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九、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07 08:16:56 字数:6332
(九)
58岁,时间都是怎么过去的?不知不觉牯子快到耳顺之年了。
经过从夏州大学调回来后在宣传部几十年的摔打,牯子慢慢成了部里的老同志、老资格了。
许多青春焕发的小伙子、大姑娘现在见到牯子,老远就喊:“李老部长好!”搞得牯子走路都东张西望,生怕斜刺里杀出一伙叫“李老”的人来,自己招架不及。有位组织部老领导开玩笑说:“李部长,现在有人叫你‘李老’了吧?如果人家开始叫你‘X老’,说你‘德高望重’,并不是好消息,你该‘懂味’了,知道怎么做了吗?”所谓“懂味”是本县土话,即“知趣”的意思。牯子恍然大悟,自己是应该“让贤”了。
某一天,牯子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您是李部长吗?打扰您了。我是省电视台的,根据省委宣传部的安排,要到你们县采访您,您最近方便吗?”
牯子不知所云,说:“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
那头慢条斯理解释:“哦,是这样的,因为任务紧急,是分头行动的,我们负责直接跟您联系,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可能正在通知你们宣传部,你们部里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们就想知道您下周在家吗?我们好安排。”
牯子很意外,答复对方:“我在家。但是这事也太突然了,采访我什么呀,你们别搞错了。”
那头还是文质彬彬地说:“部长,没错,这是省委宣传部决定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一接通,丁部长就急着喊:“李部长啊,总算打通了。省电视台下周要来采访您,这是政治任务,也是光荣,您一定要好好准备呐。”
牯子不情愿地回答:“丁部长,这事我从没想过,也不想。我有什么可宣传的?还是请他们改去采访别人吧。”
那头传来丁部长不容置疑的声音:“李部长,这不是部里能决定的,您要有大局观念,县委要求部里只能配合省里搞好采访报道,不能出任何纰漏。请您理解、支持。”电话挂断了,牯子知道不能讨价还价了,只能硬着头皮上,除此再无别的出路。
牯子的眉头立刻紧紧地蹙成了一团。
由省里各电台电视台、报刊杂志社组成的采访团奔赴L县,开始了一系列的采访活动。
第一场集中采访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全体新闻记者出席,牯子和柳春也被邀请参加。柳春问:“牯子,我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很紧张,怎么办?他们不会问我什么吧?”
牯子安慰柳春:“没必要紧张。我也没被采访过,不用怕。他们肯定会问你作为家属,是怎么支持我工作的,你照实回答就好了。”牯子一边要柳春放松,自己的话音却有些哆哆嗦嗦了。
会场前方悬挂着“省委宣传部‘李铁牛同志先进事迹’采访报告会”的横幅会标。
会场里,各级领导、各路记者进进出出,川流不息。长枪短炮对着主席台,台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录音机、录音笔,还有一大帮男女记者端坐在前排,摊开笔记本电脑和采访本准备记录。
省委宣传部王副部长朗声宣布:全省新闻媒体集中采访报道李铁牛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现在开始!首先请L县县委宣传部丁部长作情况介绍。
丁部长精神焕发,向大家介绍了牯子的事迹。其实,就是李铁牛放弃夏州大学教师的优越条件,回到国家级贫困县的家乡,兢兢业业从事宣传理论工作几十年的情况。丁部长介绍得声情并茂,记者们十分感动,牯子却有点坐立不安,老是反躬自省:我李铁牛有那么好吗?
接下来是各路媒体自由采访。
牯子坐在主席台,第一次感到这不像讲理论课,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实在局促不安。记者们最集中的问题就是:您是怎么决定回L县工作的?牯子听到他们在下面悄悄议论:李部长为什么要从特区重点大学跑回来呢?觉得难以理解。
牯子想,要回答好这些问题,最好的对策就是说实话。
记者问:“请问李部长,夏州是特区,夏州大学又是全国重点大学、名牌大学,您在那里工作,应该比在L县各方面条件好多了。您当年为什么回来呢?”
