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勤教室

　　明亮的阳光从三扇的窗户透进屋内。
　　尽管有纱窗的阻隔，房间里的亮度还是足以看书和做任何细致的工作。梁征南在自己的单人床草席上铺了一张画纸，坐在一把小竹椅上用铅笔在画画。那张小竹椅已经用了几年了，整张椅子看上去是深棕色的油亮。靠着床的墙壁上贴了几张彩色的军舰照片，那是他在楼下俱乐部门口捡来的，是被丢弃的旧《解放军画报》上的画页。他把有军舰的画页剪了下来，有一张照片是一艘军舰的后甲板，几名穿着深蓝色水兵服的水兵在后主炮操练：一名水兵双手托着一枚炮弹，他戴着浅灰色的钢盔，背后的披肩几乎正对着看这张照片的人。还有两张画是梁征南画的歼-5和米格-15的三视图。那张米格１５三视图的原图是无意中得到的，纸张都旧得变黄了，应该是飞机模型制作图，很可能出自大城市少年宫飞机模型组的使用书籍。梁征南把老图翻新的方法就是把画纸覆在老图上，再把纸张按在窗玻璃上，让阳光穿透老图，这样就能把勉强看得清的图描在画纸上。描下来的图，线条自然是歪歪扭扭的，他再仔细地把新图修好。
　　在跑道上跃起和飘落的歼6还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他想画一幅歼6起飞的后侧视图。歼６那两个喷气孔的扁扁后机身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可画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好。他吃不准从侧后方看歼6，机翼张开的角度该是怎样的，还有那两个尾喷口外圈的轮廓又是什么样子。在那种情况下，每架飞机从眼前流星似地掠过，留下的印象是那样震撼却又是多幅动感画面的交叉和重叠，在脑海中难以形成能够注入笔端的深刻印象。记忆中，歼6的巨大轰鸣声随时都让他产生创作的激情，可要重新在画纸上再现飞机的雄姿实在是太难了，他知道这是因为歼６对他来讲还是不熟悉。报纸上和画报上都没有歼6的照片来作为参照。他有些气馁地把铅画纸塞进草席的下面，随即把两支铅笔和橡皮擦装进有些生锈的铁皮铅笔盒，再起身拉开那张三抽屉桌子中的一个抽屉，放入铅笔盒。他看了眼接着他床顶端的另一张小床，那是妹妹浙敏的。浙敏比他小七岁，女孩子是不会对飞机军舰感兴趣的,说不定此刻她又跟哪些小女孩儿去玩跳橡皮筋了。
　　父亲出差去了。父亲的部队散落在上千公里海岸线上，担负着祖国海空的警戒任务。有的连队设在海岸的山峰上，有的在海岛上，父亲下连队有时要跨省。梁征南的妈妈在镇上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妈妈每天都是步行上下班，上班前把中饭准备好。到了中午，梁征南打开煤球炉把饭菜热了和小妹一起吃饭。
　　梁征南走出房间，门外左侧就是走廊尽头的大窗户，从这个窗口可以将整个大操场尽收眼底。大操场那一侧，按照操场的长度，拉开距离挂着十二个正方形白底红字的字牌：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游泳池坐落在营区北部靠山的一侧，这里明显高出周围的地面。泳池的四周整齐地排列着笔直的柏树。在星期天，这里不再按单位顺序入场，所有的时间对任何人都自由开放；往往这一天前来游泳的人最少，稀稀落落的泳者多半是营区这些各年龄段的孩子。
　　梁征南坐在浅水区的下水梯旁看着顾海青在游自由泳。下水梯也是天蓝色，是用很粗的铁管制成的，材料很厚实。这天蓝色呼应着大操场的那些海军训练器材，也算是那些训练器材的一部分吧！顾海青的双脚随着大、小腿的上下摆动拍打出白色的泡沫，像是一艘快艇。整个营区的孩子几乎都是观看军人们游泳而学会游泳的，绝大部分孩子的蛙泳姿势都很标准，只是会游自由泳的人很少，更不用说蝶泳了。有一次在大操场上放了一部游泳的军教片，其中介绍了一下侧泳。侧泳在军事上很有使用价值，适合挎枪泅渡。男孩子们看了电影一下子都会了侧泳，因为侧泳的技巧和蛙泳几乎一样。
　　梁征南看了眼周围的水域，他把身子完全浸到水里，双脚在泳池壁上使劲蹬了一下。靠着惯性在水面下滑行一段后，梁征南从水里冒出头来，游向几米外一块漂浮的天蓝色木制游泳板。他双手捏住游泳板的两个角，把游泳板向前一推，伸直了双臂，身子平卧在水面上，双腿开始练习打水。梁征南是整个营区少数几个不会跳水的男少年，绝大部分女孩子当然也不会跳水。
　　泳池的另一头是有着三个天蓝色跳台的深水区，两个十来岁的男孩爬上了中间那个最高的跳台，笔直地以冰棍儿式的跳水扎入水中。穿着游泳裤的军人管理人员在高喊：“不准跳水！”
