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二十七、二十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31 09:31:29 字数:5308
(二十七)
袁部长的前任是王部长。
是王部长爱才如命,把牯子“人才引进”来的。
寒假,牯子畏葸不前地跟着哥哥铁平去见王部长。
那天,雪后放晴,天寒地冻,又忐忑不安,牯子整个人有些畏畏缩缩的。敲开部长办公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威严的领导把手背在身后,正向另一个个头矮小、有些秃顶的部下训示。部下嘴里诺诺连声,手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划拉。后来得知这位领导就是牯子未来的上司王部长,而那位部下是文化局孙副局长。王部长对他们露出捉摸不定的微笑,表示欢迎,打发诚惶诚恐的孙局长离开,然后简单问了牯子的基本情况,并且要牯子写下来给他。
牯子提笔在材料纸上写,从字迹看得出他的局促不安,好在身穿全套西装的打扮挽回了牯子的自信。站在身着黑呢子中山装的部长面前,牯子相对前卫的衣着还是有些许优越感。牯子暗中思忖:部长莫非要看看我的字迹?他也相信“字如其人”?看来,这位领导真是爱才重才呀。
几个月后,牯子正式成为王部长的下属,官衔是“理论专干”,具体从事全县领导干部理论教育工作。
从此,牯子开始领略官场与大学讲课的不同要求。毫无疑问,王部长对他高看一等,把全县重要场合的讲课机会放心大胆地交给他,并且在大会上特意介绍“这是我们宣传部从夏州大学引进的人才,是给大学生讲课而且讲得非常好的大学老师”,说得牯子都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第一次讲课后王部长就不留情面地问牯子:“小李啊,你一个年轻人,讲课怎么声音那么低沉、慢条斯理的呢?这是给领导干部讲课,人家都要听你的,所以你必须打起精神,声音宏亮,形象威严,像个作报告作指示的样子才行!”啊,原来如此。大学里讲究平等的互相探讨,官场里流行居高临下的指示、要求。这是牯子在大学里从未接触、从没想到的新情况。由此也可看出,王部长重才惜才,也以他的方式育才。有几个春节,牯子都会收到王部长馈赠的十斤茶油,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送部长,而他却非常自然地特别关照着牯子和家人的生活,真让牯子内心既感动又不安。后来得知,王部长当过公社党委书记、区委书记,历来关心部下。这一次刚由区委书记升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想多方招揽人才,在新的岗位上大展宏图,做出一番业绩来,把牯子延揽到自己麾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牯子是从学校到学校,不是读书就是教书,对社会上的事情近乎无知。原来想象这宣传部是党的喉舌,非常重要,那么它的部长肯定不是寻常人。牯子设想他肯定资历深厚,是经过革命战争考验、身经百战的老革命。而从部长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小李小李”也可以猜测得到。直到有一天,牯子负责填写县委中心组成员花名册,才赫然发现王部长竟与自己同年,而且还小几个月!我的天啊,也许是他的丰富的阅历、刻板的着装、威严的形象造成了这个难以扭转的误会吧,牯子默然。
刚到宣传部没几天,王部长就叫牯子跟他下乡:“小李啊,明天你跟我下乡,搞调查研究。你们知识分子对农村情况不熟悉,要了解。”是吗?牯子可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怎么不熟悉?他鼻子里悄悄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但还得唯唯听命。
八十年代,L县还很穷,县委会只有帆布吉普,常委下乡还得由县委办安排派车。于是,他们两个干事搭上了王部长的车,下到离县城30多里的高里区,帆布吉普就打道回府了。新上任的常委、部长光临,热情接待自不必说,工作汇报,举行座谈,领导指示,程序缺一不可。茶水、零烟,络绎不绝。所谓零烟,就是一根根的分香烟,绝没有整包整条的招待。再到下一站乌西公社,晚上就睡公社干部腾出的木床。忙碌了三天两晚,调查研究任务完成,要回县城了,却再没有吉普接回,只能挤班车。区上的干部奋力拼搏,才从窗口爬进去,给部长占了个座位。两个干事则要靠自己挤上班车。大热天,车里热浪滚滚,充盈着汗臭、狐臊还有不知名的难闻的气味。于是他们得以充分领略比在大田搞双抢还可怕的滋味!一路颠簸,摇签筒般把他们运到了县城,牯子第一个想到的必修课是开大龙头洗个痛快的冷水澡。深刻的感觉就是当官也不比当老师轻松!
