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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08 14:30:21      字数:8575

  (十一)
  
  妮妮小时候说过“要是我一直不长大就好了”。牯子听女儿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来,没觉得怎么奇怪,童言无忌嘛。后来这句话常在脑海里浮现,渐渐感到富有哲理。是啊,长大了,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麻烦事都来了,推也推不脱,躲也躲不掉。前人说“人生忧患识字始”,看来改成“人生忧患长大始”更为准确。长大了,要找工作,谈婚论嫁,养儿育女……杂七杂八的烦恼全都来了,哪比得上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啊!
  
  牯子退休了,袁部长更是早就退休了。
  以前,牯子很羡慕那些退休干部,不用上班,拿着退休金,衣食无忧,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再惬意不过了!
  真退休了,几十年一贯制的上班秩序打破了,还真不习惯,跟失了魂一样。
  丁部长根据组织部的安排,打电话找牯子谈话。当时牯子正在医院里跟黄木根闲聊,木根说医院想留他再上几年班,是冲着他名老中医的头衔考虑的。他问牯子你是不是到时就要退?牯子说:“没听说,还不知道呢。”
  话刚说到这里,丁部长的电话就打来了:“李部长,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你在哪?”
  牯子告诉他:“丁部长,我在医院呢,有什么事你就在电话里说吧。”
  丁部长迟疑了一下,说:“在电话里不好说。”
  牯子好奇地问:“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呀?”
  “李部长,是这样的,组织部查看档案,你到了退休年龄,要办理退休手续了,委托我代表组织跟你谈话。就这些。”
  牯子要求:“情况我知道了。反正就是退休,我没意见,你能不能在电话里说就行了?”
  丁部长解释说:“李部长,这是组织程序,按规定必须当面谈的。所以只能辛苦你来一趟。”
  牯子无话可说,只好答应。
  木根说:“原来还是要你退休。那有什么,退就退,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退到上班前,好事嘛。你们当干部就是烦琐,谈话就谈话,电话里不能说,硬要当面谈。你快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来闲聊。”
  牯子走进丁部长办公室,聆听他代表组织谈话:“李部长,今天我是受组织部委托,找你谈话。你60岁,到退休年龄了。你从夏州大学调来宣传部几十年了,一贯学习认真,工作负责,踏踏实实,无怨无悔。特别是被评为全国先进个人,为全县宣传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也为宣传部争得了荣誉。组织上对你的为人和工作都是肯定的。希望你退休不褪色,继续为宣传工作奉献余热。组织上祝你晚年幸福,健康长寿!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会如实向组织转达,尽可能满足。你说吧。”
  平时丁部长说话是平易近人、很接地气的,今天这番话明显是作了充分准备、仔细推敲的,是一种公文式、总结式的谈话。牯子当然也要相应地作出回应:“我同意,谢谢组织上的关心和肯定,我没有任何要求,一定奉献余热,不给组织上添麻烦。”
  丁部长很满意,热情地说:“李部长,祝贺你!”
  祝贺?祝贺什么?有什么值得祝贺?牯子不明所以,有些晕晕乎乎地走出了丁部长的办公室。
  
  第二天,牯子一如既往地七点半吃完早饭,提着公文包,准备出门。柳春问他:“牯子,你要去哪里?”
  牯子自然地回答:“去办公室,上班啊。”
  柳春笑了:“你不是说昨天丁部长跟你谈话,要你退休了吗?”
