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假死,14章 真亡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3-03 10:09:30 字数:4700
13.假死
古江城一早来到我们房前,喊了一声刚迈出门的我一声“姑爹”,就一阵咳嗽起来。他自掉进青龙沟被水呛患上哮喘病后,吃了不少药,不见好转,春冬四季都像解木板一样,或像长跑一样,累得嗬嗬嗬的,特别是冬天,很少没有咳嗽的时候。长相也渐像圆椎般,头重脚轻。
我待他咳嗽停下来了问,这么早,有什么事?
爷爷昨晚死了。
怎么死的?古成凤急忙从屋里迈出来。
我也不晓得,是我爸爸喊我来通知你和三姑。
我和成凤将江城甩在身后,匆匆赶到古家寨,从成良的讲述中,知道了岳父去世的大概。
牛家寨有家的牛钻进了另一家的堂屋,那家主人认为,这是带来灾星的邪兆,必须请先生驱邪。按规矩,祭祀活动虽然在牛进屋那家进行,但这先生得养牛这家人请,花费也得这家人出。
岳父来到主人家,用竹片稻草扎起一只小船,在堂屋大桌子上摆放米粑、豆腐和刀头肉等供品,将纸钱撕解成长纸钱,分别搭在大桌子横杆上和香盒上,点燃其他香和纸,画符念咒做法事。口中念念有词:
吉年吉月吉日,略备粑粑豆腐,刀头酒利,焚香设案,敬请橫五里,顺五里,五五二十五里,吊颈鬼、产中鬼、抛尸野鬼、电杆鬼、含冤暴毙鬼,欢欢得领,喜喜得受,受之远走他乡,越走越远……
念完用草纸封住坛口,盖上镇妖印,与两家男主人一道,取下长纸钱,点燃葵花秆,扛上锄头,抱上茶罐,提起草船,到山荒野烧毁草船、长纸钱,埋掉茶罐。
这一系列活动,俗称“送船船”。
这一切都很顺利,回来在桌子前进行最后的祭祀时,他点燃纸钱,朝香盒跪下去,双手撑地,头忽然朝桌前一窜,钻到了桌子底下,扑倒不动了。男主人急忙将他扯出来,拍熄他被纸钱烧着的衣襟,喊他不应。牛主人将他扶起来,他倒在牛主人的肩膀上,流着涎水。两家男主人发现他已不省人事了,将他扶到堂屋的挞斗上睡下,急忙跑到古家寨通知古成良去抬人。成良迅即找来几个人将他抬回家。
众人议论,古八字驱邪抓鬼,这回被鬼打了。
请来公社卫生所的医生,医生一阵望闻问切过躺在床上的岳父说,古八字得的是中风,就是血管被堵塞了,较严重,得送县医院或遵义、重庆那边的大医院治疗。
很严重。喂他粥,从口角里流出来,喂药水,大部分都未能进入喉咙。但没有人响应医生的话,没有钱是其一,医生都说这么严重了,那不是睁着眼睛跳崖,做人财两空的事吗?
眼见岳父气息越来越柔弱,到最后,感觉已无气可出,四肢都已冰凉,只剩下胸口还是热的。他的徒弟老二石同仁提出,给他做法事,让他心满意足,早日升天。其他徒弟同意。
我们将他抬到堂屋用双凳架起的木板上,他的徒弟布置好灵堂,我们将他之前准备的寿衣找出来给他穿上,将棺材从房后抬到坝边,用生漆将棺材又漆了一遍。
成凤和她两个姐姐一道,在岳父面前跪下哭诉起来。她哭的是:
……
往天我帮爹穿鞋,今天桌上供灵牌。
往天有我爹声音,今天桌上供油灯。
堂屋里面凳棺材,不见我爹坐起来。
……
包括老二在内的徒弟们,给岳父举行开天门仪式,对他进行超度。
天门设在房顶上,在中堂大门正上方,揭去四沟六尺来长的瓦片,现出亮堂堂的天空,这天窗就是“天门”。用麻绳和筷子绑成软梯,一端拴在“天门”,另一端放在中堂,两只土碗盖在软梯末端,碗上盖着鬼钱,鬼钱上面放棉花。名为“天梯”,寓意师傅从天梯上“天门”给徒弟们传手艺。
老二等徒弟为岳父穿好法衣,绑好头扎,扶岳父坐在太师椅上。长长的白帕拴住他的腰和胸,另用白布缚住他的手臂,双脚放在两个碗上。
大家没有见过将死人弄来坐起做法事的场面,有些害怕,远远地站在院坝边观看。
老二等徒弟围绕岳父跳穿花舞,唱忠孝歌,做升天法事。古成良扶着他的头,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再看时,又闭上了。我怀疑,我的眼睛花了。
在老二等徒弟向岳父要卦环节,大徒弟从院坝的木梯上房,坐在“天门”上,成为岳父的化身,从房上向院坝打朝天卦。其他徒弟跪在院坝,面朝堂屋太师椅上的岳父要卦。大徒弟将像羊角一样的两瓣卦高高抛起,掉进院坝,各个师弟都争相看看卦象是否和自己要的一致,如是一致的,表示徒弟对师父很忠诚,师父对徒弟也很满意和放心,以后徒弟做法事时就会灵验。
这一环节结束,亲人们也可以许愿要卦。这时,妻子成凤说,之前岳父说家中的睡柜送给她。古成良说,没有听说过,我想爸爸不会说这话,这睡柜拿去,你六个儿子怎么分?
