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舌辩
作品名称:贞观轶事 作者:秦枪 发布时间:2025-01-16 07:59:06 字数:4055
忽然之间,这座宫殿内出现短暂的静默,随之是一片斥责之声。
“我大唐已是太平盛世!”
“大胆!”
“贼子狂妄!”
李世民却有兴趣:“诸位爱卿,稍安勿躁,且听他如何说法。”
“不瞒陛下,此时的大唐已被后世誉为贞观之治,属盛世。”秦歌皱眉再奏:“陛下,我们的世界,不兴下跪。臣以为:臣民有尊严则帝王有荣焉。盛世君王更应宽大为怀。臣请陛下准许李将军坐回自己的位子。”
“准了。”李世民答复得如此干脆利索,谁都没有料到。
秦歌急走几步扶起李君羡。
“谢了。”李君羡跪的久了,站起时险些儿栽倒。
秦歌急忙扶住,送他归座:“不必。”
秦歌拱手请求:“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讲。”
“我这位朋友无端被打,血肉模糊,臣请陛下准许我先为他疗伤。”
“准奏。”
带来的行李堆在殿角,已经被拆得面目皆非,好在一物不缺,只是凌乱而已。秦歌走去拣出云南白药,将药粉洒在何疯子背上、腿上,又拣出喷雾剂,在红肿部位嗤嗤数下。再拣出纱布缠绕,把何疯子由腰部到大腿缠的犹如木乃伊。秦歌手轻,何疯子仍呼痛,嘶嘶倒吸凉气,似无所指地骂上几句。
“尔等乃天降之人,何人能把你打成这样?”
“是何校尉!”何疯子复仇之心陡起:“他不问缘由只是一味殴打。事先写好供状,逼臣画押;天下怎有如此罔顾王法的蠢货?传出去不是给陛下脸上抹黑吗?”
“你待如何?”
“当然是报仇了!”忽然想到何校尉是自己如假包换的祖先,杀了他,也许就没有自己,当即气馁。“算了。”
“你可愿朕砍下他的头颅为你解气?”
“我恨不得亲自操刀——还是算了。我们的社会有句话:人命关天。杀人是慎之又慎的大事,是依照法律而非个人好恶决定的。说到底他罪不至死。”
李世民长舒一口气,忽然改变了关注对象:“秦爱卿,所敷何药?”
“云南白药。”
何疯子傲气回复:“一日散瘀、三日生肌、五日完好如初。”秦歌急忙使眼色也未能制止。
李世民使了个眼色,殿前武士夺下秦歌手中药瓶,快步到行李堆前翻出剩余三十多瓶云南白药和喷雾剂一并递与刘公公。刘公公再把这些药品献于唐王。伤湿止痛膏和纱布也拿走了。至此,何疯子才明白自己多言的后果。
看到秦歌疗伤完毕,李世民问道:“接着说。你怎样给朕一个太平盛世。”
秦歌十分佩服李世民的耐心。自己为何疯子疗伤,作为皇帝,他不但不催,也十分淡定,不禁肃然起敬。恭敬回答:“陛下,恕臣斗胆,臣请陛下赦免李将军之罪,赦免无辜家人,贬为平民、放归故里。”
李世民忽然警觉:“你识得君羡?”
“后世无人不知。李将军战功赫赫、英武盖世,为大唐立不世功,后世传颂、人人敬仰。大唐有律法,世传唐王心胸如海,奈何折辱有功之臣?”
李世民终于露出不悦之色。
秦歌不惧,慷慨直言:“臣来自后世,无人相信。陛下当知我二人受何校尉羁押,绝无可能知晓此前殿上发生之事。李将军之事后世已有定论,传说陛下赐宴只为一人。”
“为他?”
“正是。陛下方才可是行过酒令?”
李世民面容不善:“那又如何?”
“陛下令群臣说出自己的乳名,李将军直言乳名‘五娘子’,此为取祸之道,亦是陛下预谋。”
李世民声色俱厉:“你责朕昏聩?”
