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二十七、二十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14 10:20:59 字数:6980
(二十七)
柳春已经老了,但是她非常忌讳“老人家”“老嫂子”“老太太”“老大娘”之类带有“老”的词汇和称呼。她喜欢年轻、向往年轻,也喜欢和同伴玩。她有一大帮的朋友,比如老年大学的歌友、一起锻炼的拳友和半个世纪前的农中学友等等。她当然知道老了,但不服老,牯子觉得精神可嘉,就是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只要她能自我欣赏,自我感觉良好,就没有必要泼冷水,煞风景,自讨没趣。所以老两口相安无事,一团和气。
柳春也喜欢呼朋唤友,请请客,串串门,像只“花脚猫”似的四处游逛。这不,她决定了,要在家请客,牯子赶紧积极响应,忙了个不亦乐乎。事后,牯子依托现场素材,创作了散文《请客》:
妻子决定请客,邀请她在老年大学的要好歌友们聚一聚。
在此之前几天,她的电话使用频率创出了新高。给每一位要好歌友打电话,盛情邀请;而且不厌其烦地表达自己的诚意,询问对方是否有空,是否方便,初步定个日子。待全部问遍之后,综合大多数歌友的意见,终于把时间定了下来。当然不用说还是有美中不足的遗憾,比如那位从青峰学校退休的年近八旬的周老师,平时活力四射,活动起来就难以停摆,这次却去了深圳女儿处,无法赶回,只能告假,这是妻子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不管如何,日子是敲定了。
接着,便是提前一天进入临战状态。妻子是主攻手,担任主角,操心劳力不在话下。因为隆重设家宴款待,菜单是必须的。也是啊,如今满大街都是饭店酒楼土菜馆大排档,谁请客不是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客人直奔主题去那里胡吃海喝一顿,吃完大家嘴一抹,说声“谢谢”,然后各奔东西。多么省事,多么利落!所以一般都不在家里请客了。
而我们家却“逆流而上”,偏偏要在家设家宴,不早点准备恐怕就难免纰漏百出了。菜单在反复酝酿、斟酌后顺利出炉,总的指导思想是:继承传统而有所创新。比如第一碗菜,按传统应该是炸肉,当然这名字有点吓人,其实它不会爆炸,只是油炸的面粉团。我们决定以饺子代替之。味道好又不至于过分油腻,凭以往经验,食客都喜欢。然后有当归羊肉、三湘百叶、白云山干笋、板栗炖鸡、油豆腐炖猪脚、土豆炖牛肉、辣椒炒肉、蒸腌鱼、压桌菜等,林林总总十大碗。菜单出来了,不觉已是晚上近10点,赶紧把冰箱里的牛肉、猪脚之类的食物取出来解冻,真是夜以继日,忙得不亦乐乎。
请客当天,清早起来就忙开了。照菜单上所列菜名按图索骥,去超市购买食材。温馨提醒自己:只能买多些买好些,必须留有余地,方可游刃有余,不至于捉襟见肘、措手不及。比如水果,除了要丰富多彩,还要质量上乘,显得热情隆重上档次。西瓜要买麒麟瓜,一个西瓜花了30元;水饺不要杂牌子,妻子认准了“湾仔码头”;红辣椒、青辣椒,葱姜蒜,酱油陈醋,各种各样,林林总总,买了100多块钱。我的任务就是提东西。一趟下来,两大袋约二十斤重的原材料被我跌跌撞撞地提了回来。
接着便手忙脚乱地洗菜、切菜。妻子要求胡萝卜、红辣椒、青辣椒一大半要切成丝,要切得细,做菜的盖头,既好看又好吃,一小半切成菱形片;百叶要切丝,瘦肉也要切丝,大蒜要切成均匀的一段段,葱要切成米粒长的小段,马铃薯则要切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块,如此这般,我只能像做学问写论文一样地严格按要求操作,尽量贯彻落实老婆大人的重要指示。干完这些,赶紧“忙里偷闲”擦桌子、搬椅子、铺碗筷,妻子则忙着摆果盘、切西瓜、准备泡茶,都是各自找活干,本地话谓之“启眼动眉毛”。
