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十九、二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11 09:19:29 字数:5858
(十九)
篮球,随着本村最后一个小学一册班并入柳林学校,在福源已经绝迹了。
而牯子,也许不止是牯子,对篮球依然有着特殊的感情和深深的怀念。
在夏州大学,牯子基本上没摸过篮球,学习要紧;到L县差不多与篮球绝缘,工作紧张。
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根无形的线,把自己与篮球牵扯在一起。
好在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在公安系统的侄儿昂扬借住在家,为了让其改变睡懒觉的不良习惯、适应工作环境,牯子想出一招:要他每天早晨陪着自己打篮球。既可锻炼身体,又可养成正常作息习惯,还可让自己过过篮球瘾,可谓一举三得。要知道,牯子已经多年没有驰骋球场,展示球艺,心里痒得难受极了。昂扬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牯子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说:“好吧,可以。”牯子满意地点头表示赞许。
于是,从此叔侄二人一大早就开始奔跑在球场上,让牯子狠狠地过了一把球瘾。牯子心情空前地舒畅,却没想到乐极生悲,毕竟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是年近半百,全身零件都在老化,半月板出了问题,膝盖便疼痛难忍,硬撑着在球场上蹦蹦跳跳,谁知道局势每况愈下,越发不妙。昂扬慌了,催促牯子快去医院。情急之下,牯子只好由柳春陪着、昂扬扶着,一瘸一拐来到了很少光顾的人民医院。
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只露出半张脸的大夫打量了牯子一眼,神情严肃地说:“是李部长吧,怎么啦?”牯子诚惶诚恐回答:“大夫,是的,不知怎么的,膝盖痛。”大夫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锤子,眼看着就要向牯子的膝盖砸下去。牯子下意识的一躲,膝盖歪向了一侧,大夫的锤子毫无悬念地落了空。大夫不悦:“怎么回事,躲什么躲?!”牯子说明:“不是躲,怕痛。”“痛?还没挨到呢。”牯子表示不再躲了,咬紧牙关准备承受大夫猛击。大夫却送给牯子一个轻蔑的嘲笑,在牯子膝盖上温情地轻轻敲了一下,牯子的小腿就条件反射地向上一弹。大夫高深莫测地宣布:
“是半月板损伤,打点消炎针,经常热敷患处,贴膏药。记住,这是退行性病变,急不得,要坚持保守治疗。预后不乐观,能恢复到八九成就算好的了。千万不能过度运动,特别是不能再跑跳。不然就完了。”说得牯子大惊失色,柳春和昂扬也一愣一愣的。
完了!牯子真有了寸步难行的感觉。尤其是每天早晨必须的功课——大便,现在几乎成了无解的难题:蹲下去容易,站起来太难!牯子只好运足一口气,双手死死抓住前面的自来水水管,完事后靠双手的力量把身体“提”起来。每次都是这样,膝盖疼,两脚酸,心里渐渐有了阴影,连一日三餐都担惊受怕,怕吃多了增加大便也就增加痛苦。牯子暗暗思忖:难道自己后半生就要在这莫名其妙的病痛中度过?
战战兢兢过了好一段时光,不明不白地,痛苦慢慢减轻乃至于完全消除了,牯子想,这岂不是医学界的奇迹?!那危在旦夕的可怜的半月板竟然完好如初了。大夫可能是危言耸听,牯子却暗自庆幸,后半生终于可以不依靠拐杖和轮椅苟延残喘了,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从此,牯子再一次告别了篮球场,只是偶尔在球场外心如止水地看别人争强好胜地打球赛。
直到妮妮又带着薇薇从北京回来省亲,这时薇薇已经六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性格也开朗活泼,有点假小子的味道。牯子高兴,心想要是薇薇是个男孩子就好了,那就可以陪着外公打篮球了。牯子不知不觉间萌生了一丝淡淡的遗憾和忧伤。
常言道,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何况还有说法,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呢。说不清道不明,牯子从女儿出生起,就偏爱她。特别是从安安越洋过海去了美国而且铁心做了美帝公民,从此父子割袍断义,牯子对妮妮的疼爱就更加深了一层。妮妮成了牯子这个“老父亲”的唯一依靠。妮妮也变得特别懂事,她能从牯子任何一丝难以觉察的表情,解锁父亲内心的密码,让他不感到儿子“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孤独和惆怅。就连没人陪他打篮球的失落,妮妮也了然于胸,想代替哥哥填补父亲心中的空白。
从北京回来不久,有一天,陪着父亲在学校四处溜达,妮妮就发现,年过半百、已经退线赋闲的牯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篮球场,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妮妮记得小时候县委会各单位举行篮球赛,父亲是宣传部的主力队员,打全场的,在球场上他生龙活虎,有一股胜不骄败不馁的拼劲,不少观众欢呼:“李部长加油!加油!”还有许多同事在一旁议论:“看不出李部长当过大学教授、一介书生,竟然这么敢打敢拼,了不起呀!”妮妮其实并不喜欢打篮球,但她喜欢看父亲驰骋球场,气压群雄。如今多年过去了,父亲还记着昔日的峥嵘,还想重拾往日的辉煌吧?
