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作品名称:姻缘 作者:高永强 发布时间:2024-12-31 11:42:11 字数:5682
四
十几天之后,他恢复好了,但心里的绝望和悲哀一点也没有减少,依然想要吞噬他。他依然走投无路。黑夜和白天颠倒,不言不语,不出门,不见客人,一个人孤独地搞文学。
为了让陈思在白天能提起精神,爸爸特地给他买来了很多巧克力。巧克力很好吃,陈思也很喜欢吃,陈思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巧克力——可问题是,这巧克力真能医治陈思的病症吗?
天气渐渐冷了,妈妈就给陈思织了一件毛裤,可陈思一看,是深紫色的,陈思吓了一大跳——本地的丧事上,为死人扎的扎彩中的那个小牧童,裤子就是深紫色的,是要焚化的!——莫非妈妈想让他像那个纸做的小牧童一样焚化?于是,他怎么也不穿这件毛裤,心里怀着深深的恐惧,仿佛死亡逼近了他,火化逼近了他!
陈思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为他四处求医,到处传播他得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儿子钻牛角尖,想不开了。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一天,爸爸找来一辆车,带着陈思到临沂市人民医院给他看病,给他拿了好几瓶药。回到家,就让他吃药。陈思拿起药瓶,仔细一看,才知道自己得的是精神分裂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早已是个精神病人!而本地把精神病人叫做神经病!比愣子傻子还让人瞧不起……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拒不吃药。可妈妈拿着药瓶,逼他:
“永强,你怎能不吃药呢?”
“我没有病!”
“可临沂市人民医院的大夫为什么说你有病?”
“他们胡说八道!”
“大夫能胡说八道?”
“反正我没有病!”
“你就是有点不正常!”
“我哪里不正常了?”
陈思愤怒地看着妈妈,心想:还不是你逼的?!你这个可恶的妈妈!万恶的妈妈!没有人性的妈妈!可他不敢说出来,他敢怒而不敢言!他觉得他要是说出来,那他就是真正的神经病,真正的疯子!
“那医院里的大夫和我还有你爸爸都不正常?就你正常?”
陈思无言以对!他感到,这个家庭和这个社会都是他的敌人,都想弄死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但他坚信,他没有病!他在街上多次看到过一些神经病流浪街头,衣着褴褛,遍身污垢……到处讨人厌,惹人烦!老百姓都像赶苍蝇一样赶他们!……难道他们就是他的未来?难道自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可思议!可大夫和爸爸妈妈为什么都认为自己是神经病?妈妈要害他,爸爸要害他,可医院里的大夫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也要害他?他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他本来觉得,家,就是一个监狱,他逃不出去。可现在,整个社会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监狱,他也逃不出去。他能逃到哪里去?这个世界之外有没有世界?如果有,那一个世界会不会也是这个样?他更加绝望、无助!他觉得,他死气沉沉!身上一定有许多细胞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了,剩下的所有的细胞也得不到救助,也将在绝望和痛苦中先后死去……
谁能可怜他?谁能拯救他?
……
爸爸妈妈变得鬼鬼祟祟,说起话来很小心,总是避着陈思。一见陈思走过来,马上就小心地停止下来,然后,用医生的权威的目光看着他,无声地斥责他:你为什么不吃药?你明明有病为什么不吃药?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药瓶里的药,陈思一片都没吃!陈思真想把这几瓶药都扔到垃圾堆上,可他不敢!
有一天中午,陈思开始吃妈妈端过来的一盘饺子,刚咬了一口,就觉得饺子皮很苦,像在吃药。他马上意识到,爸爸妈妈一定把精神病药融化到饺子皮里了。于是,他走过去,质问他的爸爸妈妈:
“你们是不是把药放到饺子里了?”
爸爸妈妈正在包饺子,对视了一下,然后,妈妈一半严厉一半关心地说:
“你不吃药,我们只好把药化到饺子皮里。永强,你得吃药,别不承认你有病。我们担心你,想让你的病赶快好起来!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就是不吃药,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这样了!”
听到这里,陈思愤怒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几步走过去,抓起桌子上的一瓶精神病药,狠狠地摔到地上,一边摔一边大声说:
“我就是不吃药,我没有病!”
爸爸妈妈又相互对视了一下,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包他们的饺子。陈思这样,好像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无关痛痒。根本惊动不了他们。
几天之后,爸爸突然变得很开心,他对陈思说:
“永强,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到济南散散心。济南有许多风景,比如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很好看,你想不想去?”
一听到出去玩,陈思很高兴,马上说:
“行!”
