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劳改犯迁往浙江西部山区

　　一把短剑的影子在梁征南的脑海中闪过几次，他说不清这个念头来自哪里，难道是《董存瑞》电影里，郅振标缴获的那把刺刀？他在上下班的路上也想过，就是想不出这个朦胧的短剑是怎么来的。那个想象中的短剑随着梁征南的思维终于飘向车间：诸多的加工设备，那些带着机油气味的机床，还有各种形状的加工工件。他的想象仍在车间里游荡，是的，就是一个人的梦境都很难脱离生活的环境。他那把“短剑”最后落在了锉刀上，锉刀的钢材肯定是上好的，最关键的是，利用锉刀打磨一把短剑不需要费很多功夫。他在干活的间隙看了看工具箱上的锉刀，这些都是工具，肯定是不允许派别的用场的，更何况是私用。他看了眼窗外，车间外的围墙边上，那满地的铁锈；没有及时清理的一条条卷曲的铁屑；极有可能藏着废弃的小工件和工具。
　　下班前，他很快擦完了车床，来到这块染上铁锈色的土地。他慢慢走着，认真搜索着看到的一切。一把锈得都看不出锉刀纹的锉刀在铁屑下露出半截，原本是插木柄的这头正对着他。他本能地看了眼车间那一排大窗户，大家正忙着擦机床呢！他从锈铁屑里抽出那把锉刀，塞进裤兜里。担心这锈锉刀弄脏了裤子，他快速回到工具箱前。他用胳膊遮挡着半截露出来的锉刀，幸好没人发现。他把锉刀塞进工具箱靠墙的夹缝里。
　　过了星期天，又开始上中班了，靠着灯光照明的车间自然没有了日班时的白亮，仿佛大家相互之间的关注也弱了下来。梁征南的车床暂时没有加工的工件，李善海也离开了车床。梁征南用旧报纸把那根锈锉刀包住，拿着锈锉刀来到砂轮间。他没有画过任何图纸，脑海中也没有清晰的短剑形状。这单体的短剑比飞机模型肯定要简单多了，先磨着再说吧！梁征南增加了双臂的力度，砂轮喷出更为密集的橙色火花。他一边磨一边在想象着短剑的样子，希望在制作的过程中把短剑的形状完善起来。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是指导员。梁征南知道这是没办法说谎的，他只能等着指导员的批评了。
　　指导员并没有发火，严厉的眼神中竟有几分亲切：“你怎么能这样呢？照理说，你还是革命军人的后代，更应该以身作则。车间里不能有这个风气！”
　　指导员戴着绿军帽，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背影离开了。梁征南站在砂轮间的门口，看着指导员的身影在两排机床间的过道上渐渐走远，一艘炮艇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梁征南拿着锉刀回到车床。他把已经打磨掉铁锈的锉刀放进工具箱。李善海朝着梁征南走了过来，可他的视线似乎都没有投向梁征南。
　　这些天在宿舍里，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犯人迁往浙西山区的事情。林远征说：“下个月，第一批犯人撤走。”
　　陈海涛：“那我们要自己干活了。”
　　林远征看了眼陈海涛：“你还没学会啊？”
　　大家立刻围拢了过来。梁征南没有说话，他从心底希望李善海留在这里的时间长一点，虽然大部分的活都能自己干了，可心里还是没有底。按照正常的学习进度，这些兵团战士掌握技术的速度比外面的工厂工人快了几倍，也是压力逼出来的。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是没问题了，可技术工种要求太高了。
　　虞国华想了一下：“会不会有劳改犯的技术骨干多留下来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楚连长走了进来，他肯定是听到了大家的议论：“团里的领导研究过了，会有技术骨干留下来的。”
　　周小江连忙问道：“长期留下来吗？”
　　连长看着周小江，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是啊！每个车间都有，都是刑满的厂员。他们已经正式移交给我们了。”
　　梁征南舒了一口气。
　　梁征南在上班时间好几次想问问李善海迁走的情况，可李善海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梁征南很是费解，这么一张智慧的脸难道真的不知道？
　　过了几天，梁正南上班，李善海见到他就说：“梁班长，我们要走了！”
　　梁征南问得急：“哪一天啊？”
　　李善海的目光没有一丝躲闪：“明天。”
　　梁征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了一下：“到了那边好好工作！”
　　李善海说：“好的好的，我还有两年。”
　　梁征南没再说什么，他从心底希望李善海早点刑满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他现在已经知道，有的犯人是杀人犯、诈骗犯……，可既然都已经服刑这么多年了，他希望犯人们都能够表现好点，早点回到家乡去。