于是,妮妮提议:“爸,我们能不能去打打篮球,既能活跃气氛,又能锻炼身体?您现在退休了,也没什么好忙的,您看怎么样?”牯子有些诧异地看了妮妮一眼,问:“你喜欢打篮球?”妮妮说:“喜欢。只是在大学里功课紧,打得少。”牯子想了想,说:“就我们两个,怎么打?”妮妮说:“怎么是两个?明明是四个嘛。”牯子笑了:“难不成把你妈和薇薇都算上?”妮妮回答:“正是。妈个子高,读书时肯定打过篮球。薇薇虽然年纪小,但个子不矮,可能是遗传了外婆的基因,可以学。艺多不压身嘛。”牯子哈哈大笑:“那就是一家班,全体上阵啰,好呀!”
第二天一早,全家四口果真齐刷刷开到了县委党校的球场上。党校离牯子家很近,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暑假期间没有培训任务,也就没有学员在校,篮球场自然也没人占用,牯子就带着全家自由自在地打篮球。牯子自然是主力,负责组织、指导、解说等任务。妮妮毕竟在中学、大学学习过,体育课没少上,基本知识和技术具备,可以陪着老爸打一阵。柳春也有兴趣,凭着身高优势,也能凑合着来几下。只有薇薇没摸过篮球,接过这个圆滚滚的东西,便一只手把它往前推,看着它滚来滚去,滚了好远,赶紧跑过去,又推回来,累得满头大汗。妮妮告诉薇薇:“薇薇,篮球是用来拍的,不是推的,”并示范给薇薇看,“要这样单手拍。”薇薇学着双手拍来拍去,篮球掉下去弹上来,看样子只要不停地拍,它就可以一直蹦蹦跳跳下去。薇薇霎时兴趣大增,越拍越来劲,慢慢可以单手拍球了,而且小家伙拍得不错。只是到底力气不够,没办法把球投入篮球框。这反而激起了她打球的热情,缠着妈妈和外公教她投篮。妮妮没办法,只好向牯子求援。
牯子看着薇薇,认真地问她:“薇薇,你真的想打篮球吗?”薇薇歪着小脑袋认真地回答:“是的,想。”牯子于是耐心地告诉薇薇:“薇薇,外公就跟你说说,你要记住,好吗?”薇薇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外公,您说吧。”
于是,牯子就把柳春、妮妮叫到一起,开始授课:“首先,这个篮球是用来打的,不是用来滚的。只有把篮球投进了自家球筐,才得分。篮球赛一般45分钟,分上下两个半场。最后得分多的胜利。”
薇薇好奇地问:“外公,那我一直把篮球投进去就肯定取胜吧?”
牯子笑了,说:“没错。问题是对方会让你一直投篮吗?不会的。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止、影响你投不了、投不中。而且打篮球有一系列规则,制约双方,使比赛在守规矩的情况下进行。你要会跟队友相互配合,不然也赢不了。具体的规则以后我一条一条跟你们讲。”
妮妮补充道:“打篮球没别的,就是自己队要千方百计投篮得分,同时要百计千方阻止对方投篮得分,是不是就是这样?爸,我没说错吧?”