“何言昏聩?陛下此举实则为李唐百世虑。陛下龙体抱恙,常服丹药,又觉沉疴日显、时日无多,乃为身后谋局罢了。”
唐王之病乃朝堂大忌、天下大忌,本就讳莫如深,秦歌挑明,群臣大惊!一个个呆若木鸡!
李世民面色反倒温和:“诸位爱卿,勿作吃惊状。朕的病情尔等怎能不知?”出人意料,李世民并未动怒,群臣放下心来。
李世民手指秦歌:“接着说。”
“后世书载:年初,因市井传言‘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谶语,童谣传唱、万民皆知,引起陛下猜疑。随即下诏:‘君羡坐诛,籍没其家’。据臣所知,陛下猜忌确有合理之处,且不说李将军乳名五娘子,既有五字,且为女性之名。将军官拜武卫将军,属地武安县,也曾驻守玄武门,诸多契合,难免不疑。此即臣说陛下并不昏庸,实则是为李唐百世计、为社稷安定计之原因。然则陛下确实冤枉了他。李将军对陛下赤胆忠心,平日深居简出,朝外挚友仅一人,华山老神仙也。贞观之治,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人过天命,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身处和平年代人生迷茫也是自然之事,交往佛道异能之士,无非是对于玄妙之说有所好奇、安慰无聊之时日罢了。陛下诬其结交妖人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况且李将军已经与华山老道绝交,可见忠心。后人评说陛下此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群臣瑟瑟发抖。何疯子瑟瑟发抖。唯独秦歌面不改色昂然而立。
长孙无忌戟指斥责:“大胆狂妄!竟敢指责陛下有过,理当凌迟处死!”文臣武将醒过神来,一个个慷慨激昂,声色俱厉,纷纷附议。
李世民凝视秦歌久久不语,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终于没有发怒:“后世人如何评价朕?”
“中国古代四大明君之一。”
“哦,愿闻其详。”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中华历史、仅此四人。”
长孙无忌再次出班,怒不可遏:“大胆狂徒,一派胡言!怎敢将当世明君与暴秦嬴政相提并论?妄言宋祖,讥我盛唐不得万世焉?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歌淡然一笑:“万世?从古至今可有百世王朝?”那老臣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又在班首,秦歌忙施一礼:“阁下定是凌烟阁第一人、当朝国丈、赫赫有名的长孙宰相。史家评价先生:‘世无长孙无忌则必无大唐。’对先生评价可谓极高。但先生方才所言也许符合当下世风,但在秦某所处时代,先生必被讥为谄媚之臣。臣食君禄,当事君以诚,所言必是心声。明知世无万世之朝,何必夸大其词?不愿违心可以不言,这样才算忠君,您说是吗?至于始皇嬴政。先生责其‘暴秦’可谓大谬。秦以其暴伐六国、并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修秦直道,统一度量衡,此等功业万世君王无出其右者。若无暴秦,则天下分治,后世汉唐怎能有此疆域?若无暴秦,此刻殿上朝臣大半也列班异国,岂能忠于唐王?若无暴秦,天下行文,十国百字,宰相识得几何?若无暴秦,分割而治,必有征战,百姓怎能安居?若无暴秦统一度量衡,百姓如何交易?丞相坐享暴秦之利而辱之,良心可安?汉有贾谊,著《过秦论》,尽责秦之过失却无一言赞誉,太史公不以为悖,全文录于《史记》。所以然者何?贾谊与太史公皆为汉人也。汉能灭秦,必有秦取败之道。汉既灭秦,也需指其失德失治之处且需昭告天下、以仁义之理归拢民心。故,天下共讨伐而不可言秦之功也。今唐与秦相去千年,宰相何以守汉论而无唐说也?若宰相讥隋,吾必附之,盖唐灭隋之必然也。历史是后人写的,盖棺论定,君王重臣从不例外。治国理政,尤其是君王朝臣,言及前朝功过,当审时度势、顺应历史,亲远而恶近,万不可人云亦云!若需当言,则慎之又慎,切莫遗笑后世。”
“胡言乱语、大逆不道!气死老夫了。”
“呵呵,丞相宽心。阳寿当尽未尽,怎能当下气死?”
