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二十五、二十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30 09:03:39 字数:6115
(二十五)
牯子不动不挪也不声不响地在宣传部干了二十多年,直到退休。
袁部长可能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宣传部长的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说长不长,可说短也不短。俗话说: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人生就算有一百年,也经不起几个十年折腾。L县人把五年叫一条运程,十年可就是两条运程呀。在一个位子上呆那么久,袁部长没想到,他的下属也没想到。
袁部长几个月前还是县委副书记,那可是大权在握的要职。负责诸如清理三种人、平反历史错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之类,每一桩都牵涉到相关人员的政治生命和前程。可见上级对他的重用。这个,袁书记明白。但是,他更明白自己从一个大队支部书记走到县委副书记的艰难。他的仕途,并不如社会上某些人传言的是坐直升飞机,或者是文革时帮了某个老领导而被直接提拔,他是靠自己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到今天县委副书记位子上的。他的不容易只有他自己才体味得到。当然,他也明白,人们的传言并不完全是无中生有,也许是其中某个因素在特定时候起了一定作用,这不便言说,影影绰绰,作为当事人,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最好泰然处之,让其自生自灭。要是刻意去涂抹,可能越描越黑,弄得面目全非,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这是一个县级领导必须注意的,这就是县委副书记和大队支部书记的区别。
在老家,袁书记不是靠干粗活脱颖而出的。他的个子、他的体质、他的力气,还不足以具备压倒性优势。他只能出奇制胜。他开的小卖部,聚集了广泛的人缘。他的想法、口才、平衡艺术,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本。
想当年,他青春年少,靠家里全力接济,自己苦读,完成了高中学业。那时候,影响全国人民的文化革命还没开始,学子们孜孜以求的是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实现个人理想,当然也报效祖国。袁书记考了,自忖还可以,说不定能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随着暑假气温越来越高,他的心也越来越受煎熬。老是盼不来期望的录取通知书,与“待月西厢下”等着情人赴约的崔莺莺小姐差不多是一样的心情。
新学期又开始了,袁书记终于失望,知道自己的美好理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灰头土脸的他羞于看见熟人,他灰溜溜地走了出来,来到外面,到哥哥给他找的粮站助征员岗位打零工。每天冒着40度的高温,在粮站称谷计码。这活累,而且只有暑假一段时间的工期,当然不是长久之计。过了这一段,又要另谋出路。后来找到了代课的工作,每天跟学生娃娃打交道。袁书记同样明白,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但贫苦的家境不允许自己挑肥拣瘦,只能面对现实,先养活自己再说。
忽然有一天,他偶遇了高中同学方超群,寒暄之后,对方大为惊讶地问起他怎么不去大学报到入学。这一次是轮到袁书记吃惊了:“我没考上啊。”同学却有板有眼地告诉他:“你考上了呀,还考得不错,和我们一样是被昌州师范学院录取了!大家还在诧异你怎么没去上学呢?”袁书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没接到过录取通知书呀。怎么回事啊???刚踏入社会的年轻高中毕业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复杂的社会给他上了人生第一课。
袁书记开始了艰难的破案。他赶到公社,想找到录取通知书的蛛丝马迹。公社办公室的干部还是热情的,搜索枯肠努力回忆,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有一封信是昌州寄来的,是哪个什么大学,公社正好开会,我没怎么想就交给谁了。那个谁就是你们大队的呢。袁书记心想,不用说了,全明白了,通知书的下落不言自明。把它交给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时常要一争高下的对手,简直无异于与虎谋皮!不过,他还没想象到人心险恶以致如此,还没遭遇过别人如此容不得自己比他好。真是人心难测呀。袁书记很清楚,就算现在去找他对质,他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予以否认。当时他又没签收,不是白纸黑字,你奈他何?
