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十七、十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10 09:44:56 字数:5552
(十七)
种菜,就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也许可以套用一个成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在天顶上种出菜来的。
菜要种在土里,先得有菜土。但是站在天顶,举目四顾,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面是水泥,围墙也是水泥,就是没有一点点泥土。必须弄来泥土,蔬菜才有扎根之地。于是从此以后,牯子夫妻出门总要带着塑料袋,双眼不闲紧盯着哪里有可以带走的泥土。那时,牯子所在的开发区正在大建房子,近处还有一些角角落落还在沉睡,自然有一些泥土。
柳春说:“牯子,我们要想办法,也要吃得苦,拿出当年在老家搞双抢的架势来,看到泥土就弄,天长地久,积少成多,就能在天顶搞出一片菜土来。”
牯子深以为然,赞许地说:“难为你在农村苦了那么些年,终于跳出农门,现在又退休了,还没厌烦,还想着重操旧业,无怨无悔。你比得上大寨的铁姑娘郭凤莲同志了!”
柳春知道牯子开她玩笑,也不无揶揄地回应:“我是比不上哦。我看倒是你只要在头上扎上一条白毛巾,就是活脱脱一个陈永贵同志了!”牯子打量着自己从头到脚一身的黝黑皮肤,摸了摸手掌里结的硬茧,会心地笑了。
院子里的邻居无意中发现,牯子这对夫妻退休了却一刻也没闲着,很少落家,在默默无闻地忙着什么。他们像两只勤劳的燕子,形影不离飞进飞出,从没有两手空空,总是提着塑料袋,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牯子提的塑料袋大一些,自然重一些。柳春提的塑料袋小一些,也轻一些。但相同的是,两人都大汗淋漓,却面有得色,毫无怨言。大家估摸牯子夫妻是闲不住的角色,是“劳碌心”,在做一项大工程。到底是什么又不得而知,只好不动声色,拭目以待。
菜土在牯子夫妻俩一直的坚持中慢慢成长。那几年,楼下尚未完成的基建泥土、院子附近的垃圾土、县城郊外农民已被征收的菜土,都被牯子和柳春光顾过。连周边村民拆旧房,夫妻俩也闻风而至,把那一块块旧草砖搞回来,搬到天顶砸碎备用。一般情况下都用塑料袋装,偶尔有大动作,就拿出买菜的两轮车,装好几袋泥土一起拉回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牯子的菜土不知不觉从两个泡沫箱开始茁壮成长,变成了一行行、一排排,初具规模,渐成气候。最后的繁荣期竟有56个泡沫箱,整整齐齐,蔚为大观。院子里的居民偶尔到了天顶上,看到如此阵势,不禁大惊失色,连连称赞:“你们俩真是狠角色,服你们了!”
夫妻俩受宠若惊,赶紧申述:“好玩罢了,惭愧惭愧!”而得意之情则跃然脸上。
然而,这还只是满足了种菜的第一个必要条件:菜土。真要种菜,种好菜,夸张点说,还是万里长征刚走完第一步。农业八字宪法说得很清楚: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但凡农作物的栽培、丰收离不开这八个字,缺一不可。虽然牯子夫妻俩是种菜,基本条件也少不了。比如水,是生命之源,过去农谚说,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明白如话,却是至理名言。没有水,种菜就是一句空话。刚开始,柳春是拿着一个塑料勺子,从家里舀水上楼给蔬菜浇水,显然供不应求。后来菜土日益壮大,牯子乃披挂上阵,两只手左右开弓,一手提一桶水到天顶浇灌。说实在的,牯子虽是男子汉,毕竟年纪增大,力气也大不如前,提两桶水到天顶已经相当吃力。而种菜要的水越来越多,供需矛盾也越来越大。特别是到了夏天,烈日当空,很快就把那些可怜的蔬菜晒得东倒西歪、气息奄奄,纯粹是靠着牯子浇的那点水活命,如此下去规模种菜就难以为继。
