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梁征南奔赴建设兵团

　　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已经悄然过去。
　　这是七十年代的开始，临近夏天的时候，父亲对梁征南说：“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很快要成立了，我看你去那里比较好。你眼睛近视，当兵也没希望了。”
　　“浙江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全新的名字让梁征南感到新鲜，也让他陷入思考。
　　父亲肯定看出了他的心思:“浙江生产建设兵团有几个农垦师，有的在钱塘江边上。”
　　“钱塘江”三个字，让梁征南想起了收音机每天的天气预报“钱塘江口和杭州湾。”他对这个钱塘江的概念至少在方位上还很模糊。农垦师，让他又想起了新疆建设兵团的联合收割机和哈密瓜。
　　父亲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引起了梁征南的兴趣：“也不都是农垦师，还有工业团、渔业团。”
　　“工业团？”梁征南瞬间想起了露溪镇的机械厂，那么，这些工业团的规模一定比这个小镇上的机械厂大多了。他已经知道部队的团就相当于地方县的级别。
　　父亲像是看了一下梁征南的表情：“就是工厂，不过领导都是部队上的人。”
　　“那工厂生产什么呢？”
　　父亲回答道：“这个还不知道。工厂在杭州旁边。”
　　“杭州”梁征南在心里反复嘀咕着这个大城市的名字，却没有说出口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大城市还是向往的。
　　六月的一天，父亲对梁征南说：“过几天有辆车子要经过杭州，你顺便搭车去吧！”
　　梁征南像以往一样，站在解放牌卡车靠驾驶室的位置上，这里能看到前方渐渐靠拢来的道路和风景。这条去杭州的路，他觉得是第一次的经历，他在心里感慨到：“今后这样的山路，走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有一种走出大山的轻松，也有着淡淡的留恋，那种成天浸泡在航空兵军营的生活不会再有了。多重的感受让他的视线在山景上扫描着，或许是因为通向著名风景区的道路，这条路看起来更多了分俊秀。
　　汽车经过一段悬崖边的道路，好大的一片湖水！依着山崖的路看湖水就像是在脚下。清澈的湖底有大块的石头，这些石头已经被漫长的岁月磨去了粗糙的边锋，让人萌生出腿脚浸泡在水里清凉的感觉。汽车沿着蜿蜒的湖边开了一段，直到离开这段群山的崖壁，梁征南仍扭头看着，视线在远方的湖面停留着。
　　梁征南觉得这湖水像是记忆里曾经有过，难道是他很小的时候走过这条路？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他觉得路程应该过了一半了，那个秀丽的杭州正在远处向他招手呢！
　　前方公路上出现了两辆绿色的卡车，车到近前，是驾驶室两排座位的卡车。方方的车头，前车窗玻璃下有着“钱塘江”三个字。同来的两个当兵的在说：“‘钱塘江！’杭州造的。”
　　军车在和这两辆“钱塘江”交会的时候，减慢了速度。两个当兵的站在护栏边，目光跟随“钱塘江”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钱塘江！这车名真好听，梁征南琢磨着。
　　四周的平原向后掠去，梁征南的视觉对这辽阔的平原有点疲倦了，他倒是觉得断断续续的山脉伴着旅途更有意境。前方终于出现了深绿色山脉，山脉在一湾江水之上，山腰上一座古塔格外显眼。汽车上了钱塘江大桥，宽阔的江面让梁征南第一次领略了“钱塘江口和杭州湾”，这句话现在终于以实景展现在他的眼前。车子进了杭州市区，在一个交叉路口，有路人刚好要从车子旁走过。开车的上海兵见车辆稀少，刹住车，用上海话问路人：“火车站在啥地方？”
　　车子经过杭州城站，军车停了下来。梁征南下了车，车上的军人把他的背包和网袋递给他。梁征南和军人道别之后，环顾了一下杭州火车站的四周。这是他除了上海，见过的最大城市。看到路边有卖棒冰的商店，他走了过去，买了一根奶油棒冰。这种冷饮店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干净的房间，淡湖蓝的冰柜。他尽量装作不稀奇的样子，他想不起是否曾经吃过奶油棒冰，这棒冰肯定比露溪基地老王棒冰箱里的棒冰好吃多了。
