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谁养活谁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11 08:07:45 字数:3099
古福珍在古福贵死后第三天,才从双龙场赶场人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当场就哭泣起来。她弟弟的死使她伤心,更担心父亲今后的日子。虽然有孙女婿,那毕竟是外头人,人心难测啊。但因她家的地主成份,不准乱说乱动,何况她弟弟死有余辜,到了年底才在工作队那里请到假,回了一趟娘家。
古福珍赶来古家寨时,古成梅也刚到。她在弟妹包玉英和两个侄女的陪同下,去弟弟坟上一边烧纸一边伤伤心心地哭诉了一场。哭母亲早逝,姐弟俩从小相互关爱;哭知书识礼的弟弟,一波三折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哭父亲老来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老来丧子靠何人。玉英和成梅、成兰,也跟着流了许多眼泪,一边流泪一边将她劝回家。
回家吃饭后,古福珍与其他人围坐在火笼坑,燃起的柴火毕剥作响,火光闪烁,将他们的人影映在板壁上,飘忽不定。言谈中,古福珍透露出对父亲今后生活的担心。
成兰安慰说:“由我们养老,这是做晚辈的责任。”
颜河义在一旁也说:“请姑姑放心,有我们吃的就不会饿着亲公(岳祖父)。”
玉英道:“他姑姑,您放心,福贵对我如同再生父母,他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
古福珍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了下来,大家的话题转到了近期的土改上。她对颜河义说:“河义,你出去看看,周围有人没有?到时又说我们在搞什么破坏了。”
玉英说:“还有人来偷听?我们这种人家,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他们害怕死鬼也惧怕活人。”
福珍说:“唉,现在看来,弟弟死了还少受些罪。他从小读书、教书,没有扶过铧口,锄把也捏得少,哪里受过这些罪啊。
“双龙街上划为大地主的王大富,被五花大绑捆在太阳底下,口里衔着尿浸的谷草。斗争大会上,一会喊打倒大地主王大富,一会又被那些上台诉苦的老帮工、老佃户踢上一脚,打一耳光,倒下去了,又被提起来跪下。他喊他干亲家也是老佃户藏匿的五百块大洋,全部被他干亲家交给工作队了,真是人心难测啊。
“工作队将与我们分家六年大伯那百多亩也算在我们头上,查田估产的说我们家有三百多亩,把我们家划为大地主。后来你姑父去找强区长反映,强区长说看在我公公爹孟医生救死扶伤的面子上,才将我们孟家改为地主了。但每次开斗争会,你姑爹都要挂牌游街、陪斗。”她叹了一口气说,“还好,按政策我们该是地主。像我们街上齐天贵,只生了一个姑娘,一生却省吃俭用,脚上穿的是水草鞋,身上裹的是补疤衣,请帮工做活路,他都是从早到晚陪到黑,吃也是吃帮工吃剩的;得两文钱就用来购置田土买山林,结果刚好达到划为地主的标准。”
颜河义介绍:“古八字最划算,父辈留下来的田土被他抽成了贫农——也不知他是怎么染上的,年纪轻轻就抽鸦片,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要不是政府禁种鸦片把烟苗铲了,禁止买卖鸦片,禁止吸食鸦片,把街上的烟馆查禁了,把他的烟具收缴捣毁了,怕他还戒不了。
“最可笑的是,从他家里搜出十多两鸦片时,他请求张洪武,拿去烧了可惜,不如拿给他抽,抽完他再也不抽了。张洪武呵斥他,如果再抽,就将他拉去关起。只隔了两天,他实在受不了,悄悄打听到有人私下在贩卖,只是价格比之前贵了一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刚转身,就被便衣公安抓住了,他不但被关了一个月,卖烟那人还坐了牢。”
“你弟弟也抽,我劝过他,他总说戒不了。”包玉英长长地哎了一声又说,“福贵死了确实是他的福气,不然早迟也要把他斗死。现在你还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呀?家被反复搜了几次。解放军打尚山卒时,我们捐了一百块大洋,杀了两头猪,后来又被杨青云敲去两百块,家中除了几颗粮食,还有两个空柜柜。”
古福珍说:“我们双龙的工作队,一天不是开贫雇农积极分子会,就是开农民大会,宣传贫下中农是一家,团结起来力量大,打垮地主阶级,贫下中农都有益。他们还开农协小组会,富农座谈会,地主训话会,要求地主只有老实守法才有出路,否则群众是不会宽大的。穷人们的思想顾虑都被工作队解除了,他们斗争起来很积极,特别是原来有一些仇隙的,批斗时更是把人往死里整。”
“我们这里也差不多。”成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今天牛维富在会上说顺口溜,像演戏一样。肯定是古八字编的。”
“成梅好奇地问,说些哪样?”
