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泉映月
作品名称:望月 作者:俞勒大叔 发布时间:2024-11-18 12:22:43 字数:4324
郑龙货真价实地一夜成名!
各级各系各班争相传诵元旦晚间发生在99级中文系6班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当然,还是现场目击者最有发言权,每逢有问,必唾沫横飞地描述一番,如祥林嫂一般,不厌其烦。到后来,经反复加工创造,那情节已经神乎其神:郑龙成了全身刀枪不入且一跃数米高的现代大侠!
对此,郑龙无可奈何!
他本人不喜张扬,快一年半了,本宿舍七位舍友也不知道他精于武技。平时打打闹闹,他也从不以力服人,有好几回还被舍友们追打得连连告饶。但此事一经传开,他最明显的发现就是:所有男生对他的态度都恭敬,客气了不少。在他面前,没人敢再乱开玩笑!甚至有不少人见了他都一脸畏惧!虽然他竭力摆出平易近人的样子,但情况并未因此有所改善。
例外的是女生们!他衣着朴素、不善辞令,班内班外的女生本来谁也不曾注意过他。但现在不同了!女生们看他的目光无一例外都灼灼闪光,仿佛他是百万富翁一般!更有令他哭笑不得者,仅半月时间,他就收到了求爱信十几封,封封情切切、意绵绵。
至此,他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了!
迎春是99级中文6班以外唯一有幸亲眼目睹那精彩场景的一位。她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心灵震撼!但她和别人震憾的原因不同,真正打动他的,不是郑龙的武技,而是他举手投足间所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镇静、超然的气度!
“我见到了一个真正不平凡的人!”她在日记里记下她的真实感受,“曾经从书中知道了很多伟人、名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却从没有遇见过。所见者,多是平庸、无能之辈。我曾苦恼地想,难道那些伟大人物便只是存在于书中?今天,1996年的元旦,让我圆了这个梦想!”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并非英俊非凡,但在他面前,所有的英俊小生都成了丑八怪!他并不是年龄很大,但在他面前,那些男孩子真成了孩子!……”
写到这里,她忽然无师自通的分清了“男孩”与“男人”的定义!她兴奋地写道:“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是夜,郑龙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挥拳踢腿,把体育系三人一遍又一遍地打倒在地!
自元旦那一晚之后,肖振便一直想和郑龙好好地谈一谈。推心置腹地谈,毫无保留地谈。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和一个男同志说话。以前的对象都是女孩子!他从冷水浴想起,想到郑龙拉的《二泉映月》,想到郑龙那钢浇铜铸般的神态,更想到他拳脚如风的英姿!他不得不承认,郑龙是个值得他佩服的人!直觉中,他断定:这个人的内心一定纯正无比,高尚无比,且深奥无比!不可失之交臂!
肖振这个愿望在寒假前终于自然而然的实现。
那是个周六的晚上,小雨夹雪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这一切让肖振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本宿舍仅剩他和老八胡小峰了。他买了半斤花生米,两口杯烧刀子,邀请老八共饮。不料老八说要和高丽去看通宵电影,匆匆走了。扫兴之下他自斟自饮起来,自己喝酒,一点也喝不下去,但想起凌玉,又不能不喝。他憋住气,一口下去半杯,全身禁不住一抖,——酒太冷!急忙扔几粒花生米进嘴。半天以后又勉强喝了剩下的半杯!还有一杯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喝了,而头也开始发晕。
他点上一支烟,发狠地深吸了几口,晕眩的感觉立刻强烈起来。在这强烈的晕眩中,心底浮起深埋的痛苦。刚来的时候,他也是酒醉时想小丽,现在呢则是凌玉,一样地让人难以忍受!
往事历历,让他不相信伊人已去:血站巧遇;体育课上的缘分;为她买羽绒服;她给自己织围巾;她的《月亮、母亲》;驮着她在甬路上走……还有无数次地依偎着谈天,拉着手散步……一件件,一桩桩。
想到放暑假分别那一幕时,肖振痛苦地用力撕扯头发:现在才明白,眼望凌玉远去的那一刻为什么会产生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当时为什么不留下她,和她多相处一会儿?