　　此刻，梁征南心里嘀咕的就是建设兵团的工厂离杭州市区到底有多远。虽然说这个问题一开始就萦绕在他心头，但直到站在杭州城区的马路边，才真正启动了他的想象。他在辗转后找到了去工厂的公交车站。
　　大红色的公交车，车窗到车顶是淡黄色的，主车厢后面还拖挂着一节短一些的车厢。汽车很快离开市区。梁征南望着车窗外，城区的气息很快消失，窗外就是真正的农村，他希望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在露溪营房的时候，他甚至想象过那家工厂周围的环境：沿着工厂外的马路散步都可以走到杭州城区。现在视野中的一切让他失望，大片向后移动的农村已经让梁征南感觉出，到达那个兵团工厂需要耐心。想不到杭州郊外竟然还有些农舍是草房，露溪小镇周围的农村全部是小瓦片的房子，怎么看都像是山水画中的江南景色。他甚至感到有点晕车了，他坐军车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卡车，即使是装了帆布的车棚，更让人心里温暖。
　　这段路程的长度超出了他原来的想象，公交车终于到了终点站。梁征南下车后，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身体原来的状态。他环顾四周，这座叫南汀的小镇不比露溪镇来得大，却看得出是临近大城市的小镇；这个印象是他刚刚跨过铁路的几条钢轨时产生的。不远处的那些房子都不会超过几十年，不像露溪镇那些年代久远，甚至有着古代情调的小楼。
　　过了铁路，左前方不远就是一个厂区的大门，大门却没有传达室人员，像是一个敞开的工业区。进了这个工业区，迎面而来的是一条笔直的厂区大道。路的左侧肯定是运河了，不管这是运河的哪个分段还是运河的岔道，这河道肯定和主航道相通的。河岸至路边是绿化带，估计这个绿化带在工业区初创的年月就有了。他竟然发现了数棵像是棕榈树之类的植物，树身却不高，有的只比人的身高高出一点。再看右边，前面是一片厂房和办公楼，有点大工厂的样子了。
　　梁征南的视线越过厂区，落在一条平缓的山脊上，这条山脊成了厂区的背景。这里的地势竟然跟露溪营房有点像。梁征南正经过一带围墙，一个大门内坐落着一幢两层楼：三排大玻璃的窗户，浅灰白的外墙。大楼的中部有一个门廊和玻璃门，这和露溪基地的建筑风格很像。窗户深色的窗框镶嵌在墙上让人感到雅致，看样子也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梁征南继续走着，路的右侧是一条朝向山梁的的通道。这条通道把刚才看到的厂区和已经进入眼帘的另一个厂区分隔开来。他的右侧又出现了一道围墙，可以看到没有被围墙遮住的楼房上部，同样是苏式风格的楼房，却有着两幢。只是没有刚才看到的那幢楼大气漂亮，但这两幢楼房看上去多了分质朴，青砖的外墙让梁征南想起露溪营房。看来这个工业区的建成年代和露溪基地差不多。
　　来到一个大门口，梁征南估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工业团了。
　　进了大门，他发现左侧也有着同样的楼房。这楼房的数量规模让梁征南兴奋，他把胸前的背包带往身体的中间拢了一下，拎着网兜的手掌都有点酸疼，早已换过几次手了。他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刚好一位穿着灰军装的军人从右侧办公大楼里出来。军人微黑的脸庞，走路时有节奏地摆动着手臂。
　　父亲跟梁征南说过，这个工厂全部是海军航空兵调去的军人。他加快脚步，让自己在那位军人刚走出冬青树丛时和他在绿化出口相遇：“这里是工业独立团吗？”
　　军人打量了一下梁征南：“你是来报道的吧？”
　　梁征南回答得很急促：“是啊！我是露溪机场来的。”
　　军人的眼神显然是知道露溪机场的：“好啊！从这个炮楼大门进去，里面很多小平房。从第二排向右转，走过两栋房子，那里就是新兵连。”
　　“谢谢你！”梁征南举目望去，这才仔细打量着前方这座方方的“炮楼”。说它是炮楼无非就是建筑最顶端有像古城墙那样的射箭口。那个拱形的大门像是古代城墙的大门，而且这个大门同样也很深，两侧是厚厚的“炮楼”建筑。
　　梁征南来到刚才那位军人说的那栋小平房。这是一个院子，迈进院子，正对着中间的屋子，两侧各有两间屋子。他进了中间的屋子，屋子里已经放置了几张木制高低床。
　　“这是新兵连？”他像是自言自语。
　　靠门的高低床上铺坐着一位身量单薄，面孔白皙，眉毛却有点粗黑的小伙子。听到梁征南的声音，他并没有搭理梁征南。
　　屋子里转出来一位脸型胖胖的小伙子，他戴着灰色的解放帽。他脸上隐约看得出正在准备的微笑：“你是当兵的？”
