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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09 08:38:47      字数:5698

  (十三)
  
  在吴谓的办公桌抽屉里,有一张他练过字的白纸。纸上写着《红楼梦》里的几句诗。牯子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秋风秋雨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满纸升腾起一股衰颓之气,不禁感叹其似有预感,以致将心情倾注笔端,留下一纸不是“遗书”的“遗书”。大家把它传来传去,分析议论,对“六君子”及其未竟事业再也乐观不起来。
  在编写《L县革命简史》时,六君子曾留下过一张合影,那是任意用自己的高档相机自动拍摄的。照片中,袁部长居中,其余五人分列左右,一个个精神饱满,神采飞扬。牯子位于袁部长左侧,站在牯子身边的,是任意和吴谓。
  有一次,没人陪聊的袁部长静静端详着那张合影,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各位停一下,看看合影有什么异样?”
  大家也就纷纷放下手头的事,仔细看了起来。然后都说:“没什么异样呀!”
  袁部长笑了,不阴不阳地提示:“你们看,铁牛身边都是谁?”
  杨伟说:“李部长右边就是您呐。”
  袁部长说:“不是,我要你们看左边。”
  吕首长说:“哦,是任意和吴谓嘛。”
  袁部长忧郁而揶揄地说:“对呀,我们六个人走了两个,都站在铁牛身边。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了?”
  牯子脸色霎时变了,脱口而出:“那按袁部长您的意思,是要轮到我了?”
  袁部长说:“铁牛你理解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我们这个班子的未来呢。”
  牯子冷笑了一声:“是呀,您是哪个意思?您说担心班子,说到底还不是轮到我了,六君子只剩下你们三个了,对吧?不过俗话说‘不知道是和尚先死还是袈裟先烂’,说不定呢!”
  吕首长和杨伟面面相觑,袁部长知道惹恼了牯子,尴尬地坐在一旁,无言以对,编辑部罕见地鸦雀无声,陷入了长时间的冷场。
  
