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二十九、三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14 10:33:12 字数:5022
(二十九)
不记得哪位古人写过一首关于“淡”的诗:“淡扫蛾眉淡点唇,淡淡衣衫淡罗裙。为何一身都是淡,偏偏嫁与卖盐人”——这是嘲笑嫁给盐商的淡妆妇人的。但是,人生能“淡”吗?
或者说,人生在世,淡,真能做到吗?
有人写文章提出,人生就是一个“淡”字,说要看淡名利、荣辱、生死等等,一句话,什么都要看淡、看穿、看透云云。说的没错,但这需要境界。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不说是凤毛麟角,也寥寥无几。
在这方面,牯子很佩服的竟是自己的二弟铁军。
铁军比牯子小三岁,生下来没多久就被过继给同村白银滩的堂伯了。他们膝下无子,偏偏闻大娘接二连三生下了三个儿子,经不起他们夫妻俩软磨硬泡,只好狠着心把最小的铁军让他们抱走了。李医师是不忍心眼看着堂兄后继无人,淼芬是夫唱妇随没法子拒绝,就这样,铁军从小在另一个家庭生活、成长,有点孤零零的感觉,也养成了自己独特的性格。
牯子偏偏特别喜欢铁军的性格。
比如铁军胆子大,牯子就望尘莫及。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走路,牯子就会心里发毛,提心吊胆的,生怕斜刺里杀出一拨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来,以致老冒虚汗湿透了衣衫。铁军可不一样,不管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照样来去自如,从不胆怯。
听说二哥怕走夜路,铁军觉得难以理解。他笑眯眯地说:“二哥,其实走夜路没什么可怕的,老话不是讲‘世上本冇鬼,都是人作起’吗?真是那样。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啊,都是编出来吓小孩子的!我这么些年走夜路习惯了,从没见过。你只管走路,心无旁骛就行了。如果说要警惕,那就是有人出其不意吓唬你。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那倒是真的‘活鬼’,必须提防!”
牯子虽然深以为是,频频点头,但真要晚上孤身一人黑灯瞎火地出去,又心惊胆战、临阵退缩了。铁军则哈哈大笑,马上大步出门,把牯子的活揽过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牯子深深佩服,也有些自惭形秽。
特别要强,也许是铁军在单兵独马的家庭环境中养成的个性,当然更可能是遗传了母亲闻大娘的基因。铁军读了个小学毕业后,因各种原因只好上了公社的农业中学,也没读几年,就回到生产队当起了会计。他的好学,连读书成绩向来名列前茅的牯子都自愧不如。十几岁的年纪,他把生产队的账目弄得一清二楚。平时他经常练习珠算,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从不出错。他的绝活是可以左右开弓,两手同时打算盘,这让牯子也叹服不已。而且他左手、右手都能插秧,让那些作田老把式都叹为观止。就这样,他在生产队同龄人中鹤立鸡群,把自己的要强性格也展露无遗。后来,他顺理成章地接替了牯子民办老师的工作,担负起教书育人的重任,就是人们对他争强好胜成绩的肯定。在牯子考入夏州大学两年后,铁军也以毋庸置疑的实力考上了D市师范,毕业后成了名正言顺的公办老师,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奋斗了一辈子,可谓桃李满园。对铁军,牯子很自豪,也很欣慰。
对人、对困厄、对人生,铁军都笑脸相迎,一切都在他的微笑中一笑而过,云淡风轻,不留下悲痛和伤痕,哪怕是对自己的疾病也是如此。
2005年,是铁军与病魔展开决战的起始之年。
一个长在腿上、平时不以为意的疖子越长越大,很自然地溃破了,流脓出血,铁军没在意。但与平常不同的是,血流不止,这就引起了铁平、铁牛的警觉。铁平当机立断,陪着铁军跑了一趟省城医院,问题严重了,是白血病!于是全体家人一致决定:对铁军保密,缄口不言。一行人强颜欢笑地回了家。
事实上,铁军的妻子确实不知情,其他人是佯装不知情,铁军应该不知情。日子又按部就班地过着。
那天,牯子信步来到了县人民医院,跟老同学黄木根聊起天来。木根漫不经心地说:“部长来了,快请坐。忙吧?岁月不饶人呐,没几年我就要退休了。”
牯子深有同感:“也是呀,一不小心就老了,要保重。”
木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问牯子:“身体确实要保重呢,得了重病就麻烦了。哦,我问一句,你弟弟得了白血病,你知道吗?”
牯子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谁说的?!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呀!”
木根吓了一跳,说:“牯子,你这是怎么啦?反应这么激烈,我不过随便问了一句,至于吗?”
牯子回答:“还至于吗?你是医师,不懂得白血病是不治之症?!这也是可以随便说的?”
