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三十三、三十四)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1-01 14:29:14 字数:8330
(三十三)
在县城,牯子和他的学生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班。说没事嘛,成天忙得滴溜溜地转;说有事嘛,又说不出做了什么起眼的事。
但不管如何,班还得认真上。无非是开会、写材料、拟文件、看报纸,诸如此类。有人批评机关干部“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是说人浮于事、无所事事。但也不尽然,除了喝茶抽烟,报纸还得看,不看就不了解时事政策,找不着方向,宣传部尤其是这样。会也得开,有些事不开会解决不了;文还得发,不发领导也好、办事员也好,总觉得不放心。所以年年说要精简文山会海,但收效甚微。牯子和学生们明知不好,但没办法。
每天如此,便感到人心安定,社会和谐,平静得有点麻木了。
最近,牯子回了一趟老家。一帮老老少少马上聚了拢来,问县里有没有什么惠农政策,有没有什么新鲜事。牯子耐着性子一一解答。牯子说:现在都是讲究阳光操作,我了解的政策你们都清楚,没什么你们不知道的,也没什么新鲜事。
可牛角尖李放心不满意,也不放心,说:“你们跟政府同穿一条裤子,肯定说好话,没什么好问的。牯子哥,我就问你,你现在住在县城,知道你吃的东西安全吗?”
牯子诧异,说:“有什么不安全的?”李放心诡异地笑了笑,说:
“你呀,光知道读傻书和官场上的事,别的就不知道了。亏你读了那么多书,可惜了你那一肚子墨水!”
牯子越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傻傻地追问:“你说说,有什么问题吗?”李放心不紧不慢告诉牯子:“我们在乡里,大的搞不清楚,也听说牛奶出事了吧,加了三聚腈氨,有毒吧,搞出那么多大头娃娃,是真的吧?”
牯子点头称是:“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们吃的应该没事吧?”
李放心断然否定,说:“想得美!你们城里人要吃饭吗?你们吃的米,可不像你以前作田种土搞出来的了,打农药,越打越多,我们自己是不吃的,都卖给收购商人,还不是送到城里给你们吃了?!”
“那你们吃什么呢?”
“我们才没那么傻呢,种几分地,不打农药,留着自己吃。”牯子愕然。
平昌、万新尴尬地笑了:“是呀,牯子哥,都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要晒谷了,把草甘膦一打,禾苗就死了,稻谷就干了,根本不要晒,人家货车就等在田边拉走呢。那东西草都能杀死,人吃下去能没事?!鬼才信呢!!但是没办法呀,牯子哥,大家都这样。还有些人,半夜三更专门去毒死别人看家的狗,偷偷摸摸卖到县城去,甚至连死了埋了的狗也挖出来,用火熏一下,卖给你们过嘴瘾。你们还不是吃得欢天喜地的吗?!”牯子大惊失色,还有这样的事?
这时春光叔正好路过,也凑过来说:“岂止这些,我还听说有人把卫生纸、硬纸板掺在豆腐、百叶、肉包子里卖钱呢!”
牯子对这些真是茫然无知,差点翻江倒海呕吐起来。静了一会,才强作镇定说:“是这样啊,是个案吧。不应该一竹篙打落一船人。不过无论何时何地,为人处世还是凭良心好,大家说是不是?”人们纷纷点头:“没错,牯子说得对,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老话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把脔心放在胸膛里好!”
说真的,牯子没想到世风日下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以为只有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才能做得出的事,怎么如今有的老实农民也学会了?怎么会这样呀?为什么在这太平盛世也会这样人心不古呢?牯子是被大大震惊了。难道这就是有人尖锐抨击的“经济发展,道德滑坡”,老人摔倒了“扶不扶”还真成了社会问题?再这样发展怎么得了呀?!
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呀!
