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十六

　　十四
　　由于氯丙嗪强大的嗜睡作用，所以，早晨陈思常常醒得很晚。起来后，做饭，吃饭，洗刷，搞得很紧张。所以，陈思得晚上早吃药。可晚上一旦早早吃药，就耽误事儿。什么事儿也不能干了，只能上床睡觉。两片氯丙嗪，像两个小鬼，押送他到阴间去，他不去不行，身不由己。所以，陈思的生活很奇特，白天，是在阳间，夜晚，就到了阴间。在阳间不如意，在阴间，受尽折磨。不管在哪里，都没有好日子过。
　　陈思的日月暗淡无光，星星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校长张为荣很爱干净，每天早晨早早来到教学楼，和早来的男老师一起，用特殊的拖把推着锯末子拖地，把教学楼的入口处拖得纤尘不染。
　　陈思早上往往起得很晚，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校长一起拖地。可有一次，他不知什么原因，起早了，碍于情面，就和校长一起拖地。可陈思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把地扫干净就行了，何必再拖呢？因为，他在家里从不拖地。所以，一边拖，一边嘟囔：
　　“用锯末子拖地……也没见有多干净！”
　　大家都在尽心竭力地拖地，猛然听见有个唱反调的，不由得十分反感。尤其是校长，他皱起眉头，还算耐心地压住心中的怒火，教育陈思说：
　　“那可不是，可干净不少。拖完之后，到处亮光光的，走上去舒服，看起来也舒服。”
　　火没有发出来，但心里已经对陈思有了印象：说话比较随便，不懂事儿。
　　还有一次，县教育局要来检查，大家都精心准备，全力以赴。唯恐被教育局领导查出错误，更怕给当作典型，全县通报。都战战兢兢的。可陈思这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没有鞋穿了，两双鞋都脏了，而且臭不可闻，不能穿。他晚上睡得太早，没时间刷鞋。万般无奈，就穿了拖鞋去上班。刚拿了拖把，想要和校长一起拖地，校长马上就发现了他这个巨大的问题，一下子就生气了：
　　“平时上班都不穿拖鞋，就今天检查，你就穿拖鞋来，你这不是诚心捣乱吗？年轻人怎么就不能干净利索呢？快回去换鞋，要不然，班儿也别上了！”
　　陈思只好灰溜溜地放下拖把，回去换鞋——他在校长的心中，灰头灰脸，不值一提。坚持吃精神病药，已严重影响他的工作、生活，他的生活。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路丙嗪和苯海索都是放在小瓶里的。一开始他都随身携带着，一走动，药片就在瓶子里沙沙沙地响，他没办法。可一天早晨，陈思刚出他小院的门，正遇着陆亮上班，两个人并肩走着。陆亮就听到了他身上这种奇怪的声音，就问他：
　　“什么声音？”
　　陈思只好如实回答：
　　“是我身上……药片的声音。”
　　刚说完，他就很害怕，怕陆亮接着问他：
　　“是什么药？给我看一下。”
　　那这还了得？因为路丙嗪的药瓶子上清清楚楚地印着：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一旦同事知道他有这个病，传开了，他还怎么教学？神经病能教学吗？家长要是知道了，还能放心让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所以，陈思越想越害怕，赶快走回去，把药瓶子从身上拿了下来，放在宿舍的床上，藏了起来。从此，再也不在身上装药片了。
　　
　　十五
　　这个学校的教导主任是段小梅，是个年轻的女老师，长得很漂亮，教四年级语文。
　　教导处在陈思所在的办公室的东边，也在一楼。陈思如果上完课，也备好了课，偶尔就到这边转悠。
　　这一天，他来到这里，段小梅正好也在办公室。陈思就翻她的教本，翻到其中的一篇课文。是讲远古时期，松林里的一棵松树上，一只蜘蛛准备捕捉一只苍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是，就在这紧急关头，一大滴松脂从树上落下来，正好把这只蜘蛛和苍蝇包裹在里面。蜘蛛和苍蝇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死在了里面。然后，这里发生了地壳变动，松脂被埋了起来。不知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大滴松脂变成了琥珀，蜘蛛和苍蝇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里面，栩栩如生。陈思觉得，课文的语言非常棒，就禁不住自言自语：
　　“课文的语言非常好，很优美！”
　　这被段小梅注意到了，她很有兴趣地问陈思：
　　“课文当然语言得很棒，要不然，怎能选上课文？不过，我想听一听，这篇课文的语言怎么个好法，用你的话说出来，把你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