  如果真像袁部长含沙射影点明的可能趋势发展下去,那牯子的前景堪忧,六君子的编辑班子也岌岌可危。
  它给牯子甚至是每一个人头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增广贤文》不是说:“世事明如镜,前程暗似漆”吗?虽然有些消极颓废,但有时又确实如此,好多事情是无法预见、无法规划的。任意、吴谓的结局事先谁想到了呢?
  现在,牯子还在跟吕首长和杨伟一起被返聘奉献余热,袁部长虽然心有不甘,也心心念念想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但文旅局也好、县里也好,都不敢松口。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年长八九十来岁,“德高望重”,担心一有闪失,谁也负责不起。如此一来,袁部长不得已步任意和吴谓的后尘,退出了六君子的行列。问题还不止此,他严防死守的健康防线再也不如过去“固若金汤”!
  往日,远远就能听到袁部长响亮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声,拖沓的脚步便越来越近;接下来,他有些疲乏地走进了传教办,跟大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说:“这是怎么搞的,越来越没劲,上这几十个台阶都吃不消,上气不接下气的,真老了,没用呀!”大家都笑了笑。
  牯子说:“老领导,我是比您小几岁,上台阶还没事。您可以从旁边的斜坡走上来呀,要轻松好多呢。”
  大家也都说:“是呀,您以后就走斜坡吧。”
  袁部长半信半疑:“好,我下次试试。”
  后来,袁部长就从斜坡走上来,感觉确实好多了。他高兴,大家也高兴。坐定后,呼吸均匀了,他说:“走斜坡真没那么累了,但脚还是没力气,是拖上来的。怎么有手脚不听使唤的感觉呢?”
  大家不知所以然,牯子问道:“您天天测血糖,结果怎么样?是不是那种渐冻症呢?”
  袁部长有点急了:“说什么呢?我血糖正常。更没有什么渐冻症!”
  牯子耐心解释:“我就说您血糖没问题,没必要天天测。至于渐冻症,我也不很懂,就是身体的运动机能慢慢退化,最后就像冰冻了一样,动不了。我记得您以前有时候拿不住笔,老是掉落在地。是不是就是预兆呢?”
  “不是的,没那么恐怖。”
  吕首长和杨伟也担心了,说:“老领导,什么病我们都不清楚,那是医师的事情。您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清楚,是渐冻症还是帕金森?帕金森这种病也蛮讨厌的。您看好多名人,得了帕金森,手一直抖,活了90多岁,也没治好。可能早治就能治好吧。”
  听大家这么一说,袁部长虽然仍矢口否认,心里却打起鼓来:“帕金森是遗传的,我父母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我不可能得!”
  大家仍然好心相劝:“您说的是。我们的话不必当真,但您还是去省城医院看看,不是就放心了。万一是就早治,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您说呢?”
  袁部长没理会,怏怏而去。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阅历丰富的袁部长深谙此理。
  岂止是革命,不管干什么,追名逐利干事业,老了打牌唱歌广场舞,哪一桩不需要身体这个本钱?
  没有健康的身体,有钱吃不了、穿不了、玩不了,也乐不了。
  所以,七十几岁的袁部长赶紧去了省城,那些名医、专家给出的“结论”是:疑似帕金森,建议进一步观察,定期复查。
  从心底讲,袁部长对他们的结论是不认可的。自己能走能动,每天还走好远去传教办,也能吃能睡,去他的帕金森吧!
  可术业有专攻,你自己以为就能改变现状?!专家的结论像阴霾笼罩,压得袁部长喘不过气来。
  不到黄河心不死。袁部长不甘心,他决定不惜代价,上北京最权威的大医院,比如协和、301,拿到一个否定的结论,狠狠地扇省城那些专家一个耳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还真是的。
  跑一趟北京,辗转于各大医院之间,检查来检查去,三番五次,反复折腾,结论完全一致:帕金森!不仅没能扇省城专家的耳光,反而给了自己当头一棒!袁部长感到天旋地转,痛不欲生,临老了想好好安度晚年,过上一段无忧无虑、乐享天伦的幸福时光,却没想到来了个“杀老尖(最后一击)”,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呀!而且北京的医生告诉他,帕金森目前还是世界难题,没办法治愈,吃药打针只能延缓其进程,最后就是运动功能完全丧失,器官衰竭而死。
  袁部长绝望了!此后,
  袁部长来传教办闲聊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袁部长走路的步幅越来越小了。
  袁部长的踪影越来越难见到了。
  袁部长说话越来越难听懂了。
  袁部长如今成了平阳虎、浅水龙、笼中鸟、盆里鱼,成天端坐在他的专属宝座上,虽然仍思维清晰,想得到,但说不清,写不了,动不得,吃饭都要人喂。不是植物人,却也相差无几了!
  想起袁部长的倔强与自尊,奋斗与自强,能歌善舞,活泼好动,时下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牯子心里充满着怜悯、无奈和悲伤。
  南唐后主李煜词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昔日L县赫赫有名的六君子,不知不觉走的走了,病的病了,还有三个硕果仅存,以后也会一个个缺席离去。牯子想到这里,心里的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站在长春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公示栏前浏览,牯子突然眼前一亮,上面有“刘辉煌”,还贴着照片!定睛细看,没错,就是福源村党支部书记刘辉煌,分管全乡老龄工作。他什么时候成了国家干部?怎么回事啊?
  牯子和刘辉煌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明明比自己大几岁,公示栏却清清楚楚写着“刘辉煌,出生年月:1956年3月”,一下子倒比牯子小了好几岁,成了小弟弟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白纸黑字的,他也不怕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回了一趟福源,和父老乡亲闲聊,解放就说起辉煌当干部的事。他说:“辉煌书没读几天,那时老师都叫他牛屎,怎么就‘冷狗屎发热烧’——还火起来了。入党当书记犹自可,竟然成了正式国家干部,吃皇粮,拿工资,端上了铁饭碗,这是怎么搞的?看得我们泥脚杆子云里雾里的,心里舂叶谷一样。牯子你知道内情吗?”
  牯子说:“我在县里,乡上的情况真不清楚。”
  跃进告诉牯子:“我是听别人说,辉煌是搭帮县政府办的周秘书写材料,评了省劳模,加上他经常跑县里,与廖副县长关系很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所以廖副县长竭尽全力提携他。正所谓‘衙门里有人挑水’,不知不觉就把他提了干。看不出辉煌在官场上有一手呢。”
  建功补充道:“不只是有一手,两手都有。牯子你知道吗,只要廖副县长来了长春,辉煌肯定跑去看他,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廖副县长要过年物资,只要打个电话,辉煌都给置办得熨熨帖帖,而且专门送去,你想哪个领导不喜欢?辉煌要不要钱我就不清楚了。”
  牯子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免感叹:“那关系确实太好了,‘剁脑相交’呀!”
  建功又说:“有一次,辉煌来了我家,正好他电话响了,只听到辉煌哼哼哈哈说:‘好,好的,廖县长,没事,您是说要一头猪、两只羊、十只土鸡、五十斤牛肉是吧?您放心,保证不误事,到时候我一定送到您老家去,好吧。’辉煌在电话里满口答应,廖县长当然很满意。一下子要准备那么多过年物资,而且都是最好的,专程送上门去,领导怎么不把辉煌高看一等?给他转干还不是县长一句话,你说是吧?”
  牯子说:“嗯,这就是辉煌的过人之处,也是本事。只是他的出生年月怎么比我还小了几岁,这是怎么回事?”
  解放说:“怎么回事?还不是要符合转干年龄,太大了不行。小几岁就可以多干几年嘛。其实谁不知道,我是解放那年生的,辉煌比我还大三岁。现在写的比牯子还小,谁信?真不怕笑掉大牙!”
  说到这里,自然而然的,牯子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真是真假难辨、亦真亦假呢。
  辉煌的特长可以大展宏图了。
  