　　看着那个当兵的装出一脸威严的样子，梁征南笑了。他看见顾海青也找了一块游泳板，顾海青把身体的一小部分托在游泳板上向前慢慢推进。梁征南游到顾海青身边，顾海青对他说：“做毛主席像章那里需要人。”
　　梁征南的视线落在顾海青脸部的侧影上：“在什么地方？”
　　顾海青说：“就在地勤教室，谁愿意都可以去。”
　　梁征南的视线滑到了顾海青的游泳板上：“干什么活呢？”
　　“给像章上漆，用针管。”
　　地勤教室的东头紧挨着环绕大操场的碎石子路。和营区所有的建筑一样，地勤教室也是灰色大瓦片覆盖的人字形屋顶，青砖砌成的外墙。还有一点和营区所有的楼房一样，地勤教室的墙根部分那一截同样采用了大块的石料。说是地勤教室，梁征南从来没有看见有什么地勤人员在这里上课。以前路过这里也只是不经意地看一眼这幢毫不起眼的平房。这幢平房的侧面和营区所有的楼房一样，在外墙上端有一个尖顶，像是门廊。据说这种侧面有门廊的建筑是苏式风格。门廊下方有一个两扇配有玻璃的门，里面是一条走廊，走廊到底分成左右两条走廊，两条走廊侧面有一些房间。
　　毛主席像章上漆这道工序设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可能曾经在这里的课桌、椅子被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几张写字台并在一起成了工作台。工作台的一头斜对着房间的门，另一头的两侧是两个三扇的窗户。梁征南和顾海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们的对面是几个营区的女孩。
　　玻璃注射器里是透明的红漆，先要把针管上的针头对准像章，再把透明的红漆注到镀铜的铝质像章上。这是个细活，红漆只能涂在毛主席头像轮廓的外围和像章外圈的内侧，还得注意每个部分的红漆厚度要均匀。刚开始的时候，梁征南也把一丁点儿红漆涂到了毛主席头像的边缘上，不过他很快地掌握了上漆的技术。他暗自在想：发像章的时候，谁要是领到了我开头的两个作品算是不走运了。
　　三扇大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使这间工作室明媚地让人觉得清新。透明的红漆和镀铜像章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竟是那样的好闻，让人想到了完工后的像章：精致、质感。
　　梁征南把一枚像章涂漆完毕，放入台子上的长方形白色搪瓷托盘，像章和托盘轻轻碰触时发出的声响让人头脑更加清晰。这极轻的金属碰击声应该属于这幢地勤教室。
　　一个穿着白汗衫的年青战士走了进来，他把工作台上一个已经装满像章的白色托盘轻轻托起，再把这些像章拿到另一间有着电烘箱的房间去，像章经过烘干后差不多就是成品了。当青年战士的目光和顾海青碰在一起时，他跟顾海青打了个招呼“海青”，便转身走出房间。
　　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裤。皮肤白皙，鼻梁挺直；文静、英俊。
　　“工大的小李子。”顾海青瞟了一眼梁征南，眼神中有着看得出的卖弄。
　　工作结束后，梁征南和顾海青来到工作室斜对面一个空置的房间。这里有着木质材料的淡香和香蕉水混合的气味，梁征南不知怎么把这种气味和飞机联系在了一起。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有着多种型号的美国飞机照片挂图。梁征南注意到其中的一幅RF-101战斗侦察机的照片。
　　梁征南沉思了一会儿，看着顾海青：“是歼-6打下来的吧？”
　　顾海青的目光还停留在飞机照片上：“101（妖洞妖）来过好多次，有一次就在机场上空超低空飞过去。歼5拿它没办法，歼-6来了才把它打下来的。”
　　梁征南的视线在这空荡荡的房间扫了一下：“这里以前应该也是教室。”
　　走廊和门廊通道的交叉处，有一个缺了有机玻璃的座舱框架，像是歼-5，也可能是米格１５的。座舱盖的框架和其它的一些杂物堆放在一起，杂物旁边有一个飞行员座椅。梁征南想，这座椅恐怕就是教具吧？
　　在另一间屋子里，小李子手上拿着一把手枪电钻，神情专注地给每一枚像章背面的两个小凸起处打别针孔眼。电钻安装的并非是钻头，而是一根很粗的针。梁征南拿起一枚打过孔的像章，仔细看着别针针眼。这是还没有镀铜的像章，但铝质材料的加工工艺都已经完成。
　　小李子放下钻枪朝着门口走去，经过梁征南身边时，头部稍稍朝征南倾斜了一点：“歼6能带三十二枚火箭弹。”
　　小李子略带湖南口音的这句话让梁征南听出他是维护歼6的机械员，他刚才肯定在路过那个空房间的时候听到了梁征南和顾海青的对话。梁征南开始想象着火箭弹挂在歼６的机翼上的样子：两捆黑色的火箭弹挂在机翼下，那样子给歼６增加了战斗的气势，比三管３０毫米的航炮要厉害多了。
