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陈思感觉越来越惨了！
　　妈妈看他的眼神里，隐藏着太多的阴险、诡诈和不祥，咄咄逼人，有时，简直像一个母老虎，凶恶、危险，想要吃掉他。就是在她做好饭，热切地呼唤他吃饭时，这样对他说：“永强，快来吃饭！”笑容里的残忍和恶毒时隐时现。笑容有多灿烂，凶残和恶毒就有多狰狞，让人想到就要施刑的刽子手！妈妈究竟怎么了？亲爱的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要残害她的亲生儿子吗？可她为什么又若无其事地像以前一样，给他饭吃，给他买来衣服，给他买来鞋和袜子？而且，她的种种可怕只在她的眼神里，从不出现在她的话语里，她更不动手打他！
　　但越这样，就越可怕！
　　陈思不理解，痛苦极了——这是最亲爱的妈妈啊！生我养我的亲娘啊！亲娘为什么这么狰狞可怕？却不敢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更不敢质问她！不能说，不能道。
　　仿佛一张网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在网里奋力挣扎，挣扎……越挣扎缠得越紧……
　　这个家，从来没有这样过！
　　陈思清晰地记得，就是从陈思师范一毕业，这个家的温馨就变味了。就是从妈妈的眼神开始变的。她的热情洋溢的眼神里增添了诡异和狐疑的神色，这使她一会儿像个天使，一会儿又像个恶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气沉沉；一会儿善良得没有边疆，一会儿恶得没有边际……
　　把陈思整个地搞懵了，也害惨了……
　　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和谁都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出门——家里不安全，可到外面哪里才安全？家里都要呆不住了，哪里才能呆得住？
　　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渐渐地，他也不想上班了，只想一个人待在屋里面，孤独地看他的小说，孤独地搞他的文学。
　　后来，他想，等妈妈睡着了，她对他的攻击就会停下来，他对她的惧怕就会减弱不少。于是，他就熬夜看小说搞文学，白天睡大觉，整个地晨昏颠倒。
　　妈妈还装作不理解他，挺纳闷的样子，很关心地问他：
　　“永强，你怎么夜里不睡觉？”
　　陈思又不能实话实说，只好敷衍：
　　“夜里安静。”
　　“白天你一个人待在屋里，不也安静吗？”
　　“……总没有夜里安静。”
　　“永强，你光这样，人家会觉得你不正常！”
　　“妈，我不过想安静一些，我没什么不正常。”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这样？”
　　“……”
　　“永强，究竟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我们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上师范时，被一个女生骗了很久，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就一个女人吗？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就钻牛角尖！我和你爸很着急，很担心你，怕你出事！”
　　陈思听到这里，心里窝了一肚子怒火，可他又不敢发作出来：还不都是你搞的鬼？不是你整天在吓唬我！他只好撒谎：
　　“我喜欢这样！”
　　一时间，他真想对这个女人大喊大叫，爆发出来：
　　“你这个可恶的妈妈，可怕的妈妈！你想弄死你的儿子啊！你这样折磨我有什么好处？！你是人，还是鬼？还是个半人半鬼？你这个大魔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他不敢！
　　他不想真的成为疯子！
　　这个妈妈，给他吃，给他喝，给他买衣服穿，他万不可那样！
　　他不想十恶不赦！
　　可这个妈妈到底怎么了？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搞不明白，愈陷愈深，就越呆板、冷漠。除了看小说搞文学，别的什么事儿都不能干了。
　　爸爸去单位给他请了病假。于是，他整天待在他的屋子里，除了吃饭时出来一下，偶尔上一趟厕所……不洗脸，不洗头，不刷牙，不洗脚，不洗澡……像一个废人一样。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陈思觉得，他像是在深渊里游泳，在陷阱里攀爬，跳跃……
　　但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妈妈也不想让他再过下去了。
　　这一天，从早晨开始，妈妈的眼神变本加厉，像刀向他砍过来，像剑向他刺过来，像箭向他射过来，向开水向他泼过来……而且，得意洋洋，很嚣张：我就是想把你弄死，你能把我怎么样？就想把你活活弄死！你去死吧，见鬼去吧！……
　　她像个魔鬼在狰狞地大笑，在咆哮！
　　不多会儿，她看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多了，可是，她用眼神对他说：
　　“你若爱上我，给我一次，我就放过你，对你好！”
　　陈思想：你是妈妈啊！你是母亲啊！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儿子怎能和母亲谈恋爱？！告诉你吧，我死也不会！你疯了！你才是个疯子呢！疯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爸爸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管不问。
　　妹妹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上高中了，功课很紧张，无暇顾及到他。
　　陈思觉得这个家再也待不下去了，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忍无可忍，他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临行前，他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他在写纸条时，一边写一边流着眼泪，毕竟，他在这个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是有深厚的感情的。他这样写道：
　　“爸爸妈妈：