为了让客人来了还能有美好的精神享受,妻子早几天就运筹帷幄,交待在北京的女儿从京东买来了两个新话筒,充好电,试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曲,以方便客人一展歌喉。我则不以为然。因为临近高考不能扰民,再说客人11点来,寒暄、客套、坐下休息、喝茶,吃点水果点心之类的,没什么机会献唱。我们自己要忙厨房里的事,也无法作陪。吃完午饭就是下午近一点了,院子里的邻居都要午休,唱歌就会扰民,影响人家,也不合适。结果也是如我所料,妻子的新话筒未能得到客人们的宠幸。而客厅里60寸的大彩电倒是一直在热热闹闹地播放,虽然谁也没看清是什么节目……
妻子这位掌勺大厨终于闪亮登场。她气定神闲,指挥若定,把我支使得团团转。她要碗给碗,要碟递碟,有求必应。厨房里油烟缭绕,如入仙境;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一支支锅碗瓢盆交响曲蜿蜒流出,一个个福源土菜粉墨登场,客人们大快朵颐,连连称好。妻子兴高采烈,脸绽桃花,我跟随其后,马首是瞻。我虽然仅混得个端菜跑腿的跑龙套角色,也面有得色,有点飘飘然。
少顷,客人中人高马大的卢工提议一定要拍个视频留念,他等大家首肯后,乃声若洪钟边拍边说:“感谢你们的热情招待!祝李部长和小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大家一致响应,我也很感动,然而总觉得有点不对,后来一想,“小荷”是妻子在群里的昵称,她的大名是“柳春”,罗工这么一叫我还以为他搞错了;另外,“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是当年文革祝福林副统帅的话,用到自己身上,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别扭不自在……
酒足饭饱,客人们都比较儒雅,不多打扰,于是纷纷起身告辞,我们也彬彬有礼地送到门口。此时我们才有了时间坐到杯盘狼藉的餐桌前,用残汤剩饭充饥。肚子也饥肠辘辘,品尝起柳春大厨精心炮制的杰作,比起那些大名鼎鼎的酒店餐馆来,一点也不逊色,而且味道更好更纯正更原汁原味,难怪说如今设家宴是对客人最高规格的礼遇。看来此话不虚!
强忍着腰疼做完了午饭,精疲力尽的妻子趴下了。累得腰酸背痛的我还不能放松、休息。我还要继续革命“捡场”——收拾残局。把桌上形形色色的大碗小碗、碟子、勺子、筷子收起来,送进厨房;把桌上的骨头、剩下的菜肴、泼洒的汤汤水水、用过的一次性杯子打扫好,丢进垃圾桶;再摆开架势开始洗碗。大碗小碗,洗了一遍又一遍,擦干,进消毒柜,消毒。桌子、案板、灶面、锅盖,抹了一遍又一遍;菜锅、饭锅、高压锅,洗了一个又一个;擦碗的毛巾、抹桌子的抹布、擦手的毛巾,洗了一次又一次;厨房、餐厅、客厅,清扫、拖地好几次。此次活动生产的副产品垃圾往楼下送了一批又一批。最后,把自己累得差不多找不着北了,我疲惫不堪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差点不行了……
然而,我们尽心了,客人也满意了。我虽然年过七旬,通过这次“极限运动”的考察,看来还是老当益壮,还能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于是充满了宝刀不老的自信;妻子呢,晚饭后就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10点才勉为其难地起床洗澡接着睡。今天早饭后,又满满活血,呼朋引类到医院探视住院的朋友去了……
大家都很有收获。
没错,大家都很有收获。
秋婶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福源的女人们在惋惜之余,也纷纷由衷地表示羡慕:“看秋婶呀,多有福气,把一个家打理得红红火火,和和气气,圆满了,就撒手。没吃磨床饭,不痛不痒,没病没灾地去了,跟睡过去了一样,这就叫福分呀,多好!”“看了七十多年世界,也够了。我要是能像她老人家一样走,那就谢天谢地了!”