不能老是如此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牯子想。
这不,福源传来消息,让牯子和他的学生一个激灵清醒了。
这次倒不是道德方面出现的问题。
情况很严重,严重到不仅刘辉煌书记一筹莫展,连长春乡党委、政府都束手无策了。
失控了。它就像一匹狂怒的烈马挣脱了缰绳,也像一辆直冲下坡的大卡车没了刹车,情况紧急!
一条瓦砾江川流不息奔腾而去,把一大片田野分成两半,自古以来就形成了两个各具特色的自然村:福源和柳林。柳林的村民多姓刘,而不是讹传的姓柳;福源则是多姓混居,但历来各姓互帮互助,比较团结。两个村连说话口音也各不相同,柳林村口音接近塅郊,村民因此有那么一点优越感;福源口音则是L县带有些许汾阳腔,以致常被柳林人嘲笑为说汾阳话。本来两个村少有来往,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安无事,但这一次却爆发了冲突,剑拔弩张,很可能出现鱼死网破、非死即伤的惨状,危及长春乡的社会稳定。
乡党委书记廖坤焦头烂额,组织全乡干部分成几个组,深入两个村和相关单位做工作,想把事情解决在萌芽状态。前几天他刚到县里开了会,县委赵副书记一再强调,现在是各类上访事件的高发时段,必须高度重视、及早预防,发现有影响稳定的苗头就要提前介入,努力化解,绝不允许群体性越级上访。如果发生越级到省赴京上访的,由县纪委追究乡党委书记直接责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对各乡镇、各单位则实行一票否决!当时廖书记还暗自庆幸:好在长春乡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不怎么担心在社会稳定这一块出问题,可以安安心心搞工作。谁知道现在竟然冒出这么个大乱子来!
事情的起因是为了瓦砾江的水!
平常年岁,福源不会跟柳林起冲突,因为各自的农田灌溉水源充足,没有矛盾。但是双方都清楚,并不是每年都如此,老天爷下雨捉摸不定,下不下,下多少,都是未知数,谁也无法掌控。碰上大旱,老不下雨,瓦砾江也会变得小气,水量大减,水就供不应求,而柳林位于瓦砾江上游,显然具备地理优势。福源处于下游,自然略逊一筹。此时,如果处理不好,两个村就会发生激烈冲突乃至械斗,酿成人命官司,这在历史上也不是第一回,廖书记担心呀!
这一次,又是旧景重现,因为长时间干旱,没有下雨,天干地枯,刚插下去的晚稻亟需灌溉,嗷嗷待哺。而唯一的水源瓦砾江水量有限,柳林村于是仗着地理优势,先下手为强,在河里修起临时堰坝,把河水拦腰截断,引进自己稻田。这样一来,地处下游的福源晚稻就没水灌溉,奄奄一息。这可是福源人生计所系呀!谁都不会让人断自己命脉。福源人愤怒了,你要卡我脖子,我就一定要反抗!于是一呼百应,青壮年都操起了铁铲、铁耙,一齐冲到河里,要把柳林修的堰坝扒了。柳林人闻讯也不示弱,照样发动村民,手持“武器”,守护堰坝,要与福源人拼死一搏。一场血腥械斗一触即发!
紧要关头,最考验支村委的威望和能力。从没见过这样难以掌控的局势,刘辉煌慌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村民的愤怒暂时平息了一些,一些老者提出先礼后兵,村上没办法,那就找乡镇,再不行就找县里,哪怕到省里,看上面怎么处理。最后穷途末路就只好拼命了。
辉煌最怕村民越级上访。别说到省里,就是到县里,问起责来,首先是乡上廖书记。那廖书记肯定要找自己,自己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可能一票否决就把自己否掉了,自己怄了那么多气,受了那么多累,干了那么多事,就全打水漂了。辉煌想来想去,赶紧拿起手机打电话,牯子、海平、淼鑫、风高子,一个一个打过去,重复同样的话:“我们福源村民与柳林争水来县里上访,连夜出发了。请你们辛苦到半路拦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惊动县领导!千万千万!”刘辉煌急促的“求救”声,让牯子他们感到事情紧急,非同小可,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火速集合,往福源逆行而去,要把福源这把火浇灭。
牯子边走边想,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转头问自己那几个学生怎么办?海平说:“这事难办,我们去也不好办。”牯子说:“海平,都想办法。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淼鑫琢磨半晌,说:“老师,我看只能动之以情,跟乡亲们打感情牌。”
牯子跟着问:“那怎么打呢?”
