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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房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2-14 11:52:04      字数:4946

  第六个儿子石同信出生那天,传来岳父跌伤的消息。
  岳父去青龙场赶场,在场口一家熟人屋里,悄悄给人算八字,中途,公社新调来的武装干事突然闯进来呵斥,古八字,屡教不改搞迷信。说着,将他的历书笔墨收缴了。
  那历书是他抄写的,封面呈褐黄色,还有些破损,这是他推算八字的主要工具。没有这个,他就查不到算命人出生年月日时对应的甲子(天干地支),也查不到出生日期离二十四节气有多长的时间,也就算不出每十年一个的运程,从多少岁开始行大运,每个大运到多少岁结束。
  熟人说武装干事他认识,是从双龙场调回来的,待散场了带他去将历书笔墨要回来。
  岳父向熟人问过干事和六亲的过去,来到干事家。干事说,下班了,明天去上缴。他狡黠地笑道,古八字,他们说你算八字准得很,你给我算算。准呢,就把你这些东西拿回去;不准嘛,我们公事公办。
  岳父喊干事报出生时间,边翻书边排八字边说,时真命不假,时假命不真,如果你出生的时辰是准确的,那你三四岁时有场病灾,兄弟为双,你有两个外婆,没有舅舅。你外公家早年富贵,那是金盆栽花银盆洗手,后来有些没落了。你早年虽然困苦,但从今之后,官运亨通……
  一段说辞下来,有些乐滋滋的干事对老婆喊道,你去炒两个菜,我和古先生喝两杯。他转身对岳父笑道,之前的基本上对,之后果如你说的实现了,我再上门感谢。饭还未熟,你给我那两个孩子看看,男孩读得书不,长大了是否有出息?姑娘今后能否落个好人家?
  干事听岳父说他两个孩子今后强过老子胜过娘的话,拿出家里的瓶子酒,劝了起来。下席时,岳父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干事劝他就在家里睡,他却坚持要回家,说月亮大,约好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给人上(祭)坟。
  第二天来家里请岳父去上坟的人,听说他赶场没有回来,就说去青龙场接他。正准备出门,有人背着他的背篓进屋说,他在枫树林跌下两丈多高的坎下,背篓、笔墨、历书撒了一地,额头上是血,手脚也挂伤,去抱他,一挨腰部,就哎哟妈呀地喊痛,估计是肋骨断了。
  古成良喊起寨上的人,扛上竹竿躺椅绑成的担架,去枫树林把岳父抬了回来。土医生说,他左右两边的肋骨各断了两匹,需要包药静养。
  岳父还在床上躺着时,七岁的古江城随寨上的小孩去田野玩,跌进青龙沟水塘。被路过的人救起来,倒提大腿拍背,将吞进去的脏水吐了出来。命是抢救过来了,但从此那喉咙就发出嗬嗬嗬的声音,公社卫生所的医生说,是哮喘病。成良老婆暗自流泪。
  祸不单行,岳父伤还未好,岳母下肢开始浮肿,气喘如挑大粪上山,不时抚摸着心口喊心痛、心慌。土医生开了几服中药,吃后有所好转,但停药不足一月,又恢复如初。
  岳父安排古成良到我家来抬棺材去备用,成良带信儿来喊我们第二天在家等他们,帮忙抬一下。成凤板着脸对来人说,棺材他们就不要来抬了,我们老了要用。
  第二天他们没有来抬,但牛姨夫来劝说,当初说好了的,他们出了工钱和粮食,你们出树木,那树木当初又不值钱。
  成凤呛道,当初树木不值钱,现在也不值钱?当初吃那几升粮食,付的那十二块工钱,他们要,算给他们就是了。
  你们立房子,人家成良来做了那么多时间,如果折算成钱,买一口棺材绰绰有余。
  他姨爹不要谈这个,谈起这个我们吃亏更多。这么些年,我家德坊去给他们家打的石用具,大到磨子,小到舂钵,哪样没有经过他的手?至于修磨子,那是家常便饭。这些算下来,工钱又该多少?
  撇开这些不说,俗话说得好,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米汤,赡养尽孝,是当儿子的责任,准备棺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排不上姑娘来管吧?做儿子的,享受着父母的房屋家产自留地,理应由当儿子的负责安埋,不关姑娘什么事!
  牛姨夫走后,我劝成凤,当初说好的,现在反悔不好吧?
  她指着我吼道,我说你是泥巴筑的脑壳,你还不承认,说把你贬损了。你就不想想,大炼钢铁以前,铁锅般大的杉树柏树,山上山下都有,现在你去什么地方砍?有,也是在人家自留地上,都是人家用来备用的。我们自留地上那两棵,不是用来做柱头了?人家即使卖,每盒毛枋子都要将近百把块,卖米都要卖他上千斤,你去哪里找那么多米?你十来张嘴巴都糊不住了,每炖烘洋芋都要一大锅才够。
  再说住的,我们穿不像穿吃不像吃,到现在也才立起四通间正房,还有两通间没有装修,就算堂屋拿来接一个媳妇,这两间偏厦也算一家,我们住什么地方?至少还得立两通间房子,堂屋共用,我们拿一通间来养老,不然去住岩洞呀!
