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二十九、三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31 09:53:54 字数:5196
(二十九)
这些年,刘辉煌也没闲着,既然当上了福源支部书记,而且长春乡廖书记还对他印象不错,不干点事说不过去。
福源那条路实在有些破烂不堪了。说是路,其实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时裁弯改直的河堤。那时候战天斗地,说要改造自然、征服自然,这是与伟人说的“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十分契合的。于是,大队向公社报告了准备修直河堤的计划。其时王大龙还在当支部书记,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公社的肯定和支持。
于是,福源的社员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展开了一场改天换地的人民战争。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来人往,喇叭高喊,气势如虹。有的拆河墈,有的淘砂石,有的挑石头,有的拌水泥,有的砌河堤,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一些大力士不断刷新负重记录,在人群中掀起一股股欢呼的浪潮:解放和县水利局卢局长抬起了300多斤的大石头,很快,远程和青山抬起的石头达到400斤。不久,胜希挑来一担石头,用杆秤称,秤砣绳压到了秤杆最尾端还是勉为其难,看了一下是230斤,那么估计这一担石头最少也有460斤!好家伙,这么厉害!人们特别是年轻人躁动起来了,都跃跃欲试,想打破他的记录。这样互不服输,你追我赶,修河堤的进度越来越快。引得公社组织了各大队的干部来到工地,开了一个令王大龙合不拢嘴、自得了好久的现场会。
福源这条小河,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反正全大队就这么一条小河从中穿过,汇入瓦砾江。其实,福源人不叫它“河”,就叫“江”,到底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深究。平时要找个人,问“去哪里了”,可能告诉你“去了江里”;女人洗衣服,平时在屋场前三口塘,也可能相邀“去小江里”。不管是小河还是小江,其河堤就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由祖上用乱石砌成的弯弯曲曲的石墈。农业学大寨时狠着心把它拆除了,改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笔直的砂石路面河堤,也成了福源人进进出出的主干道,骑单车摩托方便多了,只是由于路面不宽,只能成为小车大车的单行道。
而现在,小河堤也二十多岁了,它不再年轻,有了满目疮痍的老旧味道。
支部书记刘辉煌决定从它下手,改造一番。开支部会征求大家的意见,辉煌开门见山说:“我们村这个小河堤已经破烂不堪了,我想新的支部要有新的起色,得做点事。大家说说,是不是先把河堤修好?”
刘支前马上接话:“书记你说得对,支部确实要做点事,让群众看到新气象。现在老是讲创先争优,可以先把河堤修好。我是完全同意,估计群众也会同意的。”
吴风光接着说:“辉煌你的想法很好,你刚当支部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这把火烧起来。再说河堤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也太窄,看着寒酸,跟不上形势了,应该修。”
还有一些党员也认为,改造河堤是当务之急,大家都会支持的。
刘辉煌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作总结了:“河堤还是王支书手里修的,起了很大作用。现在主要是时间久了,跟不上形势。大家都认为要改造,那就这么定了:一个是要加宽,二个是要加长,三个是搞平,让大车小车都能进得来、出得去。资金要多方面争取,到省里、县里要一点,我们村在县城工作的,比如牯子、海平、淼鑫等等,也想办法搞一点。就这样定了,散会!”
辉煌这人没其他能耐,就是善交际,关系广,用伟人的话说就是“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他跑乡上,跑县里,还跑省城,用福源人的话说就是“跑灶门前(厨房)一样”。省委组织部、县委组织部,还有若干相关实权部门比如财政局、农业局、林业局、水利局、交通局、民政局等,他都熟门熟路,关系热络得很,当然信息也非常灵通。县长、副县长都知道福源刘辉煌,说“这个人啊,活动能力强,能办事”。因此,到县里找领导,牯子、海平、淼鑫这些在县城工作好些年的公务员,可能还真比不上辉煌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辉煌更懂得:说到底,福源的事要福源人办,他们最“痛心”。这个痛心,也是福源人的俗话,意思是当作自己的事认真负责办。虽然他很清楚,福源“地土薄”,没出什么大人物,已经到了县里“搞事”的,都没有独当一面成为一把手,多是些副职或者小萝卜头,但是哪怕敲敲边鼓,“打打干喊(呼吁一下)”也是好的,也对自己有好处。福源人说“寡妇生子——搭帮众人”,虽然不那么文雅,却有道理。如果大家都“戽水上圳”,事情就好办多了。所以辉煌到县里先找到牯子,牯子见是辉煌来了,就热情地打招呼:“刘书记,你来了,请坐。”
辉煌也回应说:“部长,是的,我来拜访你了。”
“拜访不当,有事吧?”