淼鑫试探着说:“恐怕只能说对乡亲们上访很理解,很同情,也很支持,我们是跟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这样可以消除一下对立情绪。”
几个人点点头表示同意。牯子回味了一番语意,又说:“这样可是可以,但不能说很支持。可以理解,可以同情,如果说支持的话,他们就闹得更起劲、更厉害了。所以要动之以情,当然也要晓之以理:大家上访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把事情闹大。不讲理我们就亏了理,不是大家的目的。”
学生们都表示赞成。
那边,福源上访的队伍由几个怒火中烧的青壮年领着,绕过了长春乡政府,声势浩大地直扑县城。
虽然是晚上,虽然离县城百里之遥,但人们齐心协力,快速前进,没人掉队,没人开小差,完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谁都别想迟滞队伍前行的脚步。人们达成了共识:谁劝都没用,谁要回头谁就是福源的叛徒!
两边的队伍在顺流碰上了。
顺流是城郊,城乡结合部,县城与乡里的优势和特色都有。在顺流工作,很容易进城、提拔,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也。顺流也是偏僻乡镇干部进城的跳板,在这里工作,社会矛盾复杂,工作压力也大,所以成了干部又爱又怕的地方。福源的上访队伍挺进到了顺流,形势显得愈发紧张。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能听到马路旁屋场警醒的狗叫声,还有队伍急行军的脚步声。牯子和学生们停下了。
不管如何,先得把局势稳住再说。
牯子老远就喊:“喂,是福源的吗?”
对面听到了,放慢了脚步,有人问:“你们是谁?干什么?”
接着听到议论:“好像是牯子他们。”“他们也不要睡觉了,来拦我们?”
牯子回答:“我们是牯子、海平、淼鑫、风高子啊,自己人。是解放、建功、跃进你们吧?我们不干什么,来接你们。”
解放一伙笑了:“牯子,这次可不是那年篮球赛啦,是岭背打禾(水稻),另外一伙。我们要去县政府!”
淼鑫说:“解放,我们本来就是一伙呀,一起来想办法解决瓦砾江河水分配的问题。”
建功喊道:“牯子,你们也别拦着,我们就去县政府讨个说法:从古至今,天底下有没有不许福源人要河水浇地的理!你们在县里工作,不能帮柳林人说话,到时候不要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你们就莫掺和了,快回去休息吧。”
牯子接茬:“建功,你说的没错,福源人也要河水浇地,我们本来不想掺和。但痛不离身,如今掺和也是为了帮福源用到瓦砾江的水。大家没必要跑到县城、省城去闹,我们建议大家先回去,在家里商量好对策,由支村委与柳林协商,把问题解决好。是人门前都有三尺硬地吧,我们在家要求解决问题是不是更有底气?!”
那边队伍里很快议论开了:“是啊,牯子说的对呀,我们在自己家门口更好跟他们谈判呀,跑到县里,两眼漆黑,肩哒猪头冇庙朝,更莫想搞赢了。”
牯子趁势而入:“对嘛,我们就在福源把柳林的人请过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不一定要搞得满城风雨,喊打喊杀的。那样谁都不想吧?”
建功、跃进一伙人商量了一会,说:“也行。我们今晚就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先回去。牯子你们几个过几天也回来一趟,帮着把事情解决好。没解决,我们再上访,那就不是县里,而是省里、北京!没钱我们大家凑。但是,有言在先,你们如果胳膊肘往外拐当‘汉奸’,那就莫怪福源人不客气,我建功、跃进首先不认你们!”
