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竖碑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4-15 14:11:11 字数:3526
根据大伯爹提议,二伯爹和我三家,凑钱给祖父祖母的碑立了起来。
大伯爹对我说,你现在儿孙满堂了,还是给你父母立个碑吧。一些坟,没有碑,时间一长,就记不清坟主是谁的亲人,变成了荒草土堆,不但长期没有人祭祀,还被周边耕种庄稼的人家挖平成土。这些挖坟的人,不知坟主是谁,挖的可能是自己的先人。俗话说,自己挖自己的祖坟,就是这么造成的,虽不是故意,却也可能成为事实。
可在给父母立什么碑型上犯了难,立牌坊碑,就三碑四柱小型那种,每座也近三千元,没有那个能力。立七镶碑,也就是有碑帽、碑板、碑柱、碑脚组成的茶盆碑,两座需要两千多块,手边也没有那么多钱。
通过堂弟问过老大石同忠,看看他们几弟兄每家能不能帮补点。他回答得很干脆,一辈不管二辈事!老二石同仁家是不能问了,老四石同礼经常生病吃药,只差别人给他钱。老三石同义听过成凤想喊他们出一点资的话,就说,我们没有问题,大家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事实上等于封了口,这大家中有三家都已不会出资。
古成凤说,要出每个都出,要不出每家都不出,也不用问老五、老六了。反正是个意思,老人们也知道我们这六十多岁人的能力,让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坟,孙们今后要去祭拜,能找到就行。依我的想法,就立座有碑帽子那种独脚碑。
她说的独脚碑,就是碑脚石上放碑板,碑板上放碑帽。我叹了口气说,老人在保佑,自己儿孙满堂的,不能让人笑话,还是立个七镶碑吧。我打听了,在当地找师傅,每座只需一千二百块。
成凤说,加上立碑那天的消费,加起来要三千块左右才够。
听她这口气算是同意了,就喊老三将碑文、孝名拟好,读给我听后反复修改,定了下来。
收完谷子,我和老三到辛家寨,找到打碑的人,经过讨价还价,每座议定一千一百元,书写和抬上山的人工,另加两百元,明年清明节前包安好,交了五百元定钱。
老三嘱咐石匠,价钱呢,我们也不多讲了,比我们那边每座要多一百元。石料就按你们现有的做,这些石质较好,经风化。石碑做得粗糙不粗糙,我们不管,碑上刻有你们石工师傅的名字,这是你们手艺人的名誉,想来你们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提醒师傅,主要是碑文和孝名,碑文不多,但孝名不少,写好了要多校对。我们隔远了,不能来校对,你们不要一人校对。一人看,看几遍都可能有错。要一个读纸上的,另喊人同时看碑上的,是否合得起。确认没有错处了,再雕刻。
我爸爸是石匠,也给人打过碑,规矩你们也懂。你们将我交给你们的纸收好,立碑时,如果是我们错了我们负责,如果是你们错了,每个字扣你们五十元钱。
石匠师傅说,这个你们放心。
老六石同信听说后表态,立碑这天的车费和生活费他负责。
第二年清明前夕,石匠师傅打电话来说石碑已经安好。按岳父择好的吉日,我和老三、老四、老五,花两百元包了辆长安车,带上岳父去举行立碑仪式。
车子只能开到辛家寨半山,步行翻上山坳,再沿着弯曲的山路斜上到半山,到达父亲的坟前。
按岳父的嘱咐,三个儿子有的拿刀砍割坟上的杂草树木,有的用锄头挖树头树根。岳父常说,让树根窜到坟里,钻进人骨,后人就会出现残疾。
岳父做完立碑仪式,我们和石匠师傅又转到山弯那边母亲的坟前。程序和之前差不多。
祭祀完毕,我们收拾行李准备下山时,从山坳上气喘吁吁跑来几人,走在后面的老人,有八十来岁。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板着脸对我问,是谁立的碑,为谁立的碑?
碑上有字,他这是明知故问。我想,也许是他家的荒山,没有给他打招呼吧。不过,这是土地分下户之前就埋好的。我笑着回答他,我立的,为我母亲立的。
你搞清楚没有,这是你母亲的坟吗?他质问。
怎么不是?我们每年来挂清,都挂十来年了。
中年人拉过老人指着我说,你给他说说,这坟里到底是谁?
