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

　　六
　　吃完饭后，就在饭桌旁，妈妈语重心长地对陈思说：
　　“永强，你现在有病了，所以，你找对象就应该降低标准，女老师肯定不愿意跟着你，你找个工人吧。咱村里有个姑娘，小名叫院红，长得很漂亮，在工厂里上班，给你介绍一下吧！”陈思心里想，自己现在有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病，是非常可怕的病，工作还不一定能保得住。所以，自己的对象，简直是个女的就行。真怕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真怕自己会断子绝孙！所以，他就满口答应：
　　“行！”
　　一旁的爸爸高兴地说：
　　“听说这个院红很会为人处世，在厂子里很有威信。”
　　听爸爸这么一说，陈思越想和院红谈恋爱了。
　　妈妈也高兴起来，笑着对陈思说：
　　“你还记得院红吗？你小的时候，她家和咱家是斜对门。后来，她家搬到村子后面去了。”
　　听妈妈这么一说，陈思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斜对门家那个很漂亮的的小姑娘，想起她曾经入神地看着他的脸，羞得满脸通红！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不知出落得怎么样了。小时候漂亮，长大后就丑不了！甚至，越发漂亮，会很迷人！和美女谈恋爱得是什么滋味呢？长这么大，陈思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陈思禁不住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但几天之后，说媒的二大娘回来心事重重地对陈思和他妈妈说：
　　“我去问了，院红的妈妈说了，永强和院红都姓陈，一个‘志’字辈，一个‘建’字辈，不是一个辈，将来结了婚，双方家庭不好称呼，就不能谈，算了吧。”
　　陈思的心一下子凉了。
　　妈妈紧接着说：
　　“这只是一个借口，说得好听点。其实，就是不想给谈。”
　　二大娘点了点头说：
　　“是，你说得对，就是不想得罪人。我说永强啊，你也不用难受，天涯何处无芳草！五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呢！是不是，永强？”
　　陈思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光想谈，但人家不乐意！这就怎么也谈不上！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啊！人家一定是知道了他得病的消息。但陈思也不怪人家——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神经病？这不是把亲身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陈思忍不住自怨自艾：谁让自己得了这该死的疾病？而且，还要终生服药！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他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
　　这日子仿佛没有盼头。
　　每天临睡前，他都要吃两种药：氯丙嗪和苯海索。氯丙嗪是主药，苯海索是抗副作用的，因为氯丙嗪的副作用很大。给陈思带来很大的痛苦。当药力发作的时候，陈思就感觉他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住，把他痛苦地缓慢地往里吸。越往里越痛苦，他的全身都在黑暗里，被黑洞染成黑色，全身都在痛苦地变形，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变形。他仿佛落在了地狱里，仿佛正要落进油锅里。血液仿佛变成了浆糊，变成了黑泥浆，变成了淤泥。四肢麻木，仿佛失去了作用，就要烂掉，就要被截肢……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一旦吃上药，必须马上睡觉，氯丙嗪有强大的嗜睡作用。而且，第二天早晨，还迟迟醒不过来。睡到八点九点还不想睁开眼睛，不愿起床。这两小片氯丙嗪就像两个可怕的粗粗的寄生虫，每天夜晚要准时进入他的身体，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咬他的神经，让他不得安宁，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阻止，只能允许。唉，这两个寄生虫在他身体里为所欲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每天崩溃，每天从崩溃中爬出来……
　　陈思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头死猪，只有死猪才不怕开水烫！
　　这种日子，走到哪算到哪，撞着什么是什么。还能活着，也就算是个人。
　　曾有过的那么多美丽的理想，纷纷凋谢……又被践踏在泥里，屎里，雨里……
　　
　　七
　　正月十五的晚上，陈思和爸爸妈妈妹妹围着桌子，一起吃汤圆。
　　吃着吃着，爸爸陈忠信语重心长地对陈思说：
　　“永强，过了正月十六，你得去上班。”
　　陈思点了点头。他想去，但不知学校要不要，他是个有精神病的人。学校万一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一定不会要他的。
　　爸爸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
　　“你也不要担心，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嗯。”
　　“再一个，你的病基本上好了，和正常人一样。”
　　“嗯。”
　　妈妈也关切地对他说：
　　“永强，不管是谁，都会得病的。谁没得过病？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好好工作，好好为人处世，好好活着。”
　　“嗯。”
　　爸爸接着说：
　　“只是，你得坚持服药，千万别忘了！”
　　“行！”
　　这些天，陈思一直窝在家里，不敢出门见人，好像他得的是烈性传染病。可是，他毕竟还年轻，不能一直憋在家里。再苦再难，他也应该走出去，是死是活，也要走出去。