自然,袁书记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这个属于自己的机会,他决定到母校找校长寻求指教。校长听说此事原委,不由得气愤、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愿意由学校出具一个情况说明,希望大学能给予这个不幸的学子格外垂怜,让他继续学业。感激涕零的袁书记满怀希望告别了校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大学的答复。十几天后,无可通融的决定告知袁书记“逾期未到视为自动放弃学籍”,他彻底绝望了。
于是,他无可奈何地走上了社会,开始了独立谋生的生活。他的中等个子,文弱书生的体质,基本上是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过重的体力劳动,很自然只能到粮站称称谷、记记毛码单、算算流水账,或者到学校代课。至于后来在本大队开分销店,那是有了一段经历后才下决心做的决定。
那时的分销店,卖的都是农民日常必需品。冷酒花生是必不可少的标准配置。当然少不了靠着柜台喝二两的老顾客。他们囊中羞涩,没几个银毫子,酒瘾大,往往好几天才积攒几角零花钱,兴冲冲跑来,过过瘾。就好像孔乙己一盘茴香豆下酒就心满意足了一样,他们总是要一碟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虽然只有二两酒,“多乎哉不多也”,他们也没忘客客气气请身边的无论生熟的朋友喝上一口。有时候身上没钱,喝了,只好记在账上——赊账。好在看店的袁书记的老婆满嫂贤惠大方,可以赊账。她人缘极好,赢得顾客盈门,生意虽不敢说“兴隆通四海”,也有点“达三江”的势头。袁书记一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开店就要经常进货。进货得到县城。县城果然是县城,跟乡下就是不一样。东南西北四条街,井井有条,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南货北货,琳琅满目,这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袁书记有些嫉妒地想,他走进常去的老店,跟老板打招呼,说明来意,然后进了自己认为销路好的大路货,马不停蹄就往回赶。
过去店铺进货都是雇人肩挑的。百把斤的担子是家常便饭,挑起就走。路冲供销社雇请的军长子,更是身高力大,担子的一头是一桶煤油,整整八十斤,另一头也得有相当重量的货物压住。约摸160斤的担子就靠军长子优哉游哉挑回去。袁书记是读书人,虽然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也挑不了多重。勉为其难地挑,也不像身经百战的老农,而是弓腰驼背迈不开步子,那扁担不是压在肩头上,而是压在背上、脖子上。终于勉勉强强弄回去了,却落得腰酸背痛,好些天难以复原。
袁书记迫于无奈,急中生智,想出像老农那样打土车子的主意来,解决了这个近乎无解的难题。那土车子把肩头解放出来,其重量被转移到了车身上,袁书记现在要做的,就是两手把住车辕,掌握平衡,努力推着向前走。虽说“车子三只脚,服强不服弱”,但这个改变,还是使袁书记如获大赦,感到浑身轻松。慢慢地,三百多斤的货物,再不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沉重,却成了自己手里收放自如的活计。只是上坡时显得有些力不能支。不过,忠厚的他是个福将,总有人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面前,自告奋勇帮他拉上去。袁书记感激之余,常请他喝一杯,而且心里一直念念不忘。
入党,是过去人们趋之若鹜而视之为人生最大的喜事。有多少人曾写了多少次申请书而从不气馁,成了鼓励人积极上进的正面典型。袁书记当然也少不了一次次申请、填志愿书,经历一次次审查、考验,最后还是登堂入室了。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作为文革前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袁书记注定要大有作为。
在大队,鹤立鸡群的并非只有袁书记。那个把他大学录取通知书“弄丢”的也是其中之一。他们都有在农村基层工作多年的经历和经验,但袁书记摆在那里的学历和忠厚的性格,更能得到人们的认可、领导的垂青。不久,袁书记果然脱颖而出,真当上大队支部书记了,第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书记,从此走上了仕途。
