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三、四节

　　三
　　住院手续很快办好，住院部的走廊里，宽敞的走廊被一张张住满了病人的折叠床占了一小半，雪白的墙面和水磨石地面，被擦得能照见人影。
　　文玉的床位在通道尽头，也算是临时加了一张床位。嘉祥领了被褥和洗漱用品，把床铺好。
　　文玉坐在钢丝床上陷入沉思，嘉祥站在她身边看着文玉很累的样子，轻轻地说：“玉儿，你睡会，我去买点日用品一会就回来。”
　　文玉看着嘉祥点点头，躺下。医院的暖气很足，即使在走廊过道里也暖暖的，穿不住棉服，棉服脱下来放在脚底下，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这些年来，她很少放开身心好好的睡过一个自然醒的觉。
　　刚结婚那会家里穷，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改善家境，嘉祥去北京后，她一个人挑起家庭重任，既不能让老人吃苦，又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在婆婆眼里她不如大嫂孝顺，也不如别人家的儿媳妇能干，当然，她从不计较婆婆的做法和言语。直到婆婆去世前的一年里，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比谁都靠得住。让婆婆在晚年生活不受罪，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在公公眼里她不是儿媳妇，而是比儿媳妇的还亲的闺女。她帮公公洗澡引起村里人的误会，以至于公公在她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对她有愧疚有罪感。她的用心对待让老人生活在亲人的温暖中。
　　留守十年地光阴中，让她欣慰的是一双儿女无论是生活方面还是学习方面都没让她操过心。
　　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奔腾，又似涓涓细流叮咚有序，不知不觉中便进入了梦乡。
　　下班后，科室的人员陆续离开。文启脱去白大褂，从办公桌的底部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一叠厚厚百元大钞，至少有十几万的样子，从中抽出一沓子放入兜里。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存下来的私房钱，日常工资都上交给妻子，每月还得从老婆手里支取开支费用，在老婆眼里，他是个透明人。然而教授级别的文启每次外出讲课，或者院里有任务都是有额外收入的，这点妻子并不知道。加上平时生活比较节俭，日积月累手边便存了十几万。重新包好布包放回原位，锁好门离开科室直奔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见工作人员小赵还在，于是从旁边的门进入。小赵见了文启便笑着打招呼：“文主任咋有空来这了？”
　　文启也礼貌的点点头，说：“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个叫文玉的病人来办理住院手续了？”
　　小赵看了一下登录册上有文玉的名字，答道：“有，住院费交了八千。”
　　“好。”文启从兜里拿出一万交给小赵，说，“你把这一万块钱充进去，到时候他们来办出院多退少补全交给他了，不过你别告诉他们我给他充了钱。而且这事只能你知道，别外传。”
　　小赵笑了笑，说道：“文主任您放心，保证不会泄露。”小赵心想：文主任姓文，病人也姓文，不是兄妹也是近亲，这事若让文玉知道，她定然不要，若是被主任夫人知道了定然会吵闹，人在江湖这点事哪能不明白呢！
　　交完钱，文启来到住院部见文玉睡得正香，心想：这是几辈子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在医院还能睡这么香，中午的悲伤情绪都下去了吗？
　　看嘉祥拎着几个方便袋进来，袋子里分别装着苹果、香蕉，面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文启向嘉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指床上的文玉，示意他别出声。
　　嘉祥轻手轻脚地把方便袋放在床底下，直起腰看了一眼大舅哥，刚要开口说话，又让文启给制止了。哥俩站着等文玉醒来。