　　这一天李善海的话反倒是少了，他对梁征南的操作也更关注了，像是要把所有的技术都传授给他。下班的时候，李善海很认真地说了声：“梁班长，再见了！”
　　梁征南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车间。
　　
　　宿舍里，林远征灿烂的微笑像是对应着门外的阳光：“尼克松这次来中国，可以说中苏边境不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了。毕竟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欧洲的。”
　　梁征南想了一下：“压力小了一点，但苏联在东北外面和蒙古的军队是不会撤的。”
　　陈海涛说：“只不过想打我们要考虑一下了。万一美国支持我们呢？”
　　林远征笑笑：“谁想得到啊！以前的老大哥竟然和我们打了一仗。美帝国主义反而凑过来了。”
　　唐浙东刚好串门走了进来：“看看好像很简单，毛主席早就让中国乒乓球队和美国队拉感情了，小球转动大球，老人家高明！”
　　林远征看着唐浙东：“估计珍宝岛战斗刚打完主席就在考虑了。原来我们和苏联只是争吵，开枪开炮那就是真正的威胁了。”
　　梁征南思考了一下，终于找到能证明自己水平的话题了：“前两年，我看过一本书，叫〈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是日本记者写的，〈三联出版社〉出版。你们看过吗？”
　　梁征南看大家没有反应,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三联出版社〉。书的内容我记住了不少。日本记者在苏联，苏联人很容易把他们当成中国人，在街上走，高大的苏联人经常故意用身体撞日本人。他们认为，辛辛苦苦帮助过我们，我们还不记情。”
　　林远征立刻说：“是他们先撤走专家的，知道吧？歼5、歼6都是苏联人帮我们搞的。歼7就是我们自己搞的，他们只扔给我们几架飞机，一大堆图纸就走了。”
　　唐浙东像是要证明自己已经很懂飞机了，他双臂交叉着靠在双层床的木架子上：“米格21。”
　　周小江对梁征南说：“等会儿营里要在礼堂开会。”
　　梁征南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周小江瞥了眼梁征南：“刚才应向伟来的时候，你刚好不在。”
　　周小江没等梁征南开口就说：“营里很长时间没开会了，可能是讲犯人迁走以后的事情。”
　　营长坐在台子上讲话：“同志们！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我们顺利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兵团战士学习技术的速度远远超过普通地方工厂的工人，就是因为我们有压力，时间不等人……”
　　营长总结了工业团建团以来营里的成绩后，开始批评一些兵团战士的不规范行为。
　　“……有的人在理发店跟人家吵架，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家没给他理出一个大包头、螺旋头。”
　　回宿舍的路上，周小江发着牢骚：“理什么头发都不行吗？”
　　梁征南说话声很柔和：“我觉得营长没说错啊，我们毕竟是兵团战士，说起来也是解放军的组成部分。”
　　走在一旁的陈海涛侧过脸来：“是啊！那个螺旋头是难看，头发留得这么长，围着头转一圈，恶心！要叫我，也没那个时间搞这么个头发，每天还要用手在头上用力旋几次。”
　　梁征南看着陈海涛短短的小平头，他说的是心里话。
　　梁征南和凌霄沿着山腰下的那条路朝着南汀小镇走着。梁征南突然发现，走这条路上街比工业区大道更有趣，这里可以俯视沿途工业区的风貌，甚至更远的水田和铁路也能断断续续地看到。来这里两年了，梁征南始终觉得这个工业区更像是城市，所有的道路、建筑完全和一个大城市边缘的工业区没什么两样。这条路的尽头连着很大一块空地，空地的边上是一栋两层楼。他们只知道这里是省军区教导队，关键是空地上的一辆水泥坦克很惹眼，完全是按照在珍宝岛我军击毁的苏联Ｔ６２型坦克的外形筑造的。
　　凌霄说：“咱们走近一点看看。”
　　梁征南站在坦克前思索着：“这是火箭筒打坦克训练用的，用火箭筒打坦克太难了。这是前两年搞的，现在中苏边境没那么紧张了。”
　　梁征南把身子转向工业区大门。
　　“有时候我觉得这南汀镇太小了，每次走进这工业区倒觉得是进了城市。”梁征南把自己想的流露了出来，像是想听听凌霄的看法。
　　凌霄平视着前方，几秒钟后转过脸看着梁征南：“这很正常，我们厂是团级单位。这整个工业区就是两个团级单位，也就是相当于两个县的级别了。看看我们来了以后，那几个小饭店里面都修改过了。光咱们厂就两千多号人，小镇上的东西都靠我们来买。”