牯子不假思索回答:“你说的是。我补充一下,夏州依山临海,气候、风光都好。夏州大学是许多学子心仪的全国最美大学,条件是很好。不过,可能你也听说过,L县有座回头山,是说L县人出去后,都想回来为家乡出力。我也是其中一员,家乡情结比较重吧。”
马上有记者追问:“李部长,夏州的发展遥遥领先L县,而且L县还是国家级贫困县,差距明摆着,您是怎么考虑的?”
牯子说:“你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但这是暂时的情况,都会发展变化的。我记得有句老话说得非常好:‘子不嫌母丑’。我也是这样,不嫌弃我的家乡,正因为家乡还相对落后,所以我回来了,想以自己绵薄之力为家乡的发展作点贡献。这不是豪言壮语,是我的内心想法。当然,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参加高考时已经结婚成家了,我妻子和孩子都在农村。我回来,她们的户口还有我妻子的工作等问题都能解决,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不瞒大家,当年回来我也是有这个私心的。这是大实话。”
“那您觉得当年的决定值得吗?有没有后悔过?”省报记者追着问。
牯子犹疑了一下:“有些事情不能计算得很精确。值不值,要看怎么算。如果光算经济账,在L县我的收入少多了,那就不值。但是这么些年,我获得了上级给予的很多荣誉,还有干部群众的欢迎和肯定,你们还要给我作宣传报道,这就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也是用金钱买不到的,这么算,就值得。至于有没有后悔过?我说实话行吗?”
记者们更有兴趣了:“当然,李部长,我们就要听您的大实话。”
牯子诚恳地说:“我后悔过。刚回来,我确实有些后悔。但是慢慢就适应了,不再后悔了。毛主席说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回来了,就要安下心来干点事,干出成绩来。再说,我家上几代祖祖辈辈都在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一生都在L县生活,也过来了。我是农民的儿子,没有什么高贵地位和特殊之处,为家乡做点贡献是自然而然的。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做个普通人挺好的,真不值得各位兴师动众跑来采访宣传。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轮到记者们采访柳春了。
记者问:“嫂子您好。您为什么支持李部长回到家乡呢?是怎么想的?”
柳春说:“说不上怎么想,就是觉得铁牛他决定的肯定没错,我就应该支持。我们家有什么事情,我会帮着参谋参谋,但是最后拍板都是他。”
记者追问:“那李部长在家里是不是搞家长制、男尊女卑?”
牯子插话:“说到家长制,我声明一下,在家里,我妻子是家长,我是家庭成员,我的工资全交给柳春管理,而且户口本上户主一栏清清楚楚写着‘谭柳春’。”
记者们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李部长的家庭地位也跟我们不相上下。”
记者又问柳春:“嫂子,您是怎么支持李部长工作的,能具体说说吗?”
柳春想了想,说:“我还真说不上怎么支持,就是生活上搞好服务,工作上不拖后腿,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这些七七八八的小事基本上我都包下来,尽量不影响他工作。反正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分内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就这些,我没什么别的好说了。不好意思,我嘴笨,请大家原谅。谢谢!”
记者们大为赞赏,说:“嫂子说得好,太棒了!这才是贤妻良母、贤内助呀!”
事后牯子也觉得柳春接受采访说得好,私下问她:“你怎么说得那么好呢?”
柳春反问:“你不是要我照实说吗?我就是说实话罢了。”
牯子听了,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G省日报》记者并不满足于此,找到牯子说:“李部长,我们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在报上刊登一篇您亲自撰写的署名文章,江总要我们直接找您,可以吗?”牯子答应试一试,记者很满意。
几天时间,牯子废寝忘食构思,挤出空闲写就了《永做山区理论普及的宣传员》,寄给了《G省日报》江总。江总看了,直夸“结合自身,联系实际,发自内心,有血有肉,写得好!写得好”。在报上头版全文照登,还特意打电话对牯子表示感谢。牯子对这个感谢觉得受之有愧,这是你们帮我宣传,怎么倒感谢起我来了?没这个道理嘛!
G省省委机关刊物《红旗飘扬》记者撰写了《贫困山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布道者》一文,对牯子坚守山区长期从事理论宣传的事迹进行了详细报道。
一时间,牯子成了L县年度新闻人物,被熟悉的或生疏的县里人街头巷尾热议,像太阳光聚集的焦点一样,担心被引燃起来。
现在,牯子的课堂不仅仅设在L县了,市里宣传部、党校、人事局、财政局、石化公司、各县区场乃至市监狱,都找到牯子,恭请他去讲课。
柳春一听说“监狱”二字,吓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问牯子:“怎么要你去监狱讲课?不会出什么事吧?”