　　似乎是第六感官告诉她，身边有人，文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哥哥都下班了，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有点难为情地坐起来。
　　“玉儿，这一觉睡得可好。”文启故意问。
　　“唉！”叹了口气，文玉笑着说：“这大概是这几年来第一次放开身心睡了个安稳觉。”
　　文启一脸心疼的看着妹妹：“睡好了就起吧，我们吃饭去。”
　　文玉穿起衣服，跟着哥哥和李嘉祥去食堂。到了食堂，嘉祥说：“医院有病号饭，我去办张饭卡，若是菜不合适咱就可以去食堂打点合口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周三，也就是腊月二十五，文玉由走廊转入病房。
　　在此之前文启联系了张东明和另一位同学，在这里就显出了人脉资源的重要性。文启以同城大学同学聚会的名义，联系了医药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大学同学肖海清。
　　当肖海清听张东明私下告诉他，文启的妹妹因为乳腺肿瘤，正在医院住院准备周三手术，作为医药有限公司的老总来说，立马就明白了文启此时的需求。饭桌上，肖海清见文启始终没有开口，便试探的说道：“文启，东明，我们是老同学，有事互相扶持着，你们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别跟我客气。只要办得到的事就在所不辞。”
　　文启给两位老同学满上酒，说道：“海清，我的确是遇到麻烦了。”
　　肖海清认真的说：“你我同学一场，有什么就说什么，别觉得难为情。”
　　文启：“家妹现在在住院，如果手术后发觉是恶性肿瘤，就必须要化疗，放疗这笔治疗费用不是少数目。况且她的家境比较穷，如果化疗的药物能从医药公司直接拿，要省去很多。”
　　肖海清：“只要医院能通行，化疗药从我公司拿，绝对是出厂价，我不会多挣一分钱。”
　　文启：“那就太好了，这事东明说了算。”
　　张东明笑着说：“这点小事还是可以搞定的。”
　　文启看着张东明，说道：“这是我们三个人地秘密，我不想让妹妹知道。对医院来说也是在作投机取巧的事，如果领导知道了，你我都逃不了会被革职。”
　　张东明拍了拍文启的手：“放心吧！”三个人推杯换盏间，又回忆了一些当年大学生活的片段。说到开心出，三人哈哈大笑说到有趣的又会幽默的打趣。总之校园生活就是回味无穷。
　　酒足饭饱后离开酒店……
　　城市的夜晚色彩斑斓迷人而又透着神秘，闪烁的霓虹灯幻如夜空中璀璨的星辰，把大街小巷装点点得如同圣诞树一样。
　　医生经过六个多小时奋战，文玉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安全的地送回病房。医生嘱咐嘉祥不能让她睡着，必须等麻药过了才能让她睡觉，一定要多和她说话。
　　嘉祥看着昏睡的妻子，泪水流在这位坚强的汉子脸上，他不断的喊着文玉的名字：“玉儿，听见回答我。”
　　“嗯。”文玉听着丈夫的呼唤，艰难的睁开眼睛，一会又睡去，她实在想睡觉，可是嘉祥的一声声呼唤让她不得不睁开眼睛来回应。
　　“玉儿，别睡觉好嘛，陪我说说话。”
　　“嗯，你说，我在听。”文玉回复着，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话不清晰，舌头为啥会捋不直。就这样只要文玉想闭眼睡觉，嘉祥就找话跟她说，坚持到天快亮的也就是医生规定的时间之后嘉祥才放心的让文玉睡着。
　　从进手术室到出来，加上麻药过度的时间总共过了十几个小时，嘉祥如同过了半个世纪。文玉一直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好不容易熬过麻药退去了，疼痛让文玉彻底清醒。她不敢哼哼怕祥子担心。
　　“玉儿，你总算醒了。”嘉祥看文玉睁开眼，握着文玉的手开心得像个孩子似地裂开嘴笑了。
　　文玉也裂开嘴笑着，可是疼痛让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你一夜没睡？”文玉吃力的问。
　　“没事，玉儿，只要你好好的，我再累也开心。等你能下床活动了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嘉祥握着妻子的手，似乎一不小心文玉就会溜了似的。“玉儿，你的手术做得非常好，腋窝下的十几个淋巴全部排除了。”嘉祥轻声地如数家珍一样一样的说给文玉听，病房里很安静，大家都很守纪律偶尔有人进出也都放轻脚步。
　　文启上班前来到病房，看着妹妹已经清醒，伸出大拇指对着文玉点了个赞，轻声说：“玉儿，真棒！手术做得非常好，现在你至于好好调养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头看看嘉祥顶着一对熊猫眼，说道，“祥子，早饭后你去我办公室，我给你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嘉祥说：“哥，不用，早饭后医生查完房就得给玉儿输液，我不走，抽空我在床上趴一会就行。”
