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班前的故事和梦境

　　很快要进车间上班了。一到晚上，大家都躺下了，唐浙东继续讲着他自己编的，或是听来的故事。他的故事都是带有恐怖色彩的，故事中的人物隐约都有中美合作所的影子。有一次唐浙东讲了一个发生在夜晚的故事，可几乎没有人物描绘的镜头，场景就是一个摄像头拍到的移动景物。故事从四十年代的一座二层楼开始：一双穿着黑亮皮鞋的脚进了楼，踩着深红色的木梯一步步向上走着，最后镜头到了楼房的二楼；一个红漆地板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人。
　　全宿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的“视线”在那个房间里搜寻着，有人眼前出现了靠墙的大立柜傍着一扇满是夜色的窗户，有人想象着一个铜台面和两把老式精致的雕花木椅。
　　“红绣鞋！”唐浙东突然提高了声调，隔壁房间肯定都听到了。一双鲜艳的红绣鞋展现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板上，昏暗的楼道、房间，这双红绣鞋几乎占据了宿舍里所有人的“视线”。
　　唐浙东的故事描绘能力，使得没有一个人是听着故事睡着的。每次唐浙东宣布故事结束，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亢奋一阵才会走进梦乡。
　　发工作服了！令梁正南失望的是，他领到的竟然是一条深蓝色的劳动布背带裤。有一半的人领到的是全套深蓝工作服，这完全可以当做便服穿，走在街上肯定让人羡慕。还有人领到一套本白细帆布工作服，还配发了一顶本白的帽子，帽子有披风。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们每人都有一双高帮翻毛皮鞋。
　　陈海涛捧着手里的全套蓝工作服，对那些已经把白工作服穿在身上的小伙子们说：“这还真像日本兵。”
　　还真有几个穿白工作服的小伙子上街去了。他们迈步子时，因为没有穿惯高帮皮鞋，皮鞋显得有点沉重、拖沓。
　　应向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宿舍了。
　　梁征南问应向伟：“穿背带裤是干什么活的？”
　　“主要是车工，还有另外一些机床也需要穿背带裤，就是怕衣服被卷到机器里去。”
　　梁征南想起在露溪机械厂学工的情形：“白衣服是翻砂铸造的吧？”
　　应向伟说：“那也不一定，我在部队的时候，干活就穿这套衣服。我是电焊工。”
　　应向伟看着虞国华，虞国华显然是因为人多，把数学课本放置在床靠墙的位置上。
　　应向伟对虞国华说：“你是电工，就是修理机床电器的。可能是连长觉得你数学好吧！”
　　虞国华腼腆地笑着。梁征南觉得他此刻一定还在想象着汽车呢！
　　晚上，唐浙东又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这些天来，他讲故事的水平也在无形中提高了不少。他不愧在杭州住过几年，故事中杭州风景的描述，让人看到了鲜活的画面。梁征南虽然有点累，还是坚持听完了故事。他觉得今天临睡前特别的轻松。
　　朦胧中，他觉得自己在黄龙洞附近散步。蒙蒙细雨中，他撑开黑色的雨伞。这时，一位漂亮的姑娘走近他：“我能跟你拼一下雨伞吗？”
　　姑娘白皙的脸腮，刚刚触到衣领的黑发。那柔和的嗓音让人联想到邻近山坡上那些绿得出水珠的植被。
　　他把伞朝着她移了一些，却没有盯着她的眼睛看。周围极其安静，姑娘像是为了打破沉静：“你是附近的……？”
　　他转过脸去，才看清了她的妩媚：“我在附近……”
　　姑娘的目光朝着远处扫了一下：“你在杭大中文系读书吧！怪不得那么浪漫，还有想象力！”
　　梁征南细品着姑娘的话，恍惚中自己真的是杭大的大学生：“你怎么知道我有想象力，我浪漫？”
　　“当然啦！下雨天的，你一个人在这里走着，走得又不快。你一定在欣赏风景，可能还在想着怎么写一篇散文呢！”
　　拘谨悄悄地褪去，他已经觉得和她不是第一次散步。
　　姑娘的目光扫着视线中的一切。前面是一座灰白的，很有棱角的小楼。她看了他一眼：“你等我一下好吗？我马上会回来的。”
　　他看着她走近小楼，那平整的外墙下有个公共厕所。她的背影闪进了那个小门。小楼内似乎也没什么人。他朝着那个小门走了几步，等待着。
　　很久，姑娘都没有出来，只有一个老婆婆慢吞吞地出来，沿着公路，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突然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终于，一位清洁工模样的妇女走了过来。
　　“你，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就是进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
　　妇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厕所。她很快就出来了：“哪有什么人啊！你在等人？”
　　“噢，谢谢你了！”他觉得脚步也沉重了起来，向着杭大方向走去……
　　一连几天，他都在沮丧中度过，姑娘美丽的形象已经挥着不去。极度痛苦后，他终于从情愫中走出来了。
　　一个月后，他又在黄龙洞附近漫步，可让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姑娘竟站在马路边上看着他。
　　姑娘笑着，眼神中有隐约能感觉到的一丝歉意。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姑娘笑着看着他的眸子：“不会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上次……怎么就不见了？”
　　姑娘的笑靥挂在脸上：“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所以……”
　　他吃惊地看着她。
　　她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他放心了，他知道不便打听姑娘的私事。
　　“我们到黄龙洞去看一下，我还没去过呢！”姑娘提议道。
