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伤数弹坑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13 10:13:33 字数:3418
参加抗美援朝的牛维贵回来了,其他完好无损,只是少了左手肘以下部分,用他的玩笑话说,现在是他们家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了。他说,比起青龙坝去的另外两人成了烈士来,他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前来看望他的人们,在院坝站的站坐的坐,有的靠在院边的李子树上,有的靠在阶檐坎的板壁上,向他问这问那,见他真如张洪武说的有英雄主义的乐观精神,也就轻松地交谈起来。
“朝鲜战场真有张书记说的那么厉害吗?”他们说的张书记是此前已任青龙乡书记的张洪武。
“那真是厉害呀,飞机像稻谷成熟时的麻雀一样一群一群地飞来,炸弹像拉屎一样到处丢,在地上炸得飞沙走石,方圆几丈不要想活人。那炸弹多得像我们种庄稼时撒黄豆一般,比撒黄豆还厉害,撒黄豆是一年一次,他那是一天几回密密麻麻的。也有点像我们铧土,山上的树木草皮不剩,山上的土石也被深深翻了一层。”
“你这是报纸上说的上甘岭战斗吧,你也参加了?你打死多少美国佬呀?”
“连美国佬的毛都没有见到。”
人群中发出“哦”的遗憾声,接着有人问:“那你在朝鲜干什么呀?”
“数弹坑。在后方数弹坑。”
人群中发出哈哈的笑声,敬羡之情顿减,随即有人似乎有些肯定地问:“那你这手是被炸弹炸掉的?”
“不是,是冻伤后截肢的。”
人群中又发出更加失望的“哦哦”声音,本想来听一场英雄故事,结果像大家冬天上山在雪凝中砍柴冻伤的事故一样,只是严重些而已。
牛维贵见大家热情锐减,就说:“大家不要以为数弹坑是小孩子的游戏,那个在战场上重要得很呢,明天村里举行报告会,到时我再给大家细讲。”
大家想象不出数弹坑有多重要,但还是响应号召加好奇地去胡家寨,在用胡家祠堂改做村办公室的院坝,参加“抗美援朝英雄事迹报告会”。这是上级的要求,各级都要各自组织报告会。张洪武所在乡的任务,是组织境内抗美援朝英雄,到各合作社巡回报告。
报告会上,第一位讲的是他参与入朝第一仗负伤的战况,第二个讲的是他在敌机炸燃民房后在烈火中抢救朝鲜儿童的事迹,第三人讲的是他和战友急中生智击毙武装敌特的经过。由于他们讲得不太详细,有些背书的感觉,加上之前类似故事在报纸已经听过了,大家都感觉有些不过瘾。
牛维贵上台报告的,是他和严朝鲜等几位战友一起数弹坑的事迹。
“我们加入志愿军经过简单训练,就进入朝鲜作战了。当得知我们是一名铁道兵,不能与美国鬼子面对面干时,心里很是失望;随后还被告知,我们的任务不是冒着敌机轰炸抢修铁路,而是统计敌机丢下炸弹爆炸后的弹坑。大家嘟囔道,这个随便喊个老头老太太来不就行了?首长批评大家的错误思想,摆事实讲道理,说后方也是战场。还要求,绝不能‘三分统计七分估计’,一点都不能马虎。
“大家都知道,开战后,美帝国主义以它的空中优势,毫无顾忌地对我前方和后方实施‘绞杀战’,大批飞机不分白天黑夜对城市、铁路、公路、桥梁、火车站、仓库这些地方进行狂轰滥炸,严重破坏我军的运输线,造成我军物资供应困难。前方部队缺少新鲜蔬菜和鱼肉供应,官兵吃的是干菜咸菜萝卜干之类,营养跟不上,部分战士不知不觉患上了‘夜盲症’,睁着两只大眼睛,天一黑就看不见路,寸步难行。我军的优势之一就是夜战,这样严重影响战斗力。
“开始数弹坑了,才觉得这活路不简单,得有一定的知识和技能。首先要学会识别敌机型号,飞来的方向,多少架飞机,活动规律,各型敌机载弹数、投入弹数、投弹型号、爆炸弹数、命中弹数、未爆弹数,等等,以便我军雷达发现来袭敌机后,针对性采取何种空中或地面还击方式。特别是未爆的炸弹是否定时炸了,还要侦察清楚,否则后患无穷。再就是查出命中弹以后,要及时计算出被毁坏地方的工程量,所需材料工具数量种类、出动多少兵力等等,及时详细报告指挥所,便于组织抢修。
“我们在朝鲜战场上能识别的敌机有:B-29大型轰炸机,它每次投弹八颗以上,并在高空投掷重磅炸弹,专门突袭交通枢纽、人员、物资集中点,破坏力强。F-84轻型轰炸机,每次投弹四颗以下,专门攻击要害部位的大桥洞口和取土取石困难的沼泽地段。它投弹命中率高,是我们征服的难点。侦察机,即我们所称的‘小油条’,它机型小,很灵活,速度快,高空飞来急速下降沿着山沟飞行,有时我们可以看见敌机飞行员的面孔。这种飞机不载弹,但有平射火器,不轻易开火。它侦察飞过后,一至两小时轰炸机就来轰炸铁路、桥梁。我们掌握了敌机的活动规律后,做好了各种应付方案。