没水就没菜!牯子到处打听,知道唯有把家里的自来水接到天顶才能解决问题。老婆大人当机立断,交待牯子赶快去老城把水管买来。牯子领了圣旨,当即去老城。跑了好几家商铺,寻寻觅觅,货比三家,终于买来了50米塑料水管,得到了柳春毫不吝啬的夸奖。但要把水管安排就绪并不容易。牯子爬上天顶,把50米水管缓缓放下,在上面绑紧,再下到三楼的家里,把水管拉进卫生间窗户,然后把它牢牢地接到水龙头上,再用铁丝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紧。接下来试着放水。想不到自来水压力还是很大的,水龙头刚打开,就听到咝咝冒气,牯子知道没弄好,准备拆了重来。却不料突然“啪”的一声,水管从龙头上脱落了,一股水流喷涌而出,把牯子冲成了落汤鸡。牯子狼狈不堪也顾不得了,赶紧把水管再次安上去,用铁丝层层缠绕,还拉到水龙头上部打了个死结,再试探着打开水龙头,没有冒气的咝咝声了,看来是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了。牯子又爬上天顶,拿来准备好的泡沫箱盛水。自来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泡沫箱,清澈见底,翻着波澜,柳春的蔬菜终于可以吃饱喝足,过上舒适日子了。牯子高兴,柳春也高兴,当然最高兴的可能还是不言不语、嗷嗷待哺的蔬菜。
肥是农家宝,粪是土中金。种菜当然也离不开肥料。柳春刚种菜时,不施肥,其实也没肥料可施。所以菜就东倒西歪,萎靡不振。菜叶越来越小,好像镀上了一层金。牯子对柳春开玩笑说:“你的菜成色不错,应该是四个九的吧?”
柳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等到反应过来,才面红耳赤嗔怪道:“你又不帮我,不种成这个样子才怪呢!”
牯子霎时笑不出来了,很内疚。此后便尽心尽力跟柳春一起服侍这些宝贝蔬菜。可是,肥料从哪里来呢?柳春把天顶上若干下水口那点黑乎乎的泥土都用小铲子像挖耳朵一样搜刮殆尽了。也不时用塑料桶盛点尿,盖上桶盖遮遮掩掩提到天顶上浇菜,总有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感觉。特别是碰上大热天,气温居高不下,再往土里泼洒尿水,很快挥发,满天顶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尿骚味。别人不说,自己都难为情。后来改为傍晚施肥,尿骚味没那么容易挥发,感觉好多了。但两个人毕竟拉不了多少尿,牯子也试着买过复合肥,但过后想,自己为什么要种菜?还不是为了绿色、健康?!如果仍然施化肥、打农药,那还有什么必要自己劳神费力?去菜市场买就是了!于是无论如何夫妻俩都坚持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毫不让步。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牯子和柳春决定向母亲请教。老话不是说“要得好,问三老”吗。母亲想了想,说:“城里也没什么其他肥料,看能不能搞到榨油后剩下的枯饼,那个是能够做肥料的。”柳春想起如今城里有些人家是自己买菜籽榨油,那里一定有枯饼!又问母亲“是枯饼就行吗”。
母亲笑了:“这孩子,菜枯、麻枯都可以。榨过茶油的茶枯只能浪(毒)泥鳅鱼虾,做肥料可不行呢!”柳春立马打电话给她弟弟,要他买菜枯。那边满口答应,第二天就送来了一大袋枯饼,问题乃迎刃而解。
从此,柳春的蔬菜不再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了。她在天顶一字排开安顿好几个大泡沫箱,灌上水,把敲碎的枯饼泡在里面。之后枯饼发酵,泛出一股酸酸的味道。蟑螂也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在里面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炮制成功的枯饼水浇菜,很快显现不同凡响的效果。眼看着蔬菜从一丁点的嫩芽“噌噌”往上长,有的一不小心就开花结果,给牯子夫妻俩带来一阵阵意想不到的喜悦,两个人心里乐开了花,再也不需要纠结于施什么肥料了。
(十八)
