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高歌猛进

　　包玉英未能参加互助组。
　　两年后，以互助组为基础成立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包玉英没敢申请参加，但也没有人邀请她。
　　刚过一年，青龙坝成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相当于之前的村。以自然村寨为主，成立所属基本单位生产队。按政策，全坝地主、富农，根据改造中的表现，接收到社里来继续进行改造。
　　包玉英、颜河义、古福礼等，被评为后备社员入社。
　　包玉英此时却不想入社了，她认为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个别人出工不出力，时间一长，勤奋干活的人又不会多分粮食，也会像这些人一样懒散起来，势必影响收成。
　　她找到队长古成旺，要求不入社，说：“我们双方，互不沾光。你扫你的雪，我刮我的霜。”
　　古成旺答复：“上面说了，高级社只是一个过渡阶段，马上就要向公有制人民公社迈进。公有制是社会主义的特征，也是实现共产主义的起码条件，不再允许私人拥有土地、牛马。”话说到这里已经无路可退了，他还加一句，“万一想退，也得找牛维富主任同意上报乡里批准才行。”
　　包玉英只好打消了退社的想法。
　　次年开春，雨水充沛，全坝实现满栽满插，进入夏季依然风调雨顺，丰收在望。牛维富在不同场合都说，这功劳归于高级社。
　　青龙人民公社刚刚成立，区长张洪武到青龙坝召开群众大会，作成立农村公共食堂动员报告。
　　他指出：“为了调集足够多的劳动力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大跃进中来，将妇女从灶台、猪圈、孩子、老人这些繁重琐碎的家务中解放出来，使妇女不再依靠丈夫吃饭，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只有设立公共食堂，同时成立托儿所、敬老院，让小孩有放处，老人有养处。即将进行的大炼钢铁，也必须设立公共食堂，让大家下工就吃饭，放碗就休息，心无旁骛，一心发展生产，才能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他强调：“公共食堂是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必然产物。人民公社将实行供给制，彻底消灭粮食投机，堵塞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可能性，使大家产生以社为家的集体主义思想。促进人们的共产主义觉悟，为公社由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的过渡创造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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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级社改为生产大队并任了大队支书的牛维富，在动员大会上也说：“公共食堂的好处是节约大量劳动力，比如之前每家每户开伙，一家五六口甚至两三人就得浪费一个劳动力在家做饭、喂猪。建立公共食堂后，十来人做饭，就够三五百人吃了。全坝四百来户，只要四个公共食堂就能满足大家吃饭，仅将浪费的三百多劳力集中起来，也会增产增收不少。”
　　利用牛家寨祠堂改建的大食堂，从筹办到开伙，只用了八天，接下来进行了家家捣灶、没收铁制炊具，杜绝可能破坏大食堂的行为。
　　大食堂开餐不久，青龙坝发扬革命战争精神，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口号统一化，居住集中化，生产红旗化，吃饭鸣锣化。鸣锣出工，鸣锣收工，鸣锣睡觉。
　　包玉英编入生产战斗化古家寨一班，与本寨其他社员和牛家寨部分社员，编成了二排，再与其他相连寨子的排编入三连，最后成为青龙坝加强营的一员。营长由牛维富兼任。
　　包玉英与其他社员一道，取消自炊，进入集体公共食堂用餐。
　　为了响应“超英赶美”的号召，全坝劳力投入到大炼钢铁中。新任县委书记吴焕跃前来参加“小钢都”青龙坝的炼钢动员大会。会场台上背景是一幅流动画布，画布上，众社员骑着一排战马，敲打着锣鼓，头上飘扬着三面红旗，红旗上分别写着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会场两边挂着红纸书写的标语，一边是：为保和平多炼钢，砸死美蒋野心狼！另一边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