　　黄龙洞景区内有少量的游客，稍远处是一株株高大的树木，小径两侧是枝条弯折的灌木；梁征南想不起这些树的名字，只记得他原本就不懂树木的。路过一个凉亭，姑娘一眼瞥见树林中的公共厕所。她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那笑纹只是隐约可见：“你等我一下！”
　　看着厕所偶尔进出的游客，他放心了，上次的事情绝不可能再次发生。
　　大约一刻钟后，他有点不耐烦了，甚至有点恐惧。难道还会和上次一样吗？
　　一位中年农村妇女走了出来，他耐着性子没有问。很快又有一位年青姑娘出来，他等姑娘来到身边，甚至仔细端详着姑娘的容貌：“实在对不起，刚才和我一起来的一位姑娘进去不少时间了，还没出来。麻烦你再进去看看好吗？”
　　姑娘看着他，那眼神带着一丝思考：“好的，我去看看！”
　　姑娘出来说：“里面没有人，我仔细看了！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嗯，是的！谢谢你啦！”
　　他慢慢朝着杭大走去。姑娘美丽善良的面容，让他不愿意把她与坏人联系起来。
　　意识模糊起来，他像是在宿舍里。他走出厂区，朝着来报到的时候那个公交车站走去。看着窗外的农田，他竟想不起上车的经过，这段路竟是这么快就到杭州了。汽车没有停在原来的那个站，却停靠在黄龙洞风景区边上。他跳下车，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望了下远处那个大学的门，却怎么也看不清门的轮廓。
　　“欸！”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那姑娘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俩并肩走着，姑娘走路的姿势像是他小时候在哪个电影里看到过，她身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像是为了语音的阐述：“谢谢你协助我的工作，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他没有问，等着她的继续。
　　“我是国家培养的侦查员，很重要的一项训练就是化妆术。这个你应该懂的。”
　　梁征南想起第一次：“从里面出来的老婆婆就是化妆的？”
　　姑娘微笑着，嘴角有满意的波纹。
　　“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你没想到。”
　　“那黄龙洞是谁呢？”
　　“那位农村妇女。”
　　梁征南：“哦……”
　　姑娘已经站住了，她的美丽让梁征南焦虑、担心和痛苦：“你的任务完成了，就要走了吗？”
　　姑娘的目光中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调皮：“我会长长远远地跟你一起散步！”
　　意识慢慢回到宿舍的床边，梁征南醒来后都不愿意睁开眼睛。他认真回忆了难忘的梦境：姑娘白洁的衣领，深蓝色的上衣特别合身……
　　这天，梁征南和虞国华去南汀镇上买东西。像是为了能更好的谈话，两人都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梦中那个朦胧的大学在眼前闪了一下，梁征南却没有说自己做的梦，或许这个梦太珍贵了，只能归自己所有。他很随意地问虞国华：“如果将来真的能上大学。你喜欢学什么呢？”
　　虞国华的回答像是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当然是汽车，我想好了，只要能上大学，这辈子就是钻研汽车，汽车！”
　　梁征南“嗯”了一声。此刻，他们右侧的绿化带变得更宽阔了，说不清的，对未来的憧憬在梁征南胸中涌动。
　　虞国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碰到过好几个想上大学的人。我问他们想学什么专业，他们都说‘文科、文科。’”
　　梁征南很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虞国华的头微微向下低了一点，眼神显然在思考：“我也说不清！”
　　这天，梁正南收到一封顾海青的来信。他拆开信封，是顾海青的笔迹。他搞到了一架强５模型，顺便画了图纸也在信封里。梁征南马上把信封里另外一张厚一点的纸打开，是强５的侧视和俯视图，却没有前视图。估计顾海青觉得前视图不是很重要，他们那年翻制歼７不就是只有俯视图和侧视图吗？
　　虽然林远征也说过强５是根据歼６设计的，但看到强５图纸，还是让梁征南仔细琢磨了一番。
　　进入七月，天真的热了。梁征南从未见过这么热的夏天。在露溪基地的时候，即使夏天中午游泳后，从游泳池走回家也不会感到受不了。每逢吃完晚饭，他总是抱着一卷草席来到大操场上。厚厚的青草支撑着草席，坐在上面特别舒服。他躺在草席上仰望着蓝天上暂别前的白云，这是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刻。很快就会有别的孩子或者是当兵的，来蹭席子。大家一起谈论着感兴趣的话题，往往聊天的内容还是脱不开飞机。有的孩子手里会拿着一把蒲扇，倒不是为了扇风，多是为了驱赶小飞虫。等到喇叭里播放熄灯号了，孩子们才扛起席子回家。这时家里也不热了，很快就可以入睡。
　　可现在，看着那两扇小得可怜的窗户，对于刚刚到达的夏天，梁征南更增加了烦恼。他知道，曾经凉爽的夏天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永远不再拥有了。
　　梁征南憋在小蚊帐里，所有的念头都是希望温度可以降下来一点。有时候他热得实在没办法了，就拿脸盆去接一盆水放在枕头边。他把洗脸毛巾浸在水里，等到浑身冒汗了，就用毛巾擦一下身子。
　　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应向伟站在宿舍门口，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大家很快集合完毕。太阳虽然已经开始西斜，空气中还是热哄哄的，没有一丝凉风。队伍中是穿着各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即使是背带裤，也几乎没有人穿汗衫和衬衣的，都是旧衣服贴身，舍不得穿休息时间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