  牯子一下子醒悟过来,说:“我忘了,好在你提醒,不然就闹笑话了。”赶紧把包放下,退了回来。
  在家里,牯子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就是不知道干什么。随手拿过一本书,翻了又翻,没有任何印象。定睛一看,是一本手写油印的大学讲义《东南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跟出土文物一个级别的冷门。牯子一把扔到旁边,打开电脑,把鼠标点来点去,不清楚想看什么页面。在键盘上东敲西敲,也不知道打些什么内容。牯子手足无措,脑子里空空如也,实在无聊至极。
  什么是无聊?牯子不由得想起自己讲课说到的一个段子:
  买了一袋恰恰香瓜子,我一个人嗑完了,一共648颗,26颗是空的,混进来9颗带虫的,有6颗没炒开,是连在一起的,还有4颗是苦的。中间喝了7杯水。没错,这就是无聊----刚刚这段话一共62个字,11个标点符号,其中横116划,竖137划,撇65划,捺57划,其他139划……
  “这就是无聊”,刻画得惟妙惟肖,跟现在自己的情况不是一模一样吗?牯子傻呆呆地看着电脑显示屏,苦笑了好一阵子。
  
  什么事情都怕联想。全县退休的每年那么多人,推己及人,他们都是怎么过退休日子的呢?远的不说,在一起工作了十年、后来荣升县人大主任的袁部长,退休好几年了,他又是怎么度过退休生活的呢?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一下子都涌上了牯子的心头。
  哦,慢慢想起来了,袁部长过得应该也不怎么样。牯子记得,自己刚退下来的时候,几乎是无缝对接地接到一个电话:“喂喂,是铁牛吗?恭喜你退休了!现在好了吧,无官一身轻,不要上班了。下午有时间吗?来我家打牌好吧。”
  牯子听出来是好久不见的袁部长,马上回答:“是老领导啊,我是铁牛。是退休了,还有点杂事没搞完,下次再来陪您,好吧。”
  袁部长听了,刚才兴高采烈的语气变得有一丝不快:“哦,还忙啊,那行,你忙吧。”接着挂了电话。牯子知道他那么久没邀请自己去打牌,今天头一回就被拒,心情肯定好不起来,怎么办呢?
  过了几天,袁部长的电话又打来了:“铁牛,今天有时间吧?”
  牯子回答:“老领导呀,不凑巧得很,等下就要回老家喝喜酒,来不了啦。对不起!”袁部长没再说话,立马把电话挂了。
  牯子知道,老这样会得罪袁部长的,不能再遮遮掩掩找借口了,一定要把自己不去打牌的实情说出来。第三次袁部长来电话,牯子很直率地告诉袁部长:“老领导,不是我没时间,也不是我不听话,我已经多年没打牌,不感兴趣了,戒了。请您理解、原谅。谢谢您啦!”
  电话那头,袁部长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就想你铁牛不是那样的人,是戒了?那行吧,就这样。”牯子放下电话,默默在想: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袁部长不会误会自己吧。
  事不过三。连续拒绝了三次之后,牯子再也没接到袁部长打牌的电话,他会很失望吗?
  其实,牯子清清楚楚,袁部长打牌绝不是高手,只是如今打牌降低了难度,提高了奖罚额度,说穿了打牌就是打钱。他也不过是就坡下驴打打“臭胡子”。牌友们经常嘲笑那些坚持不搞“物质刺激”的老顽固说“打牌不打钱,好像做菜不放盐”,索然无味。而袁部长钱包里不说鼓鼓囊囊,玩牌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退休了有大把时间,不打牌又干什么呢?