　　正月十七这天早晨，陈思和爸爸早早吃完饭，就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一起，向腾飞镇骑去。
　　腾飞镇离县城十一里，半个钟头就到了。这半个钟头，陈思忧心忡忡。
　　但当他进了张校长的办公室，看见张校长对他笑脸相迎，一点歧视的意思都没有，陈思心中的那块石头，就落了地，踏踏实实。
　　鉴于陈思的身体状况，张校长暂时没有让他带主课，先让他带一门小科——《活动》。陈思欣然接受了。
　　把陈思安排好，爸爸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了。陈思回到了他原来的那个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在一楼，楼梯的左边。
　　这个学校是腾飞镇的中心小学。
　　教学楼面南背北，共有三层。
　　陈思想在这里扎下根来。
　　办公室一共有六个人。带数学的有两个老师，年轻的男老师叫何勇，坐在陈思的右边，临沂师范毕业的。他的个子比陈思略高一点，瓜子脸，精瘦，肤色不白也不黑，是介于黑和白之间的那种肤色。说起话来快言快语，很利索。陈思的左边，是漂亮的晁真真老师，和陈思是师范时代的校友，不过，那时，陈思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是陆亮的老婆，从外县跟着他来的。他们三个人都是水泉师范毕业的。年老的女数学老师叫蔡宁，瘦高个，面目和善，说起话来也很和善，很容易让人信任。是个代课老师，临时工。她坐在陈思的左边隔一个桌。陈思的对桌是一个年轻的语文老师，也是临沂师范毕业的，叫丁燕飞。她1996年毕业，比陈思早一年来到这里，相貌端庄，文雅大方。还有一个女代课老师，叫李美，带语文，坐在这个办公室的东北角。她为人热情大方，点子也多，陈思和何勇总叫她李姐。
　　陈思的教学生涯从这里开始，也是从这里，正式踏入社会，开始闯江湖。
　　他很快发现，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现实给他上的一课是这样开始的：
　　何勇刚从班里回来，大发牢骚：
　　“怎么讲也不明白！难道我要再讲一遍？！我都讲了几遍了！舌头都生茧了，嘴唇都磨破了！唉，死猪脑子！”
　　丁燕飞一听，马上把话头接过来：
　　“我班里的死猪脑子也多的是，聪明的没几个，猪倒不少！”
　　何勇兴味未减：
　　“再多，也没有我的班里多，聪明的都让笨的给带坏了！聪明的越来越少，笨的越来越多。”
　　丁燕飞一遍改着语文作业，一边兴致勃勃地说：
　　“还是我班的多，一抓一大群，一找一大片！”
　　李美见这边热闹，也加入这个“阵容”：
　　“你们都没在我这个班上过课，只要你上一节，就能把你给气死！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学习……！”
　　陈思在一旁听愣了，听傻了：他们怎么这么喜欢说自己的学生差？不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聪明吗？说自己班里的学生聪明，是有些不好，但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学生差，也不妥当啊！难道是希望别人放松警惕，不狠抓教学，松懈下来，正好被自己超过？谁不希望自己的班里的学生考第一？谁自甘落后？陈思隐隐约约感觉到平行班级之间那种可怕的竞争！就隐藏在很平常很随意的说说笑笑之中。谁都想好，谁都想超过别人，谁都想优秀！又有谁想考倒数第一，成为丢人现眼的狗熊？
　　同行是冤家！
　　
　　八
　　而且，陈思还发现了教育界中让老师很头疼却又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抄备课。只要是老师，就知道，要想把课上好，必须备好课。备好课是上好课的前提和基础。但是，老师在备课本上抄的备课，却不是讲课用的，却是给检查备课的看的。实用价值不大。一笔一划写得那么认真，密密麻麻写得那么多，却是给别人看的，不是给自己看的。浪费多少宝贵的时间！每一位老师在抄备课时，常常牢骚满腹，“怨声载道”，都一百个不愿意，但都得继续下去，别无他法。没有人向领导提意见，没有人敢在领导面前说半个“不”字。仿佛只要这个世界有小学老师，那么抄备课这种无用功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和老师共存亡。
　　抄备课，就是小学教师的命中安排。
　　何况，国家又给发着工资！谁敢不抄？！
　　陈思每月的工资是377元。发工资的那一天，总是大家最快乐的一天！
　　陈思以前没钱的时候，就得向家里要，现在，终于不用伸手向家里要了，自己挣到钱了，非常开心。刹那间忘记了自己还要继续吃精神病药，忘记了在精神病院生不如死的痛苦。天那么晴朗高远，地那么厚实宽阔，欢天喜地！
　　二楼办公室的男老师潘志亮的工资刚到手，就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包大鸡烟，大肆抽起来。他的烟瘾很大，烟对他来说，就是粮食，就是饭。偶尔给陈思一支烟。陈思一抽，就咳嗽，干呕，反应很大，就觉得怎么也上不了瘾，可是，抽的次数多了，竟然上了瘾，一有空，就想抽一支。早晨起床后，先抽一支烟。晚上上床后，再抽一支烟。就这样，被“熏”成了一个烟民。
　　吸烟成了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都知道吸烟有害，都知道尼古丁有毒，可很多人依然吸烟，好像不怕死。
　　有一次，陈思正在办公室里吸烟，三楼办公室的男老师戴文调教他：
　　“你这不能算是抽烟，烟吸到嘴里直接就吐出来了，烟都浪费了。你看我是怎么抽的。”
　　说完后，他向陈思示范。只见他吸了一口烟，微微张开嘴巴，嘴里的烟就冒出来，分成两股，进入他上面的鼻孔里，进入他的肺中。最后，从他的嘴里出来。
　　戴文深沉地说：
　　“烟在身体里转一圈儿再出去，这才算是真正的抽烟。懂了吧？”
　　陈思很快就学到手了。他的烟瘾越来越大。他的肺，他的身体都需要烟，需要尼古丁，每天都需要。又不是没有钱。
　　陈思还学会了打扑克。学会了打关门、勾击和保皇。晚上吃完晚饭后，若能凑齐一桌人，他就和男同事们一边吸着烟，一边打扑克，一直打到深夜。到十一点十二点的时候，如果只剩下一支烟，那这支烟点着后，轮流吸，一人吸一口。这支烟吸完后怎么办？小卖部都关门了，有钱也买不到烟……于是，大家都趴在地上，满地找烟头吸！有的烟头，被鞋踩过，踩得扁扁的，上面还有泥巴，用手用力拍几下，再用嘴使劲吹几下，就放在嘴里，重新点着，如获至宝地吸，洋洋自得地吸，像要饭的乞丐一样地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