(二十六)
超强的记忆力、敏捷的口才,是袁书记的招牌菜和看家本领。它又善于思考和创新,能总结出新经验供外地学习、参考,当年本大队的好多做法就获得了县里的青睐,不知不觉间,他想不出来抛头露面都不行了——县里决定让他到全县巡回宣讲他是怎么当好支部书记、搞好大队工作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把他推上了前台,这与他含蓄内敛的性格似乎格格不入。他有些忐忑。
自己是怎么想的,领导不太关心,他们需要袁书记引领示范,把全县农村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迎着绚丽的旭日、晚霞,吹着沁人心脾的微风,品着家乡熟悉的泥土味,袁书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用他特有的乡村风格,在脑海构建出发言稿的框架。他觉得自己的典型介绍应该对其他大队的支部书记有启发、有可供借鉴之处,这是其生命力所在。
按着自己的发言稿,袁书记把空荡荡的台下当作坐着密密麻麻听众的会场,偷偷演示了几遍,都有点自我陶醉起来。只要稿子审查通过就大功告成了。区委书记交代秘书好好修改、润色,要体现区上的水平。
然而,袁书记最不想看到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那天,他风尘仆仆走进区委办公室,接过秘书花尽心思改好的发言稿,简单浏览了一下,就感觉面目全非,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改动。不客气地说,尽管秘书尽己所能增加了许多华丽的辞藻、文绉绉的语句,但自己的特色、韵味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不像一个在农村摸爬滚打的支部书记,倒像一个在机关办公室耍笔杆子的文员。袁书记不想发这个言了,他找到了区委书记,表示念这样的稿子,自己真没办法,他还是不去算了。
代表全区,全县就一个,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区委书记想了想:“行,你就按你写的讲。但只能讲好,不能讲坏。这不能讲价钱,知道吧。”袁书记想,只要照自己写的讲,就没问题,于是欣然应允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任务拿下来。
全县十几个区,一个个做好了迎接县里安排的优秀支部书记前来讲用的准备。政治上高度重视,接待上尽可能热情,袁书记所到之处,反响之好,出人意料!各区也都知道当农村支部书记的不容易,没忘记在允许范围内慰问他一下。袁书记多少年后仍记忆犹新的是:西丰区给了200斤木炭,他想尽办法、曲里拐弯才把这黑乎乎、脏兮兮的礼品运回来,也可谓当时一大奇观。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诗句,高中毕业的袁书记当然烂熟于心。现在这样的好运落到了自己身上,让他觉得如在梦中。他在仕途上加快了步伐。很快,他被委任公社副书记,接着转正为书记,然后当上了区委副书记、书记,看这样子,他还有可能当更高层的书记!
果不其然,袁书记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进入了县委常委领导班子。他主管了一系列重要工作,影响越来越大。他很清楚,自己在县里没有基础,没有后台,必须从头开始逐步经营,才能扎下根来。尽管他小心翼翼,他的宽厚、能力有口皆碑,工作也完成得可圈可点,但仅依靠大队层面的思路、经验和人脉,还不足以支撑在县里高位的显赫。要在县里站稳脚跟,要化解各种各样的风险,难呀!袁书记感到有些力不能支。于是,在盘桓多年后的新一届县委选举中,他没有悬念地丢失了副书记的位子。而不幸中之大幸是,在差额选举的情况下,他仍然以高票当选县委常委。那些个成竹在胸要把他选下去的人打好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又有些大快人心。
不管如何,从大队基层走上来的袁书记左迁了,成了袁部长。他恐怕是任职时间最长的宣传部长。
袁部长在前任打下的基础上,很快显示出他的突出才华。他与人为善,从不大声呵斥;他举重若轻,从不叫苦叫难;他游刃有余,从不束手束脚,宣传工作很快风生水起,典型经验不时在省市推介,得到上级好评和奖励。他也在社会上改变了古板的形象,甚至通过学习,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在本市宣传部长联欢会上,他胸有成竹地演唱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让人眼前一亮,博得满堂喝彩。他在宣传系统的形象顿时上升了一个档次。
