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任务

　　公社派干部下来，与大队干部一道搞“三秋生产”。名义上是通知农户抓紧收割苞谷、水稻、大豆、红苕，每收割一块就赶快种上麦子、油菜之类的庄稼。这些收种之类的农活，农户比干部懂，意愿更比他们强烈。他们的实际任务，是以此为名，催促大家，将晒干的粮食，挑到大队粮仓完成公余粮任务。
　　还未正式分配工作的牛国松，被分配到青龙公社参加“三秋生产”。
　　在生产队召开群众会时，大队长介绍了牛国松，说他是代表县里派驻青龙公社的“三秋生产”工作组。
　　牛国松对大家说，刚才我听了大家讲的困难，有天干水源不好影响收成的，有山洪暴发水打沙壅收成减少的，有为小孩读书自己医病把粮食卖净不够吃的，等等。这些在我们来之前，公社主任已告诉过往年的借口，大同小异。但他也要我转告大家，几千年来，这皇粮国税不能不交！口粮不够的家庭，对于皇粮国税来说那是小事，必须自己克服，要先国家后集体，最后才是个人。
　　如果粮食不够，你借也得借来先完成任务了再说。连借都借不了的家庭，往年公社采取的手段大家已经领教过了，先去你家翻箱倒柜搜查，还不够的，确实因为客观原因完成不了，再由生产队、大队、公社向县政府申请减免。如果调查发现转移粮食的，转移的粮食将被全部没收，应该完成的任务，拆你家的柱头板壁来抵！
　　任务完成后，政府会按缺粮程度，下拨“救济粮”“返销粮”。去年大家也吼没有粮食吃，结果除了不要钱的“救济粮”，“返销粮”和市场上的价格差不多，市场上的价格和常年一样，没有人要，现在已经在仓库里生虫了，只好降价处理，卖给人喂猪，国家仅运费就损失了一大笔。
　　国松来家里吃饭时，劝我们先把任务完成了再说。开春看能不能找主任批点“救济粮”。
　　我们和老大石同忠、老二石同仁家，带头交了公粮，卖了按国家低于市场牌价收购的余粮。在公余粮任务完成接近尾声时，另一项生猪任务又摆在眼前。
　　两户轮流交售生猪任务，老大石同忠家和因房扯皮那家，往年是轮流完成生猪任务，去年那家已经交售一头，今年轮到老大家。干部们来催促时，老大说他家喂那头肥猪长到百多斤死了，重新买来喂养这头，只有五六十斤，无法完成任务。
　　干部们又去问那家，那家男女都回答，去年已经交售了，明年才轮到自己，还拿出了票据。
　　干部们动员，石同忠家今年没有喂，你家圈上有两头肥猪，交一头给国家，杀一头过年，明年后年都由他们交。
　　那家女主人回答，你们这些同志也是，这是我们两家的事，商量也用不着你们来商量，人家生得有脚长得有嘴。再说了，人家喂没喂猪，又不是放在荷包里的，到周围人家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干部们打听到老大家在大伯爹家圈里还喂有一头架子猪，不到一百五十斤，是想再喂两个月后杀来过年，不然一家人来年没有肉吃，更无油炒菜。老大声称不是自己喂养的。
　　公社和大队干部都说不动，最后一天期限到来时，公社主任安排牛国松来做老大家的工作。
　　国松说了主任的意思，如果他家顶着不完成生猪任务，轻则来拆他家的板壁，重则喊他家将这房子往道路里面挪进去四尺。
　　老大想到当初是主任帮的忙，更怕主任说的话兑现，只好勉强答应。
　　国松说，你这猪可能三级都打不上，猪价比市场上也低得多，管他花椒胡椒顺口气，得的钱用来称点肉买点油过年算了。
　　当天晚上，我和老大、老二、老三石同义，将这头猪捆在木棒梯上，趁着月光，带上手电筒，轮流抬着，随国松去了青龙食品站，在限定时间，完成了上交国家的生猪任务。
　　接着公社开展计划生育突击活动。
　　牛国松和公社、大队的人一道上门做老二石同仁的工作，他家已经生育两个孩子，属于结扎对象，但因他家生的是两个姑娘，可以做男扎。
　　做男扎和女扎的区别，大家心知肚明。做了女扎，是不能再生育的了，而男扎则有可能——找人生。
　　有个笑话说，某寨全部男人都结扎了，只剩一个老光棍。老光棍也到公社文书那里要求开介绍信去区里结扎，文书对他笑道，你有必要结扎吗？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了避嫌。文书问他你有什么嫌？他说，万一寨上有女人怀孕了，怕人怀疑是我干的。文书又说，你不干就是了。他睁大眼睛反问文书，我不干你能保证别人不干？寨上的男人扎了，其他寨上的男人都扎了？万一是你干的呢？
　　这个介绍信最终开没开不知道，但结扎后继续生下孩子的事例却不少。在人们思想里，只有生下男孩，才算传宗接代，不会被那些有儿户骂“断尾巴”“卖香盒板板”，至于这男孩是不是自己的骨血，没有人敢公开议论。公开的说法是，结扎时没有结扎得干净。也有私下传言，通过熟人找做手术的医生，送钱送物后，让他对输精管进行绑扎，后来解开了。