诚然,种菜的麻烦是接连不断的,不要企图一劳永逸。冬天的菜比较简单,容易打理。夏天的菜就不一样了,丰富多彩且各有特色,需要逐项解决相关问题。最为不同的就是夏天多是“吊菜”,要理。比如黄瓜、丝瓜、豇豆、四季豆,都要上理,才能长得好、结得多。最不济的像西红柿,苗也可以长到差不多一人高,也要上理才行:要以竹棍、木棍傍在西红柿旁边绑好支撑,使其不致倒伏。理棍从哪里来?就靠夫妻俩平时关注、搜寻。街道边园林工人砍伐的树枝、店铺装修遗弃的木枋、宣传活动结束后扔掉的旗杆,都是牯子夫妻收集的好材料。还有就是就地取材,比如把家里坏了的拖把柄留着,也可以派上用场。所谓处处留心皆学问(理棍)吧,反正一到夏天,牯子的菜园里就理棍林立,纵横交错,热热闹闹而且五彩缤纷。
多年种菜,牯子练就了一手理菜的好功夫。柳春也是阵阵不离穆桂英,配合默契。牯子说一声“理菜”,柳春就闻风而动,准备这准备那,一切就绪,马上开工。56只泡沫箱,拼成几块菜土,哪些种黄瓜,哪几块种丝瓜,哪几块栽茄子,还有苋菜、蕹菜,韭菜、葱姜蒜,都由柳春及早筹划、通盘考虑安排。牯子就根据柳春的要求谋篇布局,贯彻落实:黄瓜理成一片,丝瓜理成一线,菜土的每一个角上,立好一根粗大的理棍,组成四梁八柱;每一棵瓜苗旁,插一根竹枝;西红柿、茄子,每一棵立一根短的理棍就可以了。牯子分门别类把这些理棍组合好,用一根根塑料绳子、破布筋(那是柳春从裁缝铺要来的)把理棍扎紧,依次串联起来拉到围墙的铁栏杆上绑好。李医师说过,屋是倒生根。意思是:房屋要立得稳,就靠上面的楼枋、檩子、椽子拉住。牯子活学活用,在理棍之间横的竖的安置了若干竹片、木棍加强联结,环环相扣,整个架子就安安稳稳,不怕风吹雨打。牯子敝帚自珍,让每一根理棍物尽其用,不到实在不能用了就决不丢弃,直到前年妹夫从老家送来两捆竹子理棍,才狠着心把那些“敝帚”清理出去。
一眨眼,牯子夫妻俩天顶种菜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期间尝到了各种酸甜苦辣。是柳春兴致勃勃地拉开了天顶种菜的帷幕,此后牯子热情参与,菜园日益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兴旺景象,也带给了夫妻俩和邻居们满足的精神享受。
牯子和柳春眼看着栽下的幼苗一天天长大,焕发出无穷生机,都会喜不自胜。尤其是头天还没看出任何端倪,第二天早晨突然眼前一亮,西红柿或者黄瓜或者茄子从哪个角落里迸出一朵黄色或紫色的花骨朵,总是心跳加快,激动不已。然后,一片片小花争相绽放,争奇斗艳;再然后,黄色花变成毛毛虫(小黄瓜)或者绿珠子(小西红柿),淡紫色花长成小茄子。若是风调雨顺,来一场及时雨,这些果实就见风长一般,出落成牯子夫妻俩心里期望的模样:色泽丰润,美不胜收。牯子一家吃不了,便亲戚、朋友、邻居四处赠送,赢得他们再三感谢特别是真诚的赞赏。有的还亲自拨冗前来天顶上参观学习。看着眼前春意盎然的菜园,大家都露出了十分艳羡而且跃跃欲试的眼神。这是让牯子夫妻俩最为自豪的高光时刻。毕竟自己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汗水没有白流。
和牯子同单元的邻居依样画葫芦行动起来了,她指派还在上班的丈夫也找来了泡沫箱,用塑料袋装来了黄泥巴,栽上了黄瓜、薄荷、紫苏乃至南瓜,用洒水壶从家里提自来水灌溉,但没多久那些菜苗就扛不住高温、贫瘠的煎熬,寿终正寝了。邻居只能对着牯子家的菜园望洋兴叹。
另一位还在单位供职的女领导刘主任,也耐不住寂寞,找到牯子亲临指导说:“李部长,你这个菜园不错,可以继续扩大嘛。它能培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还能美化院子、净化空气,好处多着呢。以后我们联合起来搞吧。我们把整个天顶都利用起来,用红砖、水泥砌好,隔成一块一块的,还可以装上水龙头和喷头,搞自流灌溉呢!”牯子笑而不答,然后,然后便没了下文。
牯子有时候忍不住自言自语:天顶种菜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搞几个泡沫箱装泥土,下几粒种子、栽几棵秧苗就万事大吉?想得美!你们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以前不是有一首老歌叫《幸福不会从天降》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主题歌,歌词说得多明白:“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你们是没看到我们在天顶种菜付出的辛劳啊!
