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镇上的采购

　　梁征南把枕边一叠旧的《空军报》拿过来看着，这是他在像章涂漆室工作的收获。《空军报》是海军航空兵和空军共享的报纸。单位发给他父亲的《人民海军》报，每一份他都要仔细看过，总希望能在报纸上找到以前没有见过的装备。《空军报》上仍旧找不到歼6的照片，但报纸上那些文章小插图上的歼５和米格１５都非常精细，肯定是画好了再缩小印刷的。他想起上次露溪基地各单位的画展，工程大队那些地勤兵画的飞机明显比其他单位的画来的逼真，有的画就是那么几笔便勾出了歼6的轮廓。这还不是他们见得多呗！梁征南想到这里嘴角微微地向两边拉动，露出只在证件照上才能见到的，勉强能察觉的笑容。
　　为什么当初要按苏联人的思路建造机场呢？苏军的机械化程度高，下级军官都有吉普车，我们何必向他们学啊！那些内场和外场连在一起的机场，孩子们多幸福啊！也许他们看飞机都看厌了，就像我们看汽车那样不再会有兴奋，或许那美妙的发动机声对他们而言早已成了噪音。
　　夏天已经过了一大半，梁征南和顾海青却希望夏天再长一点。每当立秋过了一段时间后，从游泳池里爬上来，刚刚显露秋意的微风吹在湿漉漉的身上会感到一丝的凉意。这透过皮肤的微冷提醒人们夏天即将要离去，他们这些半大小伙子总有一种闹腾不了几天的紧迫感。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已经有一种崇尚力量和肌肉的本能，泳池每天一个小时的开放时间，他们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潜水，变换着蛙泳、自由泳和侧泳姿势，在尽兴后站立起来大口呼吸，享受着心肺和肌肉如同橡皮条被拉到最长再收回的快感。如果生活一下子重归游泳池关闭后的平静还真会让人有点无所适从。
　　到了九月，真正的秋天来了，凉爽的秋风扑面而来。在漫长的湿热消散后，西北风像是一位温情的少女从远方归来，她吹拂着你脸庞和衣衫；迎着这透彻全身的凉爽，你会由心底感激大自然的恩赐。天上的云朵似乎悬得更高，白云和蓝色的苍穹之间有了更清晰的轮廓，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展现在视野中。
　　梁征南已经穿上了父亲给他的半旧老式军裤和本白色的长袖衬衣。他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最感惬意的事情，就是又可以穿上长袖衣服和长裤；还有脱下塑料凉鞋换上解放胶鞋走路时轻快的感觉。
　　他依在走廊顶端的窗口，朝向大操场，拿出他那把敦煌牌的F调口琴，吹奏起纪录片《军垦战歌》里的插曲《红旗永远扛在肩》。梁征南无论吹奏什么曲子都不会像这首歌这样可以连续吹上好几遍，他觉得这首歌就是为口琴谱写的：悠扬而有节奏感。他这把F调的口琴是在购买的时候随意挑选的，当时还为没有买到最通用的C调口琴而遗憾；但随着掌握口琴的吹奏技法后，才体会到了F调口琴那特有的，柔和的音质，较之C调口琴更有情调。
　　因为运动的原因，学校从这个学期停学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要他们返校。像章制作室暂时停工了，梁征南说不清这是喜悦还是凄凉。他已经用这些天读了借来的长篇小说《烈火金刚》和《林海雪原》。在看完了《林海雪原》后，他又借了一本薄薄的故事书，书里的故事都是介绍志愿军空军的。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细细读着书中的每一个细节，“米格飞机特有的轰鸣声……”“钢板跑道……”这类的描写,让他仿佛看到了米格机群起飞，进入指定空域和着陆的巨幅画面。还有空战早期，志愿军飞行员撤出战斗后，回头望着在斜后方追击的美国飞机，看到美国飞机被甩得越来越远，志愿军飞行员笑了。那些个“油挑子”，Ｆ８０和Ｆ８４在性能上远不及米格１５，后来，Ｆ８６佩刀式来了，空战变得残酷起来。书中那位英雄飞行员刘道林在空战中飞机负伤，他驾着战鹰返回机场，跑道已经出现在前方，满是弹孔的飞机摇晃着下滑……
　　在梁征南模糊的意识中，他是中国极少数几乎同时知道志愿军陆军和空军的孩子，甚至更早知道志愿军空军，这源于海军航空兵军营的生活环境。
　　梁征南把刚吹过的口琴拿到自来水间用小股清水冲洗了一下，他把口琴放回抽屉中。
　　窗子下传来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这铃声在极短的停顿后又连续响了几下，梁征南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顾海青在打招呼。他稍稍向窗外探了一下头，顾海青笑着向上仰望着，他一定是刚才听到梁征南的口琴声，断定梁征南就在家里，并且就在这间屋子。