在D市师专念过中文专业,王部长很讲究宣传部公文的质量。他认为,这是宣传部的形象,一定要字斟句酌,严格把关,而且总是身体力行。某一次,中心干事柳淳写好一个典型材料,计划在全县推介。材料印好了,他交待快点发出去。干事们正加班加点地忙着,恰巧王部长外出刚回,随手拿起材料瞥了一眼,眉头很快皱了起来,厉声责问:“谁写的?”牯子战战兢兢小声回答是柳淳写的。王部长缓和了语气,压低声音说这个材料有的语句“狗屁不通”,要牯子“把这个材料锁进文件柜里,不要发了”。牯子赶紧照办。事情就这样不露声色地过去了,牯子吁了一口气。可是柳淳不明就里,三天两头追问“老李,材料发下去没有”。搞得牯子左右为难,只好做了亏心事一样虚与委蛇。
有人曾神秘兮兮地说过,王部长简直有帝王之像。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风度翩翩,却不知道身上哪里有一点暗中“破败”制破了他的仕途,不然前程难以估量!也是的,单说他的手,就不是常人模样:肉嘟嘟、软绵绵的,不像一般男人青筋暴露,硬邦邦的,充满骨感。他走路,两手甩来甩去,挥洒自如,春风拂柳一般,都让人暗暗称奇。而且他思想新锐,想法前卫,胆子也大,牯子他们经常跟不上趟。
那时正在提倡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发展商品经济。社会上自由化思潮也甚嚣尘上。忽然有一天,王部长从上面开会回来,神采飞扬地给刘副部长和牯子布置了一个任务:写一篇大论文!他说:要写就写爆炸性的大文章,要在全社会产生震动!刘副部长认真地听,牯子却有些茫然:怎么回事?爆炸性,震动,这是在大学里写论文没听说过的要求呀!怎么才能达到呢?牯子恐怕是力不从心。且听部长说下去:“写什么呢?我想过了,就写这个题目‘等价交换原则与党内政治生活’,具体怎么写,就看你们两个秀才的才华啦。要加快速度,尽早拿出稿子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就没意义了!”
听完指示,牯子霎时感到这不像在夏州大学写历史学、考古学论文,那纯粹是学术讨论;而这是政治论战,说明白点差不多是挑战政治底线呀,完成这种任务自己无能为力,也是强人所难,不能接受。但也不能公开抵制部长吧,那就得使缓兵之计——拖着了。刘副部长比牯子更难处理,因为此后王部长过几天就要跟踪督促一次,让他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安生不得。刘副部长老是问牯子“怎么办”,牯子笑而不答。
过了一段时间,风云突变,上面明确表态:等价交换是商品经济原则,不能引人党内政治生活,并号召坚决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于是,这篇“爆炸性文章”终于胎死腹中,刘副部长总算蒙混过关,部长也不再追问,此事乃无果而终。他们的消极怠工保证了宣传部这艘航船在惊涛骇浪中平稳前进。
有惊无险。
不知道王部长内心是怎么想的,他在宣传部长的岗位上呆的时间并不太久,就如人们预料的坐上了更有发展前途的常务副县长宝座。大家觉得,宣传部长是虚的,吃的是嘴巴饭;县长是实的,不能光靠嘴巴吃饭,要完成经济发展的硬指标,退一步说,起码得保证公职人员工资的按时发放。人们拭目以待。实际情况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王县长照样指挥若定,游刃有余,领导全县经济正常发展,成绩斐然。期间,他没忘记要把牯子调去县政府办公室任职,理由是比宣传部实一些。牯子在调走与坚守之间徘徊不定,最终是放弃了对某些人来说难得的好机会。然后不知什么原因,王县长又要远赴D市高升了,他离宣传部、离牯子他们这些老同事是越来越远了。
既出于礼节上的考虑,也出于感情上的平衡,牯子和老林第一次来到王县长驻扎的县政府大院送行。他们都是同一年进入王部长主政的宣传部的,应该有所表示。牯子提议拿点茶水钱表个意思,老林却断然否定了,说:“铁牛呀,你也不想想,县长什么都不缺,我们拿什么都不妥,干脆空手去坐坐更好吧。”牯子无话可说,不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吗?他们就这样像天外来客一样,陪着王县长喝茶、聊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送老领导高就。
往事如烟。
王县长去了D市发改委,当了主任,又升了副厅级,后来就听说出事了,接着又说没事了;再后来说还是出事了,并且是摊上大事了,竟然被关进监狱判了刑,掉到了人生的谷底!牯子们也在瞎忙中与他少有联系。
(二十八)
时光转眼间又过了好些年。宣传部按照自己的逻辑正常运转,曾经是王部长下属的牯子们,不知不觉间已经两鬓如霜,先后退线了。牯子还偶尔重操旧业讲讲课,有人不无挖苦地称之为给人“洗脑”,以此打发光阴。
那天是去西山镇讲课,在他之前安排的一堂课已接近尾声,要先等一等。走进课堂,牯子发现授课者就是当年的老领导王部长。他仍然以他固有的激情在讲授《大禹与西山的关联》,满头大汗换来了满堂喝彩。牯子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握手,仍然叫他“王部长”。时过境迁,有太多的话不便详说。
