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外场的收获

　　回来的路上，顾海青脚下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又说起了青岛：“青岛每天都有四艘鱼雷快艇出去巡逻，保卫青岛市。〈水手长的故事〉就是在青岛拍的。那个鱼雷快艇基地的地方叫小青岛……”
　　梁征南静静地听着，但他对鱼雷快艇的兴趣不像顾海青这么浓，他此刻已经在想象用放大尺画画了……
　　回到营区，梁征南和顾海青在大操场外围的一个角落分手了。
　　梁征南望着顾海青在自行车上的背影向着他们家小平房方向渐渐靠拢了。他无意中看见大礼堂前面的空地上停了辆解放牌卡车，还有一些人在车边上走动，这使得梁征南放弃了原来想从操场外的这个角落切直线回家的想法，他调转方向沿着操场外围的马路走近卡车。
　　宣传队的军人和一些女孩子显然是要出发去某地。这些女孩子都穿上了灰色的军装，这些军装都是从旧军装里挑出来的,虽然没有红色的领章、帽徽，但全套的军装还是给了这些女孩子一分军人的英武。梁征南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忙着上车的女孩子，她们是因为军营缺少女兵而成为了宣传队补充队员。梁征南看着女孩子们的背影，他很注意军装背后的那两条收腰线在哪个人身上好看。
　　“梁征南！你不会过来帮一下忙啊？”
　　梁征南这才注意到，陆文娜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这半年多，不，或许是一年左右，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仔细端详陆文娜：她头上的灰色解放帽像女兵那样帽檐向上翘着，她的上身已经看得出曲线。梁征南的目光落在她那根军用人造革腰带上，腰带金属扣上的“八一”五星衬得旧军装反而好看了。她一只手拎了一个装了脸盆、毛巾和牙杯的网袋，另一只手扶着肩上的一杆红旗。
　　梁征南慌忙上前去拿过陆文娜肩上的那杆红旗。他从陆文娜眼中看出有一种面临大事情的兴奋。
　　在班上上课的时候，他只是略微感觉到陆文娜好像比以前长高了一些，并没有去注意，甚至细想这个女孩子的外貌。
　　“上哪儿去演出啊？”他知道这是女孩子们加入宣传队后第一次外出，因为妹妹浙敏在无意间也提起过女孩子参加宣传队的事情。浙敏还太小，自然只有羡慕的份儿。
　　在学校虽说他和陆文娜是同班，可平时极少有机会讲话，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和她说过话。她给他的印象就是那饱满的额头，那额头好看得不需用刘海来装饰。两条半长的，粗粗的辫子在背影中格外显眼。
　　记得最近一次基地宣传队在营房大礼堂演出，女孩子们也插进了几个她们自己编排的节目。陆文娜是报幕的，到底是整个演出的报幕，还是单单为她们自己的节目报幕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每个节目开始前，陆文娜穿着灰军装从舞台左侧跑出来，向着舞台背景上的毛主席像，右手举起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致敬！”然后一转身，把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向着舞台下的观众，“向同志们学习！”
　　她举起右手向毛主席像敬礼的同时，左手放在后腰和臀部之间，那一刻她刚刚收住动感，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别人为她设计的这个好看的动作。梁征南记得当时只想看陆文娜报幕，对演出内容没什么兴趣。那天晚上梁征南并没有太留意陆文娜的身体有什么变化，而此刻走在他前头的陆文娜让他看到：她现在的身高和体型都更像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们到舟山去。”陆文娜的嗓音也变得像大姑娘那样是从胸腔里出来的。
　　陆文娜的回答让梁征南想起了去年乘登陆艇去定海的经历，但他此刻来不及回忆那些岛屿之间黄绿色的海水和军港的灰色军舰。他一只手拿着那杆并没有什么分量的旗杆，跟在陆文娜的身后。在通向卡车的很短距离内，他又偷偷地看了眼陆文娜的背影：女孩子在这个年龄变化真快，一年不到是时间，陆文娜足足向上蹿了半个头。她此刻好像很沉静，也不再和梁征南说话。走到卡车后挡板前，她一挺腰把手中的网袋递给已经在车上的女孩子，回转身看见等在她身后的梁征南，她接过梁征南手上旗杆的同时眼睛有些斜视地看了他一眼，那嘴角边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梁征南不知怎么突然怕这个丫头生气，他怯生生地问：“还要帮忙吗？”
　　陆文娜似乎故作严肃地说：“不用了！”
　　梁征南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他好像得征求陆文娜的同意：“那我走了？”