  
  新世纪又溜走了好几年,牯子和他的老同学吕首长没想到又被返聘上班了。单位是新的临时机构,是搞革命传统教育、红色旅游的,全称是“L县革命传统教育办公室”,牯子油然想到文革期间的造反组织“革命传统继承战斗队”,简称为“传继队”,以此类推,会不会把自己上班这个单位简称为“传教办”呢?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不仅如此,老同学这个名字也颇有特色,L县人发音把“吕”跟“李”是读成一样的,没有“lu”这个音。所以碰到这两个姓时,都会问一声:“是两口吕还是木子李?”就像他们把“张”“章”“江”“姜”几个姓读音都念成“zhang”一样,也会反问一句“你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还是美女姜,或者是江河的江”,问得外人觉得怪怪的。
  吕首长这个名字怎么念?牯子在学校问过老同学,他笑而不答。老师也一脸茫然,他还是笑,追问急了,他就说:“您是老师,怎么不会念?”弄得几个老师各执一词,同学们则笑成一团。
  前面说了,L县人喜欢叫人叫两个字,叫他前两个字是“吕首”即“里手”,是行家里手,他得意;叫他后两个字,或者是“首长”,大领导。或者是“手长”,很厉害的意思,他也高兴。叫三个字,还是“李首长”,他仍然得意。牯子和人议论他的名字取得刁钻,大家表示难得他父母别出心裁。有人马上提出,这个嘛说不清楚,比如姓“龚”的,按L县人的叫法,前面加上“老”表示尊重,男的叫成“老公”,是曾祖父;女的叫“老公”,是丈夫。反正他不吃亏。牯子没好意思说单位返聘的有个同事就叫“杨伟”,跟男科病一样,女同事都不好意思叫他。真不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想的?
  言归正传。牯子、吕首长还有杨伟几个退休干部每天准时到“传教办”上班,他们被文旅局领导称为“老同志”,倒也自得其乐。没隔多久,消息灵通的袁部长找上门来了,少不了寒暄,闲聊。听他意思,似乎也想加入凑个热闹。
  每天上午9点,年逾古稀的袁部长就来到传教办,少不了喝茶、抽烟、聊大天。他历来喜欢有人陪着,扎堆闲聊,无论天文地理、奇闻异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三教九流,他都有说不尽的谈资。当然也包括了是是非非的闲事。他并不奉行“闲事不管,无事早归”的处世哲学。他是健谈的,这功夫大概是在当大队书记时开始练就的。不管部下在干什么,忙不忙,他都会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绝且兴致盎然。直到唇干舌燥,他便会随手端起办公室里别人喝剩的茶水,一饮而尽。牯子曾看见袁部长开会回来时,一口气喝掉了办公桌上三杯剩茶!他喝得舒心惬意,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违和之感,令同事们瞠目结舌之余,又不禁深深叹服其随和合群的本领!
  袁部长来了,吕首长自然要陪他喝茶、抽烟。吕首长有几十年的烟龄,比起袁部长自然略逊一筹。但也离不了烟,每天一包少不了。他抽烟却不会咳得脸红脖子粗喘不过气来,体检时也不过是“双肺纹理增粗”。而牯子基本上不抽烟,体检结果也是“双肺纹理增粗”,毫无二致。不知道袁部长的体检结果,但从他有时抽烟呛得打喷嚏打得接二连三、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口痰的狼狈模样,牯子都觉得要憋过气去。这是何苦呢?!牯子也曾好心劝过袁部长戒烟,袁部长不以为意,托词说“上瘾了,时间长了,戒不了啦”。牯子默然。
  老是来,跟过去上班一样,大家都觉得难为情,估摸着袁部长也想来“传教办”挂衔做点事,他自己不好提,那就替他说说。于是某一天,牯子他们试探着向文旅局刘局长打听有没有办法让袁部长也来返聘上班。局长犹豫了许久,说:“你们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为难呀!县里明文规定不允许返聘退休人员,你们几位是作为专家特别聘用的。袁部长是县领导,不好弄。而且他七十几岁了,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负责,谁能负责呀!”大家觉得也是,从此便装聋作哑,不再提起此事了。
  不明底细,又抱着一点希望,袁部长仍然一如既往来传教办视察,即使很忙,吕首长还得放下手头的事作陪。一段时间以后,袁部长终于发觉,去上班是没希望了,便有事没事在传教办四周溜达,散散步。好在办公室后面就是一个小公园,虽然迷你,名字却响亮,叫“花果山”。大家没事开玩笑说:“袁部长天天在花果山巡山,都成了美猴王了。”杨伟接过话头:“袁部长成了美猴王,那我们就是猴子猴孙了。”牯子也凑趣说:“也好,只要到时候不会树倒猢狲散就行了!”
