妈是一个大嗓门的人，几里之外都可以听见她大声的呼喊着伙伴们的声音，可是今天的声音竟然要我仔细的听，才能听得清楚。
　　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严肃的站在校门口，心里似乎十分纠结的很，一双手使劲的撕扯着勒在腰杆子上的用来做围裙的破布，嗓子里呼哧呼哧的作响。
　　“大妈…”我有点害怕的看着突然变得沉默的她，此时此刻的大妈是多么陌生啊。
　　“是弟弟又吃泥巴了吗？”弟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吃泥巴了，莫不是又开始吃了？
　　“不是！”大妈摇摇，满脸复杂的看着我，伸手将我拉进怀里。这是我第一次亲自体会到除了奶奶和母亲以外的女性大人的怀抱，虽然当时很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挣扎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扑通扑通的跳动着的心脏声，在耳朵里不停地反反复复的响着。
　　“那…”我最后还是挣扎着溜出他的怀抱，抬起头看着她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溢出的泪水。
　　“是姐姐们…？”
　　“不是，不是，都不是！”大妈突然的打断我的话，疯了一样的攥紧我的手，一个劲的往回走。
　　“都不是？那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茫然的跟在大妈的身后，被她拉扯着往家里急速的跑着。
　　我家离学校很近，也就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大妈拉住我竟然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且这个时间还是在我们奔跑的情况下。原因很简单，大妈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边走，一边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还好昨晚刚刚下过雪，此时的路上全是积雪。她摔倒的瞬间拉住我，我们两个连人带雪在雪地里翻滚了几下，就会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刚走几步，又会摔倒。
　　我本来想挣脱她的手，自己独自一个人行走。可是看着今天一改往常的大妈，竟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要不是不放心，要不是害怕，我竟然也随着她牵住我，然后带我摔倒，挣扎着起来没走几步再摔，就这样摔摔倒倒的一路到家了。
　　今天的家里似乎和往常不同，平时就已经很挤的草屋子里面更加的拥挤，门口尽管还有积雪，可是已经站满了人，一些平时很少看到的和一些从没有看过的叔叔婶婶们全部站在我家的门口。纷纷不知在议论着什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
　　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妈妈，她今天竟然也是一边伸长脖子扬着头咳嗽着，一边和人家站在那里寒暄着什么。她看见我赶紧和身边的人抱抱拳，一溜烟的小跑走走过来。
　　“小炮子，快，奶奶就在那喊你呢？”奶奶？我看着妈妈额角已经泛出的斑白，眉宇之间掩饰不了的落寞和无奈。心里疑惑极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家里竟然来这么多亲戚！”要是在平时家里面来亲戚，对于我们这些做为孩子的人，可是最为高兴地事情。因为可以吃到比平时多出很多倍的好吃的饭菜。可是我看着今天来了黑压压的这么多人，已经把门口的场地站满，屋内也是满满的一大群人。
　　此时，我的心里是复杂的。因为这些人来了，我们家的房子根本不够睡，因为饥饿和劳累，最小的妹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新鲜的母乳了，饭又哪里还会够他们吃啊。
　　“难怪大妈说，家里出事情了呢？”我暗自嘀咕。
　　妈妈一把将我拉住，连扯带拉的推到奶奶的床前。说是床，其实就是爸爸为我和奶奶一起堆砌的土坯床。床依靠着堂屋门的偏墙搭建，门边斜插的还放着她平时进进出出拿来掌路的拐杖。拐杖也是父亲用一种说是叫做“独扫帚”的野蒿杆子做的。据说老人用了不会摔倒，就算哪天不小心摔倒了，也不会中风。
　　我看着躺在床上还没有起床的奶奶，心里还暗自嘀咕：奶奶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起床了，以前也就最多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现在奶奶太过分了，竟然天已经中午了，还不起床。
　　奶奶闭着眼睛，把被子拉紧了盖在脸上，露出半截脑袋，哼哼唧唧的往外倒着粗气，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她挡住了，吼哧吼哧的作响。
