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第四章 妈，我可不可以不吃野菜

　　自从那次我发现弟弟偷吃泥巴以后，妈妈就叫我们看着他，不准他吃泥巴。可是任凭我们怎么看着他，也还是看不住他，也算他有本事，尽管你想尽千万种方法阻止他，他也能吃到泥巴。
　　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就会吃泥巴，而且奇怪的是，他仅仅会吃被火烧过的泥土。别的泥土你给他吃，他都不稀罕，给的急了，他干脆把你的手一拍，蹲在地上就哭。
　　妈妈看着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打他又实在是舍不得，骂他他也不懂事。实在无可奈何地时候，她把这个告诉了爸爸。爸爸当时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仰头看天久久的叹出一口气，沉吟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着妈妈：“就他一个吗？！”
　　妈妈不明所以得点点头，看着爸爸貌似很凝重的表情，暗自发呆。
　　“这是个病吗?”几乎是小心翼翼的问着爸爸。
　　“这孩子，可能是犯什么病了…具体的不能太早下结论的！”爸爸伸手弹掉裤脚的泥土块，淡淡的说：“不过，应该没事的，你别担心了！”
　　第二天，爸爸一大早就把弟弟背出门了，据说是看病去了。
　　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我和奶奶坐在门槛上面晒太阳，老远的就看见爸爸背着弟弟，一步一步的低着头走过来。
　　奶奶急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呼唤里屋的妈妈，一边迎上去试图将弟弟从爸爸的背上接下来。可是爸爸身体微微一让，竟然躲过了奶奶伸出去的手。
　　我站在那里看的真切，一边看爸爸满是愧疚的看着奶奶，一边回身将弟弟的屁股一拖，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一旋转，将弟弟带到了地上。
　　妈妈在这个时候，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爸爸连忙上去把她扶住，一边带她来到门槛前坐下，一边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妈妈的喘虽然已经好一点，可是说话仍旧是有些费劲。可是这次竟然一口气，全部把话说了出来。
　　“没事的，医生说孩子是营养不良，说是缺什么…什么素，开了一大堆的药草…可是…我什么药也没有买！”
　　爸爸满是复杂的看着弟弟，最后将手抬起，似乎是想要抚摸母亲的那凌乱的头发，可是手抬起又落在她的头顶上空没有下去。脸上千万种神情一闪而过，似乎是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叹口气，迅速的收回手，对着自己的大腿拍打几下。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其实和我们的弟弟的病，一模一样的孩子是很多的。医院里面几乎一天就能遇到几十个。他们的爸爸都和我们的爸爸一样，开了药单子，没有买药，那是因为口袋里面没有钱啊！
　　据说这些都是补药，补药的概念就是指那些都是很名贵的草药，谁能买的起？就这样，我弟弟吃泥巴一吃就是五六年，直到大了，我们老是取笑他，刮他的鼻子，他知道有些不好意思，才慢慢地不再吃泥巴。
　　妈妈看着默默无语的爸爸，叹口气，走进了屋里。
　　天已经接近晌午，她到屋里吃了几颗止喘的药，就觉得平静些了。她来到灶台前面，揭开锅盖，把锅里倒满一大锅的水，蹲下身子送进材火，看着呼啦燃起的火，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冷冷的看着火在那燃烧。
　　过一会儿，我看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的发出声音，我知道水开了。我拼命地喊妈妈，她似乎是想什么事情入神了。我急忙跑到她的身边，使劲扯她得衣服，她才初诧异的抬起头，疑惑不解的看着我。
　　“妈妈，水开了！”
　　“喔…”她缓缓地站直身体，挪步来到灶台前面，将事先她和奶奶一起磨制的玉米面掺进一碗水里划开，把很小很小的碗里的玉米面水倒进锅里，用勺子伸进去搅了搅。从旁边的灶台上拿出两个小碗，把稀饭装进去盛满。（这是特意为我和弟弟留着的。）
　　最后她弯腰来到桌子边上，将刚刚切好的野菜端起，放进锅里，再拿手捏起一点点盐丢进去，一锅饭就做好了。
　　这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口，急急寥寥的等着爸爸?大姐还有大哥快点回来吃饭了。
　　其实这种野菜饭，我也吃过的，你说正常的一个人，已经饿了的时候，真想一口气把一大碗饭全部吃完是真的。可就是这种饭，刚端到鼻子前面，碗里的野菜味道就直往你的鼻子里面钻，那味道从鼻子直冲脑门。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酸酸涩涩的，含在嘴巴里不能咀嚼，越咀嚼味儿越大，那你是根本就咽不下去的。
　　吃这种饭，唯一的办法那就是喝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喉咙里一使劲，稀饭裹住野菜就进了肚子里。