　　梁征南说：“要说我们厂还真不错的，就是厂房是老监狱留下来的，不过以后再改造一下就可以了。我们那个小荷庄真的太美了，周围都是风景区。轮流去农场劳动住的那个院子多安静！一个院子里就住那么几个人，自己烧饭，很有滋味。平时在农场管理也没什么事情，比车间还舒服，我真想轮到我去那里住半个月。”
　　凌霄的嘴角向着两侧微微拉动了一下：“我们小买卖南汀，大买卖去杭州，真不错的。”
　　梁征南倾吐着自己的总结：“也就是离杭州稍微远了一点，二十多公里。不，是将近三十公里了。”
　　凌霄似乎从来没有这个烦恼：“其实也不算远了，如果十公里之内那就等于在杭州市区了，那就是在天堂里头了。”
　　梁征南会意地笑了：“天堂边上。”
　　他俩继续走着，前方就是工业区的东大门了。梁征南想起第一次走进工业区的情景，就像是刚刚发生的昨天，让人回味！
　　他俩从新华书店出来，梁征南建议道：“咱们到铁路那边找块地方坐坐。”
　　他俩沿着这条运河边的街道走着，快要到头的时候，街道一下子变窄了，两边的旧式木结构民房让梁征南想起露溪镇的街道。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街道是南汀镇主街道的分支，根本没法跟露溪镇的街道比，这里更窄，也没有那么多店铺。
　　凌霄看了眼左边的饭店门面。“这个饭店是不是靠我们发展起来的？”
　　梁征南嘴角挂着微笑：“大家都这么说。记得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不知是谁提出来的。刚发了工资，一人出一块钱，菜真不错，一桌子菜，比食堂好多了。大家一起过过瘾，好像你不在。”
　　凌霄的微笑总像是在工作后缓解疲劳：“我当然不在啦，我还没来呢！”
　　梁征南的兴趣还没有减退：“我还在这里吃过八宝饭，一块钱一份儿，就是烧好的八宝饭倒扣在盘子里。”
　　说话间，街道两侧的房子开始稀疏起来。右边的房子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顺眼望去，一座拱形石桥近在眼前。两人跨过小桥，在对岸找了一块可以坐下来的草地。草地边上还有一株粗大的樟树。
　　梁征南坐下后，看了下两边；“我觉得应该走到铁路边啊!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凌霄倒是无所谓：“这里也挺好的！”
　　梁征南坐下后，顺着小河朝两边看了看：“这应该还是那条运河吧！这里特别窄。”
　　凌霄并没有看运河，他的目光在民房上扫了一下。“这里还真没来过，小镇到这里也到头了。”
　　梁征南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还能搞到军事书吗？”
　　凌霄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真借不到了！”
　　梁征南眼睛一亮：“我有个亲戚在北京，他对军事有点兴趣。我下次写信让他在北京看看有什么军事书。”
　　凌霄侧过脸来看着梁征南：“看不到就看不到呗！你不是每个月都买〈航空知识〉吗？”
　　梁征南的视线和凌霄碰了一下：“我来以前，觉得马上要离开那个生活了几年的地方，当时真的挺高兴的。那机场也可以说是大山里头，可我们那帮孩子里有人说，‘那就没意思了！’”
　　凌霄的眼神是疑问：“什么没意思了？”
　　梁征南回忆着：“他的意思就是离开真正的军营了，看不到飞机了！我当时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想是有道理，我总是想，怎么样能跟在露溪基地时一样。”
　　凌霄看着脚下的草地，慢慢点了一下头。
　　梁征南抬起手腕，看了一下钟山牌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凌霄已经站起身来，正要朝小桥走。梁征南笑道：“还走这条路啊？饭店也不是随时都能吃的。”
　　“这里走过去应该可以看到铁路的。”梁征南说着已经迈开步子。
　　前方的房子向后退出了不少。渐渐地，左侧出现了铁路。
　　梁征南建议道：“咱们跨过铁路去吧！这边的前面是车站。”
　　现在，左侧是农田和村舍。刚才的局促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释放。再看右侧前方，工业区后面那道山梁像是一条鱼的脊背，远远望去竟让人萌生出归家的心念。
　　凌霄除了走路，没有说话。梁征南像是要打破沉寂：“据说古时候，在这座山顶上看山下，是一大片水和小岛。”
　　凌霄望了眼远处的山梁再看看左侧的农田、小河：“都是水？比现在的水还要多？”
　　梁征南注意了一下正在跨过的铁路，微带铁锈的钢轨上端却被火车轮磨得铮亮，钢轨下的碎石子看不出来这铁路铺设的时间：“是啊！那为什么叫南汀镇呢？汀州就是水中的小岛，小陆地。不像是海岛被很深的海水包围着，这水网中的小岛也就是比水平面稍微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