木根申辩:“老同学,你可冤枉我了。刚才铁军来验血,他自己说的。不然我怎么知道?再说我当医师,不会连保护病人隐私这点常识也不明白吧。”
哦,原来如此。全家人都天真地以为铁军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着他每天乐呵呵的,原来不过是不想让大家担心而已!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我的天啊,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配合大家把戏演得逼真,不想让大家的关心白费、心情颓丧!
铁军啊,你太善良了!
越是这样,牯子越免不了忧心忡忡,压力山大。他很清楚,铁军本来患有糖尿病,身形消瘦,体质虚弱。现在突如其来又搞出一个白血病,不啻是雪上加霜啊!这白血病就是血癌,等于判了死刑,缓期执行。随便哪个人都乐观不起来呀!
而在大家眼里,铁军还是那个铁军,成天按医嘱打针吃药,此外便是看看书,写写字,散散步,做做家务,早睡早起,一如往常。淡淡的微笑仍然一如既往地挂在他瘦削的脸上,说话仍然慢条斯理,情绪仍然心平气和,生活节奏仍然有板有眼,看不出有任何变化。牯子知道他不是装出来的,他内心很平静,波澜不惊,能够从容自如地面对人生的一切。
每当与人谈及铁军,牯子总是发自内心地赞叹:“我二弟呀,一般人不能相提并论。他的境界无人能及。他简直已经超出三界,超凡脱俗,亦圣亦神了!”
铁军就是这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精神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凌霜傲雪,龋龋独行。他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坚强不屈、宠辱不惊、闲看世界、笑对人生。勤奋、要强、乐观、善良就是他闪闪发光的人生标签。
牯子也和铁军一样患有糖尿病,而且“三高”。连发现糖尿病的时间也在同一年。说实话,刚开始牯子是紧张的,因为他也听说过“糖尿病就是慢性癌症”“癌症是吓死的,糖尿病是饿死的”之类让人谈虎色变的言论。那个县医院名噪一时的外科“专家”也当着牯子的面,有意无意地说过“糖尿病人最后都是死于肾衰竭的”,这样当着和尚骂秃子,让牯子很不开心,恨不得狠狠扇他一记耳光。铁军却从来不跟牯子聊糖尿病这个话题,牯子也同样讳莫如深,所以吃什么药、做什么运动、注意哪些事项,互相都不清楚。至于白血病,牯子除了不时问一问,要铁军按时检查、服药之外,对弟弟的具体情况则不甚了了。铁军也从不主动提起,照常生活,跟常人没有两样。
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地流逝,宛如永春江水一样奔腾不息,但绝不可能倒流。生命也是这么一张单程车票,没有归途。而铁军的白血病却并没有如医学界所言:存活5年就算治愈了。他竟然活过了5年,活过了10年,又活过了15年!家人们差点把他患白血病的事给忘了!
(三十)
家人们没看到,白血病还在纠缠着他,他是竭尽全力与病魔搏斗,肉体与精神的创伤不间断地摧残着他的身心,他终于有点力不能支了。
在与疾病顽强抗争17年后,铁军迫不得已住进了医院。牯子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难道病魔要攻破弟弟最后一道防线,夺去他无比坚强、创造了奇迹的生命?!不能,决不能!
在视频里,牯子看到铁军形销骨立,还是一脸笑容,淡淡的、微微的,看不出任何的忧伤和绝望。那直达他人心灵深处的善良和坚强,让人无法抗拒。他是胜利者,白血病是他手下败将!