过人的记忆力,是老天给他的恩赐,也是他刻意锻炼的结果。有一次,牯子惊奇地见识了袁部长的厉害。他们走进乌家煤矿会场时,会议已进行了一段时间了。匆忙中接过厚厚一摞会议材料,牯子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偷偷瞧袁部长,他正在不慌不忙地翻看材料。不一会儿,主持人宣布请部长作指示。牯子急了,袁部长可不急,他沉稳地走到主席台坐定,开始指示。他如数家珍地列举了乌家煤矿表彰的先进人物的典型事迹,连数字都没错一个,总结了他们的主要成就,还真给他们指明了努力的方向,一二三四,条条中肯。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牯子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道他是怎么那么快掌握有关情况的。看起来,领导就是领导,沉得住气,不会紧张。
牯子后来对袁部长说,您不管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从不紧张,是怎么练出来的?袁部长说了大实话:“我也紧张啊,你没看出来?外地剧团来演出,都要我到影剧院舞台上讲个话,我就紧张得直抖啊。”原来如此!后来去看演出,牯子特意仔细看袁部长讲话,真的,他的裤脚确实在轻轻地抖动。不过他要是自己不说,别人还真看不出来。
人怕出名猪怕壮。单位也怕出名,又想出名,矛盾得很。出名了,上级领导就老往那里跑,有时候就会感到措手不及。
一天,市委宣传部骆部长突然光临,叫他们赶快去谈情况。牯子这个办公室主任头脑一片茫然,看袁部长胸有成竹走在前面,心里多少踏实一点。骆部长是个踏实人,不讲客套话,直接进入正题,要求汇报L县宣传工作情况。袁部长说“好”,拿起手里的工作笔记本,就开始汇报。他说,我们宣传部今年的工作,就是开展“五新”活动。眼看着骆部长心情为之一振,兴致盎然,追问“哪五个新,说来听听”,牯子的心又提起来了。没听说过啊,袁部长怕是临时想的吧,千万别露馅啊。袁部长却不慌不忙,娓娓道来:一是理论学习,掌握新思想;二是舆论引导,树立新典型;三是文明创建,探索新路子;四是机关建设,制定新规章;五是战线工作,形成新合力。有板有眼的叙述,有理有据的论证,有血有肉的例子,把骆部长都震惊了。袁部长继续汇报L县这么做是怎么思考的,通过“五新”活动,全县涌现了哪些典型,产生了怎样的示范效应,今后打算怎么深入、怎么推广?说得骆部长一行喜笑颜开,频频点头。最后交待袁部长报个材料上来,在全市推介,后来甚至被省委宣传部予以推广,L县宣传部的工作于是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
牯子曾和袁部长交谈过他是怎么临时想出那些点子的。他推心置腹地告诉牯子:“铁牛啊,其实,工作就是熟能生巧,平时做的事,要善于归纳、总结,然后上升为经验,这就要注意提炼。我汇报的‘五个新’不是无中生有,我们本来就是这么做的,好像砍柴,满山都是,要把它捆起来。就这么简单!”
对宣传工作烂熟于心,是平时注意收集、整理的结果。宣传部的大材料、大报告,按道理应该由办公室负责准备。可袁部长没有分那么清楚,他甚至把写材料当作兴趣,自己参与。那时,牯子是中心干事,即宣传战线办公室主任,要写全县宣传工作会议报告。袁部长每次总是叫上牯子,躲到他办公室撰写。他主要出思路,然后一字一句口述,牯子负责笔录。这样,互相启发,互相修正,两三天时间,一个像模像样的材料就写成了。那种修成正果的成就感刹那间洋溢于心,整个人都瞬间放松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袁部长深信这一点。他在宣传部长这个明升暗降的岗位上,默默工作,也做出了瞩目的成绩。他没能重返县委副书记的舞台。市里要他去外县任副书记,他不想去。他认为,既然可以去外县当这个副书记,在L县也可以,何况自己原来就是副书记。他要牯子代笔给市里写封告白信,主要意思是我老袁“三做三不做”——“做人不做鬼,做真不做假,做事不做戏”,颇有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三要三不要”的意思。这是他一生的原则。
牯子犹豫不决,担心会引起更大的误会。可袁部长坚定不移,执意上书。信寄出去了,也没见市里激烈反应,袁部长竟然在宣传部长岗位呆了十年后,意想不到地换岗,担任了县人大主任,也算升了官,修成正果,聊可自慰。
牯子也是欣慰的。