　　梁征南一面回答他的话，一面在心里嘀咕着：“当兵的？不是啊！我是来报到的。”
　　梁征南无意间看到自己穿的比军绿色稍稍偏青绿的裤子，加上脚下的解放鞋，瞬间明白了胖小伙刚才的问话。
　　胖小伙稍微带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和他头顶上的灰军帽，已经证明他是海军部队子弟。梁征南像是看到了一抹阳光。
　　“我是露溪基地的。”虽然海军航空兵部队的基地已经撤销，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还用老的名称。
　　胖小伙好像很随意：“我是三江市机场的。”
　　梁征南的目光落在胖小伙的脚上，他脚上穿着一双白塑料底，两边有着宽宽松紧带的黑布鞋。这双时髦的布鞋让梁征南瞥了眼自己脚下的新解放鞋，幸好自己穿的是军鞋，而且还是新的。于海防那句：“纯粹的土巴子”竟在耳边跳动了一下。
　　“他们是不会对飞机有兴趣的。”梁征南想起他和梁申在去潜艇基地的路上，他当时说的这句话已经藏在了心底。
　　“你睡下面这个铺位吧！”上铺那位有些傲气的小伙子对梁征南示意着。
　　梁征南才算坐了下来。他把背包带解开，把被子放置在床铺靠墙的一头。他打开网兜，取出脸盆和父亲送给他的新挎包，把一双绿色的棉线袜子放进了床铺下方的抽屉里，那是临来前，妈妈为他买的。他把涮牙杯和一个碗底有绿草和蝴蝶图案的搪瓷碗，长柄不锈钢饭勺都放进脸盆里。也许是前几年外地住校的经历，这些对梁征南并不难。
　　“都是部队子弟吗？”梁征南像是为了打破陌生环境下的拘谨。
　　上铺那位小伙子笑了，他冲着房间内轻轻喊着：“大哥，过来让人家看看！”
　　一位真正的青年来到梁征南面前，他体型壮实，完全是成年人的样子。他对着梁征南微笑了一下，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好！我是三江地方上的。”
　　上铺小伙子又向宿舍里侧扬了下下巴：“那位也是地方上的。”
　　一位小伙子很快从里面走出来，他身材适中，显得有些单薄，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看上去很斯文，笑起来立刻让人觉得机敏：“我叫虞国华。虞就是楚霸王项羽虞姬的那个虞。”
　　大哥解释到：“这个姓在三江市很多的。”
　　胖小伙说：“我们是先头部队，大队人马过几天就到。”
　　不知谁喊了一声：“集合了！”
　　院子里三个房间一下子走出了几十个人，看样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小青年，个别人看上去甚至还不到这个年纪。显然，刚才那位大哥在这里是真正的大哥了。
　　院子外已经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看到大家都出来了，他看了一下人数：“大家排成三排。”
　　青年喊着口令：“向右看齐，稍息！”
　　青年看大家排好了队，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排长，叫应向伟，也是三江市来的。我刚从部队复员，原来在部队是三江机场修理厂的。今后我们大家就要生活、学习、工作在一起了。这里原来是监狱，现在是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轻工业独立团，归南京军区浙江省军区管。”
　　上铺那位小伙子问道“应排长，那我们在哪里吃饭啊？”
　　应向伟扫了眼队伍：“食堂不远，等一会儿我带大家去看看这里的环境。”
　　“向右转，齐步走！”
　　大家向前走着。到了这个小院子外墙的转弯处，应向伟加快了脚步，把队伍压成右转。梁征南打量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小平房，才注意到这些平房的窗户都特别小，而且都装有粗粗的铁条。队伍拐了几个弯，沿着一道围墙向前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栋长长的平房。到了近前，平房有个门。这个门没有门板，就是个方便大家进出食堂的口子。
　　应排长说：“大家放松一下。进去看看，这就是食堂。”
　　大家涌进了门。食堂是空荡荡的一个大厅。简陋的大厅一侧和所有的食堂一样，有一排窗口。从窗口望进去，已经有几个人在忙着准备晚饭了，听得到铝饭盒碰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