  (十四)
  
  廖副县长是L县县政府里最年轻的副县长,谁都认为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前途无量。最近,他又被安排去了省委党校学习,之后被提拔是大概率的事。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令许多干部羡慕不已。
  辉煌说:“廖副县长在我们长春乡搞书记的时候,曾接待过一位省里的领导,热情接待自不必说,汇报乡镇工作时,说得有感受,有思路,有创新,领导非常赞赏,说:‘一个年轻干部能够安心山区,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好乡镇工作,而且思路清晰,方向明确,很有志向和魄力,不多见呐。这样的基层干部应该得到重用。’后来廖书记就直接去了县政府,当上了副县长。这样发展下去,廖副县长应该还能继续上升,大有‘发头’呢。”说着说着,辉煌好像自己升了官一样,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牯子知道,这个“发头”也是福源地方的土话,比如‘三斤苋菜干——有发头’,是说有大希望、大发展、大前途。听辉煌这么一说,牯子也觉得廖副县长确实仕途顺利,应该大有可为。
  牯子记得,那时廖副县长在长春乡担任党委书记,面临换届,一天晚上,牯子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喂,您好,是李部长吧,我是在您家乡工作的廖坤,小廖啊。领导,您对我的工作历来非常关心,上次福源跟柳林争水闹得不可开交,就是您出面帮着解决的,我都记在心里呢。下次我一定来专程拜访您、感谢您。您也知道,我跟您一样,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没什么人脉,这么多年也进步不大,有些辜负了老领导的厚望。今后还要请老领导出面说说话,关心一下晚辈。打扰您了,谢谢!”廖书记放连珠炮一般说了那么一大段话,不容牯子有半点插话的空隙,牯子只好最后说了一句“好”,电话就挂断了。
  一个念头在牯子脑子里飞速旋转,现在面临换届,听着电话,就知道这是廖坤想进城进县级班子,要自己帮忙啊。牯子从没为自己进步的事给领导打过一个电话,却立马为廖坤升迁的事忙碌起来。他拿过电话号码簿,按单位逐一选择自己认为可以联系的负责干部,当然都是科级、副科级的,而且不是竞争对象、跟廖坤没有冲突的。
  牯子拨通第一个电话,心里扑通扑通的,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喂,是王镇长吗,我是李铁牛啊。”
  那边顿了顿,说:“是李部长?您可从不打电话的呀,有什么事情吗?”
  牯子必须说清楚了:“是这样,我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哦。您说,什么事?”
  “是这样,最近不是县里面换届吗,我老家长春乡廖坤书记也干了多年了,工作不错,到时要请你给他投上一票,好吧?我先谢谢你了!”
  “李部长,说了半天您不是自己的事,是为了廖书记啊。好,没事,一定。难为您一片心呀!”
  放下电话,牯子长吁了一口气。
  如此这般,牯子一个接一个打电话,发短信,把自己的人脉用了个遍。那些科级领导没人不知道牯子,没人没听过牯子讲课,都很尊重他,尤其佩服牯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接了电话,也没人驳他的面子。牯子知道这样拉票不好、丢人,但有时候就是没办法,只能入乡随俗,L县哪一个想飞黄腾达的干部不暗中拉票呢?
  不敢说牯子的电话、短信起了作用,结果是廖坤选上了,廖书记成了廖副县长。之后,廖副县长第一次光临牯子家,自然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送给一只长春某铜艺厂出品的小雄鸡,是“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意思,还是有其他寓意,牯子不明白,就收下放在书柜里当小摆件,看着还不错。
  