辉煌拿出官场上办事的架势,说:“是有个事想汇报一下。”
牯子说:“别汇报了,你说,我听着。”
辉煌接着说:“是这么个事,你知道,我们那个小河堤年久失修,已经不行了,我们想改造一下,一是把它加宽一米,二是改成水泥路,三是延长到与汾阳交界的枞树坳。”
牯子插话:“那是好事呀,可以。”
辉煌继续说下去:“是好事,但也是难事,主要是资金。我们是这样想的,一是去省里找上级争取一部分,二是到县里找县长、找交通局要一部分,三是请你们这些乡友想办法解决一部分。你看怎么样?”
牯子想了想,说:“你都规划好了,行。也是啊,现在要向农民筹钱是要慎重,但这是基础设施建设,也是公益事业,能不能‘一事一议’筹集一点呢?这,你们考虑。我会召集福源在县里的乡友商量一下,帮着呼吁,同时各尽所能想点办法。我呢,也不管钱管物,我再找管农业的伍县长叫叫苦,请他帮帮忙,你看行不行?”
辉煌很满意,说:“太好了!你到底是福源出来的领导,很‘痛心’,这样诚心帮助老家,当然行。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牯子也半开玩笑说:“刘书记亲自来指示,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了。况且我上大学还欠着你专车送我去省城的一个人情呢,我可从没忘记呀!”
说完,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三十)
事有凑巧。
福源凭着在省市组织部领导头脑中的好印象,顺理成章被确定为基层组织建设示范点,组织部门还专门安排了干部蹲点,旨在出典型、出经验,以便大面推广。刘辉煌知道这是天赐良机,可以借这股东风争取上面支持,让福源出名,也让自己进步。所以积极主动配合,领导要什么给什么,要典型有典型,想好好表现一番,得到领导肯定。
伴随着领导蹲点来了,硬邦邦的资金也来了。辉煌对支村委兴高采烈地鼓动说:“我们绝对不要怕领导来了要接待,而是要把领导请来接待,领导来了好办事,领导常来更好办事。一个地方如果长年没领导光顾,冷冷清清,那就完了。有人说我走上层路线,没错。只要走得通,有好处,管他什么路线,我们只管走就是了。你们看,现在领导来了,不是钱也来了吗?!”
刘支前看了看吴风光,想说点什么,又打住了。
省市的资金到位了,县里的、交通局的,也都顺顺畅畅配套拨下来了。
牯子找到伍县长,把福源需要改造河堤的必要性、困难的严重性和争取县里支持的迫切性,如此这般汇报了一番。伍县长也是从乡镇领导提拔上来的,了解基层工作的不容易,而且还体会牯子为了老家腆着脸皮求自己的良苦用心,二话没说在报告上批了20吨水泥、两万块钱。
牯子把报告交给辉煌,辉煌高兴极了,说:“部长够意思,伍县长够意思,河堤改造有希望了!”随后,海平、淼鑫、风高子等福源乡友也都从扶贫办、交通局、建设局、财政局搞来了数量不等的水泥和资金。这样一来,刘辉煌顺风顺水组织人员、物资、机械队上马,开始了小河堤的升级改造。
不到三个月,工程顺利竣工。
那一天,刘辉煌安排村上干部、全体党员,组织村民,搞了个庆祝活动。请来了省市县组织部门的各级领导、相关单位的一把手参加,也没忘记让牯子等福源在县乡友回家观摩。
一进福源,庆祝大会的热闹场面就让人耳目一新:红旗招展,歌声朗朗,会场主席台中央悬挂着“福源村小河堤升级改造工程竣工典礼”的横幅,四面是“热烈欢迎省委组织部领导亲临指导!”“热烈欢迎市委组织部领导亲临指导!”以及“热烈欢迎各单位领导亲临指导!”“向领导学习!向领导致敬!”“祝领导身体健康,工作胜利!”等标语。为了增加典礼的热闹气氛,辉煌还特意安排村腰鼓队进行了表演。
着装整齐、风姿绰约的一帮少妇敲着腰鼓,踩着鼓点,在河堤上、地坪里行进,袅袅娜娜,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荷芳领队,翩翩起舞,落落大方,给领导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都说“这女孩不错,不像山洞里没见过世面的呀”。
大会开始了。
首先是辉煌汇报。
辉煌没读多少书,大伙都为他捏一把汗。不过他早把李辉写好的稿子读得滚瓜烂熟了,看起来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尊敬的省市县领导,同志们:
“今天,我们福源村举行小河堤升级改造工程竣工典礼,我代表支村委向领导和同志们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
会场里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福源能够完成这么大的一个工程,离不开省市县领导的关心和支持。没有领导的关心和支持,我们就没有这个魄力,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我们福源人民会把领导的关心和支持永远记在心里。
“这个工程全长4.5公里,延伸到了与汾阳交界的枞树坳,方便了与邻县的交流。整个路面都铺上了水泥,平平整整。路面加宽了一米,可以跑小车,也可以会车。现在,路宽了,路好了,希望各级领导和同志们能经常来走一走,看一看,继续关心我们福源,我们也一定不断取得成绩,向领导汇报。
谢谢大家!”