　　陈思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说：
　　“语言非常精致……既简练又灵动……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不能改动一个字，总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让人越读越想读……恨不得一口气读完。读完了，还想再读……很有嚼头，发人深思，耐人回味！”
　　段小梅听完之后，就知道，陈思一定在文学上很有天分，不觉有几分爱意。又想起他的小小说《一只小鸟》，的确写得很精彩，她很喜欢。她就爱意浓浓地看着陈思，羞红了脸。
　　她对陈思的爱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隐藏和过渡。有了就要表现出来，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勇敢的姑娘，一个好姑娘。
　　陈思看到了，也懂了，可他不敢追她。因为，她是教导主任，是个官儿，正好管着他。而他，连个普通教师都不是，有精神病，而且，还口吃。主科都带不了，带着小科。丢人现眼，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没有价值，没有身份。在单位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怜，可悲，可叹！
　　他，高攀不起啊！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张为他羞红了的脸。这张脸，漂亮极了，简直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为他完美地绽放，为他多情！他想看，他爱看。他多么喜欢女人，他多么需要女人。女人比他酷爱的文学还要重要，不可缺少，不可替代！
　　啊，动情时候的女人多么美，撩人心扉，扣人心弦，动人魂魄！
　　心底是有一丝丝的勇敢的，那么细，那么嫩，那么柔弱，那么小心翼翼。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知世界是什么，自己是什么。试探着，警惕着，像是蜗牛的随时缩回来的细细的触角
　　……
　　好像已经受了太多的惊吓！
　　先天有太多的不足和缺憾！
　　……
　　他们的爱情，出现了，在空气里，在教导处的小小的空间里。
　　在空气里，甜蜜地发酵，那么温馨，那么浪漫！
　　好像，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可是，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陈思不知，这几个男同事，不管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也想要她。
　　教导处里，除了段小梅之外，还有两个副主任，就是李玉波副主任和陆亮副主任，还有会计赵金。
　　李玉波高高瘦瘦，肤色不白也不黑，是典型的黄色人种的那种肤色。眼睛不大也不小，常常露出沉稳聪慧而又干练的神色。他的数学教得很好，是个教学能手。
　　陈思第一次见到陆亮，不是在这个单位，是在毕业坐车回家的路上。陆亮就坐在他的前面。陈思无意中看到陆亮的脸，就惊叹不止：长得实在太帅了！真是帅呆了，酷毙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眉宇间，似乎还有一点点女孩子的那种秀气，真是那种雌雄同体的雌雄美。
　　第一次在校园里叫陈思“陈老师”的，就是陆亮。那是陆亮和陈思刚刚分配到这所学校，校长给他们分好课程，他们就一起向自己的班级走去。这时，陆亮耐人寻味而又文质彬彬地喊了陈思一声“陈老师”，陈思一下子感到很新奇，从头至脚的震撼，因为，从来没有人喊他“陈老师”。他从上小学到初中，到师范，一直是学生，现在，突然就变成了老师，真是不可思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陈思一边震撼着，一边也很客气地回敬陆亮“陆老师”，两个人相视一笑。
　　陆亮给陈思的第一印象很好。
　　会计赵金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结实。全身上下，每一块肉，都很结实。每一块骨头，更结实。而且，他说话，也很“结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一句是一句，层次分明，逻辑严谨，让人信服。
　　经过几个月的短暂相处，陈思还不了解他们三个人，但他们对陈思的了解却很深入。他们知道陈思的小脑袋瓜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他们对于陈思的好事，是袖手旁观呢，还是从中作梗？暂时无从知晓。
　　十六
　　那时，正流行张信哲的一首歌《爱如潮水》，陈思很喜欢这首歌，也能全部唱出来。这首歌的歌词如下：