“有一次,敌人出动两架B-29轰炸机轰炸车站,第一轮轰炸,敌机投下四颗炸弹,八颗全部爆炸了。间隔不到二十分钟,第二轮轰炸扔下八颗炸弹,但我们只听到七声巨响。事后查勘,只炸了15个弹坑,还有一颗炸弹到哪里去了呢?迅速展开排查,发现这颗未爆炸弹插在铁路的路基上,只露出一点尾巴,并且还听到炸弹里有和钟表声一样的滴答声。我们断定是定时炸弹,及时向指挥所报告,指挥所很快派出排弹手将定时炸弹排除后,部队才安全地投入抢修。
“白天数弹坑方便些,天黑后看不见就只能注意听爆炸声计算弹数,天亮再查证。
“数弹坑也很危险。一天下午,我们在大桥边数弹坑时,从远处传来防空枪声,还来不及瞭望和隐蔽,敌机已飞越山顶,由南向北,似‘老鹰’一样,低飞俯冲向大桥扫射,狂轰乱炸,大有炸垮整个大桥炸黑天空之势。有六架美B-29重型轰炸机,一架接一架进行俯冲扫射投弹,随后又窜入云中,再次盘旋,又接二连三扫射投弹。我们只好蹲在大桥的掩蔽工事内,观察敌机投掷的炸弹,一一记录下来,以便核对上报。
“在敌机轰炸中,一架敌机不按原来的方向投弹轰炸扫射,在向大桥投弹的同时,如倾盆雨点般向我们掩蔽的地方扫射。由于忙于紧张数弹,加上敌机声、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交融一起,当班长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拉翻向后,我手背拐倒了我右侧的战友,一阵泥土在眼前横飞,战友的右腿被打伤了,鲜血直流。我很内疚地说对不起,他却笑着回答,没关系,这伤离肠子还远得很。
“后来志愿军总部调来高射炮对敌机进行还击,加上喷气式战斗机参战,敌机肆无忌惮的轰炸才开始收敛,再后来常常是像为了完成任务一般,盲目丢完炸弹就跑了。
“第二年腊月,气候是零下三十多度,地下的泥巴冻了一米多深,抢修挖冻土比打石炮眼还困难。我们到桥头附近查看炸弹坑,弹坑离桥头较远,比之前的弹坑要小得多,差不多只有我们农村牛圈坑那么大。
“冻土坚硬,给我们抢修铁路也带来不少麻烦,不得不组织爆破组,用大小钢钎艰难地打冻土眼,打后二十分钟内必须爆破,不然又冻上了,前功尽弃。战友们穿上衬衣打炮眼,人人汗流浃背,累了也不敢坐下来休息,稍停一会,汗水就会变成冰块。有位战友扛着撬棍,没有带手套,手皮被沾住,用劲扯脱,肉皮就扯脱了一大块。
“敌机来的次数少了,间隔也长了,数完弹坑,我们就近到山上抬枕木到铁路边装车运走。由于太劳累,我在车上睡着了,天黑了没有下枕木,待战友们找到喊醒我时,露在外面的左手被冻成冰棒了,一点都不晓得疼。
“根据以往经验,战友们不敢拿热水泡,也没有放在火炉上烤,拉到外面很厚的雪堆处,硬把我的双手往雪里插,并且不停地问我痛不痛,冷不冷。五六分钟过去了,我毫无感觉。他们又把我手拿起来,抓起雪往我手心和手背搓擦,其他人类似冻伤此时应该有暖意,逐渐变红,感觉到疼痛得受不了,眼泪直往外流,可我还是没有知觉。
“我以为睡一觉起来应该可以了,隔天麻木上传至手臂。三天后不见好转,连长意识到危险,就把我往后方医院送。医生诊断说,这是四度冻伤,不但伤及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头已经开始坏死,只有从手肘处截肢。
“我经受住了生死考验,部队给我记了二等功。去年9月,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上还安排我到乡粮站当了保卫,正式成了一名工作同志。
“比起在战斗中埋伏在雪地里冻死牺牲的战友们来,我是很幸运的了。”
报告会散场时,人们走在路上纷纷用报纸上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消息,对几位报告人所述事件进行想象性补充,也有人说牛维贵这报告比其他人讲得好,有人回答:“那是县委办主任文勇写的,用来在全县作报告,凭他牛维贵在私塾喝的那几滴墨水,写个留言条什么的都怕是错别字占一半。”
牛维贵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让与会人员羡慕不已,他们在乡政府一楼板壁悬挂的黑板上,看到这样通知乡里的同志:持供应证每人每月可以领取粮票二十八斤、油票二两、肉票半斤、豆腐票一斤、煤油票一斤,布票每人每年六尺七寸……真是古八字看手相所说:一箩九筲箕,不做都有吃。说的是牛维贵十个手指头上,有一个纹路是圆圈,形似铜锣;九个纹路未封口,形似筲箕。可人们笑说,他现在只有五个“筲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