　　那时候，我吃的实在是吃不进去了，就偷偷地跑来和妈妈协商：“妈，我才不要吃有野菜的稀饭呢，我就吃这黄稀饭，哪怕我少吃点，我也不要吃那种有菜叶的饭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就这么看似很简单地一个要求，一句话，竟然让妈妈和奶奶抱在一起，大哭出声。
　　可恨的是，不懂事的我还一个劲的追着她们问：“妈，我说错了吗，我只是不想闻到那药味，我少吃点还不行吗？”
　　奶奶推开妈妈，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抬头看着泪眼迷蒙的奶奶，一滴滴清晰地泪水顺着她干枯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我的衣服袖口。
　　“乖，别叫你妈妈难过了，奶奶给你炒豆子吃，啊？！”
　　说着，奶奶真的从她的，那分不清什么布做成的破夹袄里面掏出，有几十颗那么多的，炒的又黄又酥脆的香豆粒米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奶奶身上的必备品。
　　那是奶奶用来哄我们这些不听话，又不懂事的孩子的优惠品。要知道吃着这些又香又酥脆的炒黄豆，我们当然只有高兴和感激的分了，哪里还会记得淘气调皮？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吃的是什么样子，可能比现在的孩子吃到巧克力，还有奶油蛋糕什么的还有些滋味吧。只记得奶奶看着我吃着炒黄豆，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一边安慰的拍打着我的后背，一边笑着说：“只要你不调皮，好好听话，奶奶这里还有很多的，不过不能一次吃完，要省着点吃的。”
　　然后她仰躺在灶台后面的草垛上，双手插进互相的袖口里，围在胸前，闭上她那对什么都不敢兴趣，什么也不希望可以看见的眼睛。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说一些我一点也听不明白的话。
　　“穷啊，都知道穷啊，可是为什么会穷呢？老祖奶奶死前说的啊，我们要穷八辈子的，死人嘴巴里讲出来的话，那是没什么比这个还灵验的了…”
　　愣了一会儿，又抬起头，似乎是在问妈妈，“你说，从她那一代算起，到我们这一代到底有几辈子了呢？”
　　妈妈没有理睬她，弯身将桌子收拾干净。她看妈妈没有睬她，扭过头睁开她的眼睛，一脸奇怪表情的看着我，呐呐的问我。
　　“你说，你们这些个小东西，为什么都朝我们家跑呢…赶什么不好，非的往穷人家跑…投生到富人家不行吗？”
　　她缓缓地倒下身子，继续的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二丫头死了，二春子死了，你们又跑来了。”
　　她所说的二丫头，二春子其实是我的哥哥和姐姐，在我的小姐姐上面，他们都病死或者饿死在爸妈讨饭时候的路上。
　　她仰面躺在那里，不知静静的呆了多久，又继续呢喃着：“可怜啊，自打你出世，你妈就落下病来…你出生在讨饭的路上，衣胞（胎盘）都落在外面，要不是讨饭路过的骆庄的人心好，你娘两可就死在人家的牛屋里面了…现在你妈落下这样的病根，天天这么咳嗽怎么搞啊，怎么得了喔…”
　　这个时候，妈妈在床沿插嘴了“娘，跟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孩子也挺可怜呢，要不是您把他们一把屎一把尿的拉巴着，我真怕他们活不到今天的…”
　　这个时候，奶奶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陡然的来了精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指着我的鼻子十分有力的对我说：
　　“小炮子，你出生的时候，奶奶把你放进毛毯里（后来听妈说，那其实只是用芦苇花编制起来的片片，上面有芦苇花的绒毛，贴在身上可以取暖，我没看过那东西，所以记不住。）生怕把你这个小猫猫压死，小皮肤戳破，就用我这个‘神仙袄’又把你裹起来！”
　　奶奶伸手理理自己的衣服，扭着头身体成奇怪的姿势：前倾着上身，后背弓起，两双干枯的材火一样的手臂支起身体，屁股以着斜斜的样子歪在那里。眼睛半眯着盯住我的脸，张开嘴巴，嗫嚅几下，使劲的轻轻嗓子。
　　“你们这些一个个小兔崽子，如果奶奶的破棉袄真的是‘神仙袄’的话可一定都要活着长大啊…没灾没病的都活过来，就是老菩萨灵验呢！你们的爸爸，无兄无妹，这是叫我们家下代人，人丁兴旺哩！”
　　她又抬头看一眼仰躺在床上的妈妈，略微低下头来。
　　“只是苦了你妈妈咯，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听说月子病，月子带。孩他妈，治不好了…”
　　“孩他妈，孩他妈，你听到了么？你可别听老祖奶奶瞎说啊…”只见奶奶突然又想起什么一样，话还没说完，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去了。
　　她伸着脖子，盯着我的脸仔细的看，“多俊俏的娃儿…小兔崽子，告诉你啊，你妈的祖奶奶曾经告诉过我，我们家以前是不该穷的…”
　　我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奶奶那突然变得灼灼生辉的眼睛，一点也不见平时的混沌不清，暗淡无光，一副什么都不想看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