　　爱如潮水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且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走过千山万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既然爱了就不后悔
　　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紧紧跟随
　　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
　　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你该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
　　答应我从此不在深夜里徘徊
　　不要轻易尝试放纵的滋味
　　你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
　　在办公室的时候，在宿舍的时候，在教导处的时候，他就会把这首歌哼出来，或者轻声唱出来。只要段小梅听见，她就很注意地听。有一次，她就很开心地对陈思说：
　　“陈思，你唱歌很好听！”
　　“也就……一般吧。”
　　“这是谁的歌？”
　　“张信哲。”
　　“挺好听的！”
　　“嗨，瞎唱……乱唱！”
　　“这首歌的名字，我记得，叫什么‘潮水’？”
　　“《爱如潮水》”
　　“你还喜欢谁的歌？”
　　“周华健，刘德华，孟庭苇。”
　　“你最喜欢谁的歌？”
　　“周华健。”
　　“周华健哪首歌最好听？”
　　“《让我欢喜让我忧》。”
　　“你唱一下给我听，行吗？”
　　“……”
　　“不好意思啊，还知道害羞呢！那就别唱了！”
　　“……”
　　“知道吗？你是我们学校的男中音！”
　　“不敢……称不上。”
　　“怎么还不敢呢？说你是，你就是！”
　　“……”
　　陈思不知道，这已经是在谈恋爱了。他虽然不知道，但他喜欢和段小梅聊天，没事时喜欢到这里来。这就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教导处的一个人显然是看不下去了，这就是会计赵金。
　　有一天，陈思再次来到教导处，但是段小梅不在，陈思刚要走，赵金热情地对他说：
　　“陈思，你找谁？”
　　“……没找谁。”
　　“告诉你吧，前些日子，段主任到县里参加县级讲课比赛，我陪着一块去的。啊，段主任讲得实在太好了，声情并茂，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我在一旁都听呆了，听愣了！讲完课，评委问她问题，她回答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人赞叹不绝，叹为观止！段主任的口才实在是厉害，了不得啊！我从没见过，有哪个老师能超过她的口才！啊，段主任，厉害，厉害，实在是厉害！平时，我怎么没看出来呢！若不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还真不敢相信呢！越到关键时刻越厉害！与段主任相比，我真是个瞎人，笨人，蠢人！”
　　陈思听到这里，不由暗自一阵阵叹气：段主任这么优秀，那他算什么呢？段主任很有口才，可他是个口吃患者。段主任讲课那么好，都能参加县级讲课比赛，而他，镇级讲课比赛都没资格参加，就连校级的也没有资格。主科都带不了，还带着小科，可怜巴巴，神经兮兮。人家段主任是一只金凤凰，而他，是一只黑乌鸦，这怎么能般配呢？所以，他内心里仅有的一点点勇敢，都自觉惭愧，悄悄退去，再也不肯出现，再也不肯帮他的忙。
　　陈思就不想想，段主任出去讲课，怎么会带一个会计呢？带一个会计出去干什么？而且，段主任是个女的，她能带一个男的陪着她讲课吗？所以，赵金的那一番话，完全是他瞎编乱造的，他就是嫉妒段主任和陈思的爱情。他看上了陈思的女人。他看上的女人仿佛已经是他的了。那他的女人能给别人吗？不能，绝对不能！一个细胞都不能！可是，可怜的陈思，天真的陈思，就信以为真，一点都不怀疑。他总是想，都在同一个单位里，就是在同一个战壕里，是战友，应该风雨同舟，同甘共苦，怎么能互相使坏，互相拆台呢？可有些人，偏偏不这么想，偏偏和他做对。
　　唉，在陈思眼里，他的同事都是好人。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些早已经变了质，变了心。为他处心积虑，为他煞费苦心。
　　其实，人间到处都这样，只是，年幼的陈思暂时不明白，没有人点破他。不明白，就要吃亏上当，就不容易找到满意的爱人。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很相爱，也追不上，远隔千里，万里！
　　陈思和段小梅之间的那根红线，被赵金用锋利的剪刀悄悄地剪断了，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