“他半说半唱的,我也记不全了,有几句是这样的:
地主住高楼,穷人冷发愁;
地主穿缎绸,穷人难遮羞;
地主吃鱼鸭白米饭,穷人咽糠菜度春秋。
地主出门骑马坐轿走,穷人肩挑背驮磨骨头……”
她摸了摸右腮,说:“后面还有,我记不清了。”
颜河义说,后头几句是:
“万恶地主手段高,在穷人头上架三把刀:
地租对半交,税多如牛毛,
债利“马打滚”,穷人怎么吃得消?
万恶地主心狠毒,送给穷人三条路:
一是把荒逃,二是坐监牢;
三是走投无路了,还剩一条去上吊。”
古成梅说,我们那边是这样说的:
“一年做到头,不见米一盅;
财主土匪逼,难度春和冬;
卖儿又卖女,落得一场空;
逃荒啃树皮,死在路当中。”
“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贫穷富贵命中注定。有些人,不是地主放粮食给他们,怕早就饿死了;不是地主喊他们做活路找碗饭吃,一家人都得去要饭。”古福珍不屑地说,“就说古福兴怨恨那些事,不可能借粮借钱不要利息嘛,他老婆早饭吃得多,晌午饭肚脐眼都胀翻转了,晚饭不吃,却将自己那份带回家给两个小孩吃。第二天一来,看到红苕萝卜,只要是吃得的,就往嘴里塞。哼,简直是忘恩负义!”
“人家工作队说是穷人养活了地主,不是地主养活了穷人。如果穷人都有土地,或者穷人不去给地主做工,地主哪能收那么多粮食,赚那么多钱?”成梅插话说,“我们村里的工作队开始时也要拉我去斗,说我是地主的子女,跑去和贫雇农结婚,肯定是为了转移财产。结果搜了两次家,什么也没有搜到。队长说我老公,石篾匠祖宗三代都是穷人,根红苗正,自己从小孤儿出生,帮地主养牛放羊才得一碗饭吃;夏天在龙门下睡,冬天在草窝里歇。如今和地主子女结婚怎么啦?就允许地主压迫穷人,难道不准穷人翻身压地主?”
“悖时姑娘,还好意思说!”福珍举起巴掌在成梅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古成兰转身掩嘴偷偷笑了起来。
福珍问:“你们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成兰答:“每人有四挑半谷子的田,三挑包谷的土,四分自留地,四头耕牛给我们两家留了一头。老房子正房被用来做了学校,两边厢房改给了古成龙和古福兴两家。”
“那个古成龙也是游手好闲的家伙。”
玉英说:“这一招真绝。这些穷汉有了土地比有了什么都兴奋,好像是三伏天喝了凉水,好像是孙悟空吃了定心丸,那股高兴劲别提有多美了。那个当了村长的牛维富,进出都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夜深了,姑姑,睡吧。”成兰向古福珍说完,转身又对河义说,“你把稻草垫铺在堂屋斛斗上,抱床被子来睡。姑姑和我睡屋里。”
“你姑姑和我睡,”玉英对成兰说,“成梅和你睡。”
睡觉时,玉英向福珍问起廉家这边的事。福珍回答:“自从廉杰才、廉有富、廉有贵、廉有荣死后,我们与孩子他姑姑和四老表廉有华,有两年没有见面了。”
玉英也说:“我们这边也是,在青龙庙里的廉姇,这几年也没有来过我们家,喊她像死人一样只念经不答话。我呢,不是她亲姑妈,他姑爹死那天成兰去喊她来看一眼,她也像耳朵聋了嘴巴哑了一样。”
玉英说的没错。廉姇极少在人们眼前出现,甚至有从众人的记忆中消失之势,只有少数人偶尔趁着夜色进庙烧香许愿时,才见到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袍的身影,在桐油灯影里漂移。白天没有看到庙里出现过炊烟,只是在月夜才偶尔看到烟雾在庙顶缠绕。
“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福珍有些伤感地说道,渐渐又将话题转上古福贵身上的许多好处来,不觉又嘤嘤哭泣起来。
春天到来,人们开始在地头忙碌。忙碌一天的人们,早早入睡,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让青龙坝显得更加静寂。
夜幕降临,廉姇沿着月色朦胧的小道,翻过夜风夹寒的青龙坳,绕过偶尔犬吠的青龙场,到达云岩关农庄时,东边山头相接的天空,开始出现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