有半年时间,铁军就在县城、省城医院间转来转去,各种各样形同受刑的穿刺、活检、化验、治疗,他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最后,他得了败血症,进了重症ICU,带着许多的遗憾和不舍走了……
表面上,在病魔的无情攻击下,铁军最后落败了。但在牯子眼里、心中,他是绝对的胜利者。
牯子和亲人们一起满怀悲痛地把铁军送上了山,安葬在他老家白银滩。那里居高临下,树木葱茏,可以看见福源的绿水青山、美丽田园,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应该是惬意的。
意料之中,大家公推牯子为铁军撰写碑文。全文如下:
公生于一九五四年二月初五日午时,歿于二零二一年十一月初九日申时,享寿六十八岁。公自幼天赋异禀,自强不息,勤耕苦读,不甘人后。毕业于D市师范,终生教书育人,孜孜不倦,桃李满园。无奈身染沉疴,驾鹤西去,其为人温文尔雅,其精神永垂不朽。
远在北京的侄女妮妮耳闻噩耗,放声大哭。因来不及奔丧,也连夜写成《怀念大叔》一文,寄托哀思:
大叔,于2021年12月12日下午3点多离开人世。此时我正在登山,一座陡峭险峻的大山。下山途中,能看见山谷中隐约落下的夕阳。Y哥说,回头看看我们刚走过的路,是不是很值得?人生也是这样吧。有坎坷艰险,有一马平川;有相聚之欢,有离别之痛。曾经来过,此生无憾。
然而,看到朋友圈大哥发的文字,我却无法抑制,失声痛哭。因为我最敬爱的亲人,从此再也无法相见。看不到他瘦削却永远平静微笑的脸庞,听不到他轻柔却不失分量的话语。自从17年前您查出白血病,医生说5年都是奇迹,您却创造了神话。淡泊平和,那是支撑您的精神力量,也是给予我们后辈最珍贵的礼物。我深深感激您。艰难之时,虽未对您倾诉,但是即使看到您的名字,我的心也缓和下来。相较之下,我们经历的哪有您承受的痛苦多啊!今年化疗时,您已经瘦得形销骨立,需要撑着拐杖才能行走,您脸上却依然是淡淡的笑,没有丝毫抱怨。坚强乐观,是您用生命做出的诠释。
我喜欢您的从容,敬佩您的豁达,感激您的宽容。明天您将归于尘土,完成一生最终的仪式。纵有千万不舍,我不愿惊扰您的平静,您将安心上路,另一个世界是生的另一种方式。
依稀泪眼中,回到30年前,在竹影摇曳的地坪里,我们几个孩子躺在竹床上数着夜幕里闪亮的星,您在一旁陪着我们,笑意盈盈。有几个人能像您一样,一生保持平和之心?即使离去。
我们爬完一座山,大叔走完一生。回头望去,宁静而美好。大叔,再见。前方风景更加迷人,您不会寂寞。
文章写得哀婉动人,令福源多少人动容。牯子读后更加伤感,夜不能寐。于是也不顾芜杂,草就一文,把自己的痛惜之情抒发一尽,希望二弟在地下好好安息:
《我再没弟弟了》
2021年农历11月初九日,我的弟弟铁军走完了68年的人生之路,告别了世界,离开了我们。
弟弟比我小3岁,很小就过继给了本村白银滩的堂伯。在那里,他是独子,没有玩伴。他到福源完小上学,要路过我家,总喜欢“赖”在我家,跟我们玩耍、生活。这也难怪,小孩子谁不喜欢热闹、好玩呢?直至他继父母心生不悦催他回去,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我去X中读书时才12岁,很想他也来X中读书,有个弟弟作伴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竟未能如愿。弟弟后来是在长春农中读书。我读到初中毕业正好遭遇文化革命,求学之路就中断了。弟弟也没能读多少书。但他是个不认命、不甘平庸的人,竟然靠着自己的勤奋努力,学了不少东西,写写算算都拿得起,当个生产队会计也不在话下。听人说他能左右开弓打算盘,吹拉弹唱也无师自通会两下子。他比我当民办老师稍后,我1978年考入夏州大学时已27岁,没想到弟弟也于两年后考入D市师范学习。1982年我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他也回乡当了老师,不过变成了公办老师。他在小学、中学教书育人,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
弟弟凭一己之力承担了一家重担。结婚成家,养儿育女。尽心赡养继父母,任劳任怨,把他们送上了山。儿女也有出息。自己退休后,颐养天年,儿孙绕膝,其乐融融。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叵料2005年弟弟被查出白血病,自此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与病魔搏斗中。身染沉疴,延医诊治,打针服药,弟弟以极大的毅力支撑着、奋斗着。不仅创造了五年生存期的奇迹,而且创造了17年生存期这个令医师叹服的难以置信的新奇迹!我们都默默地祈祷,希望他能再创奇迹。
今年6月后,形势急转直下,弟弟的病情再也难以控制,他辗转于县城、省城医院之间,被迫接受各种检查、化验、治疗,却不见好转。近半年时间,他是真正的度日如年。最后,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几天后出来,还面带笑容,声音响亮,向家人挥手致意,让人喜不自胜。我觉得弟弟又要创造奇迹了。然而,事与愿违。没多久,弟弟再一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生命垂危。
12月12号即农历11月初九日,我们迎回了从省城回来的弟弟。看着浑身插满各种管子、面容憔悴的弟弟,我们不由得潸然泪下。众多兄弟姐妹围绕在弟弟身旁,默默地送走了他。
走在黄泉路上,弟弟,你可以放心,可以安息了。
弟弟走后,由我撰写了碑文。时间紧迫,就在灵堂,一挥而就。虽寥寥数语,却能大体概括其一生,也能留下回味、思索余地。
如今,弟弟回了老家白银滩。他淡然地俯瞰着自己的家乡和家人,他不会寂寞,不会失落。
这世间什么都还在,可是我再没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