牯子伸出大拇指,称赞妮妮:“一点都没错,说到点子上了!孺子可教也。”
妮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薇薇也大叫起来:“妈妈厉害!外公都表扬了!”
柳春在旁边看着,满脸的欣慰。
从此,一个来月,每天早晨,牯子的一家班篮球队就活跃在党校篮球场上。循序渐进,每天都有收获,都有进步。传球,接球,运球,三步上篮,单手肩上投篮,进攻,防守,慢慢的,都像模像样了。只是微微力气不够,投篮有点力不从心,她很着急。柳春安慰她:“薇薇,你学得很好,不要急。等你长大些,力气大了,就能投篮了。而且我们薇薇聪明,肯定能百发百中!”
薇薇满怀期待,学得更起劲了。
就这样,牯子的一家班篮球队一直坚持一招一式的演练,技术在不断进步。毫无悬念,照这样发展下去,一定会在篮球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牯子很满足。不由得又想起了昔日福源篮球队的辉煌战绩,也想起了指挥若定的当先队长。
(二十)
上世纪那场“空前绝后”、在福源人心中铭刻下强烈自豪感的篮球赛结束不久,福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当先也恢复了“出工——收工”周而复始的枯燥生活。他仍然精力旺盛,沉默寡言。照贫下中农的说法,他“父母力”(先天生就的力气)饱,担得起一担,提得起一箩,简直跟古代力能扛鼎的大力士不相上下。他能够扶犁掌耙,插秧下种,锄园布菜,舂糠办米,什么农活都能干,而且干得好。不管什么重活、累活,在当先眼里都不在话下。去路坪粮站送公粮,单程10里路,一般男劳力挑100斤,当先嫌不过瘾,直接挑两担200斤,让一路同行的社员瞠目结舌,叹为观止:这样的父母力真的少有啊!难怪他能在球场上横冲直撞,成为压倒一切的“坦克”!
然而,当先也有意想不到的困窘。不是大家都说当先力能扛鼎吗?有人就是不信邪,认为当先也是肉身凡胎,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但多数人仍然坚信,当先就是有那么大能耐,不服不行。有一天,公社召开党员大会,要求全体党员参加。那天像要下雨,都带了伞。从福源到公社有10里路,相邻的柳林大队唐书记出主意说:“当先,都说你力气大,你如果能肩扛一把雨伞,一手握住不换手,扛到公社,就真是大力士、‘坦克’。”旁边人都怂恿当先露一手。
当先不便推托,便应允了。他握住雨伞,扛到肩上,大步流星往公社赶。不知不觉便走了好几里地,心想,这有什么,小事一桩嘛。人们纷纷露出佩服的神情。可是,又走了一会儿,当先粗壮的胳膊便开始酸胀,渐渐麻木,不听使唤,继而难以忍受,当先还是咬牙坚持,想把雨伞扛到公社。但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人们眼看着当先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接着手便无力地耷拉下来,雨伞也从肩上滑落下来,掉到了地上——无可争议:当先输了!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坦克”竟然栽在肩扛一把雨伞上,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就算真的坦克也有熄火的时候呢。
当先的“坦克”威名并没有保持一生。实行改革后,公社变成了乡,然后又是撤区并乡,长春公社和相邻的风和公社合并,成立春风乡,这么一来,那次公社篮球赛便成了最后的绝唱。而且好些年春风乡再也没举行篮球赛,而当先本人一眨眼也年过半百,头发半白,还不幸患上了食道癌。福源人把这种吃不下饭的病称为“哽症”。如今,无论什么美味佳肴,当先再也没了胃口,人便日渐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行动迟缓,老态龙钟。好多看过那次篮球赛的都说,当年在球场上当先真是一马当先,叱咤风云,像“坦克”一样所向无敌,太厉害了!可经过这么多年,“坦克”也终究生锈了,老化了,快报废了,可惜,可惜呀!!!