而凡事都有例外,对秋婶离去感到非常失落的女人也有一个,她就是牯子的母亲。这个大名闻淼芬的大娘,在福源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倒不是她文化多高、个子多大、能力多强,而是她持家有方,家道兴隆,可以说成绩斐然。现在秋婶一走,让她的托付彻底落空了,她心里怎么会不空落落的呢?
闻大娘是看着秋婶嫁过来的,她们娘家隔得并不远,也就不上十里地。成家后,两人住在同一个屋场,一来二去就熟络了,简直跟亲姐妹一样。平时无话不谈,有事互相帮衬。大娘年纪比秋婶大一截,眼看着人生的路跟赛跑一样,离终点越来越近,很自然想起了归宿。那天,两个人又聊起了这个话题。
秋婶直来直去地说:“大嫂,这个没什么好想的。一口气不来,就管不了,随儿女们去吧,怎么都行。不过,一具好寿木我是一定要的。死了也要躺舒服点!”她说的“寿木”是福源人对棺材的雅称,福源老人都忌讳与死有关的东西,讲究这个。
闻大娘回应说:“你说的是。老话说,‘死人也要守块板’嘛。寿木,我家铁平、铁牛他们倒是准备好了,也请漆匠刷了好几次。而且那是十八葛的,很扎实,我也满意了。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大娘说的“十八葛(合)”,是指用十八根粗大的杉木打造的很结实的棺材。
秋婶关心地问:“您儿女成群,一个个都孝顺,都有出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娘说:“哎,我们情同姐妹,我就不瞒你了。你说的没错,孩子们还可以。只是我都八十多了,现在虽说身体还硬朗,但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喜欢洁净的人,最怕邋邋遢遢。我那几个女儿别的还好,我一旦‘倒边’(去世)了,弄不好谁都不敢上前呐。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我走后,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收拾,让我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上路。好吗?拜托你了!”大娘紧紧握住秋婶的手,动情得都要流下热泪来了。
秋婶明白过来是这么一回事,立马点头满口答应:“大嫂啊,我还以为是多大个事呢。就是这个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弄好,保证干净利落。我答应了的,肯定说到做到!就这样定了,您就放心吧。”
大娘满意地告别,她的心事有了着落,是彻底的放心了。
(二十八)
但人算不如天算,到现在还没过十年,秋婶就不其然驾鹤西去了,九十多岁的闻大娘的谆谆嘱托一下子落空了,她的心里除了哀伤,还有拂不去的失望与怅惘。
这个,牯子不清楚。铁平大大咧咧的也不清楚。理应清楚的作为贴心小棉袄的几个女儿更不清楚,完全茫然无知。
秋婶的离去,在闻大娘心里刻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在闻大娘眼里,秋婶还是“年轻人”,怎么就缘分已尽,独自悄然去了另一个世界?闻大娘见惯了人世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像秋婶这样儿女双全、持家有方的女人并不多见,但也是说走就走了。闻大娘自认为比一般女人还是要强的,经历的艰难困苦也多,而且在地方上也是受人尊重的。不说别的,她起码为一根独苗的李医师生下了四男四女,个个养育成人,都有出息,在福源没人能比。
二儿子牯子还在结婚成家后,一举成名,考上了夏州大学,当了一辈子不大不小的国家干部。这在李医师上几辈中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大娘唯一遗憾的,就是因为家里一穷二白,自己没上过学,当了一辈子睁眼瞎。所以她下决心让孩子们读书,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这不,儿女们也一个个远走高飞、风生水起了,让福源人哪个不眼红?她的要强有了结果。就是自己的身后事,她也安排得一清二楚:一定要独门独户,不和李医师“死同穴”!这在流行夫妻合葬的福源人看来,简直是惊世骇俗!