牯子想了想,说:“照想不会,难不成去讲课还闹出事故来?”
柳春说:“反正我心里不踏实。你想那监狱里都是什么人,犯人呀,坑蒙拐骗,杀人放火,偷抢贩毒,无恶不作的呀!怎么能保证没事?”
牯子也没把握了,当即打去电话,试探着问:“都是什么人参加听课?”
对方不明白,说:“没其他人,就是监狱的呀。”
牯子一惊,拐弯抹角再问:“都是些什么对象?有多少人?”
对方算了一下回答:“监狱领导,监狱干警,大概有一百来人吧。”哦,原来如此。牯子和柳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只要不是给犯人讲课就行。
省里也一样,宣传战线和下属单位也邀请牯子去传经送宝。一些单位还组织团队到L县参观红色景点,请牯子现身说法;有的还在现场联系实际开展讨论,谈心得,说体会,表态度,搞得生动活泼,热气腾腾。
其实,“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牯子是懂得的,他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直热下去,总有逐渐冷却的时候。牯子不喜欢做热锅上的蚂蚁,烤着烤着就没了,何苦呢?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戏演完了,谢幕了,演员才解脱了,放松了,多好!
牯子想,卸妆了,不演了,回归本色,这才是必然。没必要搞得太累了,还是早点结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去吧。
一切复归于平静。慢慢的,静得谁都忘记了牯子,只有偶尔有单位请去讲一堂课,往日的热闹像被流水冲走了,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而这正是牯子想要的生活。
但生活不总是一直平平静静的。常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其实生活也是如此。牯子是真心想平静,越静越好写东西。但生活偏要与他作对,这不,还是有人找上他了。
市里有个牛科长,与牯子素昧平生,于某一天打来电话说:“您好,是李部长吗,我是市里XX局牛科长,我们看了您的先进事迹,很感动。我们想近距离采访您,到国家《信用建设》杂志报道一下,您最近有时间吗?”
牯子忍不住反问:“我们相识吗?”
对方热情地说:“我当然认识您啊。您到市里讲课,我看到过您。”哦,是这样。牯子委婉地告诉牛科长:“谢谢你,我想就不必要了吧,我也没时间。而且我跟信用搭不上边。”
对方并没有失望,说:“那没事,行。”电话就挂断了。
几个月后,在L县经济开发区兴旺熟食厂,牯子偶然看到《信用建设》杂志,感到好奇,就拿过来随意翻了翻,赫然发现里面竟然刊登了一篇名为“信用建设的先锋李铁牛”的文章,牯子很诧异,一看作者就是牛科长。牯子没接受他采访,他是怎么写出这篇人物通讯的呢?牯子觉得奇怪,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发现牛科长基本上是把牯子写的《永做山区理论普及的宣传员》一文搬过去,把人称“我”改成“他”,再加上采访时间、地点,像模像样地拼凑而成。至于信用,牛科长文章说,李铁牛调回家乡,就许下为家乡人民搞好理论宣传的诺言,他以实际行动践行了承诺,这就是讲信用!
牯子看完文章,真服了,不禁惊叹此人移花接木、生搬硬套的高超本领。匪夷所思且登峰造极,这是哪跟哪啊?!
(十)
这年底,L县宣传部收到省委宣传部转来的中宣部明传电报,通知李铁牛同志到北京开会,附有具体时间、地点、要求等等,不得有误。
接到通知,牯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在县里工作这么多年,多是到市委宣传部开会,省里也去过,但没几次。现在说要去中央宣传部,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要自己去干什么?牯子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这能让你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吗?你不去,什么理由,能准假吗?牯子想,如果不去,岂不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部里压根儿没想到牯子不想去,又来电话提醒:这是去北京开会,通知要正装出席,不能跟平时一样随随便便的!
不好意思问,牯子只好上网百度“正装”,知道就是平时说的西装革履,显得庄重大方。而牯子还是从夏州大学回来时穿过西装的,后来就不穿了。原因也简单,西装显得过于正式,不随便,牯子就改穿夹克了。这夹克穿着舒服,不那么刻板,什么场合都能应付,何必时时刻刻搞得正儿八经的,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呢?