即使病恹恹的,当先仍然把参加过球赛的弟兄们放在心上。每年正月初头,他总要把大家请到家里聚一聚。当先亲自下厨,煎炸炖煮,大显身手,搞出十大碗情席,热情招待大伙儿。还是牯子、铁平、建功、解放、国庆、跃进、红旗这帮老哥们,大伙开怀畅饮,喜笑颜开,洋溢着春节的喜庆气氛。当先则默不作声微笑着在一旁作陪。
最后一个春节,当先依然早早邀请牯子们正月聚会。但情况有了变化:铁平去了山西,和儿子一家过年;解放去了深圳帮着带孙子;国庆去了杭州;跃进也去了上海当保安。只有牯子、建功、红旗在家。大年过后,三个人如约来到当先家,看到当先形销骨立,都不禁黯然神伤。当先一如既往亲自下厨烹调的山珍海味到了嘴里也觉得味同嚼蜡。大伙各喝了半杯酒,祝当先早日康复,健康长寿。
当先没吃饭,只舔了几滴酒,再也止不住流下了热泪。他声音沙哑,动情地说:“弟兄们看得起我,能到我家欢聚,我高兴。想当年那次篮球赛,大家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拼死拼活,得了冠军,我到现在还记得,念念不忘。希望大家也永远记得,永远自豪。至于健康长寿的事就说不清了,那时大家都说我是‘坦克’,现在呢,成了这个样子,别说冲锋陷阵,就是走也走不快、走不稳,谁知道还能撑多久?说不定哪天我就先走一步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到那边等着大伙。你们要有时间的话,记得到我坟前烧炷香、添把土吧,我就感激万分、心满意足了。”说完,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纷纷落下。大家禁不住悲从中来,有的说“不会的”,有的说“好的”,搞不清什么意思,心情却同样的沉重。
聚会散后,大家依依惜别,各奔东西。
再得到当先的消息,是他的死讯。
好长时间他经常吃不下饭,就是吃饭也往往只是扒拉几口做做样子,成天就靠喝点牛奶活命,真是度日如年。他仍然挣扎着活动,也打打麻将。
那天傍晚,当先正在吃晚饭,外面有人邀他去打麻将,当先说饭后就去。后来三缺一,牌友们也没放在心上,找了个人顶上。第二天早饭后,有人找当先有事,叫不开门,于是从窗户往里看,发现他伏在餐桌上,悄无声息。叫人打开大门一看,当先就这样伏在餐桌上孤零零地走了。饭碗里的饭没扒拉几口,只留给人们一个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和瘦骨嶙峋的背影。
这一年,当先53岁。
当先妻子走得早,儿子在外面打工,赶回来料理完丧事就走了,清明节也难得回来扫墓,当先经手建造的土砖房就孤零零地空着。好在福源篮球队的情分还在,而且超乎寻常。牯子、铁平、国庆等七个难兄难弟没有食言,一到清明节,总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当年赶往操场上与当先会合打球一样。兄弟七个一字排开,烧香、培土、鞠躬,潸然泪下。而惯例则是各人说说自己的近况,回忆当年夺冠的情景,都希望把“坦克”铭记在心底,永远默默回味。而每次也都看见,当先墓前总是会早早摆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时髦花环,据说是嫁到路坪的欣妹子从镇上买来悄悄送的。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时光老人冷峻地看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依然一成不变地催绿小草,吹艳百花,结出硕果,送来冰雪。转眼间当先逝世十年了,福源篮球队的队员们也都年近花甲,成了白头翁,都跟着儿女在天南海北带孙子,培养下下一代。欣妹子做了奶奶,含饴弄孙,偶尔回娘家走一走。她知道,自己当年深深迷恋的当先早已“香消玉殒”,她想象也许当先在地下默默地看着尘世的变迁,也看着自己,静静地,静静地,收敛起了“坦克”的锋芒。
“清明要明,谷雨要淋。”但老天爷总不让你如愿。今年的清明节又如约而至,天气还是这样。篮球队一伙人千里迢迢赶来给当先扫墓,却云遮雾罩,细雨蒙蒙,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一点也“明”不起来。有人说,也许是公社篮球赛太少,当先一身好球艺没能充分施展,抱憾而终,老天爷也替他惋惜、郁郁难平吧。谁知道呢?
当先的墓侧有一棵合抱的松树,生长几百年了,清朝乾隆年间的县志就有记载,到如今还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很多人看到松树就想到当先,想到“坦克”。如今当先人走了,“坦克”没了,但当先的影子还在,“坦克”的精神还在,福源的希望还在,就像那棵青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