“往事如风,
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朦朦。
夜风已冷,
却不见你颜容。
仍只见你,
独自照片中。
难舍心痛,
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佰九拾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佰九拾九朵玫瑰。
花已凋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誓已随往事烟灭。”
肖振手捧凌玉的照片,低低地唱着,直唱得肝肠寸断,热泪满脸!
这一刻,他想狂叫,他想大笑,他还想打开窗子从五楼跳下!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但他实际做的只是把烟头戳到上臂上。疼!疼!疼!疼好!他残酷地笑着,把嘴凑上烟嘴,用力抽了几口!鼻子里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异味,这令他联想到火葬场附近的怪味。而疼痛也让他全身发抖,满头冒汗!
把烟头拿开,上臂处那圆圆的一圈已血肉模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应该折磨一下自己!
“我肯定有罪,我肯定有罪!”他喘着气摔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肖振出门上厕所。出厕所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正进厕所的郑龙。
“老郑!”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惊喜,“你没回去!”
“是啊!”郑龙有些诧异地看着肖振。他看到了肖振脸上的泪痕,“怎么,又想起伤心事了?”
肖振黯然点头。
“等会儿到我那儿坐坐吧。”郑龙若有深意地说。
上完厕所,郑龙亲热揽着肖振的肩头一起到体育系的宿舍。对肖振,他比对项海与张涛有好感。这不只是肖振相貌的原因,还因肖振给他一种至情至性的印象。
“这是我的床,坐吧!”郑龙微笑道。
肖振坐下,递给郑龙一支烟。郑龙点上,隔很长时间才想起吸一口,而且从不由鼻孔吸入,一看就是没有烟瘾的人。
“我是为了陪你才抽!”郑龙看着用力吸烟的肖振道。
“我知道!”肖振说,猛用力吐出一口青烟。
“肖振,我们俩以前也没好好谈过。今晚上咱们就来个秉烛夜谈如何?”郑龙把烟掐灭,提出建议道。
“我早有此意了!”肖振道,“老郑,不瞒你说,现在我的人生观彻底消沉了。人生如梦亦如幻,缘来缘去总是断;人生如幻亦如梦,我愿长醉不愿醒。唉,每一天都是这样的黯然伤神。“肖振摇着头说到这里,无以为继,只吸烟。
郑龙凝视肖振,徐徐地说:“我不好评价你什么。心境是玄妙难言的东西,有时候一旦陷入,就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呢,从不去想人生的本质是什么,只是把每一天都当做新的一天。每日清晨醒来,我都要严肃认真地对自己说:‘忘掉昨天,面对今天!’然后重温一下对自己的几项要求:认真地处理每件事,认真地对待每一个人,认真地走好每一步路,说好每一句话,甚至于做好每一个表情。我的一个总的原则就是:把今天活得聚精会神!”
肖振叹道:“很有哲理意味,但我恐怕做不到。有些人和事,岂能说忘就忘得了吗?”
“不必刻意地去忘。该想时就想,该忘时自然会忘的。但任何时候也不能得过且过。很多时候,我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我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身体,也滴水不漏地把握自己心灵上的微妙变化。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抽离了现实世界,感到十分地自由与轻松。”郑龙有意而为,推心置腹地阐述自己的生活哲理。
“很少有事能令我心烦意乱,也很少有事能使我大喜大悲。我平静地面对一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念起,一念落,如水到渠成,又如瓜熟蒂落,自然而然。而正因如此,每件事,每个人,还有我们司空见惯的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风霜雨雪,在我心中都觉得趣味无穷,妙不可言。”
肖振大力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我服了,老郑!你果然有一套!刚才你说的这些,很有些禅味。好,我可以学一学。”
接下来,肖振不免问起郑龙怎么会精通武术的问题,郑龙露出怀念之色说:“是我爷爷教的。可惜,他现在已经去世了,没能看到我上大学。而我,也没能尽尽孝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之谓乎?”