　　梁征南快速来到走廊中间的楼梯边，身体跨坐在宽宽的深棕色楼梯扶手上，哧溜一下从二楼滑向一楼，这中间还要经过一个１８０的转弯。有时他在扶手上下滑的时候，脑海里就出现了穿着水兵服的战士们在“嘟嘟嘟”的舰艇警报声响起之后，飞快地从几乎垂直的扶梯向下滑的情形。
　　顾海青屁股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懒得下车站到地面上来。他双手下意识地用自行车把手，让前轮做着小半圆的旋转，显得迫不及待：“怎么样，到露溪镇上去一趟？”
　　顾海青目光里有一种很有把握的期待。
　　“我是想去买一把放大尺。”梁征南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不喜欢跟太多人一起外出。。
　　顾海青双脚稍稍在地上向后蹬了一下，随即屁股上了坐垫，梁征南在自行车后面跟着跑了几步后跨步骑在了书包架上。他从顾海青的后背听着顾海青那绕过身体和头部传来的声音：“别老是呆在家里，像个书生似地，你又不打篮球……”
　　梁征南没有回答顾海青的话，或许他一半是在自言自语吧！这个大兵营内的男孩子很少有人不会打篮球的。梁征南记得自己唯一一次参加集体性的运动是半年前的那次所谓足球赛，他当时连足球赛的基本规则都不懂，只是在那两个组织足球赛的孩子简单讲述了如何踢球就仓促上场。他的任务就是把滚过来的球踢回去。有一个爆发力很强的球踢在了他的屁股上弹了回去，有人脱口而出“铁屁股”引来大家的一阵哄笑……
　　自行车绕着大操场，从大礼堂边经过。礼堂前有一块种有花草的绿地，在前面转弯就是整个兵营的车库了。在礼堂绿地就可以看见小车班的车库了，小车班的车库有着十来个车位，依次排列着嘎斯69、嘎斯67。两辆嘎斯67已经很老旧了，说不定随时都会退役报废。梁征南记得上学以前营区还有美国的威利斯吉普，他有一次随父亲去外地还坐过。小车库里体积最大的要算是道奇WC51中吉普了。在他的记忆中，没见过这辆中吉普挂过军用帆布，一直都是敞篷的，而且驾驶员侧的车门上永远都挂着一个厚实的备用胎。营区还没有配发北京吉普，这是让男孩子最向往的军用越野车。
　　低矮的小车库怎么看也像是后来补建拼接的，空地两边的大车库应该是最早的建筑，这里停了不少吉斯150，解放ＣＡ10还是少数。梁征南也是近两年才知道吉斯150并不是解放牌，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车头找不到“解放”两个字，只有俄文字母，只能解释这是一种来自苏联的卡车。大车库最抢眼的要算是那辆帆布车顶的美国十轮卡车了，ＣＣＫＷ—３５３。因为保险杠特别凸出，孩子们都管它叫“美国大鼻子”。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高高的驾驶室经常不装车门，梁征南也曾在那个破旧的坐垫上坐过，体验过驾驶室的特殊的感觉。
　　自行车已经行进在两排车库中间的宽阔空地上，顾海青和梁征南都向着那几辆苏制吉普车转过头去。顾海青看了一眼后又转过头来看着前进的方向，一边踩着脚蹬一边开始了评论：“听说一辆北京吉普相当于三辆嘎斯69。”
　　其实，这个相当于三辆到底是相当于三辆的价格还是三辆的性能他也说不清。他并不了解，北京吉普也是借鉴了苏联嘎斯69的技术。他对北京吉普的赞美源自祖国在技术上突破后被放大了的激情，猜测着北京吉普制作技术上应该高于嘎斯６９。
　　自行车已经过了车库的尽头，左侧的双股水泥坡道上停在一辆苏制嘎斯５1，一个当兵的站在车的前下方用水管冲洗车的底部。这种志愿军曾经用过的轻型卡车已经很少了，梁征南却乘坐过好几次。
　　出了兵营即是蓝天下的田野，此时的水稻已经不是刚刚插秧时的嫩绿，望不到头的绿色中微微泛出极淡的黄色。地毯似的水稻上，绿色的深度在风中变化着，略有深浅的绿色一层层地着向着一个方向滚动，这便是无形的风成了有形的稻浪。
　　出了营门后，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顾海青骑车穿过马路，这里垂直于主干道铺出了一条勉强可以开过汽车的黄泥路。这条路对于自行车来说可是康庄大道了，孩子们平时上学自然是选近的路，都是走在依着水渠的石板小路上。平日里上学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都暂时免去了，虽然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开学，可顾海青和梁征南还是有一种工作了很长时间开始休假的轻松。顾海青要把持着自行车的方向，梁征南无意间看了一下天空：高高漂浮在头顶上的云朵看上去很轻，仔细看却发现每一片云的高度和移动的速度都不同；有些云像刚刚下雪时地上的那一层没有完全盖住地面的薄雪，感觉就是那些薄雪移到了天上。