年纪大一些的福源老人都知道,闻大娘和李医师不是一般的凑合着过日子的两口子,他们是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患难夫妻。不说当年李医师家苦水只滴,单说解放前一年李医师参加革命被捕坐牢,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之际,多少人劝年纪轻轻的淼芬一刀两断,另寻出路。性子刚烈的她却不为所动,怀着孩子来往于福源与县城之间,给丈夫送钱送米、奔走呼号,直至李医师得以释放,死里逃生。此后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她都硬挺着过来了。苦尽甘来,晚年过上好日子了,夫妻俩还是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一团和气。为什么到了百年之后还要自立门户、分庭抗礼呢?福源人百思不得其解。
作为儿女,铁平不理解,铁牛也不明白。想来想去,恐怕还是母亲过于要强的缘故吧。
太平盛世,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也舒舒服服。闻大娘不知不觉90多岁了,眼看着秋婶这样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一个个走了,牯子不知道母亲心里会不会产生现实的恐惧感?历尽沧桑的老人是怎么想的呢?
母亲怎么想牯子不知道,但是大娘对后事早有安排。她对牯子明示:“牯子,娘不能一直陪着你们,我都90多了,快成精了。我想死后回福源,叶落归根嘛。”
牯子观察着母亲的脸色,波澜不惊,也就心平气和地答道:“妈,说什么呢,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大娘笑了,说:“傻孩子,人哪有不死的?《增广贤文》说,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嘛。我都九十多了,就算一百岁,也没几年好活啦。总要有所准备吧。”
说的也是。本村的兰叔婆,高寿,98岁了。生日那天,左邻右舍纷纷跑去祝寿,老人家高高兴兴,大家也兴高采烈。花枝来了,快心快意地抱着她双肩,真诚地对她说:“叔婆,我祝您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没想到老人家突然脸色大变,吼道:“你知道吗,我都98了,照你说的一百岁,就只剩下两年阳寿,没几天了?!那还有什么搞头??!!”一下子把这帮大婶子、大嫂子都吓蒙了,等回过神来,纷纷指责花枝不会说话,对叔婆这样90多岁的老人家,不应该说长命百岁,只能说健康长寿。花枝好心好意祝寿,却被叔婆和大伙批评,心里也十分委屈。可见这好话也得会说。
牯子如今也是年过古稀了,知道母亲对死能够淡然处之,于是跟她商量:“好,那您希望百年之后怎么办呢?”
大娘犹豫了一下:“我是想土葬。我的那具寿木多好啊,十八葛,油漆也重,我得用上。”
牯子想了想,试探着说:“妈,您知道,人死如灯灭。现在流行的是火葬。当然,农村是提倡,城里是必须。其实,那些国家领导人、大人物,都是火葬的。再说佛教的和尚也都是火葬的,他们认为火葬了才能登仙成佛。所以您也可以考虑火葬。”
大娘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么说来,火葬也行,只是可惜了我的那具好寿木呢!”
牯子如释重负地笑了,由衷地伸出拇指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赞。
去年,闻大娘跟随大儿子铁平去了广东。原因很简单:铁平的儿子在那里安家落户了,去那里全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大娘没有理由拒绝,虽然她早就知道“少不进川,老不进广”的老话,但是不能说出来。
一到广东,大娘身体衰老的速度与日俱增,一下子就不行了。
快过年了,天寒地冻,牯子马不停蹄赶去看望母亲。
到了。面前的母亲骨瘦如柴,萎靡不振,完全没了往日的精神和风采。她蜷缩在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牯子感到一阵心酸。
凑近母亲的耳边,牯子大声告诉她:“妈,我是从L县赶来看您的,我是牯子啊。”
母亲睁眼看了看,说:“是牯子?好,辛苦了。”
牯子贴着母亲的脸安慰:“您会好起来的。”
母亲面无表情地:“不行了,好不了啦。”
牯子默然,问道:“您还有什么要交待我们的吗?”