牯子答应:“好。”
建功、跃进说话算话,带着队伍星夜撤了回去。
牯子他们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才不过是权宜之计,火烧眉毛顾眼前,下面得赶快想办法趁热打铁,把用水的事解决好。
(三十四)
长春乡党委书记廖坤知道,福源人去县城肯定是找牯子这帮福源籍的领导去了。他也知道,要解决福源与柳林一触即发的用水矛盾,必须请牯子他们出山。他坐镇县城,指挥干部准备随时去县政府救火。他好担心。
县政府大院,领导们一个个正焦头烂额,抗旱、防火、杀松毛虫、禽畜防疫,防范安全事故,用水、用电、保菜篮子、米袋子,安排去省城、北京劝阻上访人员,每一项弄不好都会一票否决,领导们的宝座便岌岌可危。他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白天成为极昼,晚上成为极夜,有无限多时间来处理这些麻烦事。他们绝没想到历来以稳定著称的长春乡也会跑来凑热闹。
廖书记知道让福源人息访的分量。
赶紧行动!
前前后后,牯子、海平、淼鑫、风高子,所有福源籍的大大小小萝卜头都收到了长春父母官的电话:“各位领导,我是你们家乡的书记廖坤,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福源和柳林的群众因为争水很容易酿成大事故,我知道他们来县里上访被各位领导劝返了,我代表乡党委、政府谢谢你们!现在还要请各位领导继续关心我们这些后辈,继续支持乡上的工作,把这个矛盾化解好。明天福源村会召集一个户主会,务必请你们参加,再帮着做做工作,好吧。拜托了,谢谢各位领导!”
还能说什么呢?听着廖书记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大家只好唯唯听命,第二天早早赶回福源村。
一路上,车轮滚滚,风驰电掣,马路两旁的风景还是那么丰富多彩,田野里晚稻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山岗上松树、杉树、油茶树以及成片的楠竹被干旱煎熬得疲惫不堪,有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站着三两棵枯死的楠竹和松树,残存的稀稀拉拉泛黄的松针、竹叶,无助地诉说着三伏天烈日的无情肆虐。旱情严重,牯子一行心情很沉重。
到了村部,刘辉煌和支村委一班人已经等在那里。到了开会时间,却没见一个村民。牯子很诧异,就问:“辉煌,怎么回事,没人?”
“部长,报告你,我就担心他们不来开会,通知早发了,看样子开不成了。”辉煌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欣慰。
牯子不高兴:“辉煌,福源支村委这一点号召力都没有了?”
辉煌立马哭丧着脸回答:“现在,村民都怪我们不硬气,说我跟柳林唐书记勾结好了,出卖了福源。我说话根本没人听了,我冤枉呀!”
这么说,村民来了肯定要找辉煌理论,看得出来,辉煌是巴不得会开不成。
牯子说:“那也得把人催齐,听听大家的意见嘛。”
辉煌只好要支村委继续催人。
一会儿,户主们陆陆续续进了会议室。
辉煌坐到主席台,敲了敲桌子,大声说:“安静安静!开始开会了,就讨论怎么解决与柳林争水的问题。今天各位户主到了,乡上领导来了,特别是我们福源在县里的李部长、海平副局长、淼鑫、风高副所长等领导也回来了。大家可以发表意见,但不要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好吧,谁先发言?”
会场沉寂了一会。突然福生站了起来,左手叉腰,右手前伸,两个手指指着辉煌就质问:“刘辉煌,你们当支村委,就要为福源做事。我要问你们做了什么?你还要大家不要胡言乱语,谁胡言乱语?只有你自己说假话欺上瞒下,才是胡言乱语!福源的家,你们当不了没事,你们就不要干了,莫占着茅坑不拉屎,让别人干嘛!”