  
  (十二)
  
  袁部长是个很敏感、知趣的人,慢慢的,来传教办的次数减少了,就是来了,也就喝杯茶,抽支烟,然后起身离去,到花果山东游西逛去了。到10点,他说必须走了,要去诊所测血糖。牯子奇怪,问:“老领导,您血糖高吗?”
  袁部长说:“高呀,都6.7了。”
  牯子说:“您别测了。血糖正常值是3.4到6.1,您那血糖不算高,没必要经常测。我血糖高,都15年了,动不动八九上十点,我都不经常测。再说,测血糖并不能降低血糖,没用处的。我劝您不要草木皆兵,偶尔监测一下就行了。”
  袁部长点头称是,过后依然我行我素。
  私下里,袁部长跟牯子推心置腹说了自己的担忧:“铁牛啊,我现在能说能动,退休金也够用,老婆孩子也都对我好。但是如果病了,要他们服侍,天长日久,‘久病床前无孝子’,就难了。我担心呀!”
  牯子回话:“您没病,家人都对您好,这谁都清楚。就是真病了,他们更会尽心尽力服侍您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袁部长说:“话是这么说。我现在没病,能吃能动,是不用担心。以后呢?动不了呢?我听说糖尿病到最后,眼睛会失明,手脚会截肢,会心肾衰竭,我得防患于未然呀!”
  牯子现身说法:“老领导,防重于治没错,但您何必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呢?您看我得了糖尿病,十几年了,眼睛仍然看得见,手脚也还方便,不也活得好好的?!不要什么都往坏处想,草木皆兵。再说您血糖根本不算高,老是测它干什么?”
  袁部长还是坚持己见,说:“你说的没错。但我早预防、早准备也没错吧。”
  牯子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吕首长和杨伟也只能摊开双手,默默无言。
  
  袁部长之所以对对返聘情有独钟,是因为他退休后曾多次跟牯子、吕首长等几个老搭档合作愉快。
  在一起合作的先后为六人:袁部长、牯子、吕首长、杨伟、任意、吴谓。他们自己戏称“六君子”,当然没想和历史上的“戊戌六君子”或者其他什么六君子相提并论,大家也知道自愧不如。但是以“六君子”作为雅号,大家倒是意见相当统一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嘛。
  六个人各有所长:袁部长就不用说了,当过宣传部长,人大主任,人缘好,人脉广,善于组织策划,自然是龙头;牯子自认为文字功夫还可以,什么体裁都能来两下;吕首长写作几十年,是笔杆子;杨伟长期搞办公室,搞文稿审核、校对自有一套;任意擅长摄影,作品获过大奖;吴谓了解县情,写东西也有独到之处。这么六个人聚在一起,都能独当一面,可谓兵强马壮。袁部长不做具体事务,纵横捭阖,指挥若定,把这一个编辑班子搞得生龙活虎,热气腾腾。
  忙了几年,他们出了好几本书,比如《L县革命简史》《L县抗战史》《商海扬帆》《L县英烈》《开国功臣》《英才辈出》《还看今朝》等等,都是反映L县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著作,有的还填补了空白,得到了有关领导的好评。特别是好些本书籍采用了画册的编辑形式,图文并茂,简明扼要,深得读者欢迎和喜爱。袁部长作为把舵人,自然功不可没,他得心应手,举重若轻,颇有成就感。他还想再奉献余热,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但人生是不好规划的,许多事情的发生有可能出乎意料。比如任意、吴谓的英年早逝,再比如后来袁部长自己的身体急剧衰老,都使得这个当年的精干班子分崩离析,每况愈下。
  任意出身行伍,当过几年兵,据他说还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驰骋疆场。他是战地记者,用镜头记录着战场上的殊死搏斗,当然也感受了生离死别、残酷血腥。后来转业,他成了县里的国家干部。但是他仍然热衷于摄影,经常利用闲暇时间,走村串户,出没山林,拍下了不少难得一见的美丽风光照片。他有独特的视角,有独到的见解,其作品往往令人耳目一新,俘获了不少青年才俊的心。退休了,他更是走南闯北,寻找美、发现美、留住美,把一张张气势磅礴的图片展现在人们面前,博得了行业内和社会上一片喝彩。长此以往,谁都觉得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前景灿烂辉煌。
  跟很多领导干部一样,任意也把儿子早早送到国外打拼,而且拿到了绿卡。如此一来,任意就有机会去见识异国他乡的风情,拍下更多的美照。事实上,他每年必须去儿子所在的国度生活半年,摄影更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异国的名山大川、广袤的大海、开放的海滩、金发的女郎、绚丽的三点式以及土著部落的奇风异俗,逐一映入了他的眼帘,进驻了他的镜头,也存储在了他的心间。当他回来后,把那一张张摄人心魄的照片一一展示时,大家都惊讶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太美了!太震撼了!
