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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饥寒盗心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16 09:09:52      字数:3225

  政策、时间、餐具都制约了包玉英为公公爹古祖明做饭,也不可能将耳聋眼瞎的他背到食堂来,不说她没有那体力,往返浪费的时间更多。敬老院未能成立,行动不便老人的饮食,都是由其亲人从食堂端去。
  包玉英与颜河义两家,似同路人一般。颜河义怕瓜田李下的闲话,古成兰也基本上不与她交往。自包玉英说孩子是祖父古祖明的后,也不再管祖父的起居饮食。对她已经三岁的小孩,也从不称呼,也不知该怎么称呼:是弟弟还是叔叔?给古祖明端饭的事只能由她来完成。
  第一天食堂管理员就说她舀回家的饭菜太多了,一个老头哪能吃那么多。
  她回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天都在吃,你们不相信可以随时去看,他像不知道饱足一样、吃了又乱屙,屋里臭死了。我都懒得收拾了,反正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兼任食堂经理的牛维富,曾从包玉英家厨房外路过,那屋里确有一股臭味飘出。他大声对吃饭的众人说,一颗粮食一颗汗,大米饭保证让大家吃饱,肉汤煮白菜萝卜片管够,但不要眼大肚皮小,舀来吃不了。特别是小孩些,大人要招呼好,不要舀一碗来剩半碗,或者吃饭时端着饭边吃边跑,四处抛撒。如果发现哪个浪费粮食,我就对他不客气,第二顿就不要再想在食堂吃饭!
  包玉英知道牛维富也在含沙射影说她,她装着没有听见,低着头端着饭朝古家寨走去。
  进入腊月,古成旺看到库存粮食越来越少,存放在各家的粮食都已收尽,他找牛维富说:“如果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食堂就开垮了,还是按人定量打饭为好。就是解放前古福贵、古福礼这些地主家,也不是餐餐都是吃大米、包谷,不吃一点洋芋、红苕和瓜菜。”
  古成旺的言行传到了青龙公社派驻青龙大队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耳朵里,质问牛维富:“怎么能让这种扇阴风点鬼火的人来当队长?”于是撤销了古成旺的队长职务,由古成智接任。
  由于沿江县前来支援炼钢的人加入食堂吃饭,尽管公社调拨了一些粮食,青龙坝大队还是贴了不少。好在那些人入冬之后因炼钢停止撤走了,但食堂也已开始限量:取消饭菜管饱,按人定量打饭舀菜。定量从开始时的每餐每人一斤,逐渐降为开春后的六两,壮劳力多二两。
  包玉英向牛维富反映古祖明不够吃。牛维富驳斥:“考虑他是耳聋眼瞎,给他的饭量已和一个壮劳力相差不多了,哪来多余的给他?还要我们贫下中农对地主怎么仁慈!哪能因他坏了规矩!”
  包玉英无奈。
  冬天在寨子边林水沟筑起的山塘,开春不久被一场山洪冲垮了。此次大雨后,没有再落过一场透雨。
  入夏,青龙坝持续干旱,太阳每天都怕偷懒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吐火,像要把树木点燃,河水烧干一样。天上难见一丝云彩,凉风不见了踪影,偶尔拂过来的也是一股热风,像一团火焰燎过全身。幸存的桐子树,叶子被晒得垂头丧气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许多麦子和油菜长成纤细的枝条,吐穗不多结籽很少;洋芋也比往年长得少且小了许多,收成大减。
  食堂的大米饭限量,壮劳力从每人八两降为六两,混合从庄稼地里捡拾秋收时散落起了霉斑的稻谷、包谷、豆子,遍地翻挖起了黑斑的红苕;再加上山采撷的红籽,每人每餐基本上能达到七八两,只是难以下咽,不经饿。
  包玉英多次向生产队和大队反映公公爹饭不够吃,但结果依然,生产队的活还得参加干。
  继续除四害,为消灭苍蝇、蚊子,要求每个劳力每天交二两蛆。这天,包玉英少交了近一两,被扣减了一两饭食。当天深夜,她悄悄摸到白天窥视好的田边偷胡豆,拿回家剥后装进一只灰褐色的陶瓷药罐里,放在火笼坑用柴火炖。
  寨边突然传来狗叫声,她从晒壁窗口向外看,见牛维富、古成智带着几人从老屋那边向这里走来。不知是炊烟引起了注意,还是大队的治安巡逻队发现胡豆被盗,她预感牛维富这些人是冲她而来,急忙将事先准备的另一个药罐放进火灰中,提起胡豆罐,快步来到古成兰家房门前,对着门缝边敲边喊:“失火了,快开门。”
  最先醒来的颜河义将门打开,准备问什么地方失火时就被她撞到一边,几步迈到床前,将胡豆罐递给醒来坐在床头正准备穿衣的古成兰。
  古成兰惊醒,问:“你要干什么?”
