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火

　　古成凤埋怨岳母死后保佑古成良、牛姨夫家。
　　之前古成良家每年喂猪，不管大小，都要死一两头，隔三岔五没有过年猪，人呢，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生疮。成良上前年背部生一个大疮，化脓见了骨，最后是被山后洪家寨的一个土医生挖草药包好的。
　　自从岳母死后，他家没有人生病了，猪也长得顺溜，去年卖了一头架子猪，杀了一头年猪，今年已经抬一头给国家了，圈上那头过年猪已有两百多斤。
　　牛姨夫家呢，他木工生意不错，国松在重点班的成绩，已从进去的三十多名，持续上升，听说现在已经到了前五名。
　　但我们家呢，岳母死后，我们家的收入几乎中断。母猪或许是年老，生了一窝猪崽后，不再生了。这胎猪崽，也不像之前那样有十来只，只有六个，还被它有些笨拙的身体压死了一只。
　　母猪不再生崽，就将它阄割后当肥猪喂，可过年杀来吃时，那肉久煮不烂，放进嘴里也难嚼烂，多数时候只能整块吞下。
　　这两年唯一让成凤心顺的，只有分地一项。生产队的田土，基本按水源条件好坏，土地肥瘦搭配，按人头承包到户，老大石同忠家的两个孩子分到了，老二石同仁家刚出世的女儿也分到了。
　　更为高兴的要数堂侄石同安，先是一家摘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接着长女、二女、儿子石富贵和刚出生的三女石富萍，都分到了田土。今后三个女儿出嫁了，田土归儿子享用，即使再生一个儿子接媳妇进来，也是出三进二，划算。
　　接下来的事，让成凤心里又添堵：牛国松考上了省里政法学院的大专班。这等于说当上同志端上了吃国家饭的铁饭碗，在整个青龙坝，他和古家寨考上省师范学院的颜仲江，开了先河。
　　自家老二、老三石同义，初中毕业，高中都没有考上。老四石同礼读初二时，缺煤油照亮，又没有油票，想到赶场天帮忙卖油的老汉不识字，视力也不好，就用电筒屁股后盖，杵上印油，在写有一斤的方块白纸上盖了一个圆圈，先后骗了两斤煤油。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就用高出一倍的价格，卖给同学。第三次失手，被抓后交给学校，开除回家，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拿到。
　　我问成凤，二姐家如果办学酒送多少钱？
　　她抹着苞谷，头也不抬地回答，老大老二结婚，他们送的都是十元，共挑来八挑谷子，上次他妈去世，已经还他们十元钱四挑谷子了，这次就送他们十元另搭四挑谷子。
　　让人想不到的是，牛姨夫家没有办学酒，但大姨夫和成良，以及寨上人家，像打发姑娘一样，都请国松去家里吃饭，陆续拿了一两元或三元、五元、十元不等的钱给牛国松，让他上学买笔墨或本子。我们也请他来家里吃饭，临走时，成凤给了他两元钱。
　　人走后我说，应该拿五元。
　　成凤回答，他家又不是办酒，办酒多送点在礼簿上记着，是账，要还，现在这种拿法，真正是送，是黑孔孔去呢，他二姨妈不会作为礼金还回来的。你这些孩子又读不得书，也没有机会还。
　　我说，听说，他大姨妈和他舅舅家，拿的是十元。
　　她抬起头看着我讥笑道，那才巧哟，一个是拿给已经装香的未来女婿，一个是拿给亲生的儿子，我还觉得他们拿得太少了呢。
　　我们比不得他们，不说亲疏，就是负担，他们只有三四个崽崽，负担轻，姑娘还是外头人，不用立房子，老房子就够他们住了。你看看你，还有四个没有成家呢。用什么来成家？聘礼不要钱？结婚酒席不要钱？现在还有一个连个茅草棚都没有，哪家眼瞎了会把姑娘嫁过来？
　　这年入秋就开始干旱，到初冬也只下过几次毛毛雨。山上的树叶快速变黄，小草迅速枯萎。进入农历十月，土中的苞谷秆已砍回家，堆放在空屋，田中的稻草也挑回来，堆放在空屋里。
　　午饭前，各家从屋侧抱属于自家的柴草进屋做饭，柴草散落了一些在沿途的阶檐坎上。大儿媳和二儿媳，拿出撮箕和扫把，迅速地从堂屋前的阶檐坎上扫进屋里，粗的放在灶头前火龙坑旁的柴草上，细末的倒进火龙坑内。
　　除了在校的老五石同智、老六石同信，全家老幼都下地了，孙子孙女也被带到了田间。老大铺上一张薄膜，将次孙放在上面，喊长孙在旁边照看，夫妻二人下田播油菜；二儿媳将还差两个月满一岁的孙女，背在背上，和老二去土中种小麦。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突然有人喊，房子着火了，石德坊，你家房子着火了。