母亲似乎答非所问:“死了就一把火,烧了。老家还有一头(半担)火纸,请人打好,别忘了。”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喘气。
缓过气来,她又反反复复地说:“你们都好的,一个个都好的,都好的。”然后好像体力不支了,不再开口。
牯子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谁知道这就成了永别。
那天深夜,躺在自家床上的牯子莫名其妙地失眠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烦躁不已。突然,放在隔壁的手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一阵紧自一阵。不好!可能是母亲出事了。牯子一骨碌翻身下床,开门拿过手机接听,只听到铁平悲伤地说:“牯子,妈走了!”接着视频里出现了母亲的遗容,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牯子赶紧叫醒柳春,夫妻俩忍不住嚎啕大哭。完了,我们再没有母亲了!
三天后,铁平一家人把母亲的骨灰护送回了家,安葬在福源。她不可思议地活到了98岁,是福源最长寿的人。
强忍悲伤,牯子为母亲撰写了碑文:
母生于一九二五年乙丑岁十二月二十九日申时,殁于二零二二年壬寅岁正月三十日子时,享年九十八岁。其年幼即双亲牺牲,无依无靠,历尽艰辛,度日如年。婚后生育四男四女,共将九个子女养育成人,子孙繁衍,财旺人兴。终生辛勤劬劳,自强不息,实乃贤妻良母之典范,懿德流芳,永垂不朽。
李辉对牯子说:“你母亲一生,可以写的东西很多,你完全可以大书特书的。应该多写一点。”
牯子回答:“是的,我知道。最主要的‘勤奋自强’写了,其他的就让它留在大家心里吧。”
人们也纷纷点头称是,虽然总有些许遗憾。
如今,在福源,牯子的父亲李医师安卧在牛形,母亲闻淼芬则安息在虎形,遥遥相望,倒也贴合各自的性情。
没了母亲,牯子的心空落落的。想起母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牯子情不自禁满含热泪写下了一篇短文《怀念母亲》,将母亲的养育之恩铭刻于心,永志不忘:
母亲走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天堂。
母亲磕磕碰碰走过了98年的人生历程。她太不容易了,年幼时父母就双双为革命献身,成了烈士。孤苦无依,她被迫做童养媳,历尽艰辛。到后来结婚成家,生育了四男四女,加上父亲前妻留下的女儿,含辛茹苦,把9个子女养大,教读完娶,面面俱到。说她是贤妻良母的典型,大概并非溢美之词。
母亲一生自强不息。在她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她是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蒸茶煮饭,洗衣浆衫,纺纱织布,舂糠办米,锄园布菜,插秧下种,扶犁掌耙,搭田塍,送公粮,她阵阵不离穆桂英。母亲的口头禅是“刀来颈去,除死再无大灾”。
母亲一生勤俭持家。9个孩子的一身一口,都要靠她精心筹划;整个大家庭的出出进进,都要靠她精打细算。“一生之计在于勤”——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七老八十的时候,她还在土里辛勤劳作,种菜、栽茴、秧老姜,忙得不亦乐乎。
跟子女们一起生活,她能做的仍尽量自理。只是到了无能为力的最后不到一个月,她才让后辈服侍。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赶去广东见了她最后一面。虽然口齿有些不清,但我听得懂。她头脑依然清醒,交待她去世后就火化,安葬在老家虎形岭上。她念念不忘对后辈的祝福,再三说“你们都好的,一个个都好的”。她走的那天还吃了晚饭,是熟睡过去的。
母亲就这样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她没有痛苦,她是耗尽了所有的心血和能量,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么多的家人和子孙。她应当没有遗憾。
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竟然活到了98岁,这本身就是奇迹!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如今驾鹤西去了,对她的恩情,儿女们无以为报,唯愿她老人家在天堂放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