　　晚上，国松又到老二家动员，公社的喊我来动员你们，这政策你们也是知道的，一胎上环，二胎结扎，三胎又扎又罚。动员两次不去，他们就要强制来拉你去。你也看到那些标语了，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该扎不扎，见了就抓！你可以跑，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宣传车上讲得清楚，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这青龙坝，就是这寨上，因违反计划生育，屋里的东西被抬光了，板壁被拆完了的人家，不是两家三家。区里的态度是：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
　　老二不说话。
　　老二媳妇说，毛，你也晓得，在农村，没有个儿子，受人欺负，老来也没有靠处（养老）。
　　牛国松解释道，说实话，我看这坝上的人家，儿子姑娘都靠不住，哪个不是七老八十了都还在做？做到实在动不了那天，有人递碗饭就不错喽。要说靠得住，姑娘还靠得住些，你看这坝上，将女儿招婿入赘的人家，还没有听说哪个女婿打老人。那些有儿子的人家呢，儿子打老子的，不是三家两家。
　　老二说，你有熟人没有，我想去做个绑扎。
　　国松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同学在双龙卫生院工作，我去问问。要做男扎得主动点。县里规定了，做男扎的，由区长签字才行。条件只有两个：一是女方有病，这个需要县级及以上医院的证明。二是两女户，你们符合。
　　这个医生不会讲出去吧？老二媳妇担心。
　　牛国松笑道，你们不讲出去就好到家了，他敢？他讲了至少要背处分。
　　有没有只用手术刀划个口子缝上，不结扎呢？二儿子问。
　　牛国松摆手，这个他不敢，你回来就怀上了，计生办的拉你去县里检查，你和医生都亏大了。你还要被结扎，他破坏计划生育，工作可能都保不住，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外加奖金什么的，谁拿给他？回家刨泥巴，不说日晒雨淋辛苦，遇到个天干水涝，能收几颗粮食？怕换点盐巴钱都不够。
　　第二天，老二去青龙公社开介绍信，到双龙卫生院做了手术。我私下问他，他说花了一百块钱，做的绑扎。
　　我担心，是不是真的做的绑扎？
　　老二靠近我一步，神秘地说，应该是真的，我打听那些做了结扎的，疼痛要大，时间也要四五天。他环顾了四周又说，这话外面不能讲哦，包括妈妈那里。她包不当住话，一不注意，话带话就说出来了。
　　我晓得。我回答。
　　
　　成凤重新养了一头母猪，但不受孕，卖后买两只猪崽来喂，喂肥后用来出售和过年，可喂到百来斤重时，死了一头，连续两年如此。
　　我做石工的收入也在逐年减少。不是我的手艺退化，是一系列机器和替代材料进入了乡村。磨豆浆、汤圆改用机器，打苞谷面、绿豆粉的机器代替了磨子。连砌阶檐坎、石院坝，也逐渐用水泥沙子代替石板。
　　但这期间，我们的支出却在增加，老四石同礼离开青龙中学后，老五石同智又进了初中，老五刚离开，老六石同信又进去。老六的用费，也比前面的多出好多。这不仅仅是学杂费的科目多了，金额大了，还有住宿得租房。
　　之前是睡在学校的木楼上，虽然供上下的木楼梯有些陡，虽然两排长长的通铺显得零乱，虽然用木板稻草简单拦着四周难以挡住全部寒风，但有一个好处，自己不掏一分钱的租金。可在老六入校第一个学期，一觉醒来，学校操场开出了一道百米长的裂缝，宽的有五六寸。
　　县里的专家来这里走了一圈说，已成地质灾害隐患，学校需要搬迁。白天还可以随时观察，晚上如发生滑坡就来不及了。在新学校未建起之前，可以暂时在这里上课，但绝对不能在这里住人。于是，老师、学生全部到青龙街上或附近村寨租房。
　　平时很少用来出租，或者说除了乡干部没有人租住的房屋，每间租金涨到了一百元。这一百元，差不多是牛国松转正后两个月的工资，卖一百多斤大米的收入。好在可以四个人合租一间。饭也是用铝盒或瓷钵装米到学校食堂蒸，放学时从食堂端来，用从家中炒后装在玻璃瓶里的海椒或盐菜下饭。
　　女婿本来喊去他家住。虽然他两个妹妹出嫁了，但一通间房加茅草房偏厦的空间，又被两个儿子填上。
　　有时我有些不厚道地想，我这些孩子没有考得上高中，为我减轻了一笔不小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