　　天空中隐隐传来一种在这个空域很少听到的“嗡嗡“声，那声音不像歼击机那样很快就来到近前，更没有那种喧嚣的磅礴。
　　“这是活塞式发动机。”顾海青做出了判断。
　　悬在空中的那个黑点在碧空白云的映衬下慢吞吞地移过来了。梁征南不知什么时候已戴好了眼镜，他现在看清楚了，这是架双翼飞机。
　　“安-2！”梁征南做了最后的判断。虽说没有看见歼击机的那种兴奋，偌大的天空有飞机的时候还是让人更能体会到天空含义；这有些像大草原和奔腾其间的马，辽阔的草地原本就是为了那些活生生的骏马而存在。天上就应该有鸟儿在飞翔，只是天比草原要大得多，鸟儿对于天空显得太微不足道，只有飞机和飞机的轰鸣才是天空真正的主人。
　　安-2越飞越近，草绿色机身上的鲜红八一机徽都看得清了。慢速双翼机看上去更有飞翔的感觉，它穿过云层，像匹骏马在无垠的草原上奔驰，那些云层就像是草原上稀稀落落的灌木植被。
　　顾海青看得忘情，这就是一幅最美的风景画！也就在他看飞机很短的几秒钟内，自行车前轮滑进了一个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浅水坑，坑中有几条在雨天被汽车碾压后留下的车辙让顾海青控制不了车把，他笑着喊了声：“哎呀！”
　　两人随着自行车倒向路的边缘。顾海青一面扶起自行车一面看看衣服，看到两个人的衣服都没有弄脏，只不过溅了几点泥污，他对着梁征南笑出声来，梁征南也笑着朝安-2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架安-2好像知道地面上有两个少年为了看它而摔了跟头，正悠悠地向着机场飘去，那马达声似乎也带着一分窃笑。
　　不久后，他们就知道这是我国仿制苏联安2的飞机，叫运5。
　　他们今天进入露溪镇主要街道要经过一座石拱桥，顾海青半推半抬着自行车和梁征南走上桥的石阶。梁征南每次上学路过这桥都要很专注地看一下桥两侧的景色，那些房子多为两层，直落碧波中的的部分都是大石块垒成的。贴水的一楼既有木结构的也有砖砌的，二楼基本都是木窗、木墙，一楼也有装木门的，或许是为了推开门就可以取水吧？梁征南还经常想象着那木窗前会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梳头，更让人产生遐想的是，水边稍稍有空地的地方长着一两株很有年头的樟树，浓密的树荫几乎遮住了半个水面。淅淅沥沥的落雨时节，水雾中随风摇摆的绿影和那些依水的房舍像是水粉画，是那种看不太清楚的朦胧美。
　　顾海青感觉出梁征南的脚步稍微慢了，又开始发表他常挂在嘴边的，对于江南景致和青岛风光的看法：“有什么好看的，这房子小里小气的。青岛海边那红瓦的洋楼才漂亮呢！这里说起来是海边，连个海的影子都看不到。”
　　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梁征南江南情结自然很浓：“青岛和江南水乡的风格不一样，各有特点吧！”
　　在顾海青眼里，青岛是天下最美的城市，他继续说道：“北方的城市大气，人也比南方人大方爽快。”
　　梁征南推出了一个他认为是有说服力的事实：“南方的姑娘长得秀丽。”
　　“青岛的嫚儿那才叫俊呢！青岛人管大姑娘长得漂亮叫大俊嫚儿。”
　　看着顾海青因兴奋而微微翘起的下巴，梁征南把脸侧到一边看着河里的绿水，偷偷地笑了。
　　在顾海清眼里，这座连公交车都没有的小镇实在没什么可逛的，每次来也就是买一些事先想好的东西。梁征南除了对水乡特色的景致有兴趣外，走在这条不算宽阔，石板铺就的主街道上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城市情怀。
　　这个典型的江南小镇，街的两侧大都是木板结构的店铺，商店里面是陈旧的地板。在这样的街道上骑自行车有一定的难度，顾海青驮着梁征南，避开行人奔向他们事先想好的商店。
　　梁征南的胳膊夹着刚买的放大尺，长长的放大尺包装纸盒让他感到坐在书包架上有些别扭，更想早点买好东西返回。两人在新华书店跳下车，本想在书店里随便转一圈就走了，顾海青却意外地在柜台的第二层发现了一本怎样制作舰船模型的书。他马上叫售货员拿出来看，这本书还配有一套图纸，最令人兴奋的是，竟然是鱼雷快艇的图纸。
　　顾海青敨开图纸：“只有后枪炮。”
　　“这个跟《海鹰》里面的那种快艇一样。《水手长的故事》的那种快艇是有前枪炮和后枪炮的。不过也好，这个更容易做。”梁征南对快艇也颇在行。
　　顾海青眼睛还在看图纸：“《水手长的故事》里面的那个快艇还有居住舱。”
　　那位中年售货员看着他俩这样兴奋，也不无兴致地说：“这书一共来了没有几本，这是最后一本了。”
　　顾海青抬起脸，给了售货员一个短暂的很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