辉煌一听,脸拉得老长,胀得跟猪肝一样,正要分辩,解放站起来拦住了他,说:“辉煌,福生说的没错,你们干不了,真有人干。死了张屠夫,会吃混毛猪?!这次明明是柳林砌堰堵水输理,你为什么不敢据理力争?是不是跟他们达成了什么秘密交易?!”
辉煌双手乱摆,急着争辩:“我跟柳林唐书记说了,要给福源放水灌田,不然没法交待。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为老贵慢条斯理地说:“辉煌,你跟柳林说了就完了?我们不管你说没说,只管田里有没有水。他们不听,我们可以打官司嘛!告诉你,老上(过去)我们福源就跟柳林打过官司,我们赢了。是乾隆皇帝时候吧,县太爷还立下文书:柳林砌坝高仅两尺,福源用水不得断流。这个文书在《福源李氏族谱》上明文记载,有案可查。你们为什么不告到县政府,让县里裁决呢?!”
辉煌还要说什么,看看会场阵势,没说出来。
建功也发言了:“我看今天不要扯远了,就问辉煌敢不敢打官司?”
下面纷纷附议:“是呀,敢不敢?打不打?”
福生意犹未尽:“刘辉煌呀,你自己图名声、谋利益是有一套,说什么福源已经两年免除上交,你还帮助贫困户春永脱贫。春永哪是贫困户?你这才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呢!”
听福生这么一说,户主们不乐意了:“什么?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免除了我们的上交?哦,还两年了?无中生有嘛!那你刘辉煌把收去的上交还给我们!”
人们群情激奋,会场立马乱成一团。
辉煌无言以对,狼狈地把眼光投向牯子他们。
牯子知道这样吵闹下去,局面不好收拾,立刻打断大家说:“各位别激动,稍安勿躁。今天集中议题,就说跟柳林争水这个事。听了大家的意见,我认为就定这么几条:第一,支村委跟柳林反映大家的意见,要柳林把堰坝降低,放水过堰;第二,我们几个配合乡上到县政府反映情况,要县里派人考察,作出裁决。总的是福源的田必须有水灌溉。至于其它问题,请乡上以后调查处理。大家看怎么样?”
户主们互相交换了看法,都表示:“这还差不多,暂时就这样吧。”
牯子最后强调:“乡亲们,我们跟柳林人一样,都要吃饭过日子,遇事要设身处地,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嘛。千万别冲动,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伤了谁都不好,何况聚众械斗是犯法,是要判刑坐牢的,犯不着嘛。”
解放举手赞成:“老话说,‘道理讲得清,牛肉敬祖宗’,牯子这话把道理讲清了,说得好。我们就别为难他们了,回家去吧。”村民们纷纷点头称是。
于是散会。人们慢慢走出会场,各自回家。
柳林村唐书记的妻子就是福源的李芸芳。她父亲李报之,身高力大,疾恶如仇,人称“李豹子”。他心直口快,看不得刘辉煌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样子,所以经常让辉煌出乖露丑不好过。辉煌记恨在心又无可奈何。李豹子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这芸芳是四姐妹中的老大,虽然跟着父亲干农活,仍然细皮嫩肉,出落得一朵花一样。后来嫁到了柳林唐书记那里,她勤劳贤惠,把个家料理得红红火火。
唐书记虽然在柳林村一呼百应,但碍着是福源女婿的身份,一般情况下不想跟福源撕破脸皮。而这次牵涉到柳林一千多亩晚稻的灌溉、村民们的生计问题,形势逼人,他也被逼上梁山,对平日称兄道弟的辉煌硬生生地说:“辉煌书记,平时什么都好说,毕竟我是福源的女婿,让一让没事。但这次不行,我们柳林一千多人、一千多亩晚稻,不能让!我是吃柳林的饭长大的,不是吃福源的饭长大的。堰坝是一定要砌的,也不可能拆除!不管官司打到哪里,我奉陪。文的不行就来武的,谁怕谁?!”