值得庆幸的是,王部长已经不像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老领导了,他沉下心来学佛打坐,也致力于学术研究,并且时有发现,著述颇丰,俨然一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如今,他内心沉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不会掀起一丝丝波澜了。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王部长已经看透了世情?也许是吧。
安安会读书是远近闻名的。
牯子调回L县后,最自豪、最欣慰的就是安安懂事、听话,还成绩好,没让父母操心。
毫无悬念,安安以优异成绩考入了被誉为“L县的清华”的一中,让牯子的同事们羡慕了好久。继而,安安乘势而上,再创佳绩,在本校高中部顺利毕业,被保送北京大学文史学院,又硕博连读,直至博士毕业。这次,安安终于让父母亲操心了,而且父子第一次翻脸,要不是柳春苦苦相劝,牯子差点立刻要和安安断绝父子关系。
已经读到了博士毕业,牯子希望安安找个单位安顿下来,也该成家立业了。当年牯子才初中毕业,15岁,父亲李医师就喋喋不休地唠叨,要他把家庭担子担起来。现在,安安都读了二十年了,还想再出国深造,根本没想结婚成家的事,眼看着奔三十的人,怎么成了书呆子呢?牯子想不通,柳春也难以接受,安安却一反常态,硬邦邦地对父母说:“爸妈,我知道你们希望我早点结婚成家,上班赚钱,但我志不在此。我只想去美国,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在科研上搞出成绩来。我就是对这个有兴趣,再说我还小,来得及,是吧?”
牯子先是皱着眉头忍着听,一听安安说出“我还小”这番话,再也听不下去了,瞬间脸色大变,勃然大怒,一手指着安安就训斥起来:“安安,你想读书,我们一直支持。但是现在你读到二十好几,奔三十了,博士也毕业了,还要读下去,那何时是个头?你说你还小,亏你说得出口,你爷爷开口闭口教育我们‘男人十五当门户’,你快三十了还说小,别把你爷爷气死!好,就算你还要读书,要搞科研,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中国这么大还容不下你了?真是莫名其妙!”
安安竟然第一次跟父亲顶嘴了:“爸,你的思想OUT了,我现在出去是做访问学者,去美国学习他们的先进科技和经验,他们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
柳春插嘴说:“安安,不要跟你爸爸那样说话,他也是读过大学,教过大学的。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呢?美国有那么好吗?”
牯子也逼问:“安安,就算你要出国,别的国家也可以呀,为什么偏偏要去美国?!”
安安耐心解释:“爸妈,美国是世界上第一的超级大国,不管是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都是老大,谁也比不上美国。所以我就要去美国,要搞出成果来。你们不是说光宗耀祖吗,我这就是光宗耀祖。你们怎么想不通呢?”
牯子口气软了些,又问:“好,你去美国,打算几年时间回来?”
安安说:“那就要看情况了,如果混得好,就不一定了。”
柳春试探着问:“你不回来了?”
安安安慰母亲:“妈,到时候,我把你们二老接到美国去,过好日子,多好!”
牯子的怒火又燃起来了,气也更大了:“好,安安,你不知道‘是人门前有三尺硬地’?在国内你才有底气,说得上硬话,挺得起腰杆!你要去美国,那就是寄人篱下。你执意要去,那你就数典忘祖,去当三等公民吧。告诉你,我们不会去,子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你就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从此分道扬镳吧!”
柳春蒙了。
安安愕然。
这一次,安安没有被父亲的狂怒所屈服,依然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往太平洋彼岸的航班,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多年后拿到了绿卡,在美国结婚生子,扬名立万,成了康奈尔大学的终身教授。
安安再也没有回到中国,这让牯子和柳春痛心疾首,也格外讳莫如深。
这么一来,牯子和柳春就把希望都寄托在妮妮身上了。妮妮也清楚,哥哥从小痴迷于读书、科研,他不会屈从于父亲的家长式威严,而会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既然哥哥出国了,自己就要既当女儿又做儿子,把这副担子担起来。
妮妮从此学习成绩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初中、高中,她从没让父母担忧、丢脸,甚至成绩是越来越好,进步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高考填报志愿,她的分数完全够得上北京的许多985大学,但为了离家近点、不让父母担心,她选择了本省的一本大学,当然也是985。她的文笔优美,喜欢写东西,大学期间就发表了不少散文、诗歌,还出版了处女作《温馨的梦》,得到了不少在校大学生的喜爱和好评。
某一天,柳春意外地收到了一张汇票,是妮妮寄来的,整整6000元,说是她第一本书《温馨的梦》的稿费,让父母也高兴高兴。牯子和柳春心里甜得跟喝了蜂蜜一样,忍不住逢人就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