  果不其然,廖副县长在L县干得风生水起,干部群众好评如潮。牯子经常到公园散步,或者坐县城公交车办事,甚至在马路边人们扎堆的地方经过,都不时听到普通百姓啧啧称赞。
  “那个廖副县长不错,刚从乡镇上来不多久,就大刀阔斧实施改善民生项目,政府说是德政工程。比如改造老旧小区,争取高速公路建设项目,建街边公园,街道铺沥青,增加城市绿化面积,都搞得有声有色,效果实实在在,谁都看得见、摸得着,我们庶民百姓就是喜欢这样做实事的领导,也支持上面提拔他,只要不调出L县就行了。”听着这些老百姓发自内心的议论,牯子很欣慰,因为当时自己鼎力支持的廖坤,不负众望,得到了老百姓的肯定和赞赏。自己也算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不至于背负骂名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牯子也知道,老百姓希望廖坤一直在L县干下去,不过是一厢情愿,L县就是这么个山区小县,再怎么提拔,也就是个副县级职务罢了。县委县政府的一把手只能异地任职,这是明文规定,廖坤要继续提升,就只能到外地高就。本地人再怎么争取也无济于事。果然,在本县干了不到三年,廖坤就被委以重任,到Y县当县长去了。L县老百姓若有所失,只好暗暗叹息:“还是我们县地土薄,出不了大人物。眼看着就要出了,可又留不住。没办法呀!”
  
  这天,刘辉煌打来电话说:“部长,最近有个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带着福源那几位领导一起回来一趟,你有时间吗?”
  牯子问:“什么事啊?重要吗?”
  辉煌说:“当然重要,就是廖坤不是去了Y县吗,刚去是常务副县长,现在是开人大会,正式选上了县长。”
  牯子问:“我听说了,他有什么事吗?”
  辉煌毫不掩饰地告诉牯子:“廖坤县长要来我家看看。你也知道,我跟廖县长关系好,他来是看得起我,当然也是看得起咱福源。我想请你和福源籍的领导们回来作陪,拜托了,好吗?”
  牯子认真想了想,闹了半天,是这么一回事。还真不好推托,就回答辉煌:“好,我尽量安排。”
  那头辉煌一叠连声地说:“那就好,谢谢,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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