　　梁征南此刻对小李子充满了兴趣，渴望在他身上了解更多有关歼6的知识。顾海青好像看出了梁征南的心思，他对梁征南说：“他那里有一架木头做的歼6模型，咱们有空的时候去看看。”
　　虽说是地处江南，但临近海边的这座军营到了傍晚时分便有习习的凉风，一整天的燥热被这拂动柳枝的微风稀释后吹向不知名的远方。白天蛰伏在室内的人们现在稀稀落落地出现在操场和营区的各处。
　　凉风吹在身上让梁征南有些激动，他现在的目标是灯光球场，他从家里出来朝着灯光球场走的是一条斜线。
　　喇叭里在播放着女声的歌曲：
　　革命熔炉火最红，毛泽东时代出英雄，出英雄。
　　王杰同志好榜样，一颗红心为革命，一颗红心为革命。
　　……
　　在临近灯光球场东面那个天蓝色篮球架的时候，他看见顾海青和小李子坐在篮球架下的框架梁上。顾海青看见梁征南，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小李子：“他想看看你做的小飞机。”
　　小李子对梁征南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对他俩说：“到我房间去吧！”
　　三个人穿过环绕大操场的碎石子路，向着离他们最近的那幢楼走去，小李子暂时就住在这幢紧靠马路边的楼里。在昏暗的走廊里，梁征南问道：“你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
　　小李子说：“我也说不准，要看这批像章什么时候完成。”
　　小房间的布置很简朴，紧挨着窗户是一张三抽屉的旧写字台，写字台前是一把木椅子。一张铺了草席的单人床紧靠着写字台，床铺四周的细竹竿挑着一顶蚊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个灯泡算是整个房间的照明了。
　　小李子客气地让他俩坐，梁征南和顾海青坐在了床沿上。小李子坐在椅子上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他打开纸包后平铺在写字台上，这是模型的几个部分：机身、机翼、水平尾翼和垂直尾翼。所有的翼面附件都留有一条薄薄的插片，小李子轻轻地把所有的翼面插进机身的细槽内，一架小飞机活脱脱地展现在眼前。
　　梁征南小心翼翼地拿着小飞机仔细端详着，噢！原来歼-6喷气孔的防火焰外套是这样的。他心想，有这么一个小模型就可以随时欣赏，部分解决了看不到真飞机的问题。
　　“喜欢吗？”顾海青目光里藏着一丝审视。
　　梁征南眼神中满是诚恳和渴望：“当然啦！”
　　“那你也可以做一架啊！”顾海青像是在开玩笑，更像是在鼓励。
　　小李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很快找到了夹在本子里的一张纸。他把纸递给梁征南：“这张图纸我送给你，这架飞机就是按照这张图纸做的，比例是１:１00。”
　　梁征南把图纸接过来仔细看着：歼6的三视图画得十分工整、简洁，飞机下的小圆圈代表着机轮，复杂的起落架被省略了。梁征南脑海中闪过一串文字：“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啊！”
　　小李子注视着梁征南，开始传授技术：“要有一把雕刀，最后要用细沙皮打……”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梁征南开始打造他心目中的歼6。每天下午，像章涂漆室都是休息的，他把下午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模型制作上。制作过程很是艰难，尤其是机翼要从厚厚的木料最后加工成有着高高翼刀的歼6机翼。梁征南并不感到枯燥，当他在打磨木料的时候，又一次闻到了在地勤教室那种木料特有的香味，这气味再次使他想到了飞机。歼6那扁扁的后机身成型的时候，梁征南已经开始有了尽早把工程完成的亢奋。机身制作完成后，他第一个制作垂直尾翼，采用这样的步骤是为了早点看到歼6的侧影，而其它角度欣赏飞机得需要多个组件。他把垂尾插进机身，捏住垂尾的一小部分，让歼6做着爬升、俯冲的动作，用舌根和上颚间的缝隙模仿出喷气战斗机在远处的声音。
　　几天后，整架飞机完成，梁征南用手捏着小飞机从头顶上掠过，从机尾细细地欣赏飞机慢慢摇摆的样子。小小的木模型在梁征南的眼前仿佛成了翱翔在蓝色天空的铝镁合金战斗机——歼６丙，他耳边又响起了了激荡人心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