  “你家伯伯的命!”包玉英轻声而又清晰地说,“赶快藏好,牛维富带人来了。”
  古成兰一惊,睁大疑惑的眼睛准备再问时,包玉英已转身离开匆忙向自家厨房走去了。她只好睡下将茶罐藏进怀前被子里。
  牛维富已在门外拍了一会儿门,喊道:“再不开门,我就用脚踹了。”
  包玉英将门闩抽开,牛维富将门一推迈了进来,她被推到了门后。他提起药罐闻了一下,发现是中药,皱眉放回火灰中质问她:“拍了那么长时间的门,你为什么慢吞吞才开?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
  “牛支书,我刚才正在解小溲。”包玉英指了指屋角的尿桶解释。尿桶紧邻地楼屋下火砖砌筑的鸡圈,只是自大食堂后已没有关过鸡。从鸡圈边到进地楼屋的三步木梯边,安放着古祖明的古旧木床,此时他正发出轻微的鼾声。从桶里发出的不仅有尿骚气,还有大粪的臭味。
  他盯着她恶狠狠地说:“巡逻队发现集体的胡豆被人偷了,看到你这屋里在冒烟,怀疑是你干的。”
  “牛支书,你也看到了。”玉英指着药罐说,“这炖药不烧火不行。”
  “当初你说古祖明要吃药,才没有收你们这药罐,难道这药需要随时放在火中炖起吗?难道半夜也要吃药吗?”
  “那倒不一定。如果睡前有些咳,只有放在火中煨好,他一咳,及时倒给他喝了就不咳了。不然一晚到亮壳壳壳的,睡不着,第二天出工都在打瞌睡。昨天炖好的他喝完了,睡之前忘记加水炖了。他刚才在咳,现在却又睡着了,真是搓磨(麻烦)人。”
  “为了证明你们是清白的,大家给我搜。”
  牛维富握着手电的右手一挥,另外几人打着手电,揭开古祖明床上的被子查看,又从厨房的旮旯角角翻到了里屋的床头床脚。当她和儿子床上的被子被揭开时,惊醒的儿子吓得大哭起来。她走过去抓起一件衣服,将他裹起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部嘴里说:“毛毛不要怕,妈妈在这里,不要哭。”
  搜查的人没有发现可以吃的东西,牛维富带着人又从堂屋搜到了颜河义家那边。
  颜河义起床将里屋的门打开,几人从厨房搜到里屋,也没有发现有吃食。牛维富准备去揭古成兰的被子时,古成兰掖紧被子说:“你们出去,等我穿好衣服了再进来。”
  古成智对牛维富说:“牛支书,算了吧。”
  牛维富想,在同姓面前说其女性娼盗的话都易引起矛盾,何况是将其赤身裸体暴露在族人面前?他推测,她也不可能将胡豆放进被子中,何况他们两家还因毛毛问题互不搭白。于是,挥挥手说:“算了,我们走。”
  包玉英目送几人离去后,回屋将儿子哄睡,又从窗口向外看,寨子静得只有虫鸣。她来到古成兰屋里,古成兰撩起衣襟说,肚皮都烫起泡了。
  包玉英用平缓的语气简要叙说了古福贵假死诈埋以来的经过。当天晚上她就将坟刨开,将他从木板棺材里拖了出来,拖到旁边的树林里躺下,天还未亮就醒了,东躲西藏。开始时主要藏在青龙洞,后来发现藏在家里更安全,在地楼屋的楼板下已睡有四年多。她所生毛毛也是成兰的亲弟弟。
  长时间沉默后,古成兰说了句:“妈,你辛苦了,对不起。”
  包玉英说:“我刚才说这些,你们就当是做梦吧,之前是怎样继续怎样,天塌下来了只砸倒我和你家伯伯,明白吗?”
  古成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颜河义点了点头。
  存粮加野菜,算是度过了春荒,可干旱还在继续,许多稻田没有水铧田,改种包谷只是零星地出苗,栽下的红苕像癞子头上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撒下的荞麦只是散乱地开了些小花。一些水源稍好的地方,插上秧不久水就干了,逐渐开裂,那秧苗总不见长,后来开始变得焦黄,眼见得是颗粒无收了。只有那些烂田,收了千来斤稻谷。
  食堂每人的定量越来越少,每天每个劳力从六两大米逐渐降为四两,还短斤少两。吃不饱的人们,虽然不再炼钢、灭四害,却也没有力气干活,耕田不多,种地很少。有人甚至上山种包谷豆子时,合伙将种子煮来吃了。此时人的惰性也被充分激发: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自私也得到了充分体现:自己卖命,劳动成果不属于自己,消耗的却是自己的体力,不如不干坐享其成。每餐吞下四两米的稀粥加野菜团,懒洋洋地走到田边,稍事劳作就坐下休息。后来,为保存体力,干脆在田埂上睡到太阳下山,返回等候那几两混杂有红籽、细糠、麻根、青杠籽等难以看到米粒的晚饭,喝能照见月亮的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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