  不啻晴天霹雳——任意突然车祸身亡,让其余五个人感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事故发生在任意即将去国外生活半年的时候。
  儿子任唯一打电话催他去一趟,除了该国明文规定外,当然还有儿子想念二老的因素在内。任意许久一直在国内逛荡,也正想外出换换环境,便欣然答应,要儿子赶快订好机票,以便和老伴尽早来到儿子家,共享天伦之乐。
  机票很快定好了,就在两天后。
  这下任意感到了时间紧促,开始手忙脚乱了。还有若干个地方原计划一定要去的,去不成了;约了好几个玩伴到家里疯两天的,只能取消了;相机里那么多照片要分门别类整理的,来不及了。接到儿子订好了机票的电话时,他还在山上钻山打洞找最佳摄影角度。很自然,七十多岁的他心里好焦灼,心急火燎催着徒弟赶紧一起往山下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必须处理好,不然他放心不下。
  六君子中,除了任意自己外,其余五人无一例外地感叹和羡慕任意身体之健康。因为任意虽然早已年过古稀,但能吃能睡,身材保持得也很好,不胖不瘦,结实挺拔,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军人模样。而且每次单位体检,他的身体指标样样合格,不存在像袁部长、牯子那样的“三高”老年病。如今人们常说,人生上半场比的是职务、工资、社会声望,要高;人生下半场比的是血压、血糖、血脂,要低。任意的下半场没一点让人烦心的风险,一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怎不叫人羡慕嫉妒爱呢?
  在山路上,任意健步如飞,比他小了半个世纪的徒弟跟不上趟,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又不好意思要师傅慢点等一下。就这样勉为其难地半走半跑,总算来到了停着摩托车的马路旁。没等徒弟发动摩托,任意已经挎着鼓鼓囊囊的摄影包坐上了摩托车后座。徒弟不敢怠慢,小跑过来,一步跨上摩托车,立即发动,像离弦之箭射出,疾驰而去。
  自己不会开车,但任意习惯坐摩托车,他不怕山路颠簸,稳稳当当。徒弟开摩托也是驾轻就熟,在山路、小路上切换着,弯来拐去游刃有余,所以到了马路上自然风驰电掣,一路欢歌。任意的心情也慢慢放松,好了不少。
  吕首长经常说,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牯子知道这是戏谑的话,也经常说说,但从没想到会发生在身边人身上。就在任意两人迤逦飞驰的时候,路侧突然冒出一辆装满石块的重载农用车,迅不及防!电光火石之间,“砰”的一声闷响,摩托车径直撞上了农用车。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吕首长和牯子看着朋友圈里迅速流传的车祸现场视频,心肌都痉挛了。倒在一旁的摩托车支离破碎,严重变形,差点看不出是一辆摩托车了!路上到处残留着摩托车的零件和碎片,任意的摄影包扔在一棵树下,而他和徒弟都直挺挺的仰天躺在马路旁的砂石地上。拍视频的说马路两旁散布着两个死者被撞坏的皮肉、飞溅的血迹,还有说不清的什么东西挂在树枝上!后来传说任意的遗体装敛后事开出8000元高价都没人愿接,最后花了一万块才算完事。因为任意是被农用车从下体上压过去的,肚子爆裂,肠子流出,惨不忍睹。要把肠子塞进去缝好,实在难上加难,只好把那一包肠子什么的凑到一起,装进一个塑料袋,放在任意身旁了事。不要说到现场实地察看,就是听了这些描述,牯子也觉得悲惨血腥,心惊肉跳。
  怎么会这样呢?任意后来还信了耶稣教,还是个虔诚的教徒,上帝为什么竟然如此对他呢?