  像前些年那样,只管糊口还好说,明年开春嫁姑娘,过事务,猪,算自己喂的哟,那吃的用的,哪样不花钱?你得办两床被子吧,你得打套桌子板凳吧?木柜、筛子、簸箕这些家庭用具你能少?你不可能让她光人出门吧?你不怕臊皮,我这后娘的名声背不起!
  再看看你这些儿子崽崽,一个连着一个长大,长大就要接媳妇。媳妇喊句话就能进屋?递书子(初步定亲)、装香(定亲)、接人,哪样离得开钱?你看二伯爹家,大哥石德乾为他儿子石同安娶媳妇,先后扯那七件衣服布,买那上百斤茶食,请师傅打婚床,这些年的积蓄都掏空了。人家只有这一个儿子,还好说,你有六个啦。
  你这几年做的工钱,除去还账就剩个空口袋。那母猪也老了,今年配了两次,都没有怀上猪崽。待我们把房子装好,把他们几弟兄娶亲上坎,怕也老得动不得了,哪有钱来为自己置办棺材?
  养这么多儿子,他们棺材都不办呀?我顺着成凤的话问。
  我曾对二姐开玩笑,独木不燃,独鸡不叫,独子不孝,我那些一个不孝一个孝。他那过继的独儿子孝不孝我不晓得,但我们这六个儿子将来肯定会“三个人分两个粑粑——等起”。
  寨上那些人家你已经看到了,大媳妇说老的对小的偏心,他们结婚就分家;小媳妇说他家没有占到老人的便宜,一天做了外面还要忙家里;大媳妇说该小的管,结婚了都挨着吃那么多年;小媳妇说就凭老人给老大家招呼那几个小孩长大,他都该还,我家二妹出世,他们不是说脑壳昏,就是扯胸口痛,或者腰杆伸不起……
  媳妇是外头人,媳妇不孝,儿子都不孝了?我反问成凤。
  你空活几十年了,周围团转上百里,爹妈喊不动媳妇喊钻刺笆笼的多得很。成凤叹了口气强调,我说在这里,你今后看,不说媳妇不听你的,你这六个儿子,只要一家有困难出不起,或者不愿意出,其他家就会等起。
  我不觉摇了摇头,成凤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想法不得不说是远虑。但我还是说了一句,怕哪样,死了就在屋里摆起,看他们管不管。
  成凤说,管是要管,搞得好用两块木板板钉个盒子,把你往里面一装完事,搞得不好用张破竹席就把你裹起去壅了。
  我想起父亲、母亲的遭遇,沉默了。
  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岳父家最终没有再来提棺材的事,只是听说,成良不顾“饱存饥粮”的古训,挤干积蓄,卖尽数量不多的粮食,将辣椒之类的经济作物全部低价地卖给供销社,加上赊欠,为岳父岳母置办了两口棺材。小的那口是柏木毛枋子,花了七十五元,牛姨夫将其做成了成品,显然是为岳母百年后用。另一口较大的杉木棺材,是牛姨夫父亲半卖半送的。
  牛姨夫父亲将自己准备的那口杉木棺材,喊牛姨夫抬去送给岳父。这口棺材较大,价格按毛枋子计,也要八十元。他公开的理由是,想口柏木棺材,自留地上那棵柏树,最多十年就可用了。岳父曾说他父亲有八十三岁之寿,还有二十年。但他内心的想法,是看在牛国松聪明伶俐比亲孙子还要黏他的分儿上。
  岳父对柏木杉木无所谓,他常说,茔前是过客,冢里是归途。人死了,魂走了,躯壳用什么装,没有不变成泥土的,只是迟早而已。就是用稻草包起了来埋,或者只身丢在天坑里,对死者来说,都一样。安埋得风光不风光,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只不过,这几根老骨头,要灵应到后人呢。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人忌惮,谁也不敢拿家人的波折,后人的衰败去冒险。
  古成良硬给了牛姨夫父亲棺材钱,推辞不过,对方收了四十元。牛姨夫父子,为这事挣足了面子。
  古成良用自留地漆树上割下的几斤生漆,将两口棺材漆得铮亮。两口棺材做好时,岳父的伤已经痊愈,岳母的浮肿咳喘也减轻了许多。
  我想,古成良孤注一掷的做法有很大的成分是赌气,只是外伤的岳父,会一天一天好转的,只要为岳母备上一口就够了,这样会缓解经济压力。
  我明白古成良的打算,开春,多吃些洋芋、麦子,就可度过春荒,接上生产队分的稻谷、苞谷、红苕之类的秋粮。至于欠账,可以慢慢还,还一块就少一块。只是接下来出现的旱灾,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使他家的生活陷入困境。
  次年春天,稻谷、苞谷满插满种,谁知从六月初开始,天上就很少出现云朵,多的是蓝天,孤零零的太阳整天从东到西,白得耀眼,刺人肌肤,挤人汗水,人不管在家中还是山上,都像困在蒸笼里。一盆水泼到阳光刺目的地上,瞬间没有了痕迹。
  众人渴望立秋到来,希望能“顺秋”。农谚说,交秋的太阳顺秋的雨,可立秋三日后,蓝天太阳依旧、“不顺秋”,则面临“二十四个秋老虎”可怕的预言。
  成凤回来,捏着撮箕里的海椒说,自留地里的海椒全都枯萎了,这大海椒只有小拇指大,小海椒也蔫耷耷的。红苕只长出了几片叶片,再干下去,这冬里不知用什么来喂猪!