刘辉煌讲完了,村民们都觉得出乎意料,有的说“没想到啊,当年的‘牛屎’变了,有出息了!”
接下来是省里、县里、乡上以及邻村的领导讲话,大抵都是说“工程搞得不错,希望支村两委继续努力,把福源建设得更好”之类的意思。
牯子不想听这些老生常谈,就信步走了出来,到了小河堤上。放眼望去,果不其然,河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把那条小河挡在一旁,河水哗哗,欢快地奔流不息。河堤上面平平坦坦,比原来整整拓宽了一米,显得宽敞了不少,再不用像过去那么压抑了。而且河堤两旁原来歪七倒八的乌桕树被挖掉了,代之以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充盈着生机勃勃的气息。牯子想,辉煌当了支部书记以后,还真变了,他是真想为福源做点事了。
真好!
在县里,牯子有好几个学生在单位上班,都干得不错。已经成了各自岗位的行家里手,是单位不可或缺的将才。在夏州大学时,牯子不知道他的学生们情况如何,都在哪里高就,学生们也基本上和牯子失去了联系。现在不同了,他们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不过各忙各的,这正是牯子所希望的,于是大家各得其所。
后来,从各个渠道汇集而来的消息告诉牯子,自己的这些学生也不容易,他们除了一个明光是自己考出去上了大学,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老板外,都是磕磕碰碰一路走过来的。期间的酸甜苦辣,也许只有牯子这个有相同经历的老师才能体会。
听人说,海平和有缘是自己参加考试成了合同制干部,慢慢磨着才成为正式干部的,一个是水务局副局长,一个是党组成员。海平还差点被撸掉,起因是工作不主动负责。海平找上牯子,要老师去帮着求求情。牯子看在师生情分上,没办法不答应。那时分管合同制干部的是人事局的朱局长。他说:“李部长,我把情况跟你说说。去年双抢期间,全乡所有干部都下村累死累活催上交,好话说尽,恶人做尽。你那个学生倒好,带着老婆成双成对去上海旅游——尽情潇洒去了。你说人家怎么能不比?怎么会没意见?!现在不是我要他回去,是他们乡上。他本来就是乡上聘用的临时工,决定权在乡上。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牯子听了,也觉得海平太没眼力见,朱局长的批评就像一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热辣辣的。没办法,只能继续求他:“朱局长,你批评得对,海平确实不应该那样。但我还得求你,给他一条出路。下不为例,一定,我保证!好吧?”
朱局长看见牯子苦苦求情,过意不去,说:“部长,这不是你的问题。好,算了,我这次打个招呼,让他过关。也请你转告他,年轻人要有责任心,不能太懒了!”
牯子面红耳赤,好像是自己犯了大错一样,如获大赦,狼狈逃窜而去。
而淼鑫则是在老家务农,熬了几年,因为个头矮小力不能支,只好拜师学了漆匠。而又因为体质过敏,几度皮肤溃烂住进医院,也只好半途而废。后来靠着自己有些表演天赋而被县剧团发现,招了进去,成了不在编的非正式演员。牯子回来后,得知他的情况,便向石桥公社宋书记作了推荐。正巧宋书记也是从剧团出去的,惺惺相惜,就要去搞办公室,总算修成正果。
风高子其实个子不高,在校读书时成绩不错,牯子很喜欢。尤其是他能写一笔端庄的正楷字,在学校组织的写字比赛中夺得第一名,让福源学校的老师们刮目相看,大家都认为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但不知什么原因,风高子中学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在好多单位做过事,不过都是短期的、临时的。跌跌撞撞折腾了好些年,才被招为干部,成了财会人员,后来熬成了三川镇财政所长。财政所长官虽不大,但毕竟掌握着乡镇经济命脉,自然被领导高看一等。可他似乎受了牯子的感染,性格桀骜不驯,在镇长几次要他变通处理不便支出的账目时硬是坚持原则不肯通融,镇长大为光火,便借着各种由头把他的实权暗中削减,慢慢架空。风高子没办法,只好自己提出调走,到偏远的山里乡担任财政所副所长,乐得个清闲自在。牯子也问过风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笑而不答,牯子多少了解一点官场内幕,不便再问,就是问清楚了原委自己也无解,于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