“那明天早晨我们就出发,你四叔和我们一起去。”
“行!”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三个人到达省城济南,在四叔的一个侄女家住下。四叔的侄女,也就是陈思的表姐。早晨醒过来后,三个人就一起游览济南城,用了一天的时间,游览了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陈思得了稍许安慰,忧郁绝望的心情缓解了一点点。
早晨醒过来后,吃完早点,表姐来了,四个人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四叔亲切地对陈思说:
“永强,你有点心理障碍,我们打算找个心理医生,给你看看。”
陈思心里想:你才有病呢!我根本没病!不过,既然来了,找就找吧,还不是白白浪费钱!我想看看你们怎么给我看病。他就沉默着,一声不吭。车内的空气不紧张,但是,有点沉闷。
这时,表姐说话了:
“我儿子六岁的时候,有一次问我,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就实话实说,是妈妈把你给生出来的。儿子接着问,那我是从哪个地方生出来的?我就说,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不料儿子接着问,那我是怎么爬进你肚子里的?我就回答不出来了!”车内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就这么笑着,车在一个单位的门前停了下来。大家都下了车。陈思一看,这个单位的名称是:济南市精神卫生中心。
五
爸爸和四叔领着陈思来到一个房间里,一个中年男大夫坐在里面。大夫问陈思:
“你几岁了?”
陈思如实回答:
“二十了。”
“这两人是你的什么人?”
“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的四叔。”
“那你到里面那个房间里去,我和你的爸爸和四叔有话要说。”
陈思就来到里面那个房间里去。但他想要知道大夫对爸爸和四叔要说的话,更想知道大夫为什么要避着他,就返回到大夫的那个房间。但大夫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森可怖,很严厉地对陈思说:
“你快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你回避一下!”
但陈思想,你们要给我看病,为什么要避着我?就更加好奇了,偏不回去。他们三个人就会心地相互看了一眼。大夫小声地对爸爸说了几句话,陈思没有听清楚,陈思靠近几步硬要听,大夫却不说了,严厉、诡异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思。爸爸小声地对四叔说了几句话,陈思也没有听清楚,心里想:你们搞的是什么鬼?难道这个大夫就是你们为我请的心理医生?可是,却不问他“心理”的事儿,这是什么心理医生?那你们大老远地从家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大夫问他的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啊!不可能!陈思想啊想啊,想不明白。这时,四叔走到陈思旁边,亲切地对他说:
“永强,你跟我来!”
他在前面走,陈思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七拐八拐,到了一座楼前。楼前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住院部。两个人一起上了楼梯。来到四楼,敲开了门。一进门,陈思就看见长长的走廊里有好几个精神病人穿着白底蓝色条纹的特殊的病人的衣服,梦游一样地缓慢地走着。陈思愕然了,他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正纳闷着,一个女护士拿着一摞白底蓝色条纹的衣服,来到陈思的面前,对陈思说:
“你换上衣服。”
陈思当然不愿意,他可不是精神病人,他都不承认他有心理问题。护士竟然让他换上精神病人才穿的衣服,那就是把他当成精神病人,真是岂有此理?胆大包天!陈思认为这个护士搞错了!陈思抗拒着。
但这个护士没有走开,依然坚持着,语气变得严厉:
“快换上!”
陈思依然不换,无动于衷。
护士变得更加严厉:
“你换还是不换?”
“不换!”
护士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陈思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还差不多!护士也有搞错的时候!我是正常人!你护士连正常人和精神病人都分不清楚啊,做什么护士?别再来找我!
就过了一会儿,这个女护士拿着那一摞衣服又来了,身后跟着一群身强力壮的精神病人。这个护士指着陈思,对这一群精神病人说:
“上!”
只见这一群精神病人一拥而上,陈思的两条腿两条胳膊都被抱住了,陈思就被抬了起来,陈思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他懵了,他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他被抬到一张病床上。刚落到床上,精神病人们就开始剥他的衣服,一边剥一边兴奋地议论纷纷:
“听说他是个小学老师!”
“小学老师也会得我们这种病?”
“不管什么人都会得我们这种病!”
“还挺年轻的。”
“可惜了!”
……
陈思任由摆布!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像小河般流淌。表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拿着卫生纸擦他的泪水。
陈思很快被剥得精光,换上病服。这时,他恨透了他的爸爸,都是他的主意,没有他,谁也不会领他到这个鬼地方。让他游览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只是个幌子。他就是个大骗子,心狠手毒!陈思的世界天崩地裂,天塌地陷!他绝望地大喊:
“陈忠信,等我出了院,一定杀了你!”
他的手脚被结结实实地绑到了床上,像一只待宰的羊。一个护士过来给他打了一针。他就逐渐变得迷迷糊糊,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睡去。
就这样,陈思在精神病院住下了,正式成了一名精神病人。
第二天,当他醒过来时,他觉得他的全身都崩溃了,所有的血液都变成了厚厚的水泥浆,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就要郁结成团,就要流不动了。呼吸的空气像是气化的水泥浆。天和地都是水泥浆!所有的水泥浆,很快就要凝结,硬化——陈思觉得,他就像个死人一样,他来到了人间地狱!
他想逃出这个人间地狱。
他好多次观察这个走廊的门,总是锁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大夫和护士进出这个门的时候,总是高度警惕,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这条路就死了。
他想起以前看过一个日本电影《追捕》,男主人公是由高仓健扮演的杜丘,他被坏人送到了精神病院。每次吃下精神病药后,他都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使劲地抠自己的咽喉,吐出刚刚吞下的药物,保持清醒和活力。于是,他就照着做了,但是,他不是杜丘,他无论怎么抠喉咙,也吐不出来药物来。于是,这条路也死了!