　　“好，你也要注意休息，别玉儿还没好你又倒下了，得不偿失啊！”文启担心地说，“没事，就这两天累点，等玉儿能下床活动就好了”文启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上班去了……
　　
　　四
　　当医生打开绷带换药的时候，文玉发现自己本来对称的一双乳房，居然被割去了一只顿时傻眼了。这还像人吗！这样倾斜的身子日后还怎么见人啊！
　　换完药重新包扎好，看着文玉情绪低落的表情，医生打趣的说道：“咋滴啦，霜打的茄子似的。”
　　文玉侧过脸，不让医生看到自己流出来的泪水，医生安慰她地说：“文玉，你是好样的，术后的恢复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文玉礼貌地的回应：“嗯！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时拍了拍文玉的肩：“要做一棵松，不要被挫折打倒。”说完转身去看别的病人。
　　看着医生离开，文玉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她不想被别人看出她的懦弱，躺在病床上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要一知道一个女人失去了一只乳房意味着什么，那就成了怪物，会被人嫌弃的，这后半辈子都会生活在身体不平衡的失落中。
　　嘉祥从开水间拎着灌满的开水回来，给文玉冲了一杯牛奶，见文玉蒙头蒙脑的在被子里，便掀开被角，说：“玉儿，来慢慢坐起来把奶喝了。”
　　哪里还有心思喝牛奶，她将一辈子用个残疾的身躯对着祥子。日后祥子会不会嫌弃她，这都是问题了，她不要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
　　见她没动，嘉祥又说：“玉儿，我把床摇起来，你躺好哈。”说完把床慢慢摇起了起来。
　　蒙着被子的文玉，便成了靠在在床上的姿势，被子也因为倾斜度而滑落。看着满脸泪痕的妻子，嘉祥心疼的问道：“玉儿，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很疼吧？”
　　“祥子，我不是疼，我已经不成人样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泪水模糊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疼痛远不如心里的疼痛难过。
　　嘉祥一半安慰一半逗趣的说：“玉儿，怎么你还想去找相亲对象吗？身体残了怎么了，我又不嫌弃你，再怎么变在我心里都是最美的。乖，来把牛奶喝了，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嘉祥轻轻把妻子的身子放正，端着奶被子放在她的嘴边一勺一勺的喂着。边喂边说：“玉儿，医生说你可以下床运动了，喝完了我扶你起来做爬墙运动。”
　　嘉祥发现，自从医生换药之后，文玉好像变了，不愿说话，不愿动，习惯把脸侧向床里边不愿看他。这样变化已经几天了。
　　输完液，拔针时医护人员告诉文玉：“文玉，一定要做爬墙运动，锻炼手臂有助于恢复。”
　　护士走后，文玉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嘉祥见了赶紧拉开被子，说：“玉儿，你怎么了，心里有负担是吗？”
　　“……”文玉背对着嘉祥，没有说话。
　　“玉儿，你心里肯定有事，别憋着好嘛？”李嘉祥用哀求的口吻说。
　　“起来，玉儿，起来做爬墙运动，不然你腋窝下长严实了以后手会抬不起来的，听话。”
　　文玉突然大声地吼道：“我已经是残废的人了，少一只手，缺一条胳膊有啥区别。你是不是嫌弃我啊！嫌弃你就走啊！”
　　“玉儿，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不管你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妻子，我都会好好珍惜你的。”
　　这时，同病房的病友们也过来劝说：“文玉啊！你老公真不错，你手术那天他一天一夜没合眼，这几天也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你就别发火了。”