成凤坚持说,爸爸说了,是去年春上,我去后山赶羊子时,他和我说的。
争执不下,大徒弟说,那就打卦吧,如果师傅真说了,你要什么卦打出什么卦那就抬走,三次为限,有两次相符都算。
成凤跪在院坝,说要阳卦。也就两瓣正面朝上。
大徒弟将由竹头制成漆得乌黑的两瓣卦,从房上抛到院坝,那卦弹跳几下后,两瓣正面都朝下,是阴卦。
第二次,她对房上说,要阴卦。
可这抛下的,是一瓣正面朝天,一瓣正面贴地,称之为圣卦。
第三次,她声音变小了许多,要圣卦。
结果却是两瓣正面朝天,为阳卦。她一甩手,垂着头,起身离开进了厨房。
老二等徒弟和亲人们,将棺材抬进屋,打开棺材盖,铺设好老被,七手八脚抬起岳父往棺材里放时,他张嘴长长地吁叹了一声“哎呀”,随后睁开双眼问,你们在干什么?
老二等徒弟啊呀一声,同时将手松开,跳到门边,有人还不忘喊诈尸了。我和古成良呆呆地抬着岳父,不知怎么办。
岳父从我们手中站起来,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我和成良将他扶住。这时两个姨夫和老二等徒弟才走过来,簇拥着扶他坐下。被吓得逃到屋外的亲友邻居,也才走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成良也说起他昏死后这几天做的事。
岳父喊将他的烟杆拿来,我将叶子烟给他裹好,嵌进烟锅递给他。成良拿过煤油灯,蹲下让他吧嗒吧嗒地吮吸。他吸了几口,才软绵绵地说,从他跌进桌子下那天起,我们接下来做的事他都听到了。除了头痛,不能说话不能动,就和平时装睡一般。
睡着时,就常到虎坪场、青龙场、双龙场赶场,遇到熟人有喊算命的,有喊驱邪的,有喊喝酒的。那酒明明看到舀进杯子了,一喝却没有,更渴得难受。有时也遇到一些去世的亲友,刚才我遇到了祖父,他拿着我手中这根烟杆,将我头敲了一烟杆,骂道,几千年的习俗,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大家还需要你埋人算命呢。你古稀都还没有到,离花甲重开还远得很,到这里来逛个哪样?随后踢了我一脚,将我踢下青龙沟,我就醒来了。
众人说,稀奇稀奇。
事后,有人在公社医生面前谈起古八字死后还魂的神奇,医生说,他患的是血栓堵塞,被众人抬到椅子上开天门,又从椅子上抬进棺材,几反几复,将他的血栓糅通了。至于做梦,谁梦中没有见到过死去的亲人?
第14章真亡
岳父没有死成,活过来的面貌比以往更精神,岳母却没有他幸运。
岳母每年春夏都要养很多桑蚕。那些像油菜籽般大小的蚕蛋,在她胸前的荷包里孵出,这些蚕儿蠕动着,在盛着它们的小筛里寻食。这时,她就去院内的蚕桑上,摘下嫩油油带露的桑叶,轻轻放在它们身上;不几天,蚕儿就会爬上来,黑麻麻的一片,轻轻地咬着桑叶。蚕儿渐渐长大,开始“分家”,分拈到其他簸箕,或晒席上。初时用竹篮摘桑叶,后来就用小背篓,再后来就得用大背篼了。此时胖胖的桑蚕,已长出一圈又一圈的花纹,很是好看,吃桑叶的沙沙声,也好听。
后来它们不爱吃桑叶了,喜欢爬到盛着它们的簸箕或晒席边沿,岳母就把爬到边沿背部发亮并发黄的桑蚕,捡到竹竿上挂着的稻草包或柏树枝上,称为“上树”,一直到全部蚕吐出白色或金色的丝将自身包裹起来,变成蚕茧。此后,还得将蚕茧放在开水中抽丝,再织成丝帕染成黑色卖给有钱人家。
蚕小时,站在地上摘来的桑叶都够吃,长大后吃得多了,就要爬到树上去摘,或用木钩把桑枝钩下来捋光,大把大把地丢进背篼。
这天,岳母去自留地边摘桑叶,将木钩伸进桑树中往下钩枝时,突然飞出一群牛角马蜂。她啊的一声,放下木钩就逃。可她脚小、气喘,没有跑几步就被红苕滕挂倒,头上的丝帕散落,被牛角马蜂追上,蜇得她妈呀老天地哭喊,声音也越来越弱。
古成良把她背回家,去田间扯来慈菇草,捶细准备给她敷上时,她的脸肿得像泡粑,手杆脚杆肿得发亮。她口中呻吟着,不时喊牛国松的小名。有人说,赶快派人去通知牛国松回来。牛国松在双龙中学读高二。
牛国松成绩本来不错,小学毕业,是以第二名考入青龙中学的,第一名是复读。到了青龙中学,成绩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可在初二即将结束的夏天,与人打赌喝酒,他说自己一次能喝半斤。
几个同学说他吹牛,赌他如果能喝下半斤,酒钱由他们几个同学出,如果喝不下,就要出一块钱给这几个同学买油炸粑吃。