老人微喘着说,是你们搞错了,这坟里埋的是他祖父。他用手指了指中年人说,我当时还参加了抬丧,帮助埋好了才下的山。这一晃,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我之前每年都看到坟上有人来挂清,以为是哪家亲戚,不晓得是你们挂的!中年人插话。
可大伯爹告诉我,说我母亲埋在这山弯里,坟前有棵柏树。我来看时,柏树已经被人砍了,但树疙蔸还在。
当年这弯里,坟前有柏树的多了去了,老年人回答,土地承包到户时都被砍了。
那我妈妈的坟在哪里呢?我似乎在自言自语。
老年人指着侧面说,可能在坎上那一排,或许在沟边那几座中。
我垂头丧气地对师傅说,拆了吧。
老三对老四、老五喊,过来,我们拆。
揭下碑帽,放倒碑柱,取下碑板,撬开碑脚石,再将这些石抬到土坎边。
师傅说,这个虽然是你不情我不愿的事,但另立得加工钱哟。
现在也不知立在哪里,我说,暂时不立了,待以后打听到是哪座坟了再说。
事实上已经无法寻找,当年参加安葬我母亲的人,不是去世,就是随子女搬去了江边镇,或其他地方。仅剩的几人,听说不是神志不清,就是耳朵失聪,或是眼睛不明。连之前给我说母亲位置的大伯爹,都已在上个月去世。
最后,我们将母亲的石碑,抬到父亲坟边,口中说待以后找到了再立,内心已经明白,这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了。
立碑的波折,让去时高兴的我们,回来时变成沉默寡言。
立碑回来,岳父出现了怪异的举动。
这年的七月中旬,到了老百姓称的过月半,书上称的中元节。
传说,月半是鬼节,不管富裕还是贫穷之家,都要在香盒前的桌子上,摆上饭菜,倒上酒,为逝去的老人烧点纸,燃炷香。家中祭祀完毕吃饭前,还要将饭菜夹一些在碗里,放在香盒上。吃完饭后,将留起来的饭菜加水端上,带上香纸,去十字路口点燃,泼掉,让没有后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有饭吃,有钱用,不找祭祀人家的麻烦。
我们去岳父家吃饭,回来途中老三说,我看到外公这月半烧的有他名字收的福包。
我说,怕是你看错喽,把名字相近的看成他了。
没有。他古福儒那个儒字,没有其他相近的,以前过年我看到他写好多回。这次,就算名字相近看错了,得称兄或弟吧,可他中间那排收取福包的人,写的是“故同庚古福儒正魂收用”,接下来那一排写的是“同庚古福儒寄”。其他“火化”(烧纸)的时间是“天运辛巳年七月十二火化”,他写给自己收的不同,是“辛亥年”,他出生那年的甲子。
我不知岳父何意。
过年时,与往年一样,年三十的前一天,岳父那边一家老少来我们家吃饭,三十夜这天,我们则去他们家吃。二姨夫家偶尔也来这里过年。说是“家”,其实只有他夫妻俩。国松三五年才回来过一次年。原因是他媳妇母亲的生日是腊月三十,月小时过二十九,他们要给她拜生。
有人说,大年三十、初一生的人命好,这天肯定得好的吃。先时二姨姐还说,命好个屁,如果是平常生,管他有没有,也要做点好的来吃,这三十、初一生,落在空空里去了,相当于搭起过年的饭菜过了生。后来她就有些怨言,这大年三十、初一生的人,属于讨嫌那种呢,让女儿女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国松多数是正月初二才回来,初一找不到车。回来多数时候是一个人,也有少数时候是孩子跟着来。结婚十多年,媳妇一道回来过年只有三次,包括结婚后的第一年。
吃饭前,在香盒堂屋前的大桌子上摆好饭菜,烧纸燃香祭祀老人。岳父棚福包时,老六抽出一封岳父写给自己的福包问,外公,你怎么自己烧给自己?
此时福包在一只旧搪瓷盆中点燃,烟雾缭绕。他看了一眼老六,很是平静地问,你们家过年过节封福包烧没有?
封福包就是用土纸包好用钱錾打好的纸钱,在上面像写信一样写上福包数量,收福包人的称呼姓名,寄福包人的称呼和姓名,以及焚烧的时间。
老六愣了一会说,没有,都是烧散钱。
那些钱是烧给谁的呢?搪瓷盆中的火光映红了岳父的脸庞。
烧的时候是喊,老人来过年领钱哈。老六嬉笑着回答。
老人来领钱,各人领多少?有没有亲疏?还是不管亲疏都是平分?
老六搓手笑道,这个就没有考虑过呢。
你们在外打工汇钱回来,不写收钱人姓名收得到不?
收不到。老六说,这个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是一回事。岳父磕过头站起来认真地说。写上名字称呼了,就不会混乱。烧给最亲的人多一些,他们就得到多一些。
这以后你百年归天了,我们也可以烧给你呀。
你们家没有写,那是你爸爸妈妈不识字,你们都成家了,认识字,也写得起,可哪家过年过节写福包烧了?
老六将手中的几张散纸捏皱丢进火中,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舅舅、老表们会给你写了烧吧。
你舅舅?全家过世的老人都是我在写,包括以他们名义烧的。你那两个老表,你问问他们封过福包没有?不说回来过年没有,在广东过年过节时,怕是连散钱都没有烧两张哟。
那是因为你在写,他们不管事。你百年归天了,他们会管的。
我之前给你们说过,我的寿命会花甲重开,到时不知你舅舅在不在人世。你们不信这些,认为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口头说厚养薄葬就行了。
老六停顿了一会儿问他,今年的甲子是辛巳,你把时间写成辛亥年了。
我从我花甲重开那年开始写的,每年春节、月半都写。他笑道,写到那时有三十年,我去阴间了,每年都有钱领来用。
老六笑道,外公,你放心,到时你再活一个花甲都没有问题,人们还需要你这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