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顾无言
作品名称:望月 作者:俞勒大叔 发布时间:2024-11-12 17:33:14 字数:3988
在同学们眼中,肖振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就连同桌项海有时都有一种面对陌生人的感觉。
肖振变得沉默了,变得严肃了,也变得热爱学习了。他课上认真听讲、记笔记,课下则手不释卷。不上课的时间便泡在图书馆里。球场上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他的烟瘾更大了,每天至少要两盒烟。常见他披着外衣抽着烟散步,走得很慢、很慢。
在肖振而言,凌玉的死让他虽生犹死!他感到,再也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也许这一生,都会在这种状态中度过了。他并非热爱学习。对课本的厌倦是依旧的,怎奈如果不让那些枯燥乏味的知识占据大脑,思念的痛苦就会像伏着的怪兽一样马上冲出来把他扑倒在地,任意撕咬。他也并非喜欢泡图书馆,只因他不喜欢呆在人人快乐的教室。何况他也觉察,他的不快乐使朋友们也不敢尽情快乐。于是,他一本又一本地读书。书并不能让他解脱,但却能助他离开现实,暂时地远离寂寞与空虚。
在一天又一天的沉默中,肖振不停不歇地思考着。他几乎思考了做为一个人所可能面对的所有问题:生死、时空、名利、爱情……他把思考的心得一笔一划地记在本子上,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记了四个大备课本,而对自己心灵的剖析也在这同时进行着。他一点一滴的几乎是滴水不漏地回忆了从有记忆直到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接触的每一个人。他无比清醒地看清了自己过去的轻浮、狭隘、自私、嫉妒、虚荣等等的缺点,决定要彻底全面的改正。
凌玉的死让他拥有了另一种形式的人生。他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变了。那不是表面的变,而是从灵魂深处发生的巨变。而这变化的结果,将深深地刻进他的生命里,永不磨灭!
他再非那个毛头小子,他脱胎换骨地走向深沉,走向成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动心了,也没有什么人能引起他的注意了。他感觉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他的心每时每刻都在关注自己心灵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两个多月啊,竟在毫无知觉中过去了。猛抬头时,1996年的元旦已近在眼前。这两个多月,身边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用心去想想,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人生的真正面目是否如此?发生过的其实就等于没发生?
项海好像劝过自己,张涛好像也劝过自己,倪兵好像有好几回陪自己哭过。……对,还有,迎春不止一次坐在身边默默地陪自己看书……另外,郑龙曾与他肩并肩地散步达两小时,他说了一些挺耐人寻味的话,不过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现在当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唉!凌玉!凌玉!凌玉!
秋风什么时候吹起的,他不知道;满树的华叶什么时候落光的,他也不知道;地上什么时候结的冰,他不知道;那墙角的雪堆什么时候化光的,他也不知道。……
对镜自照,里面的人是谁?头发长而且乱,轻轻一摇,头皮屑便落满肩头;唇上、下巴上胡须浓密,使镜中人看去足有三四十岁。
肖振苦笑,人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何尝不是?凌玉已死,这副臭皮囊打扮给谁看?低头看看西服,不少地方已布满油污和皱折。难道这些日子来自己就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在人前出出入入?
12月22日头午第三节课后,肖振正襟危坐手捧《古代文学作品选》,小声地读着袁枚的《祭妹文》。教室的后门敲响,本宿舍老八胡小峰一脸惊异进来叫他时,他刚好读完结尾段:“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凌玉孤零零的坟头出现在眼前,他热泪盈眶!
“二哥!”胡小峰急切地走过来,一拍肖振的肩。
“什么事?”肖振把泪瞪回去,不高兴地看老八一眼。
“外面有个女生找你,很漂亮!”
“哪有漂亮的女生?全是丑八怪!”肖振心想,起身出门,手里还拿着课本。
伸手拉开教室的后门,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脸一下子雪白,全身也似乎麻木了!他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足有1分钟!
门外竟是小丽!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竟没有想过她一次,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小丽也愣住了!眼前的这个乱发满头、胡须满脸、削瘦不堪的男孩子竟是肖振?难道说,难道说,他思念自己竟自我折磨成这样?小丽一念及此,心底愧悔无比。
“肖振!”小丽的声音从天外传来,似一声劈雷让肖振全身一抖。
他迅速地看了一下小丽的面容:那眉,那眼,那长发,那耳垂,那与众不同的眼睛!这一切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熟悉,多么地迷恋。为什么这时看来,是那样的丑陋和龌龊呢?
内心电闪雷鸣,千百个念头此起彼伏。犹豫了瞬间后,他作了决定,冷冷地对眼前的女孩吐出几个字:“我不是肖振!”然后转身回来,把门“砰”地关死!
坐在课桌前,他的全身不受控制地阵阵发抖!有无数个理由支持着他,使他认为自己的做法对!但为什么发抖呢?
“我不是肖振!”这话也是真实的。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将来之心不可得。心已变,根本已找不到过去的影子。虽然名字还是,但那人早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人!存在与不存在,应该看心。心在人在,心亡人亡!
肖振双目发直地想。
目睹这一幕的老八等人吃惊非常。高欣、曲晖、江小小倩、杨小爱等女生一脸错愕不解。人人都觉察了事情的不寻常!
她是谁?
杨小爱走出了教室。一会儿又进来,小心地走到肖振身边说:“那女孩扶着栏杆在哭呢!”
肖振说:“我不认识她!”
