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二
　　吃完饭后，妈妈眼里就恢复了她的种种可怕的“神采”，继续欺压陈思，她依然不肯放过他。但陈思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顽强地对抗着，他想活下去，想给自己一条生路。
　　几天之后，爸爸的一个师范同学，也就是陈思的叔叔——高叔，邀请陈思和他的妹妹到他家里玩，陈思就和妹妹陈静一块去了。
　　高叔家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丽娟，正在上高中。小的是儿子，叫阳光，正在上初中。阳光正是蹿个子的时候，两条腿又细又长，上身也不粗，让人想起庄稼地里又细又高的高粱。他话语不多，但是脸上诚挚而又热情，打心眼里喜欢陈思和陈静到他家里玩。
　　丽娟漂亮极了，是一个绝色女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动人魂魄！陈思见到她的第一眼，在内心里就赞叹不止，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真让人百看不厌！陈思真想用照相机偷偷拍下许多张照片，回到家每天可以偷偷地看。若他的眼睛是照相机就好了，眨一下眼睛就拍一张，可以任意地拍，自由地拍。拍下的照片，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怎样看，就怎样看，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啊，这个念头，想想都觉得美，可是，永远都不能实现！
　　陈思来到丽娟的房间里。丽娟坐在她的床沿上，动情地看着他。更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眼睛——将她浓浓的爱意，倾注到陈思的眼睛里。她渴望陈思从现在就和她好，开始追她。命运给她的，可能就这一次机会，她以后怎么才能遇见他？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能贻误时机。她决心做一个勇敢的姑娘。她的胸部饱满，从上衣里非常明显地凸出来，非常好看——她发育成熟了，而且，刚刚发育成熟，全身上下都水嫩水嫩的，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
　　陈思当然想追她。谁不爱漂亮姑娘？于是，他坐在她的床沿上，热情地问她：
　　“你上高中了？”
　　“嗯。”
　　“高几？”
　　“高三。”
　　陈思突然间像是受到了惊吓——她正在上高三啊，正要考大学啊，这可是关键时刻，是改变命运的时候，如果这时候，他去追她，让她分心，不是耽误她一生的大事吗？爱她，就得为她好，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他可不想成为她的个人历史中的罪人。于是，他就把他对她的爱深深地压了下去——他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决不能追她。让她自由自在地学习，祝她在高考中考出个好成绩。于是，他关心地继续问她：
　　“功课很紧吧？”
　　“对，几乎没有一点玩的时间。”
　　“你现在是关键时刻啊，每分每秒都很重要！”
　　“是啊。”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想上高中，可是父母不让我上，怎么也不让我上。所以，我很羡慕你！”
　　“可是，上高中太累！”
　　“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可是，累过去就行了，考上大学就轻松了。不像我，只考上个中专，最低的学历了，真是没办法！”陈思说话略有些口吃，这一段话却说得如此顺溜，让他叹为观止，又暗自庆幸。他知道，当他一忘记自己有口吃这个毛病的时候，他就能超水平发挥，像一个正常人。他只想丽娟能考出个好成绩，所以，暂时把他的这个要命的毛病忘却了。
　　“嗯。”
　　“今天怎么没上学？”
　　“今天是星期天，两个星期歇一个星期天。”
　　“哦。”
　　“永强，来！”
　　陈思听见高叔在堂屋里喊他，就忙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来到堂屋里，妹妹也在里面。高叔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红通通的大苹果，向陈思递过来：
　　“永强，吃一个苹果吧，这是我们本地最好吃的红富士苹果！”
　　陈思不好意思，没有接。高叔硬往他的手里塞，陈思“躲闪不及”，只好接住了。高婶子在一旁说：
　　“你尝尝，一尝你就知道，味道好极了！”