　　陆文娜点点头。
　　梁征南向着家里的方向走了段路又停住了。他摸出眼睛戴好，望着那辆马上要开走的解放ＣＡ１０卡车。他知道，其实他还想看一眼陆文娜。在这个距离上就是戴了眼镜也已经看不清车上的人了，只看见车上的一些灰色人影在移动，像是开车前每个人在寻找自己位置。车子很快在发动机启动的声音中移动，梁征南隐隐地听到车上传来女孩子们的笑语声，但转眼这一切都消失了。梁征南想起刚才的一切，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情在内心涌动。
　　天气渐渐冷了，梁征南从箱子里翻出父亲早已不穿的一双半旧高帮皮鞋，皮鞋只是后跟一侧磨出了斜面。他找出一个小圆铁盒的皮鞋油，这金色铁盒的鞋油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买的。皮鞋在上了鞋油后有了光泽。他找出一件蓝军装，这件军装是五十年代海军服的白上衣，是妈妈找出来给他的。梁征南把白军装在镇上的洗染店染成了深蓝色。穿上这件军装，梁征南有了半大小伙子的英气。
　　顾海青去了外场的农场，内场常有孩子们去那里干活。孩子们干活没有工钱，可吃饭不要钱，伙食也比在家里好，大米饭都是晚稻米，也算是对孩子们劳动的最低补偿。梁征南倒也挺羡慕顾海青的，到那里可以天天看飞机。他知道顾海青每天的活儿就是放奶牛，只要把奶牛赶到有草的地方就算是工作的主要内容了。整个机场的飞行员喝的牛奶都是这些奶牛提供的。还有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住在外场可以看夜航大队的米格15比斯在夜间起落。夜航机是看不清轮廓的，看的就是飞机夜航灯在夜空中闪烁的效果，还有就是跑道灯。在梁征南的想象中，夜航的灯光甚至可以让冬天的机场有视觉的暖意。
　　顾海青在离开之前送给梁征南一架铝制小歼6，说它小真的不夸张，还不到１:100。这是个刚浇铸的，还没有加工过的模型。这几天，梁正南干的事情就是打磨这架小飞机了，他细心地用锉刀把飞机模型浇铸后留下的毛边锉掉，再用细沙皮打光。他甚至还捏着这架小飞机的翼尖在大操场上奔跑，看着脚下向后移动的草地，欣赏着小飞机在这大草地上空“飞行”。
　　要说喜欢飞机，营区内除了顾海青，和梁征南住在同一栋楼的梁申可以算一个。梁申生就一头卷曲度和白种人相似的头发，只不过是黑色的。他皮肤白皙，加上一个标准的瓜子脸，看上去很像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那个少年时代的保尔•柯察金。
　　这天下午，一辆草绿色解放牌卡车停在了飞行员宿舍楼的西面，梁征南和梁申立即爬上车。驾驶员来开车，看见车上的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就启动了。车上没有那种几个圆饭盒叠在一起，有个提手的专用饭盒，显然这车不是给飞行员送饭的；再说如果有饭盒，司机肯定会嘱咐他们的，那这车肯定是去接值班飞行员的。汽车开进外场大门的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俩都把身子朝下躬了一下。汽车到了停机坪停下了。
　　空旷的外场有着比内场更浓的寒气，路边没膝深的枯草让人感到一丝的荒凉。梁征南此刻希望遇见顾海青，这个时候顾海青是不会在奶牛场的。
　　梁申一眼看见滑行道边上停放着一架米格-15。这里离机窝还有不少的路，为什么把它孤零零地放在这里？这些都是当年在朝鲜的天空和美国飞机空战过的飞机啊！梁征南一直想好好看看米格-15比斯，毕竟比斯越来越少了，而且都退出白天的战斗值班了。不久前，他还搞不清这“比斯”是什么意思。明明看着像米格15，可为什么飞行员和维护飞机的机械员却叫比斯，而那些不跟飞机直接打交道的军人大多是管它们叫米格15。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比斯是米格15的改进型米格15比斯的简称。地上往天上看，比斯的机翼后掠角明显比歼５的要小，但如果远看空中的侧影，很难看出这两型飞机的差别。
　　现在看着眼前的比斯，原来比斯比歼５短了一些。它是那么的小，难怪那些描写志愿军空军的故事书里管她叫“银燕”。
　　梁征南看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四周，他倒是希望现场有机务人员在检修，那样的话，在旁边观看心就更定了。他记得有一次来外场，正好赶上歼-5试发动机，他在飞机旁边听着那大得几乎无法忍受的发动机轰响，突然联想到空战的残酷，顿觉浑身都发冷。强大的气流从喷管喷出，他的视觉都能感觉到气流巨大的冲击力。整架飞机都在抖动，若不是飞机的刹车组件，飞机就会离开原来的位置，迅速滑出机窝。
　　梁申先弓下腰钻到了飞机的机腹下，然后仰起头看着比斯的起落架，看着看着，他索性仰面朝天地躺在飞机下面了。他笑着对梁征南说：“我们可是在飞机肚子底下睡过觉的人啊！”