但是现在不行了,不管自己喜不喜欢,还得穿西装。牯子想穿那件挂在衣柜里差不多达到文物级别的旧西装去开会,问柳春:“行不行?”
柳春看了看,斩钉截铁表示:“不行,绝对不行!还跑到北京去,我可丢不起这个脸!买,买新的!”
牯子犹豫不决,舍不得。柳春说:“牯子,这次我做主,你得听我一回!”不由分说,一把拉着牯子出门,买西装去了。
进得衣店的门,多少年没有涉足的牯子惊呆了,琳琅满目的衣服,看得他眼花缭乱。柳春一眼看中了一款西装,问了问价格,把牯子吓了一大跳,三千多!怎么这么贵啊!他的认识还停留在当年在夏州柳春给自己买西装的时代,那时三百多,已经超出牯子能想象到的范围。而现在是三千多块,牯子真是跟不上外面的世界了。
那边店主笑吟吟的,一再强调:“老板,这个价格不贵,物美价廉,已经很划算了。这颜色,这式样,穿在您身上,多精神,就好像给您量身定做的一样!”
柳春很满意,说:“少一点,两千四,买了。”
店主不愿意,说:“老板,两千四,太少了,我做生意也不容易,两千九你拿走。好吧?”
柳春说:“也别讨价还价了,你真心卖,我就两千八买了。不然,我们走,到别处看看。”
店主急了,一把拉住柳春:“好,大姐,就按你说的,两千八百八,八八大发!”边说边把西装装进包装盒,递给柳春。
付完钱,拿着衣服,柳春很高兴,牯子却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日期一到,牯子就带着准备好的行李,乘车赶往机场,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
去机场的路上,牯子没搭理同车同行者有些诧异的目光,他也没心思理会他们。可是到了候机大厅,这种目光似乎多了起来。怎么回事?牯子放眼四顾,发现这里汇聚着天南地北的旅行者,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有拉着硕大的旅行箱的,也有提着公文包的。有表情焦灼、行迹匆匆的,也有优哉游哉、步履从容的,但无一例外地穿着都比较休闲。牯子却身穿西服西裤,脚蹬皮鞋,而且脖子上系着一条笔挺的斜条纹领带,在这大庭广众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牯子敏感地觉察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吗?是,也没办法了,管他呢。牯子想,如果自己是赤身裸体自然难为情,可现在是西装笔挺,只不过比平时一般人着装正式一点,这也有错?我才懒得理会呢!
牯子一屁股坐下来,旁若无人,喃喃自语: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心情安定了,这下轮到牯子以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他人了,发现大家都不过是芸芸众生,沧海一粟罢了。霎时,再不觉得有那么多的犀利目光在审视自己,别人并没把自己当作焦点——是自己太敏感,太多心,自作多情了。
到北京了。
在赫赫有名的京西宾馆开会。原来是学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精神暨宣传工作先进个人表彰大会。牯子在这里见到了不少平常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人,没想到自己就是来接受表彰的先进个人。牯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自己竟然被评为全国仅有的十个受表彰者之一,跟做梦一样。在基层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几十年时间做理论宣传,都是默默无闻,牯子都习惯了。到头来给自己这么大个荣誉,也算是修成正果了,怎么能不喜不自胜啊?!
到北京开这么个全国性的大会,牯子清醒地知道,这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应当说是绝无仅有。估摸着会发一个漂亮的上档次的文件袋吧。因为牯子看到很多会议都发文件袋,而且档次越来越高,实际上就是很好的手提皮包,还印上会议名称,看着就知道价格不菲。可这次发到牯子手里的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简陋的帆布文件袋,整个文件袋只有一个拉链,也没印上会议名称。牯子懂了,上面号召勤俭节约,是在实实在在地做。到了下面,虽然嘴里也喊着,却慢慢走样,直至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牯子倒希望不管什么级别的会议都如法炮制,给一个纯粹装文件的袋子就行了,那全国得节省多少办公经费啊,那都是纳税人的辛苦钱呢!
牯子是打心眼里忧国忧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