　　陈思把苹果拿到嘴边，刚要咬，就闻到了一股清香，像是花朵的香气，沁人心脾。就急忙咬了一口，呀，果然，味道好得不得了，甜甜的，嫩嫩的，香香的，是给嘴巴和舌头的一次甜蜜的盛宴，是自然长出来的最好喝的饮料。
　　妹妹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她从小就爱吃水果，这会儿，连话都顾不得说了，在专心致志地享受着吃的快乐。兄妹俩正吃着，听到丽娟在外面喊他们：
　　“永强，永健，出来吧！”
　　陈思和陈静就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走了出来。陈思见丽娟拿着羽毛球拍和羽毛球，笑盈盈地看着她的心上人。她对他说：
　　“赶快吃苹果，吃完咱们好打羽毛球！”
　　“好啊，你们家的苹果真好吃！”
　　“是吗？”丽娟笑了。白净的脸上红红的。陈思突然觉得，丽娟的脸就像这红红的苹果，又好看，又好吃。看丽娟的脸，就像在吃着这种苹果，越吃越好吃，越吃越甜蜜。于是，他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偶尔看一下丽娟的脸，有时候就是短短的一瞥。目光刚一落在她的脸上，眼睛上，就赶快移走——他真怕惊动了丽娟，怕她生气，怕把她像一只小鸟给惊飞了。
　　高阳从他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准备和他们一起出去打羽毛球。
　　这时，他无意中发现，堂屋里的高叔和高婶子都惊喜地看着他们俩，同时向陈思暗示：你若追求我们的女儿丽娟，我们就愿意！一刹那间，陈思在心中升起了追丽娟的欲望，美好而又甜蜜。他多想把她抱在怀里，他多想亲她的脸蛋她的娇嫩的小嘴巴，他多想把她……可他转念一想，丽娟一旦考上大学，就是大学生了，而他，不过是中专生，最低的学历了，哪能跟人家相比？人家像只白天鹅，他像个癞蛤蟆；人家是只金凤凰，而他不过是个土鳖子！唉，长痛不如短痛，明智点，趁早放弃了吧！况且，丽娟的爸爸是他的叔叔，追他的女儿多么不好意思，怎么好意思下手呢？于是，陈思决定不追她。
　　丽娟是陈思错过的一个好女人！
　　吃完苹果，他们一起打羽毛球。
　　打羽毛球时，丽娟一直含情脉脉地看陈思，希望陈思能明了她的心意，开始追她。她需要他。无奈陈思“去意已决”，仿佛是铁石心肠，仿佛是，不懂爱情的人。
　　那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几多甜蜜，几多忧愁！
　　打完羽毛球后，陈思和妹妹就回家了。他和丽娟的缘份就彻底结束。丽娟难道还能跑到他的家里以目送情？丽娟难道非对他说出来“我喜欢你”？
　　唉，谁能帮助他们俩？谁能拯救他们俩？
　　可怜的丽娟！可怜的陈思！
　　唉！
　　
　　三
　　回到家里，继续他的灾难。
　　妈妈好像一个大老虎变成的，时不时地向他现出原形。而且，她这种老虎和一般老虎不一样。一般老虎捕捉鹿、羊和牛，而她，只吃人，而且，只对他感兴趣。当然，她是否吃过其他人，陈思不知道，陈思只知道，她光想吃他。当她向他现出原形的时候，没有虎身子虎爪子和虎尾巴，就是一个虎头，一个穷凶极恶的虎头，想要一口吞下他的虎头，阴气沉沉的虎头，想要扑过来的虎头。
　　妈妈好像又是一个鬼。鬼头鬼脑鬼脾气。对他好的时候，热情似火，眉飞色舞；对他恶的时候，恨不得一下掐死他咬死他。陈思怕极了！
　　他只好孤独地搞他的文学。他觉得著名作家刘恒的获奖短篇小说《狗日的粮食》写得好极了，语言精美、老到，独树一帜。读了好多遍之后，就默写这篇小说。每默写一部分后，就和原文对照，体会作者语言的奇妙。
　　但是，文学也救不了他。不能帮他对付妈妈。他的世界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终于，就要活不下去了。他想到了死。有一天深夜里，他想出去找死。他一个人，来到午夜的街头，游荡。他来到高高的大桥上，看着黑惨惨的幽深的河面，想要跳下去，却不敢，一望再望，一忍再忍；路中间有一辆车亮着车灯驶过来，他想猛地撞到车头上，却缺乏足够的勇气；他想爬到高楼上，再跳下去，但他一想起跳下的一瞬间的无限的恐怖，就吓住了……
　　街上一伙巡逻的民警发现了他，以为他是个小偷，其中一个严厉地询问他：
　　“你，干什么的？”
　　陈思不敢说实话，只好敷衍：
　　“随便逛逛。”
　　“半夜三更的，逛什么逛？”
　　“在家里睡不着觉。”
　　民警还不放心，正要继续询问他，可看他的神情，不像个坏人，就不打算再啰嗦了，就关心地说了一句：
　　“别瞎逛了，快回家吧！”
　　“行！”陈思诚惶诚恐地说。
　　陈思只好回家了。想死，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还有什么死法？他也不想割腕自杀，太疼。而且，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流光，太恐怖。
　　可他光想死，他就是活不下去了。后来，他想到了吃安眠药。他想，吃安眠药可以毫无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多么好！这是最好的杀死自己的方式，堪称完美！于是，他开始买安眠药。他来到一个诊所，向大夫说：