　　“我要到远方去，不要去找我，也不要写什么寻人启事。永别了！以后，你们多保重，我也要多保重！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写完后，把这张纸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就带着九百多块工资钱，从家里向外走去。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空气澄澈纯净。走到大门口时，他流着眼泪看着家里明净的窗玻璃，平坦的院落，红漆的大门……家里的一切都静静的，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像他小时候的玩伴，亲密无间，似乎想挽留他，依依不舍。可他，去意已决，要永远地离开它，生离死别——他从此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
　　他到车站坐了车，去了临沂市。
　　在车站下了车，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开始了他的流浪。
　　他的心一直在流泪，快要死了。他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可是，到处都有人。他感叹，天地这么大，却没有他的家。
　　实在找不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不敢大声哭出来，怕人看见听见。于是，他时常哽咽着，甚至全身都哆嗦着，泪水就如小河般流了下来。
　　想来想去，找来找去，他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点。
　　后来，天快黑了，他就找到一家宾馆，想要睡觉。可一问价格，一晚上要六十块钱，太贵了，而且，还要有身份证。他出来的时候，太急了，忘了带身份证。那他晚上到哪里睡觉？想来想去，他决定晚上到电影院去看电影，一看一个通宵，困了，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就在椅子上过夜。
　　他便找到一个电影院——沂蒙影剧院。一问，一个通宵才刚十五块钱，一点都不贵。他就爽快地买了一张电影票，来到放映厅，看起电影来。前面的几部没有什么特色，接下来一部《蜀山鬼》，让陈思看得很投入，毛骨悚然。片中有两个鬼，一个是老妇女，一个是年轻的少女，她们表面看起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可她们一旦想要抓人想要吃人时，目露凶光，就变成了真正的鬼，低低地飞起来，飞到前面的人的后背上，把人弄死，再吃人——陈思想起了他的妈妈。妈妈就像这两个鬼一样，尤其像这个老鬼。表面是个人，本质上是个鬼。一旦是人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个人，可一旦是鬼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个鬼！所以，当她是人的时候，一想起她原来是个鬼，就觉得恐怖极了，可怕极了！不像有的鬼青面獠牙，凶相毕露，反倒不可怕。这种最像人的鬼最可怕。如果她不露出她的真实面目，你绝对不相信她原来是个鬼，专门吃人的鬼。你在她的脸上找啊找啊，找不到一点鬼的痕迹，找不到一点害人的迹象，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而且，是一个好人。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妈妈就是这样的鬼。
　　天快亮的时候，陈思有点困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
　　醒来后，已是上午，他觉得有点饿了，就懵懵懂懂地出去找早餐吃。
　　继续他的流浪。
　　在这个城市一个人孤独地走来走去，犹如一只丧家之犬。
　　晚上，他又回到这个沂蒙影剧院看电影。
　　如此好几天。
　　渐渐地，他厌倦这样的生活，光这样，也不是办法。他突然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再回到他的家，再苦再难也要待在家里。他想起他以前看过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芙蓉镇》，男主人秦书田曾在苦难中对女主人公胡玉音深切地说：“活下去，像牲畜一样活下去！活下去，像牲畜一样活下去……”对，他要回到这个家中，虽然妈妈如凶神恶煞，爸爸妹妹不管不问，但他没有其他活路，他必须在这个家中生活，他离不开。所以，他就要像一头牲畜活下去。
　　在坐车回来的路上，他眼含热泪，一遍一遍地在内心对自己说：
　　“活下去，像牲畜一样活下去！活下去，像牲畜一样活下去！……活下去，像牲畜一样活下去！……”
　　他下了车，快走到家的那个巷子口的时候，他的一个大爷率先发现了他，吃惊地大声说：
　　“永强回来了，永强真的回来了！……”
　　陈思很难堪地向家里走去，很不好意思，他觉得他像是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把自己的脸丢尽了。
　　走到家中，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客厅里坐满了人，且有不少人人来人往，陈思大吃一惊，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像是一个新闻发布中心！
　　原来，自从他失踪后，家里就一直到处找他，惊动了太多的人。
　　妈妈见到陈思走进客厅，满脸红晕，突然间放声哭了起来，眼里没有一点恶毒、诡诈和阴险。她哭喊着：
　　“永强，永强回来了，我的永强回来了……”
　　她上前，一把抱住陈思，号啕大哭！陈思也抱住她，号啕大哭。周围的很多人，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有不少在抹眼泪。
　　哭完后，妈妈问陈思：
　　“吃中午饭了吗？”
　　“没有。”
　　“那我这就给你办饭去！”
　　妈妈抹着眼泪去给他办饭去了。
　　陈思发现爷爷正坐在他的对面，他始终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陈思，仿佛陈思来与不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陈思仿佛不是他的孙子，他，仿佛不是陈思的爷爷——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陌生得好像是路人。
　　这么多人来到这里，陈思还是头一次遇到。看来，陈思的离家出走在这个村子里绝对是一个新闻事件，爆炸性的新闻，不胫而走，无翼而飞……
　　陈思害怕了，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个小村子里混？于是，他对坐在旁边的爸爸说：
　　“爸爸，我不过想出去玩几天！”
　　爸爸随即拿出他离家出走时留的那个纸条，晃了晃了说：
　　“可是，我把你留的这张纸条一读给你妈妈听，你妈妈当时就吓哭了！这几天，我和你妈把我们的亲戚朋友都找遍了……昨天，我和你王叔先到坊兴县你的师范老乡李成刚那里，没找到你。你这个老乡很热心，主动给我们带路，到水泉县你师范时喜欢的那个女生李雨欣那里，也没找到你。你再不来，我们就写寻人启事，在街上张贴，散发，再上广播、电视……”
　　陈思无言以对。
　　众人见陈思已安全回来了，也就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