　　吴焕跃讲了一通全国热火朝天的生产形势后说：“农业要‘以粮为纲’，工业要‘以钢为纲’。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农业的作用你们都明白，但钢铁的价值大家还不一定清楚。不说农业机械化了，干农活的铧口、锄头、刀刀都离不开钢铁。我们农村修的木房可以不用钢铁，但重庆、上海那些大城市的高楼大厦不能不用钢铁；我们在小沟小河上架座桥可以砍木棒搭，用石头拱，但在长江黄河就是乌江上架桥，必须用钢铁；我们的打鱼船可以用木板做，但造轮船离开钢铁不行。
　　“可以说，每一个行业都离不开钢铁。没有钢铁造不了飞机大炮，造不了导弹机枪。没有飞机导弹，我们就容易被动挨打。朝鲜战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们在敌人庞大的钢铁武器面前，吃了不少不应该吃的亏。
　　“有人说，我们有苏联援助，完全可以放心。中外历史证明，任何援助都不可能是长期的，也不全是无偿的，就像我们亲戚之间，无偿支助少，周转借还多，而且也要人家有多余的，才可能送，才可能借。话又说回来，就算苏联老大哥长期援助，他也只能援助人才和技术，你还能喊人家给你运送钢铁来？就算他送来，某一天人家不送了呢？所以啊，打铁还须自身硬，我们得艰苦奋斗，得自力更生。只要人心齐，一定能将泰山移，一定能将国家提出十五年‘超英赶美’的计划，提前到三五年完成。
　　“为此，我们青龙坝‘小钢都’，更要作出表率。我也相信，‘小钢都’一定能为乌江县的大炼钢铁，放出更多耀眼的卫星！”
　　
　　丁朝忠在动员会上宣布：青龙中学学生秋季学期不再上课，全力参与运送矿石和木炭，力争在三五个月完成三五年的任务。
　　动员会后，包玉英所在排，初期任务是修筑炼钢高炉，接着是参与挖运矿石，后来主要是背运木炭。添加矿石、向炉内加木炭和拉扯风箱炼钢，以及将铁水分离出来，分别是另外的连排完成。
　　为了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提前“超英赶美”，从沿江县调来五百五十名劳力进驻青龙坝，支援“小钢都”炼钢。当晚，公社文艺宣传队在汽灯下合唱：
　　五年计划看三年，
　　苦战三年看头年，
　　年轻人的决心比铁硬，比钢坚，
　　超英赶美，只要三五年！
　　……
　　
　　砍伐林木，或将大树砍倒再用大锯子解开劈成木块，烧成木炭，这些都是技术加体力的活，主要由男劳力组成的连完成。
　　程家寨那排中的男劳力，砍伐山腰那棵五人合抱的枫香古树时，本应倒向坡脚的枫香树，在开始倾斜时，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枫香树向右边倒来，待砍树的醒悟过来逃跑时，滑倒滚进刺丛的两人被砸死了，未及逃远的五人被树枝打伤，另有一人腰椎被枝干压断。
　　程家寨的真倒霉，有人在向炼钢炉添加矿石时，土炉垮塌，埋在里面，待掏开泥土救出时，脑壳已被矿石刺破，流血不止，天黑就断了气。
　　炼钢开始后，包玉英、古成兰的主要任务，是参与背运木炭。之前一背篼只有五十来斤，后来增加到了七八十斤。
　　牛维富督查炼钢时，看到包玉英等人背来的木炭比以前少了，他指着背篼中的木炭眼睛扫视着她们质问：“你们是磨洋工混时间不是？”背的木炭比之前明显少了许多，以前是尖尖的一背，现在只有平背了。
　　包玉英别过脸去，看着墙上的标语“高炉平地起，遍地放红光”不回答。古成旺的妻子罗来花解释道：“牛支书，木炭的堆着（体积）是少了些，但重量反而增加了，不相信你拿秤来称。”
　　“你哄鬼！”牛维富对罗来花说，眼睛却瞟了包玉英两眼。说着走过去提了提背篼，感觉重量确实增加了。他以为里面放了石头，将木炭倒出来一看，并没有发现异样。他提起一根木炭一瞧，发现仅是烟熏火燎变黑的木块。他指着手中的木块说，“你们这叫木炭吗？”
　　“牛支书，这个要去问烧炭的人才晓得，我们只负责从炭窑将木炭背下山。”罗来花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问题踢给了他。
　　牛维富上到白虎山半坡去责问烧炭的，烧炭的告诉他：“炼钢需要的木炭太多了，白天夜晚轮流烧也满足不了。开始时那些全部是煅烧好了的，后来催得紧，煅烧时间不够，只好将炭窑打开，木炭两头还是烟柴头。现在更逼得紧，只好将木棒、木块烟熏火燎除下湿。”
　　“这种木炭能炼出好钢？”牛维富质问。
　　“牛支书，你看你还有什么好办法，教教我们？”烧炭的问。
　　牛维富张口半天，只好闭上。目前已不可能调出更多的劳动力来参与烧炭炼钢了。