近些年,牯子夫妻俩是把好端端的退休时光大把用在了种菜上。人家还在梦乡里酣睡,牯子他们就到了天顶忙碌起来,松土、种菜、栽秧、浇水、培土、拔草、捉虫,事情多着呢。傍晚再上来一次。每天两次有时候还扛不住。赤日炎炎,天干地枯,只要半天时间,菜苗就一蹶不振,需要急救,办法倒是有——浇水。牯子就需要早晚大量浇水,才能救活危在旦夕的蔬菜。夸张点说,牯子流下的汗水比浇菜的水少不了多少!
到了夏秋,害虫活跃的时候,就是身体再累,电视剧情节再诱人,牯子也要打着手电筒,戴着眼镜,爬到天顶去捉虫。一丝不苟地在菜叶的正面、背面逐棵搜寻,其根部、土缝里和泡沫箱里外也不能放过,除恶务尽。最多的是蜗牛,有大的,如田螺一般;也有小的,小到油菜籽一样。还有青虫、毛虫。它们晚上竭尽全力吃菜叶当大餐,可以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如果不清除,第二天那些菜苗就很难幸免,只会残缺不全,甚至一命呜呼,更何谈丰收在望?!牯子往往连续几个晚上奋战在天顶上,腰酸背痛有谁知道?!一个晚上,牯子总要消灭百把几十个祸害菜园的蜗牛。柳春是不敢去从事这个正义事业的,她跟大多数女生一样,怕虫子,更下不去手对这些恶心的蜗牛处以极刑了!所以这成了牯子的专业,也是专利。
到了前年,牯子夫妻俩天顶种菜已经名噪一时,得到了院子里人们众口一词的称赞。柳春想乘势而上,扩大事业。她跟牯子商量着请人用红砖、水泥砌好,装上水龙头和喷头搞自流灌溉,大干一场。牯子不以为然,说:“不行,物极必反。事情发展到了高峰,就会盛极而衰,天顶种菜引起了大家的热衷,并不是一件好事,恐怕搞不了多久啦,走着瞧吧。”没多久,传来了老旧小区提质改造的消息,要加装电梯了。牯子得意地告诉柳春:“果不其然,菜种不成了,肯定会被禁止的!”然后院子里果真贴出了布告:禁止天顶种菜!那时,牯子妹夫刚好又送来了两大捆正儿八经的理棍,牯子只能暗暗叹息:有了理棍,菜却种不成了!事情怎么如此凑巧呢?
去年,院子里下了最后通牒:天顶上的菜土一律清除!大吊车开进来了,搬走了牯子他们精心侍弄十几年的菜土。天顶空荡荡的,夫妻俩心里也有些空荡荡的……
没事时,牯子好像漫不经心地劝慰柳春说:“我们也是古稀之年的人,老了。平时的闲暇时间基本上都耗在了天顶上。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负担。劳神费力,忍着痛痒坚持,付出不小啊!换来的无非是几斤好菜。以后就买吧,花不了几个钱的。这样,我们都解脱了,无拘无束,轻轻松松,过真正的退休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如今,柳春倒是常说:“牯子,还是你有眼光,决定作得对。如果还要从早到晚从不间断顶风冒雨晒太阳侍弄那些菜,我真是力不从心了,想想都后怕,心里直打哆嗦。现在多好,就坡下驴,功德圆满,咱们总算真的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