他们放学后来到街上,围到卖酒的柜台边,同学们用纸币或硬币凑齐五角钱交给店主,店主用竹提子打了半斤酒,倒进土碗里。牛国松端起碗,眯着眼睛喝了一口。
他放下准备喊店主拿一角钱的糖果给他下酒时,抬头看到班主任从龙溪桥向这边走来。学校有规定,抓到学生抽烟喝酒就要在班上批评,甚至在全校学生面前公开检讨。他急忙将钱收进口袋,端起土碗,咕噜噜一口气喝干,举起滴酒不剩的土碗,在同学们眼前转了半圈,炫耀道,小意思。
他和几个同学从街上这头溜达到了那头,吹嘘说,我喝酒是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开始时他用筷子蘸酒放进我嘴里,辣得我龇牙吸气吐舌头,多次后,喝了轻飘飘的,像《西游记》中的神仙一样,感觉全身舒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怕鬼吗?跟随他去埋人时,他教我喝了鸡血酒。就是将公鸡鸡冠掐出血后,将血滴在酒碗里,这样喝了走夜路不怕鬼。
他吹嘘道,我不但不怕鬼,还不怕死人。爷爷教我说,到了死人堂中,不要用眼睛瞟一瞟地看,那样看后,心里反而害怕,脑壳中总是想象死人要坐起来一样。要盯着死人的脸仔细看,那样心里就放心了,这人确实是死了,也就不再害怕。
他和同学们回到寝室,说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再去食堂端饭。饭由自己上课前用饭盒装米淘好,放到食堂统一蒸,菜是自家周六回家带去的海椒面、油炒糟辣椒之类。可他一躺下,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同学们将他在食堂蒸好的饭盒从案板上端来,喊他不醒。天黑下来后,还趴在床沿哇哇地呕吐起来,不一会儿就喊水。同学们用漱口杯舀来喂他喝下后,又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醒来,发现尿都没有把自己涨醒,屙在了被子上。
从此,我听到的消息是,他的记性大不如从前,考试成绩常常居后。有次双龙区组织数学竞赛,他在校预赛时没有入围,老师们认为他是偶然失误,还是将他列入名单参加竞赛。结果使决定让他参赛的老师张嘴落不下来。
这次赛题较难,参赛代表队成绩较好的都只有五十多分,多数人是二十到三十分,但他扛了龙尾巴,为零。这事老师告诉他父亲时,牛姨夫也是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无以回答。
国松变得有些笨拙,但不影响二姨姐准备三件衣服布,十多根肉条枋配面条,托媒人向大姨姐家进行初步定亲仪式——递书子。
过了一年的时间,牛国松的记忆有所恢复,收到一张双龙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被分在普通班。
或许是他的努力有成效,半期考试后,他被滚动到重点班,每个学期都要向前走五六名。进入高二后,差不多是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了,但这次是连续三个星期没有回家。
为了满足岳母的心愿,我想到老二石同仁初中是在双龙毕业的,对那里较熟悉,就对成凤说,喊老二去。
成凤咕噜了一句,她心痛她那心肝,其他外孙没有一个挂在她心上的。但她还是安排老二去双龙中学喊牛国松。
第二天清晨,老二跑着去了双龙中学,牛国松汗水淋漓地跑回古家寨时,甑子里的饭才上气。这时,岳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牛国松上床将她靠在胸前,接连喊奶奶,她已不能答应。
牛国松说这个星期没有回来,是因为要参加作文竞赛,得了第一名。
遗体停在堂屋右边的木板上,木板下墨水瓶做的油灯发出昏暗的黄光。白天劳力要出工,学生要上学,夜深时,就只有我和古成良、牛国松守在灵前,我们在左边铺上稿荐打地铺,牛国松说要和我们睡,但他要睡中间,明显觉得不是他吹嘘的那样,不怕死人。睡下很久了,还感觉到他的手指在他身上游走,无处安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