长孙无忌目视李世民,希望得到支持,李世民只是微笑,无奈甩袖而退。
妖人如此大胆,一众朝臣啧啧称奇、交头接耳。
“呵呵呵呵。”尉迟恭笑过,感叹道:“闻所未闻,实乃振聋发聩之言。”言罢偷瞧长孙无忌,忽然意识到不妥,一殿为臣、兔死狐悲,怒气顿起,戟指责道:“小小年纪目无尊长!怎能如此狂妄,妄论宰相生死?”
秦歌一揖到地,忙向长孙宰相道歉:“小子无状,逞口舌之利了。”
大殿上忽然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意识到下来将要发生大事。
“朕阳寿几何?”李世民一句话犹如惊雷,诺大的朝堂忽然静如真空。只听扑通一声,众人看去,原来是何疯子跌坐于地。心想:“秦歌找死,带累于我!满朝膏肓老叟,遑论生死,难道不知李世民终会有此一问?”
大殿内不乏幸灾乐祸之人,长孙无忌尚能不形于色,刘公公就毫不掩饰。
秦歌并不慌乱:“臣闻君王行事,身系天下,从古至今,雄才大略的天子但求顺天而治、造福万民,何曾忧心自身阳寿?有一点是清楚的:世无千岁人。彭祖八百岁亦不过是传说,并无实证。臣子高呼万岁,其内心必不以为然,陛下听听就是了。”
李世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哈哈哈哈------这大殿沉闷太久了,总算有了些许乐趣。接着说、接着说。”
“为陛下计,当先斩天竺妖人。”此言一出,群臣惊悚。那天竺神仙为唐王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久矣,年前方成,唐王服下倍觉精神,陛下惊喜,深得赏识,多有赏赐。秦歌所言,无异于捋虎须、逆龙鳞。
李世民目如钢锥:“可有说辞?”
“臣闻天竺妖人为陛下炼制仙丹,陛下可是觉得食时极佳,过后更觉困顿?此乃鸦片之功效,实则是揠苗助长、寅吃卯粮。对陛下而言,是以折寿养精神,有害无益。相信陛下已经感觉到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困顿却一时长过一时,而服食丹药却日见加量?臣讲一例:后世有大清朝,因西洋英国大量向我中华输入鸦片,害我国民孱弱,换我白银百亿,以至于国库空虚、官员腐败、民不聊生,好好一个大清朝就此断送;可见其害。好在鸦片在大唐量不足虑,禁止即可。”
“传旨:立斩天竺方士——妖人那罗迩娑婆寐。”
“诺。”
“妈呀,说杀就杀?”何疯子刚刚站起,闻言吐着舌头缩脖子。
秦歌也吓一跳,想不到李世民决断如此快捷。
李世民面不改色,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为君羡求情,猜猜朕将如何处置?”
“君王决断犹如雷霆霹雳,一言既出怎能轻言更改?臣请留陛下万世清名,放过他的家小,有此善举,当不至寒尽天下臣子之心、闭塞谏言通道。”
李世民饶有兴趣问道:“后世如何评价此事?”
“史实为证:李将军并无不臣之心,也不曾有过取代李唐祸乱天下之举。他的的确确是冤枉的!后世有两位明君曾评价此事。大清朝康熙帝直言:‘唐太宗以疑诛李君羡既失为政之体而又无益于事。’显然是责备陛下行事不当。还有一位伟人也曾评价说:‘李君羡就是被冤死的。’陛下作为一代明君必然万世留名,当三思。”
“史书如此,何必更改?朕也只能赦免他的家人。你所思所言天马行空虽不合大唐法理,但听起来却是在情在理、于朕大有裨益。你留下,朕封你为谏议郎,正七品。”
何疯子心里酸溜溜的却也极为不屑:“使出浑身解数冒死表现,只拼得个七品芝麻官啊。”
吏部尚书高士廉出班急奏:“陛下,我朝并无此等官职。”
“现在有了。”李世民挥挥手,若有所思,叹曰:“朕失魏征五年,原以为犯颜直谏者绝矣,今得谏议郎,于愿足矣。秦爱卿,你且留下。至于你这个朋友,叫什么?何、何疯子,朕见他不脱稚气、顽皮可爱,也喜欢他的奇思妙想,净身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