第四节课,老师讲的什么,肖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尊石像!
下课后,张涛、项海等立刻拉开后门出去,不一刻回来。张涛坐到肖振对面,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二哥,你出去一下吧。她还在那儿!”
肖振不语,坚决地摇摇头。他强迫自己回忆小丽那封绝情的信,强迫自己产生对她的痛恨。
张涛无可奈何地回座位。
第五节课后,同学们离开教室吃饭。肖振跟着人流走出,入目小丽单薄的背影正在当门的墙边,咬咬牙,大步走过!
小丽擦擦泪,跟着他走!
肖振迈开大步,毫不留情地走向宿舍!
这是个十分古怪的场面:一个面无表情地前面走,一个可怜兮兮地后面追。
“这女的会是谁?”
“二哥的心也太冷酷了吧。”
……
小丽小跑起来,追到肖振前面,胸膛一起一伏地拦住他。
肖振怒道:“你是谁?”
小丽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行吗?”
肖振把心一横:“对不起!”一个字也不多说,绕过小丽就走!
小丽伸手想拉他,终于没敢!
肖振走进宿舍,急忙点上一支烟,深吸了几口,才稍稍平静下来!
“二哥,她在图书馆前的石像下坐着哭呢。”一会儿,倪兵打饭回来说。
“吃饭!”肖振瞪倪兵一眼,倪兵心惊胆战。
整整一下午,肖振在图书馆。他强迫自己去读《古文观止》,怎奈心里太乱,读来读去也不知道读了些什么。
傍晚,那孤独的女孩仍坐在那儿,映着惨淡的夕阳,构成一幅绝美的风景!
迎春径直找到肖振时,肖振正在和项海他们吃饭,见迎春来,问:“有事吗?”迎春扳着脸拽着肖振的衣袖把他拽出宿舍。
“迎春,干什么?我还要吃饭呢!”
“大哥!”迎春的小脸十分严肃,“那是小丽吧。”
“我不认识!”肖振硬着头皮说。
“好!不管你认识不认识,人家摆明了是来找你的。从今头午等你到现在了,你想想啊,一个女孩子,连饭也没吃,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忍心哪!好大哥,你就去见见她吧。你要是不去,她要是在那儿呆一夜怎么办?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得负责呀!”迎春—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肖振终于动摇了,叹口气:“好吧!不过,你得陪我去!”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和她不会有什么故事了。”
“那行!”
肖振和迎春走到石像下面。迎春过去拉起了小丽。小丽木偶一般地站起,看向肖振。肖振叹口气:“走吧。我请你吃饭。”
三人走进小星星饭馆。给两人要了两碗鸡汤面后,迎春便躲了出去。
肖振把筷子递到小丽手里:“快吃吧。”自己先稀里胡噜地吃起来。他故意吃得随便,以让小丽放松。小丽凄然一笑,终于端起了碗。
饭后,两人相对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本是一种美妙难言的境界,但此刻,却让气氛僵硬万分!
“我知道凌玉和你的事了。”小丽打破了沉默。
“是迎春告诉你的吧?”肖振问。
“是啊!”小丽点头,“她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不错!”肖振目注小丽。
“明年就要毕业分配了。过得真快啊!”小丽似在无话找话。
“是啊,过得真快啊!也许一转眼的功夫,我就会成为一堆骨灰的。人生本就如此啊!”
小丽不说话了,凝视着肖振。
肖振躲开她的目光,大口吸烟。
“你,你是不是很恨我?”小丽轻轻地问。
“不!不恨!一点也不恨!”肖振故作洒脱地一甩头发,头皮屑纷纷落下。他毫不在意地拍拍衣领和肩膀。
“我知道你恨我。”小丽落泪了,“可你知道我多么难受吗?给你寄出那封信后,我感觉天像塌了一样,整整一个多月都像在梦游。天天想你,夜夜想你,夜夜梦见你。我,我是没有办法呀!……”小丽失声哭泣。
肖振心头的坚冰终于融化,他温柔地说:“我去过你的大学。……”
小丽听完,现出既惊且喜的神色,责怪道:“你为什么不见见我。你这人,心真狠!”
肖振苦笑道:“也不知是谁心狠!”
“如果你能分配到城市里,我们可否,可否和好?我可以不顾父母那方面。……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这些。你,有什么意见?”小丽很不好意思地说。
“城市对你那么重要?”肖振嘲讽地问,“如果我分配到农村,是否我们就各走各路?”
小丽默然不语。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肖振忽然用无限深情地语调,缓缓地吟诵起晏几道的这两句词,温柔甜蜜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与小丽的一见钟情、月下相约、醉人初吻,以及后来耳鬓丝磨的诸般情景又上心头。
“你念的什么?”小丽问。
肖振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到小丽的头发上、面颊上,无限深情地说:“我永远爱高三时的那个姑娘!我会和她白头到老,生死同穴!”
小丽一呆,欲言又止。
肖振心里悲哀涌起,眼泪欲倾。现在小丽就坐在伸手所及之处,但此时此地的他却再也感觉不到过去的激情,他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根本是个幻影。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旦失去过便再也恢复不了原样。爱情尤其如此!
不过,经今晚交谈后,他再不会恨小丽!她也很可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错在何处。
“你不该来的!”肖振叹息。
“可我已经来了!”
“来了也是不来,来了等于不来。来与不来有何区别?”
肖振闭闭眼,让盈眶的泪不至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