　　“大夫，给我五十片安眠药。”
　　这个大夫看了看他的脸色，警惕地问他：
　　“你要那么多干什么？”
　　“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也不能要这么多！我们不会卖给你这么多的。”
　　“那你能卖给我多少？”
　　“十五片。”
　　“那我就买十五片。”
　　“好吧。不过，年轻人，我得告诉你，这种药有依赖性。”
　　“好，我知道了。”
　　陈思想，没想到医院还有这种规矩，可能是怕人自杀吧。可是，我偏要自杀，我多上几家医院买就可以了。于是，他买了十五片，又来到两家医院，各买了十五片。这样共买了四十五片安眠药。他觉得，这些安眠药的力量合起来，足以致命。他要亲手送自己上西天。
　　回到家里，他没有马上吃安眠药，他想，他就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尽管这个世界让他绝望，带给他无限的痛苦和无奈，可曾经，也给他那么多的欢喜和快乐，他想再看看这个世界，他想再停留一会儿。
　　这时，他想起来，师范时的同桌肖磊毕业前曾对他说过，吃很多的安眠药不一定会死，但如果同时，又喝了许多白酒，就会百分之一万地死去，必死无疑，于是，他找来一瓶白酒，就放在床边。等过一会儿，就着白酒，把安眠药吃下去。
　　他来到镜子前，想看自己最后一眼。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时，竟被吓了一跳。因为，镜中的自己死气沉沉，尤其是那双眼睛，没有一点光，漆黑漆黑的，没有一点希望，万念俱灭，和死人的眼睛完全一样了。
　　当他拿出药片，准备吞下去时，突然有些留恋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静静地承载着他的沙发，墙上的从不嫌弃他的宽大的壁镜，还有整洁的地面，穿过窗玻璃的纯净的灿烂的阳光……他就要永远告别它们了，告别这一切。可是，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悲惨的地步？为什么非要自己杀死自己？他不知道。难道自己得罪了上天？难道自己触犯了神灵？可也不用搞明白了，自己走投无路，只有死路一条了！自己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谁也救不了他！他在心里悲摧地呐喊：永别了！喊完后，他毅然决然地打开瓶盖，就着水，分三次，把四十五片安眠药吃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忘了喝白酒，忘了喝绝命酒。
　　吃完后，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他感觉有点困，就趴在桌子上，这一趴，就睡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听到爸爸越来越大的惊恐的声音：“永强！永强！永强！……”可他已顾不得这些了，他撇下一切，向死亡飞去……
　　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发疯似的找来一个村里的医生，想要救活他。把他抱到床上，给他挂了一瓶吊瓶，死马当活马医。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无知无觉。他好像既没活着，也没死去，是介于活着和死亡之间的一种状态，一种存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陌生和空白。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最大最可怕的敌人，就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的，“最亲爱的妈妈”！
　　不知道他的苦难，不会结束，将继续下去，就像车轮注定要碾压马路一样。
　　他的手脚麻木，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姑姥姥来看他，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结果他拿不起杯子，杯子倒了，烫伤了他的手。姑姥姥赶快给他买来烫伤药，给他涂上。他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好像没有舌头。
　　他像一个九十岁高龄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就要“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