  牯子说不清为什么,甚至一度对未来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不管如何,任意走了,或者真的去了天国?六君子少了一个,不完整了!
  袁部长也不禁深深叹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么健康而有活力的任意说没就没了,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在五君子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
  袁部长感慨:“人生果然像你们常说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看来危险就在身边,必须时刻注意安全呐!”不过,他马上又说,“我们也不能说任意就不注意安全,以前七十多年他不是没出过事故吗?那就是说危险多多、防不胜防啊。有什么办法?!俗话说‘是事有个一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样子又只能听天由命了。莫衷一是呀!”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吴谓说:“说不清楚,好多事恐怕都是命中注定,无法可想的。”吕首长也认为有道理。
  事情过后,大家依然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做事。
  吴谓负责生态建设部分文字的撰写。因为他原来就喜欢写点东西,后来抽调在县文联办公室工作了一段时间,经常与本县乃至外省外县的文艺人有接触,获益良多,写作水平不断提高,所以不时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现在着手撰写生态建设文稿,自然得心应手,妙笔生花,把全县山林植被水源环境一众情况描绘得富有诗意、文采飞扬,让其他四人赞不绝口,喜出望外。
  照这样发展下去,吴谓的写作道路将会越来越宽广。
  吴谓到底年轻几岁,身体也好,精力充沛,写作起来,速度也快,不久之后便把自己负责的章节完成了,提前交卷。他说:“我是来向各位老师学习的,笨鸟先飞,完成得早一点,肯定很粗糙。请大家不吝赐教,多多斧正,学生在此诚挚感谢啦!”吕首长和袁部长都说:“很好,互相学习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吴谓了,大家猜测是去旅游了吧?后来又觉得最近天气酷热,应该不至于跑到外面找这等苦吃,怀疑他是不是病了?再议论,好像不会。吴谓只是表情历来比较正儿八经,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但身体看起来很健康,不像会生病的样子。大家不相信病魔会缠上他。
  结果很意外,传来了吴谓生病的消息。
  再一次见到吴谓,果真是病恹恹的,完全没了往日的精神和风采。人的肉体在疾病的侵袭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吴谓说他患的是肝病,不好治。大家都劝慰说:“别悲观,你没事的。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你这个肝病肯定可以治好。不要有心理压力,心态阳光就好。”
  吴谓听了,心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沉郁地回答:“我这个不是普通肝病,医师说麻烦呢。恐怕结果难以预料了。”
  袁部长说:“小吴,别乱说,要有信心。”吴谓唯唯。
  接着,吴谓便住进了医院,他的健康成了医师负责的工作。免不了住院,化验、检查、吃药、打针,一环紧扣一环,循序渐进。但效果欠佳,他脸色蜡黄,情绪消沉,唉声叹气,无精打采,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风都吹得倒的样子。
  袁部长带着大家去探视。从医院出来后,袁部长悄悄说:“吴谓这病,怎么越来越重啊?但愿不要继续发展了。不然情况不妙呀!”牯子、吕首长、杨伟脸上也写满了“担忧”二字。
  三个月后,传来了吴谓病逝的消息。他是六君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如果不出事,他肯定还有很多的计划要完成,可能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可惜天不假年,差不多算是英年早逝,使袁部长的写作班子又折了一员大将,这是袁部长和其他人都没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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