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开始上班学技术
作品名称:跑道上的轰鸣 作者:海静江澜 发布时间:2024-11-18 12:51:22 字数:4567
大家接到通知,要去厂里的小农场——小荷庄割稻子。这么大的一个工厂调几个兵团战士去参加夏收,不会对厂里的生产有什么影响,关键是车间的犯人都还在。梁征南觉得挺兴奋的,可以找到当年在露溪机场割稻子的感觉了,而且还可以看看厂里的小农场是什么样子的。在梁正南心目中这个即将见到的小农场让这个厂在他心中升华了,她的内容在延伸。
清晨,大家都在团部大门口的河边等车。
这里有一排入水的台阶正对着团部大门,宽宽的台阶差不多等同于大门的宽度。空气中还没有热气,这里可以看着两侧树荫遮蔽的厂区大道,配着这条河流,恬静、清新。
不知谁说了声“车来了!”大家朝着汽车发动机声音的方向望去:又是那台却贝尔D350卡车。再次见到这灰绿色的车头让梁征南感到亲切,这车长长的车头,宽大的驾驶室,仿佛这厂跟东欧的工业有了一丝渊源。
车子开动了,去农场的道路对大家来说是新奇的,田野的水稻已引不起梁征南的兴趣,他只想早一点看到农场的样子。
汽车左侧出现了秀丽的山峰,梁征南从小就没少见过山峰,他在潜意识中已经把这山峰跟见过的山峰在做比较了。汽车在一个岔道口向右转弯了,这条路不宽,周边的稻田都是农场的。右侧又有几个不高的山峰,山峰相连着,形成了一条好看的山脉。
“小荷庄”,这名字太美了,梁征南推测:很可能,这里在古时候是一片荷花。
大家下车后,楚连长带领队伍沿着一条小路朝着山脉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停住了,小路一侧的稻田就是今天劳动的地点。割稻子对于梁征南来说经历过多次了,露溪机场参加过,学校学农也参加过。只是在这里割稻子很安静,没有飞机,也就不用费心思怎样一边劳动,一边还要分出注意力来看飞机起落。就是那台即将启动的电动脱粒机的声音会让人心烦,欣赏秀丽景色的情趣自然会被无形的噪音屏隔开来。
收割开始后,电动脱粒机响了起来。原先的恬静一下子被打破,四周秀丽的景色像是离得远了。
“哎呀!我腿上有蚂蝗。”清脆的女声让大家的目光朝着一个姑娘转过去。姑娘显得有点恐惧,那张秀丽的脸却更讨人怜了。梁征南走了几步才看清姑娘白皙的小腿上有两根深褐色的蚂蝗,
他忙说:“用力拍打!千万不要拉,会拉断的!”
几个姑娘认真听着梁征南的话,担忧的表情一下子消褪了不少。姑娘使劲拍打着腿上的蚂蝗,效果真好,蚂蝗缩了,坠到稻田的水中。原先大家平静的心情全部投入在劳动中,突然袭来的“蚂蝗事件”却给大家带来一丝担心,但是梁征南刚才的话,让劳动场面又重新活跃了起来。梁征南侧过脸看了一下不远处的那个姑娘,她的草帽在额上微微翘起,像是担心草帽会被稻子触碰到,淡蓝格子的长袖衬衣在手腕处挽了两圈。
新成立的这个工业团,大家的技术师傅就是暂时留下来的犯人。因为是劳改单位留下来的企业,无论厂房和机器设备都要比正规的国营企业老旧,只有这个车间整齐的大窗户符合梁征南来之前的想象。前几年,在露溪营房的时候,他偶尔看到过一本彩色连环画《孟泰爷爷和小螺》,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孟泰爷爷是著名的劳动模范。他完全被那一张张彩色的画页吸引住了:画上的车间洁净明亮,窗外是绿树,小螺是一个拟人化的小螺钉。小螺是躺在废料堆里被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孟泰爷爷发现的,他把小螺轻轻放在手上,小螺告诉孟泰爷爷,他想学技术。梁征南当时对“技术”两个字的含义是什么完全不懂,连“技”都读成了“枝”,是妈妈在旁边纠正了他。妈妈当然也不懂工厂里的事情,只告诉他,学技术就是学会开机器的意思。连环画的结尾,孟泰爷爷把小螺安装在了一台机床上,小螺欢快地舞着“双臂”,他有了完美的归宿。
梁征南看着他技术师傅的侧影,他当然判断不出这个技术师傅的年纪,只能说他已不是青年,但肯定还不老。他身材修长,一口被文化提升,精炼过的浙江方言。梁征南很快就问了他的文化程度,是高中毕业。若不是犯人的光头,他皮肤可以看起来更白,嗓音在男人里也算偏细的。每次他的视线和梁征南相遇,总有一丝微笑在里面。
“梁班长”所有的犯人见了兵团战士的称呼就是班长。梁征南站在他身边认真看着他操作,每当一个加工的步骤完成,他必是转过头来,身子也微微倾斜过来,对着梁征南讲解车床的功能和操作细节。
“我叫李善海。”
“你是哪里人?”梁征南很想知道李善海是什么原因进到这座监狱来的。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了解了李善海的身世才会心里踏实。
梁征南从车床边上的一个铁制图纸架上取下一张图纸,图纸的工件和文字都是蓝色的,整张纸的底色也是淡淡的蓝。
梁征南对图纸并不陌生,他注意到了工件上的一个小平面,这个平面显然不是车床加工的,因为旋转的车刀无法切削出这个平面。他指着这个平面问李善海:“这里是干什么的?”