  喂猪?只要能把人喂活就不错喽。我回答。
  生产队的田土里,苞谷长得瘦小,水稻已是一片片焦灼的秧苞草,为数不多的烂田也开了裂口,那裂口比干田的还大,有的地方能落下一头猪崽。
  老四石同礼和老五石同智,伙同寨上的小孩在田坎上过家家,点燃田中的秧苞草,将整块田烧完,田野犹如褐色的衣服,缀了一块黑色的补丁。参与玩火的孩子,都被父母打了一顿,老四被成凤打得比老五重,理由是他比弟弟大。这些秧包草是要割来冬天喂牛的,每个小孩的父亲,都被扣了两天工分,我们家被扣了四天。
  寨上的水井已经干断,成凤安排老大石同忠和老二石同仁一早去青龙塘排队挑水,每人一天早上只能得一挑。我去古家寨岳父家时,也不忘带上水桶,返回时从寨子边林水沟的水井里带一挑水回来。
  生产队没有活干了,队长就“放”大家出去搞副业,每天交一块钱给集体。打石具的人家不多,会篾工的古成良不时找到一笔生意,所得工钱除了交生产队,可还点欠账。
  随着旱情加剧,古成良的生意越来越少。也是,“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连吃都顾不上的人们哪有钱制篾具?许多嫁姑娘的人家因“办不起”晒席、箩筐、背篼、筛子等嫁奁也推迟了婚期。
  我们很庆幸,正月间,就已操办了女儿石同孝出嫁到青龙场的婚礼。虽然女婿是孤儿,还带着两个妹妹,房子是木板加竹片拦的,只有一通间,但女婿看上去身强力壮,也本分,女儿愿意,我们也无更好的选择,只好同意。
  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没有存粮的人家,吃到年前就没有了,古成良家就是其中之一。过完春节,大多数人家都已揭不开锅,此时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青黄不接。原盼望上年丰收的古成良老婆,只能面对空空如也的粮仓和米柜发愁,不得不让大的两个儿子上山掐清明菜、蒿芝,挖岩百合、蕨根……
  我们也加入了挖蕨根的队伍。我们能挖蕨根的劳力,除了成凤和我,老大石同忠、老二石同仁都是棒劳力,老三石同义也可在平缓挥锄,或和老四石同礼一起,将挖出的蕨根抖去泥沙,放进青龙沟淘洗。
  我们将淘洗干净的蕨根,砍成短截,放进礁窝里舂碎,舀出放进大木盆,掺水混合,用滤帕过滤到另一个大木盆中,待其中的淀粉沉淀后,将水倒掉,蕨粑就形成了。取出蕨粑晒干,吃时敲碎加水调匀,放在锅中像烘炕绿豆粉一样炕熟,吃到口中味道还可以。
  我们做的蕨粑较多,有时也给岳父家拿一两团去。
  随着挖蕨根的人家逐渐增多,资源越来越少;随后上山掐清明菜,掐清明菜的人也不少,嫩芽刚发出来就被掐掉了,重新长出的新芽,不足寸长又被掐掉。
  清明菜很少时,只好摘一些米蒿混杂在里面,这样一天摘来才够吃一顿。清明菜、米蒿也越来越少而且变老,又去挖麻根,或者石蒜、岩白花,在里面放少许米面或苞谷面,做成麻根粑、石蒜粑、岩白花粑来填饱肚子。将平时用来喂猪的谷糠,倒进碓窝舂细,再用箩筛筛出来做糠粑粑,吃时噎得不行。
  老六石同信吃过石蒜粑,呕吐了一天一夜,险些丧了命。接着,其他几个孩子吃下糠粑粑后,出现不同程度的便秘,屙不出,几个儿子撅着屁股,相互用小竹片一点一点往外挑。
  成良家的状况,到四月间后开始好转起来,先是岳父岳母将古江城和孙女接了过去。他因给人算八字埋人,除工钱外,祭祀用的粮食和刀头(肉块),被他带回家,虽然不多,但加上购买了一些杂粮,生活还过得去。
  成良运气不错,清明前,在沿江县虎坪场竹器厂,以较低的价格,包下了上百挑箩筐的制作。成良将竹器厂支付前期的粮食带了一半回来,工钱除了交生产队的副业,余下的用来还了账。第三天,从家里背上刚出土的洋芋返回竹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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