肖振同情地点点头。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郑龙时他背对着门口拉二胡的情景,不由问道:“你的二胡呢?”
“在这儿呢!”郑龙俯身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开了锁打开箱盖,把二胡擎在手上。
肖振惊奇地发现木箱里有一堆拳头大的泥元宝,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郑龙道:“是我爷爷给我的。除了这把二胡外,那些就是他老人家唯一的遗物了。”
肖振把目光投到郑龙手中的二胡上,见这把二胡通体棕黄色,也不知用什么木头制成的,但从磨损的程度看,显然有些岁月了。
果然。只听郑龙介绍道:“这把二胡,爷爷说从他二十多岁就陪着他,传到我手里,快五十年了。”
“听你那天拉〈二泉映月〉,很有些味道。这首曲子好,每次听都让我情难自禁地投入进去。”
“是吗?”郑龙喜悦地问。
“是啊!”肖振从郑龙手上拿过二胡,抚摸着。“据说某外国的乐队指挥在初听此曲时,竟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他说:‘这首曲子是该跪着来听的!’”
“看来,你对〈二泉映月〉知道的不少啊!那你说说你听时的感受好不好?”郑龙带着考教的口吻提出要求。
肖振点头,思索片刻,缓缓地说:“在我听来,盲艺人阿炳在这段二胡里,应该是讲了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和所体悟的各种道理。套用曹雪芹的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想听这首二胡曲的人可能都听出很悲,但理解真味的肯定不多。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这不多的人当中的一个。”
郑龙目光闪动,鼓励道:“说下去!”
“听着〈二泉映月〉,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可怜而又伟大的老人。他一脸风霜雪雨,一脸悲欢离合,一脸春夏秋冬。那双失明的眼睛,似没有神采,又似乎参破了生死时空而大彻大悟。我在想象中和它们对视,它们深不可测,它们光芒四射!我的种种思想无处遁形!”
“他衣衫破烂,他饱一顿饥一顿,在世人的鄙弃与怜悯中,手捧相依为命的二胡,步履蹒跚地穿街进巷,走过了一村又一寨,走过了一山又一水,走过了一朝又一代。”
“他的周围,时而寒风凄冷,大雪飘飞;时而暴雨倾盆,雷鸣电闪;时而西风阵阵,黄叶漫天……”
“阿炳,沉默的阿炳,用他那枯瘦如竹枝般的手指,抚上那无情而又有情的琴弦,不停不歇地演奏着自己的心声。”
“他时而居高临下,为百姓的疾苦而叹息;他时而卧身荒郊,为宇宙的无穷而凝思;他时而置身市井,为世人的追名逐利而痛惜。”
“这二胡声里,还应有对亲人的无限思念,对恋人的如海深情,对生命的顽强热爱。”
“这首〈二泉映月〉,与其说是一段二胡,倒不如说是一本书,一本处处至理的书,一本处处真情的书。……”
肖振说完后,轮到郑龙震撼了。他像看陌生人样看着肖振道:“你比我理解的还透,还深!嗯!好!好!”肖振不好意思道:“我是随口乱说而已。”
郑龙把腿一翘,把二胡往怀里一抱说:“我们再见见阿炳?”
“好!”
二胡声如泣如诉地响起。
拉者有心,听者有意,一时两人都沉醉在那至悲至美的艺术天地里。
郑龙的爷爷最爱拉的曲子就是这首《二泉映月》。郑龙10岁的时候,在爷爷手把手地教导下,便把这首曲子拉得似模似样了。多年来无数次地自拉自赏,也算很有些感悟了。不料听了肖振一番话,竟有一种豁然而悟的感觉。结果这一次拉起来,如有神助般,把种种微妙之处表现得淋漓尽致。
肖振静听着,为之折服。
二胡声停,两人四目交投,一齐大笑。
肖振很久没这么真正舒心了,他大声吟诵道:“身无彩凤双飞翼,”
郑龙接上:“心有灵犀一点通。”
是夜,两人推心置腹,痛痛快快地谈到凌晨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