唐书记慷慨激昂这一表态,引得柳林人一边倒的叫好、支持。欺负到福源人头上了,辉煌竟然只是忍气吞声。
这么一来,福源人火了,一个个大骂辉煌软骨头,丢了福源的脸面。而柳林人则欢呼雀跃,说下一届还选唐书记。
辉煌知道,这村上的官,首先还是要村民选,没人选,你就什么都不是。他唐书记不硬着头皮跟福源死扛着,也当不下去。双方都知道,这个架势是必须的,就看自己怎么拿捏。而现在,唐书记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自己明显又输了。
辉煌不得不豁出去了,他也不想当任人捏的软柿子。
于是辉煌拉上了廖坤书记和牯子一帮人,来到县政府,向伍县长言辞恳切地汇报了相关情况,还带去了乾隆年间的《福源李氏族谱》,把当时县府文书中的相关内容划上红线,请伍县长过目。伍县长看了,微笑着,示意廖坤书记先说。
廖书记想了想说:“那行,我先说说乡上的意见,最后由县长定夺。我们乡上认为,这是一件大事,还是要尽力化解矛盾,以安定团结为好。双方都退让一步,柳林把堰坝降低过水,福源也不要硬逼着把堰坝彻底拆除。这样双方都保留了面子,也不失里子。辉煌你觉得怎么样?”
辉煌赶紧说道:“伍县长,情况我们汇报了,文书您也看过了,我是很同意廖书记的方案,争取‘船过得舵也过得’。”
伍县长又问牯子:“李部长,你的意见呢?”
牯子回答:“伍县长,我个人觉得这事必须抓紧解决,不能酿酒成醋,影响稳定。廖书记说的方案双方都好接受,我看可以,您定吧。关键是过后要派人督促落实,不能拖延、打折扣。您看呢?”
伍县长点了点头,看了看大家,敲了敲桌子,站起来一锤定音:
“好,就这样,按长春乡的意见定下来:一是柳林村必须把堰坝降低到70公分以下,福源也不要说彻底铲除堰坝的事了;二是保证两个村的晚稻都能有水灌溉,大家都要吃饭嘛。廖坤书记你们乡上要组织专门工作组沉到福源、柳林,一方面做思想工作,一方面落实降低堰坝的具体事务。决不允许任何人趁机闹事,影响晚稻生产,影响社会稳定!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好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后来也顺利解决了。
辉煌却隐隐觉得,这件事已经给自己的威信造成了硬伤,他感到自己在村上有些干不下去了。
瓦砾江水淙淙流进了福源的田野,那些有些萎黄的晚稻苗一下子昂起了头、伸直了腰,很快精神抖擞起来。一切又充满了生机。看这势头,又是一个丰收在望的好年成了。
福源人很满足,很欣慰。
许久没打山歌的为老贵也兴致大发,引吭高歌:
瓦砾江水进福源呃,
千亩稻田喜气连哎,
世间万事和为贵呀,
莫因用水结仇怨,哎啰喂,
人意好来水也甜。
不动刀来不动枪呃,
双方讲理好商量哎,
有理坦荡走天下呀,
和气生财记心上,哎啰喂,
幸福无边美家乡。
福源人听了,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为老贵这山歌唱得好呀,唱的都是我们的心里话。老古语说‘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别人’,又说‘处得邻里好,犹如捡个宝’,一点都不错呀。如今不是讲和谐社会吗,你看现在这个官司处理得柳林也好,我们福源也好,真像汇仁肾宝那个电视广告说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想想都高兴!”
为老贵没听到,没唱够,还在独自继续唱着。刚开始颇有些自我欣赏、自得其乐的意思。慢慢的,就有些失落,因为一辈子跟他互不相让的尤老瘪不在了,把他的山歌也带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用说,尤老瘪的声音虽比自己还是逊色那么一点点,但带点磁性,别有风味,真逗人喜欢。
人生如梦。
想着想着,为老贵顿生伤感,悲从中来,歌声也有些嘶哑、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