　　炼出的钢质量不佳，与其说是钢，不如说是混杂矿石的毛铁。张洪武区长检查工作时分析认为，主要是火力不够，下令继续砍伐易燃耐燃树木，拆除群众认为阴森的青龙庙，小学迁到中坝庙林，上下坝的小孩都去那里读小学。这样一来，既破除了迷信，又让青龙庙的楠木柱头，柏香板壁，香樟雕刻的菩萨，变成优质的燃料。
　　拆除青龙庙，满足了十炉炼钢所需。
　　为提高炼钢效率，接着将胡家寨祠堂拆除用于炼钢，大队干部不再安排专门的办公室，公章揣在腰包里，有什么事，吃饭时就可商定盖章了。
　　土高炉炼出来的钢铁离上级的标准还是相差很远。
　　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学习其他地方的先进经验，牛维富、胡国华率领民兵，将各食堂之前收集起来的铁锅铁盆铁铲砸烂丢进炼钢炉里。
　　他对大家解释说：“都进入集体大食堂了，还用这些干什么！”大家一想有道理，的确是这样，什么时候饿了，走进任何一个食堂，敞开肚皮吃就是了。
　　进入收割时节，所有的劳动力，甚至高中生和初中学生，都为炼钢忙得将走路的时间用来睡瞌睡了，收割土中包谷、豆类、红苕等庄稼的任务，落在了老弱病残幼身上，包括放假支农的小学生。这些人挞谷实在不行，只好抽出部分劳动力，突击收割稻谷，挑到各家各户，由其老人小孩负责翻晒贮藏。
　　这支“业余”收割力量损失了不少粮食。
　　稍差的包谷，还在秸杆上挂着；饱满的，为少背一段路，他们掰下来，丢下岩脚树丛，再到岩脚捡入背篼中。未发现或不便捡拾的，全部烂在了刺草丛里。未能及时收割的稻谷，倒伏在田中生了芽。至于红苕、豆类，也有不少未能收进粮仓。
　　人们也不在意，本年是历史上没有的丰收年，真将全部粮食收进来，还没有仓库装呢。更不担心肚子，就收进粮仓的粮食，足够度过明年春荒，接上小麦、洋芋出来。
　　古福礼私下对人说：“散落在地里的粮食太多了，这样糟蹋粮食是要遭报应的。”
　　果然，报应马上来了。
　　这话传到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耳朵里，古福礼被作为破坏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反革命分子，在全公社游斗。开始时他争辩没有说过这话，对方说举报他的人随时掌握着他的言行，不会冤枉他。他想，这人莫不是侄儿古成智？是又如何？找来对质又怎样？只能让自己更加难堪，只好认罪。
　　粮食大丰收，各级上报粮食产量呈现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态势。牛家寨食堂的晒壁上，还模仿画报上的画，画着几个小孩趴在稻穗和包谷棒子上玩耍，人像毛毛虫一样大小，下面还配了一首诗：
　　
　　稻谷包谷堆成山，社员堆谷上了天。
　　扯片白云擦擦汗，凑近太阳吸袋烟。
　　
　　全县第四次电话会议上报实产前，新任县长文勇宣读了《人民日报》的两篇文章，一篇是新闻：《麻城建国一社出现天下第一田/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福建海星社创花生亩产一万零五百多斤纪录》；另一篇是社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吴焕跃要求大家开始上报产量。第一个发言的张洪武，违心将产量虚报了两倍，亩产达到了一千六百斤。接下来各区一个比一个报得高，最后超过了亩产一万斤。
　　吴焕跃再一次提醒“右倾思想严重”的张洪武，是不是看错了小数点——经常发生这种现象。此前就因此与吴书记争执的他，生硬地回答没有。忍无可忍的吴焕跃，当即在电话上宣布撤销了他的双龙区区长职务。当然，之前和之后在会上被撤销职务的，也并非一两人。随后补发的文件上，指出他的错误，主要在于丧失立场、阳奉阴违、不执行上级指示。
　　古成旺上报的亩产从八百斤增至三千斤仍然交不了账，因为亩产几千斤是司空见惯的，上万斤甚至几万斤已是屡见不鲜。从上到下的口号都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为了不再吃被批斗的苦头，经公社书记提醒，最后冒着胆子报了亩产一万二千斤，勉强过关。上面来检查时，他汇报：除了生产队的粮仓装满外，还借了寨上所有人家的住房作粮仓。
　　古成旺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因为集体的仓小，只好将收来的粮食随便倒进了各家各户的木仓、睡柜、大木桶。但如果按所报的亩产算，那各家各户的院坝都将堆满粮食了。
　　包玉英发明了一个新名词：“报空仓”。她看到烂在田地里的粮食，自感心痛。不过回头一想，年年都像这样丰收，人畜又吃得了多少？至于“报空仓”，管他报多少，反正食堂有米下锅就行。只要食堂有米下锅，母子就有饭吃，就有给公公爹端饭回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