每次吃药时,护士推着小车来到走廊里,喊着:“吃药了,吃药了!”于是,病人们都拿着水杯,从病房里走出来,排队等候吃药。轮到谁吃药时,就从护士手中接过药物,喝一口水,把药物咽下去。然后,还要对着护士大大地张开嘴巴,让护士看到病人确实把药物吞下去了,没有藏在嘴里。护士要仔细查看一番,才让病人走开。陈思就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把药物藏在舌头底下,不咽下去。好几次瞒过了护士。然后,他急忙来到洗手间,把舌头底下的药物吐出来,吐到水龙头的下面,冲刷掉。他暗自得意。可是有一次,药物太多,他感觉无法藏到舌头底下,怕事情败露,只好吞了下去。这一次,就出了大问题。大夫给他吃的药物是逐步加量的,陈思前几次没吃,这次猛然吃了大剂量的药物,身体承受不了了。吃下去后,就很不舒服。然后,到楼下的康乐园里,就越来越难受,什么事都不能干。后来,排着队伍回房间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天旋地转,晕倒了!大夫和护士们就知道他一定藏药了。赶快把他扶到病房里抢救。陈思醒过来时,大约是第二天,两个护士正在给他的吊瓶换药。一个护士见陈思醒过来,急忙关切地对他说:“以后,你再也不要藏药了,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这次,我们保住了你,下一次就不一定!”于是,陈思再也不敢藏药了,他所有的方法都用尽了,都不行,就认命了,从此,开始老老实实地吃药。
大约过了十几天,陈思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突然感觉到,妈妈对他的坏和狠都是他的幻觉,亲娘怎么能害她的亲生儿子呢?若自己真的没有病,亲爹怎么能送他进精神病院呢?不,不可能!自己一定是真的有病。若他在家里能乖乖地吃药,爸妈就不会把他送进来的。爸妈实在没有办法,才孤注一掷,把他送进来。自己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吃药,争取早日康复,早日出院,回到家中和他们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他在走廊的尽头的一个窗户里,看见有人用粉笔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我多想再回到妈妈肚子里,再出来,再重新活一回!陈思看了大发感慨,他觉得,他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妈妈想要害他,这不就是有了病吗?而且,还病得不轻!那自己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病呢?是不是很早就有了呢?不知不觉地就有了呢?是不是自己天生就有了呢?要不然自己怎么毫无察觉呢?唉,真对不起自己的亲生妈妈!真想再回到她的肚子里,再出来,再重新活一回!
这一个不知名的精神病人写出了他的心声。
他越坚定了自己是有病的,就好好吃药,好好治自己的病。
但精神病院的日子实在难熬,因为失去了自由。有人日子难熬,就说自己“度日如年”,但陈思觉得自己是“度秒如年”!——这样算来,每一天他都度过了千秋万代!每一秒都是煎熬,都在苦苦地折磨他,都在磨砺着他的神经和大脑。他像在两块磨石之间,被残酷地磨来磨去。他想跳楼,可是,窗户外面,是厚厚的、缝隙很小的钢板,头根本伸不进去。他想向墙撞去,但又怕撞不死,成了傻子。
春节到了,陈思出不了院,就加倍地思念家和亲人。他觉得,家和亲人遥远得,就像在银河系以外,自己穷尽一生,都飞不到那里去!
这天夜晚,当楼外的鞭炮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来的时候,陈思望着窗外,光想回家!长久地看啊看啊,想啊想啊,苦极了——他像一只小鸟,被剪断了翅膀,拔光了羽毛。他心里萌生了这样一句诗:笼中鸟儿的目光向外一望,便有千里远,万里远!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过最难忘的春节!这天晚上,可喜的是,医院包了饺子给他们吃,虽然有不少破皮的。吃完饺子后,在自己的病床上躺了一会儿,八点到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护士和病人们都纷纷来到餐厅观看。陈思看了一会儿,眼皮就直打架,看不下去了。原来,刚才护士给他打了一小针,现在,药物发作,困意一阵阵袭来,节目再精彩,陈思也看不下去了,只好回到自己的病床上睡觉。
1997年的春节,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痛苦万分地过去了。
春节后初八,爸爸来到精神病院把陈思接了出来,让陈思欣喜万分。
回到家中,妈妈再也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从外到内,从脚到头,一心一意对他好。这让陈思感到,以前自己确实有病,而且病得很厉害,幸亏亲爱的爸爸妈妈及时出手,送他进精神病院,要不自己现在真就成了神经病,流浪街头,吃垃圾,喝脏水,无家可归!
在饭桌旁,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在心里高呼: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但是,大夫说,精神病人是要终生服药的,一断药,病情就会恶化,发作,就得重返精神病院。这让陈思心痛不已,却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