　　梁征南随后也爬到飞机下，他很有感慨地说：“是啊，有几个人能在战斗机底下躺啊？好多人连飞机都没有摸过！”
　　一个哨兵背着56式冲锋枪，摇晃着身子悠闲地走过来了，行进中右手握着绕过右肩的帆布枪带，轻松地就差没吹口哨了。梁征南知道这是刚刚从哪个机窝群换岗下来的哨兵，在哨兵眼光飘过来的同时，他们已经从比斯下面钻了出来。哨兵站在他们面前还没有收住脸上的潇洒，梁征南主动地说：“我就是在下面看看。”
　　表情松弛的哨兵很快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梁征南纯和梁申，随后问了一句像是多余的话：“哪来的？”
　　“我们是营房的。”梁申知道哨兵只不过在执行军务条例，他甚至还想和他聊几句。
　　哨兵那松弛的表情后面已经看得出隐藏的笑容：“哦！营房的，那你们看吧。只要不乱动就行了。噢，千万别往跑道那边走了！”
　　哨兵迈着步子走了，他的背影看得出工作紧张后的放松。
　　这个下午没有飞机起落，可以说他俩来的并不划算，不过仔细观察了比斯倒也算是收获吧？返回内场的交通车要到很晚才开车呢，闲逛吧！
　　他俩沿着外场的水泥路无目标地走着。没有飞机起落的机场是那样的空旷和单调。刚才看见比斯那样的运气不会再有了，所有路过的机窝里歼-5和比斯被绿色的罩衣包裹住了的每一寸蒙皮。歼６的机窝群离这里还有不少路，而且歼６的机窝岗哨看管得更严，甚至都不允许接近机窝。
　　不远处，一辆嘎斯５1停在路边，像是被人遗忘在这里。要是此刻来了个驾驶员该多好啊！还可以上前问问，是不是回内场，捎带着他们回去应该不算难吧！
　　梁征南看了眼脚下的高帮皮鞋，他已经觉得皮鞋有点重了，后悔今天早上为什么要穿皮鞋。
　　此时的机场像是闲置得生了锈的铁轨，冷漠而缺乏生机！没有内容的下午像是被拉长了好几倍。
　　梁申突然说：“顾海青！”
　　顾海青从旁边的草地跨上水泥通道。或许是机场的空旷带来的寒气，他已经穿上了发下来的，为“放牛娃”配置的黑色旧地勤工作棉袄，像是一个真的“黑老鸦”。地勤棉袄是厚厚的黑色布料做的，有一根束紧腰带，在南方即使在野外也不会感到冷，但机务人员经常要爬进进气道和喷气管检修飞机，那是一定要脱掉棉衣甚至绒衣的。顾海青说起过，他都爬进去过。梁征南打量了一下顾海青，顾海青没有戴他通常戴的灰军帽，梁征南觉得他在这空旷的机场会冷。
　　顾海青有些关切地问：“做交通车回去吗？”
　　梁征南看着顾海青地勤工作棉袄的前胸，有些茫然地说：“也只有交通车了。”
　　梁申好像很随意地问：“在这里还好吗？”
　　顾海青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奶牛，似乎有些体会地说：“还可以吧！”
　　梁征南看着那群奶牛，他粗略点了一下数量：“二十来头牛，够辛苦的。就你一个人？”
　　顾海青指了下稍远处：“那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一个人可管不过来。最主要是怕牛乱跑，进了机窝顶坏飞机的蒙皮就麻烦了。”
　　“噢！”梁征南微微点了一下头，当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跑道时，眼神中流露出羡慕：“每次起飞都可以看，还可以看夜航。”
　　或许是经过了农场的劳动，顾海青显得成熟些了。他的口气里都流露着感受：“这飞机你要是天天看也就看厌了，就和看汽车一样。”
　　梁征南和梁申看着顾海青，细品着他说的话。
　　顾海青突然想起什么：“噢，我搞到一架塑料的歼-7。”
　　梁征南有点吃惊：“歼７？”
　　顾海青看着梁征南的眼睛：“对啊！歼７，我们国家刚刚装备的。”
　　“什么样子？”梁征南问得很急切。
　　顾海青的眼神很认真：“机身比歼６细长，三角翼。也是头部进气，进气口比歼6的要小，进气口还多了一个调节锥。歼７是单发动机，一个喷口。”
　　梁征南的唇部都看得出在思考：“歼６是仿造米格１９，难道歼７是……？”
　　一丝思考的表情从顾海青脸上掠过：“应该是仿造米格２１吧！”
　　梁申接过顾海青的话：“那一定相当于鬼怪式Ｆ－４。”
　　梁征南的眼神像是看着远方：“真带劲！”
　　顾海青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小李子给我的，是我好歹从他那里要来的，他也是从一个飞行员那里要的。”
　　梁征南有点无奈：“今天肯定是没时间看到这个模型了。”
　　顾海青想了一下：“想办法翻造！”
　　梁征南的眼神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了光明：“翻砂翻吗？”
　　顾海青说：“这个不难，我在好几个地方看到人家扔掉的翻砂，还有翻砂盒。可能是当兵的翻飞机剩下的。铝也可以搞到，到做像章的车间去拿，现在主要是图纸。”
　　梁申听着他们的谈话，视线在顾海青脸上停留了一下。
　　顾海青看了一下随着啃食草地而慢慢移动的几头大块黑斑奶牛：“我得去干活了，等我下次回去以后我们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