李善海夹杂着浙江方言的回答很干脆:“这是他们钳工的生活,与我们不搭界。”
从小在浙江长大的梁征南对多种书面化的浙江方言都能听懂,梁征南还有一个优势:兵营生活形成的对各种方言的敏感,当兵的老乡之间有时会说方言;部队,尤其是海军的招兵范围跨度特别大,不像陆军兵源仅仅限于所在的大军区。
李善海很健谈,每次梁征南问他技术问题,他总是介绍得比需要的多出一点,这肯定是因为和社会隔绝了这么长时间,梁征南的到来,可以说是上苍的恩赐。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对于李善海来说,完全可以看成是晨曦中的绿树、芳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的内心都不可能有丁点的排斥,梁征南肯定是他生活中全新的内容;是他以前从未憧憬过的。他的健谈也一定是长期乏味的监狱生活看到窗外风景后内心积累的释放。
他当然是不会跟梁征南谈自己掉到坑里的经过,或许有时候长串的语句是担心梁征南发问吧?
“我当年是空军的。”李善海的本能还是喜欢曾经光辉的历史,这更让梁征南放心了,原来他曾经也是好人。如果是解放前的土匪或者国民党兵痞什么的,难免会让梁征南的神经绷紧一点。后来,直到他们这波犯人在完成了技术传授后,去了浙江的西部,梁征南也没搞清楚,他当年到底是维护飞机的地勤人员还是医务人员,因为李善海在工具箱里放着一小盒针灸的细针。
李善海拿出一张照片给梁征南看。照片是黑白照上了色彩的,李善海戴着大沿帽,帽子最上端是一枚双翅衬底的八一军徽,梁征南知道那是50式空军的帽徽。问题是50式军装的军官、士兵都是大沿帽。照片根本看不出他当时是士兵还是军官。有一点可以肯定,五十年代初期,高中生的他肯定是干技术工作的。
李善海把照片放回到靠墙的小厨子里,重新踏上机床前的木板:“那时候的飞机是米格15。”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这里居然还有曾经和飞机有关的人,或许你关注什么,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所关注的事物信息碎片。
梁征南路过林远征的冲床。他没想到的是:看似有些傲气、娇气的林远征干起活来竟有拼命的样子,父辈当年在残酷战斗中那种精神在他身上还看得到。随着飞轮和齿轮的转动,滑块有节奏地向下冲击着。林远征把毛坯扳手迅速按在冲模上,让刀具冲掉扳手口子上的多余部队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头有些前倾。头上的蓝色劳动布工作帽把脸腮和后颈衬得白皙,后脖颈却显得有点纤细,点缀出身材的单薄。他的犯人师傅认真看着他操作。
在车间上班,所有操作位置都有电风扇,电风扇全部是立式的,结构坚实又有些粗糙,风力比家用电风扇大多了。梁征南曾经在飞行员宿舍窗口见过家用台式电风扇。
高大的厂房,上班倒不觉得怎么热,可一走出车间,特别是回到宿舍就难捱了。到了夜里,最低的愿望就是能好好睡一觉。前些日子,天还不太热,听着唐浙东的故事进入梦乡,那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唐浙东分到了锻压车间,也不在这里住了。梁征南有时候看到他一身的白帆布工作服,那上面总是带着黑灰色的污渍,污渍图案是不规则的,有的是边缘模糊的块状,有的则像是刷子刷过的斜条纹。梁征南已经去过锻压车间,看到锻工操作空气锤,反复打击在烧红的钢料上。他觉得有点害怕,他的害怕来源于空气锤“咚、咚、咚”沉闷的打击声。他担心万一锻工手里的长钳子夹不住钢料,从气锤下蹦出来。