　　妈妈轻轻地对着她耳朵嘀咕什么，她陡然的拉开被子，露出她的脸。我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的脸真的好吓人，本来就有些漆黑发亮的脸颊，几天不见竟然深深的凹陷下去，蜡黄的脸皮随意的落在高高突出的颧骨上面，似乎已经被晾干了水分皱起一道道纹络。深深凹陷的眼睛，眼睛边缘全部漆黑的晕泽，额角一道道暴起的青筋，咕咚咚的跳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知道她的血液还在流淌一样。
　　奶奶看到我来似乎陡然来了精神，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扬着头缩着脖子，吼哧吼哧的喊我。
　　“小炮子啊，你来啦，来来，快过来，给奶奶瞧瞧啊，”我不知为什么，竟然站在那里不愿过去，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奶奶比往常都不一样儿的吧。
　　妈看我愣愣的站在那里，从后面一使劲将我推到奶奶的面前，奶奶似乎做了很多事情刚刚睡下一样，十分疲惫的看着我。眼睛半眯着，就像看不见的瞎子一个模样，微微的露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全是浑浊不清的白，瞳孔也是黄黄的夹杂着一丝丝白色的蓝。
　　她就那样看着我，看到我后背发毛，冷汗涔涔。她那眼神，就像饿到实在不行的猫突然看见鱼一样，眼睛里陡然的露出了一丝光亮。可是依旧微弱的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左手颤巍巍的伸出被褥，向我伸来。
　　“小炮子，来，到奶奶怀里来！”
　　我依旧呆傻的看着她，可是妈妈从后面用劲揪了我屁股一下。我立马拉住奶奶的手，十分疑惑的问奶奶。
　　“奶奶，你最近怎么老不起床？我正在上课，你就喊我回家，非要见我，你这不是害我吗？我们的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很会打人的！”
　　“呵呵，小炮子啊，你说的奶奶我都懂，可是奶奶要走了，放心不下你啊！”奶奶呵呵一笑，十分虚弱的对我说，一边说一边往外倒着粗气，嘴巴里冒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味儿。我嫌弃的往后挪动下身体。
　　“奶奶，你嘴巴有味儿了，肯定偷懒了！”
　　“额，这是死人味儿…奶奶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有很多青筋暴起来啊？”
　　“是啊，是啊，奶奶，你真的太聪明了，都没有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样子。你的样子真的很吓人呢！”我点点头，不得不佩服奶奶的聪明，其实我当时哪里知道，要死的人都会这样子。
　　奶奶竟然叹口气，回头用她那似乎已经看不见的眼睛希翼的看着母亲。
　　“孩子他妈…虽然我这一辈子，临了就是希望可以吃一口韭菜馍馍…你们要是做不到，那就算了吧！”口气里似乎满是无奈。
　　妈妈听完着急的往门外看去，嘴巴里一边念叨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一边对奶奶说，爸爸马上就回来了，让她再等等。
　　我十分奇怪的看着妈妈和今天的奶奶，她们两个人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就在这时爸爸火急火燎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所有的在门外场子上的亲戚都一拥蜂的跑进来，屋内的人也全部靠过来，只把我挤得紧紧的贴在床边，身体都挤变形了。
　　爸爸捧着一块糊糊的但是很香的馍馍，满眼含泪的来到奶奶的床前。竟然扑哧一声跪在了那里，嘴巴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个时候，还是妈妈灵活，大喊一声；
　　“妈，您要的韭菜馍馍来了，您老吃了吧！”
　　奶奶一手快速的接过馍馍，似乎怕谁和她强抢一样，嘴巴大张开，一口咬下去。就在她要下咽的时候，眼睛突然瞪大了，身体往上一伸，而后眼睛一闭身体一回缩。手软软的掉在床边，韭菜馍馍紧紧的攥在手里。
　　后面不知谁先哭了起来，也许是小姐，也许是大哥。反正我奇怪的看着奶奶吃着东西就把眼睛闭上睡着了，刚想上去把她喊醒，后面有人过来拿处黄色的纸把她的脸蒙了起来。
　　大姐姐一下子从后面抱住我，声音隐忍着十分痛苦的对我说：“二弟，你哭啊，奶奶平时最疼你了，她死了你怎么不难过呢？”
　　我只感到天旋地转，脑袋里嗡嗡作响。十分奇怪的抬起头看着大姐姐。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怎么会，她不是身体一直都很好，今年才刚刚过完她的九十岁大寿，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奶奶一定是骗人的，她以前也会拉住我的手，假装晕过去，然后说：
　　“小炮子，奶奶死了啊！”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使劲的搔她的痒，她就会醒转过来，幽幽的问我：
　　“如果奶奶死了，你会忘记奶奶吗？”
　　可是今天，你们竟然都说奶奶死了。奶奶你起来啊，你起来问我：小炮子，你会记得奶奶吗，起来问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