　　我抬头越过寨子看时，我家房子上空浓烟滚滚。我和成凤将手中的锄头一丢，急忙往回跑。在不远处干活的儿子和儿媳，没有顾得上田边的孩子，也跟在后面跑。
　　转过寨子，看到浓烟从老二家的房顶蹿出，浓烟中已经有火舌舞动，正向堂屋蹿来。成凤和老二媳妇吓得瘫软在地，妈呀老天地大哭起来。我和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一时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火烧房子啦！快来救火啊！
　　随着远近众人的呼喊声，寨上和邻寨在附近干活的人们闻讯赶来。就在我们不知所措时，大伯爹喊，他二伯爹，你带一些人去舀粪水淋同忠家那屋的板壁，德坊，你们几老少，赶快进屋将可以拿的东西抢出来，其他人跟我上同忠家房子蹬瓦片。
　　人们有经验，将瓦片蹬开后，火舌冲出房顶，火势会变得慢一些，让人有时间灭火、抢救物品。
　　赶来的人们，有的泼水，有的打火，有的挥舞石头砸板壁，试图切断烈火扩散的通道。有的迎着滚滚的浓烟，从燃烧的里屋拼命抢出一些衣物、家具和粮食。
　　大火已燃进堂屋，成凤跑到偏厦床底下，抱出床底下的瓷罐，将包着钱的黑黝黝的猪尿包放进怀中口袋里。老大和大伯爹、二伯爹两家的女儿、媳妇，进入同忠家背谷子，扛棉絮，抱衣物。我和老三、老四，还有寨上一些女子和年老体弱的，跑进偏厦抢东西。有人去赶猪出圈。
　　老二那边已经无法进入，站在那里发呆。老二媳妇躺在地上滚着，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
　　随着噼里啪啦梁断瓦落的声音，屋前屋后传来的叫喊声，熊熊大火像发了疯似的，随着一阵大风，向大儿家的房屋齐头推过来。
　　这时，有人提着空盆说，水缸里的水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提着粪桶的人说，粪坑里的粪水舀干了，隔壁的已经舀完。人们只能从远处的人家提来粪水。
　　老二媳妇突然站起来，披头散发地爬起来哭喊着不活了，向火屋冲去，被在场的妇女死死拽住。
　　火势进入大儿房屋时，由于瓦片已蹬下，板壁被粪水或水淋湿，势头有所减弱。但因少有了水和粪水，袭人的热度将人逼到了一两丈外。人们将偏厦的瓦片全部蹬下后，砸垮了四周部分板壁，提来的粪水，洒在连接正房的板壁上。
　　大火燃到偏厦连接正房的柱头、板壁时，势头逐渐减弱下来，在人们提来粪水泼洒下熄灭。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扑救，大火终于熄灭了。东倒西歪的房梁，有的还在夜幕中冒着青烟或热气。
　　参与灭火的人们，大多浑身湿透，那些上房蹬瓦砸板壁的人，全身黢黑，只剩大眼睛在亮。那些提粪水灭火的，全身沾满了臭味。
　　人们七嘴八舌地分析，应该是火龙坑的柴草引起的，人在外，火龙坑不能留火。唉，很可惜，这房子只保住了偏厦，偏厦连接正房的板壁和柱头，已基本不能再用。有人补充说，偏厦那些檀条和挂瓦板，大多也不能用了，只能当柴烧。
　　天逐渐黑下来，抢出来的粮食物品，搬去大伯爹家，我们和大儿家，住进大伯爹家，二儿一家，去了二伯爹家。
　　夜晚沉寂下来，我和一直泪流不止的成凤一夜无眠。
　　天明，我们来到烧毁的房屋间查看，屋基遍布着粗细不一的炭块、炭棒、碎裂的瓦片。放在堂屋后的两口柏木棺材，同样未能幸免，全部变成黑炭。成凤站在棺材前，两行泪水不停地流下双腮。
　　成凤的娘家古家寨，两个儿媳的娘家，以及其他亲友，分别为我们三家送来了一些粮食、衣服、用具。
　　牛姨夫看过偏厦残存可用的木料，还需要的材料，让古成良去古家寨的人家讨要，能支持一根柱头，可以；能赠送一根檩条，也行；能拿两块木板的，感谢。
　　不两天，古成良带着古家寨的人，抬来五根柱头，六根檩条，七摞木板。牛姨夫背来斧头、凿子、大小锯子、长短推刨，女婿、大伯爹、二伯爹、大姨夫和一些亲友也来帮忙。与正房连接那一面，按先前的尺寸，竖起一排柱头，挂上檩条，钉上挂瓦条，盖上从古家寨挑来的瓦片。在卧室那间，铺上天楼板、地楼板，装上板壁，偏厦恢复如初。
　　将之前抢出的床铺铺两张在房间，夫妻俩加四个小孩已能勉强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