不过锻工和铸工的待遇比别的工种要好,他们每天中午都有一份免费的营养菜:一盘肉饼子蒸蛋。他看到过大哥王爱国也在锻压车间,只不过身材强壮的大哥却不是干空气锤,像是在车间角落做着一份工作,他自然享受不到肉饼子蒸蛋。
原先不注意的那些女孩子,现在八小时在一起工作,都展现在视线里。梁征南的车床刚好在过道边,有两个漂亮的姑娘进入工作位置,必须路过他的车床。有时候他偶然转头,漂亮女孩或许是因为害羞、矜持,总是把头微微低下或者转过去。每当这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某个姑娘身上,他都后悔,生怕女孩子认为他是故意的。他的车床在车间的左侧,随意望去满是女孩子的身影。有个叫姚知梅的姑娘每次从车床边上走过,梁征南忍不住会看上一眼。当然这个看一眼,任何人都不会察觉,也许就是梁征南想象出来的“看”。也就是无意间看过很少的几次,多数都是他靠着回忆的想象而已。他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被蚂蝗叮过的女孩子。
梁征南已经开始操作车床,去砂轮间磨车刀是免不了的事情。他每次拿着车刀在去砂轮间的路上要经过几个女孩子的岗位。他觉得窘迫,甚至觉得自己的步姿都有些乱了,他担心自己在想象中夸大出来的慌乱步伐被女孩子们看出来。
他很快发现,即使在夏天,至少有一半的犯人都戴着工作帽,显然是刻意遮住光头。人的天性都是爱美的。
有一次林远征趁冲床那个犯人师傅不在,他对梁征南说起他的师傅:“他要是没进来,找对象是不成问题的;家里条件不错,长得也好。”
那个小伙子比林远征大不了几岁,一张文静的脸,真难想象他是为什么进来的。梁征南从来没见过他不戴深蓝色工作帽的样子,直到犯人全部离开也没见过。
这天的天气不算很热,梁征南拉开抽屉,看到从家里带来的硬皮笔记本。他翻开本子,里面是他抄的几首简谱歌曲。他在《我爱祖国的蓝天》的曲谱上端左角空白处画了两架歼6。回想起在露溪机场的日子,蓝天上的战斗机是那样让人怀念,他相信这里还会有着陆的飞机飞过的,而且次数也不会少。他拿起口琴,来到厂区外的运河边。穿过一排冬青树,在离水最近的地方,背靠着一颗不高的棕榈树,拿出口琴吹了起来。这里离开团部大楼有一段距离了,偶尔有人路过也不会注意到他。
《我爱祖国的蓝天》,他还不是很熟练。两遍吹下来,那两个紧凑的过渡音符已经平滑多了。一列绿色的客车在内燃机车头的牵引下,在前方穿过。他放下口琴,思索了片刻,二十多公里外的那座城市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但那些零星的景物画面却让他想得入神。
凌霄什么时候来的他都没注意到,他或许是别的宿舍搬过来的。监狱留下来的宿舍区正在改造,小窗户扩大,泥巴地改成水泥地。现在,这个宿舍改建已经完成。室内的阳光充足,对比刚来的时候,由于房间外表的变化,像是把时间屏隔成了两个部分。凌霄算是大窗户建成后才来的,他的家在舟山的定海,父亲是那里一个海军部队的一位岸勤人员。
梁征南和凌宵一起去食堂买饭,他觉得和凌宵属于自来熟。凌霄是唯一一个他见面后经过心理推测、交换的朋友。他那张额头不窄,从上往下渐渐削下来的脸型是梁征南最能接受的类型。
凌宵的工作是钳工,有时候一天要经过梁征南的车床好几次。他站在车床的另一侧,看着对面的梁征南操作。他手上拿着一个机床夹具问李善海:“这车床能不能装可控硅?”
李善海肯定是不太清楚可控硅的作用,又不想让窘迫被凌宵看出来:“可以用的。”
梁征南知道,如果李善海了解可控硅,那他一定会展开话题。
凌宵离开了,他那小于等于一米七零的背影让人觉得他还会继续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