　　“是啊！是啊！小伙子真不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姑娘啊，咱们都是病人，都是身体有缺陷的人，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让咱们有病呢，听话，还是要听医生的，好好锻炼不然筋脉长死了，你再想抬手就困难了。”
　　“玉儿，手术已经做得很成功了，如果后期锻炼跟不上，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来，我扶着你起来。”嘉祥扶着妻子下床，搀着她在病房外的走廊走走，
　　“来，把手放墙上扶着，手指慢慢往上爬。”听着嘉祥的话，文玉照做，手臂非常吃力。手指齐了肩膀就爬不动了。“玉儿，你真棒，不要害怕慢慢来，今天爬到肩膀高，明天就能爬到头顶高，等到我们出院的时候手就能竖起来了。”嘉祥是连安慰带鼓励。
　　文玉打心里感激嘉祥的细心照顾，可是术后自己的缺陷，时间短还不会怎样，日后时间长了就不知道会怎么样。懊恼，自卑的地心情无法让她释怀，身体是自己的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她还是要遵从医嘱好好锻炼。
　　可是下床时间久了她会晕，腿会发软。嘉祥伸手要去扶她，她会抗拒他，倔强的自己走回病床，嘉祥忽然觉得自己倒成了多余的人。医院里没有节日的气氛，病房反倒是空空荡荡，多数人都在节前办完出院手续，没有人愿意留在医院里过年。
　　文玉手术后才四天，是出不了院的，因此病房里就剩下文玉和嘉祥两口子了。走廊上空荡荡的掉根针在地下，也会响起一阵子的回声。
　　大年三十这天，张静上午忙完了菜市场的工作，回家好好做了一顿年夜饭。
　　往年的春节她和爱人、父母、弟弟张聪一家都会回老家过。那时，小舅妈在家总会把他们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子升上火，水瓶里灌满了开水，茶杯都洗得干干净净拿起就能喝水。而三十晚的年夜饭也是在小舅家吃，三家组成了一大桌子人，唯有小舅妈带着燕儿和小杰不上桌。
　　今年小舅妈在医院住院，她不能让舅妈感到孤独，医院的病房里估计也没多少人了。饭做好已经下午三点，她让儿子韩震和李燕、小杰他们先吃，自己用保鲜盒带上做好的饭菜，骑上小电驴给舅舅、舅妈送去。临出门对韩明远说：“吃完饭你也带孩子们去看看舅妈吧。燕儿和小杰也有好多天没有看见妈妈了。”
　　韩明远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病房里，文玉已经睡着，输液管的点滴如同时钟的马蹄“嘀嗒嘀嗒”缓慢的滴落。嘉祥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时而站在窗口看着远处，时而走到点滴瓶前看着水滴，似乎整个医院都在沉睡中。
　　张静拎着饭盒进来刚要开口，嘉祥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轻点。张静点点头轻轻走到病床前，放下装饭盒的袋子，看着舅妈熟睡的样子，又看了看输液瓶笑了笑，轻声说：“快输完了！”
　　嘉祥点点头没说话……
　　或许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文玉感觉床边有人，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张静：“静静，你怎么来了？”
　　“小舅妈，现在气色好多了，那天出手术室我看着都害怕，脸色煞白煞白的闭着眼，喊你你也不答应。”张静看着舅妈醒来开心地说。
　　文玉也裂开嘴笑了笑，说道：“刚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还没过去肯定是什么也不知道。静静，让你担心了。”
　　张静笑着说：“最担心的还是小舅，从您进手术室到您醒来这中间十几个小时，一步都不肯离开。第二天我来看你，想让他休息一下他也不肯去，两天一夜没合眼一直守着您，”
　　“是的，这几天真的辛苦你小舅了！”
　　“小舅妈，你们是夫妻小舅是在做他该做的事。等您输完液咱们也好好吃个年夜饭。”
　　“静静，辛苦你了！”文玉歉意地说道。
　　“舅妈，血浓于水的关系，咱就不说那么多了，你好起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就是我、小舅和孩子们地福气。哦！对了，燕儿和小杰他们在家吃饭，一会他姐夫会带他们过来。”
　　“好几天没看到他们了，还真像他们呐。”嘉祥接口说道。抬头看看吊瓶里没多少水了，赶紧去喊来值班护士拔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